吃
最早的關於吃的記憶是在交通大學的那間平房裡。傍晚,一縷陽光斜斜地照進來,
媽媽把她嚼碎的爛饅頭餵給我——現在想想也要噁心,那時卻吃得又香又甜。若干年後
我偶然看見一隻母鴿子喂小鴿子的情形,也是同樣的方法,不過小鴿子是一群,而且特
別主動,那母鴿子的嘴被撕得鮮血淋漓,令人感歎母愛的偉大。
小時候口味倒是不高。喜歡吃炸饅頭和煎雞蛋,特別是那種溏心蛋,稀稀的蛋黃被
薄薄的一層蛋青透明地遮蔽著,只消用嘴一囁便可把蛋黃吸入口中,那一種特殊的香味
令人回味無窮——至今我仍喜歡吃溏心蛋,雖然報紙上一再警告半熟的蛋不符合衛生要
求。
再就是白饅頭蘸花生醬,百吃不厭。那時的花生醬味很醇正,加上自家蒸的白饅頭,
熱騰騰的一頓能吃一兩個,人便也長得像白面饅頭似的。後來的花生醬越來越變味了,
現在終於連購貨證上的每月二兩也不見蹤影。但據說仍有正宗的花生醬存在,不過是價
錢比那時高出十幾倍而已。
那時的價錢實在低得驚人。新鮮黃花魚只要三四毛一斤,且有人送貨上門。那人叫
老於(不知是不是這個於字,但我想可能不是賣魚的魚),按現在說法大約是個體魚販
子,每隔一兩天總要搞些鮮魚來賣。我家祖籍湖北,有吃魚的傳統,外婆又是做魚裡手,
因此在六七歲之前沒斷過吃魚,尤其愛吃魚眼。小時候我比一般小孩的眼睛更明亮,外
婆便說是因了愛吃魚眼的原故。也怪,從不注意保護眼睛,幾十年如一日地在昏暗的燈
光下躺著看書,視力卻永遠是1.5,戴眼鏡不過因為感光組織過於敏感——這樣的眼睛
讓人害怕,好像除童年愛吃魚眼之外別無解釋。
最想去的是廣濟寺的「居士林」。外婆是佛教徒,一個月總要去做兩次佛事。對於
我們來說,那真是快樂無比的日子。因為佛事之後便是素齋。無非是些素魚素肉素雞之
類,統統都是豆製品,但做得精緻,且因小孩們總是吃別人的東西香,所以姊妹們想起
那素齋便饞涎欲滴。到了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每每為此爭得打架——因為外婆每次只
能攜帶一人,自然大姐被優先考慮,我和二姐則敗北下來,一個吼聲震天,一個哭聲動
地。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平添了許多票證。包括「高級點心票」。所以那時有「高級點心
高級糖,高級老太太上茅房」一類的童謠,顯示了吃不起高級點心的孩子對吃得起高級
點心的孩子的仇視和嫉妒。按照父親的職稱,自然也享有高級點心票。但家裡僧多粥少,
總是不夠分。現在沒人理睬的玫瑰酥皮點心當時也是俏貨。只有一次香甜地吃足了馬蹄
酥,並為此生了一場病。病中,媽媽和外婆輪番回憶起她們當年愛吃的東西,讓我忽然
覺得世界是那麼美好,竟然有那麼多我從沒吃過,並且完全無法想像的東西。譬如媽媽
說,她小時候愛吃一種叫做羊角蜜的點心,咬一口,蜜汁便順嘴流。外婆當然更加博大
精深——她年輕時曾掌管著一個大家族——仍能準確無誤地報出許多菜名及其做法。而
且因為外公過去在鐵路上做事,有一些洋人朋友,外婆甚至懂得一點西餐。譬如漢堡牛
排、羅宋湯什麼的。後來我忽然驚奇地發現媽媽、外婆和我一樣喜歡畫餅充飢——人類
自欺的本能無所不在——她們在談吃的時候眼睛閃閃發光,一點兒也不亞於我眼中的光
芒,這種談話最後總是在長歎一聲中結束,然後眼中的光便熄滅了。在外婆,還一定要
有一個撇嘴的動作,伴隨著一聲:「哼,現在!……」每逢這時父親也要重重地哼一聲,
以表示對外婆不滿的不滿。他是堅信社會主義必定勝利,共產主義必定來到的。
自此我竟很喜歡生病。喜歡在病中咀嚼那些想像中的美味。應該說,自然災害的影
響對我家來說並不大。不過是有時在白面裡裹上棒子面,名字也起得很好聽,叫做金裹
銀。偶然地,也和鄰家小朋友一起去採槐花、摘榆錢兒什麼的,也吃過榆錢兒蒸的飯,
馬齒莧包的餃子,不過像是調換口味而已,終歸沒有覺得厭煩。隔壁同歲的男孩小乖卻
沒有我這麼好的運氣。每天都要去挖野菜,有時還能挖到蘑菇——不過大多數時候挖到
的只是一種像蘑菇的東西,叫做狗屎苔。
然而比起東北兵團來,這一切也就算不得什麼了。在兵團五年,以吃過一次米飯炒
菜。那是在剛去的時候,連裡開恩放了一天假,於是人家紛紛去德都縣城照相,中午就
在那兒找了個飯館。東北的大米一粒粒的透明而香糯,口感特別好,吃這樣的米簡直不
需要什麼菜。那菜不過是肉片青椒和酸菜豆腐,都切得像東北的一切那樣碩大,我們在
蒼蠅的嗡嗡聲中喝完了最後一口湯——那一種回味整整延續了五年之久。連隊的伙食永
遠是菜湯饅頭。有時因為伙房打夜班碰翻了煤油燈,菜湯裡便充溢著煤油味。饅頭常常
是發了芽的麥面又黑又黏。實在打熬不住只好裝一回病,吃一碗病號飯過過癮。所謂病
號飯,不過是□點麵條用醬油一煮,加點兒蔥花味精而已,但在那時卻是我們的佳餚了。
自然也有打牙祭的時候。有一回家裡寄來了臘肉,正巧有黃豆和土豆,就把土豆用
灶灰烤了,滿滿地煮了一鍋臘肉黃豆湯。七八個人圍在火爐邊,每人手中拿一把小勺,
加了醬油膏和味精,當第一層鮮亮的油珠浮起來的時候,勺便紛紛落下去,這一下,寧
肯舌尖燙起泡也不再撒嘴了。這樣的夜晚常常停電。燈光驟滅,窗外的冰雪便一下子變
得很亮。有很藍很藍的雪花悠悠地落卜。嘴裡仍蕩著臘肉的餘香,整個人變得軟軟的很
容易出現幻覺。於是大家開始在黑暗中講故事,講各種美好和恐怖的故事。後來,火熄
滅了,故事也講完了。就仰頭看天花板上一串串的冰掛,在黑暗中可以把它想像成水晶
玻璃大吊燈,就像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裡那樣的。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樣的故事以後不知是不是還會再有。但肯定有別的故事繼續著。
各地的風味菜實在吃得不多,能吃中的就更少了。大學期間去過一次上海,曾經為城隍
廟的小吃著迷,但日子一長,什麼也沒留下。倒是1984年去廈門吃中了那裡的肉燕湯。
所謂肉燕湯,是瘦肉磨成細粉,雪白地捲起來,燒菜做湯都濃濃的十分鮮美。朋友們特
意送我一些帶回,我卻無論如何做不出那種味道來。1986年去武漢,有湖北佬介紹三種
風味:四季美湯包,老桐城豆皮,小桃園煨湯。果然不錯。尤其是小桃園的雞湯,用一
個個小瓦罐煨成,真正原汁原味,純白得像奶。喝起來濃香撲鼻,回味悠長。豆皮也好。
只有湯包油汁過多,分不出甲魚餡還是香菇餡的了,味道一律鮮美而已。前年去西北,
發現髮菜是一樣好東西,便買了一包回來,卻不知怎樣吃,仍在那裡放著。人說「吃在
廣州」,近幾年更是聽說廣東人「長腿兒的除了桌子椅子不吃,帶毛兒的除了雞毛撣子
不吃」,連娃娃魚等自然保護動物都敢招呼,真可謂登峰造極了——只盼他們別把珍奇
動物斬盡殺絕。不過我去廣東卻沒能吃上什麼。只在深圳吃了幾次魚粥,因為價錢奇貴,
已經覺得很奢侈了。最實惠的倒是那次去成都吃的川味火鍋。什麼黃鱔、泥鰍、毛肚、
百葉、豬腦等統統涮將進去,最神奇的是那種調料,簡直是鮮香可口的「廚房殺手」,
能活活讓人吃得撐死也放不下筷子的。我幾次問起那調料的配方,主人們都神秘地搪塞
著,最後露了一點口風,說是其中摻了罌粟,因此吃了以後會上癮的。其實主人們倒是
多慮了,當時就是有人當眾在鍋子裡撒下毒藥也不會敗壞老饕們的食慾——「過把癮就
死」,值得!
不知從何時始,大家的嘴越吃越刁。各種飯局以各種名目存在著,且規格越來越高。
最後終於物極必反有了四菜一湯的規定。但菜少也有菜少的吃法:基圍蝦,鐵板鹿肉,
紅燒鮑魚,扒熊掌,魚翅湯,也是四菜一湯。不過吃多了,吊人胃口的美味也會變得味
同嚼蠟。於是美食先鋒派們又開始返樸歸真,什麼扎啤,二鍋頭,什麼粉條燉豬肉等等
又成為一種時髦,猶如西方貴族們開口便是「water」一般,透著身份的不凡。有一位
經理朋友請吃粵菜,三個人叫了十幾個菜,自己只吃一小碗魚翅湯,當然,是一百四十
五元一碗的。我猜他的胃大概已經接近凝固,只有液體才能滲進去了。
丈夫出國半年,回到家中,我用一碗清湯麵接風。他幾口吞下,連叫好吃。說是半
年沒吃過可口的飯菜。我對這種說法卻深表懷疑。直到前不久有一次一起出去買東西,
中午在王府井的麥當勞吃快餐。倒真是快,且又乾淨舒適。只是口味實在不習慣。丈夫
要了巨無霸、麥香雞、炸土豆條。熱巧克力和菠蘿冰淇淋。麥香雞是女士吃的,秀氣些,
看著倒是很漂亮,新鮮麵包裡夾著淺粉的炸雞肉餅,碧綠的酸黃瓜,嫩黃的生菜,雪白
的奶油,連上面的芝麻也透著新鮮乾淨,及至一吃,卻吃出一股怪味,提出質疑之後,
丈夫肯定地答覆我說,據他在美半載之經驗,這確是地道的美式快餐,與美國本土所吃
一般無二。只好又換來巨無霸,又覺得有股膻味。喝口熱飲還有酒味,於是大呼上當。
丈夫幸災樂禍地說,看來你只適合在國內生活,你就老老實實呆著吧!最後我只好吃冰
淇淋。美國的冰淇淋確實很好吃。
後來侍者換了一支曲子。是小提琴曲。冷冷清清地流動著。找和丈夫都不再說話。
透過提花的窗簾可以看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防寒服構成一塊塊鮮艷的顏色。不知
為什麼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躺在床上生病的時候,那時頭一回聽說世界上有一種叫做漢堡
牛排的美味。現在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做美味了。我相信吃遍世界也不會再有比那一鍋臘
肉黃豆湯更好吃的東西。那一個冬天的晚ˍ上,有藍的雪花靜靜地飄落。
穿
十七歲之後便沒讓家裡買過衣裳。
說起來很驕傲的,其實也有種隱隱的心酸。比起那些受母親寵愛的孩子,我似乎一
直是個不受待見的「辛德萊拉」。媽媽最後一次帶我買衣裳,是在我去東北兵團的前一
個禮拜。像是生離死別似的,家裡忽然對我慷慨起來。使人想起當年武都頭在死囚牢裡
忽然得了一頓好酒菜款待。我卻缺乏他「臨死也要做個飽鬼」的氣魄,眼睛瞟著那時最
昂貴的寬條絨,手卻只敢怯怯地指向價錢最低廉的那一塊。雖然價廉,卻力求物美。加
上還有一點私心:在藍蟻之國中悄悄顯出一點特色,既不能被人罵,又要與眾不同,這
便十分的難了。
幾件衣裳竟買得十分可心。加起來不到二十元錢。兩件襯衫,一件白底銀灰條紋,
一件雪青色帶藍、綠、黑三色圖案,自然都是布的,雪青色那件大概還是三寸布票一尺
的布。最歡喜的是那件線呢兩用衫:有黑白藍三色的小格子,都是凸起來的,在那個時
代,這也算是很奢華的了。因為有了這幾件衣裳,悲傷的心情也褪去了幾分似的。五年
之後,除了雪青色襯衣在夏鋤時被汗水泡糟了之外,其他衣裳都完好無損。
從不固定地偏愛某一種顏色。很小的時候,因為一件豆青色核桃呢的罩衫十分漂亮,
便很長時間都喜歡豆青色,而且還要那種凹凸不平的手感。特別喜歡母親年輕時的那些
旗袍。有一件梨黃色喬其紗的,上面散散碎碎繡著鮮紅套銀邊的小六角形,像一顆顆紅
寶石閃閃發光。有一件西洋紅的,是軟緞毛葛,上面繡了珠灰和淡青的蘭草,那一種柔
和婉妙的色調,真是別有一番味道。又有一件純絲的,是白黑藍綠四種提花,據說是母
親婚前做的。母親家先前是個大家族,因為戰亂和別的緣故,敗落了。但所謂「船破有
底」,破箱子裡仍留著幾件衣裳首飾,於是「倒箱子」便成為我們姊妹童年時的一件樂
事。自然也要試穿一回的——趁母親高興的時候。只是那時穿著十分的不合適,就是大
姐穿也要長及腳面,於是只好站在床上穿,胸前再滿滿地塞上兩塊手絹,便自以為漂亮
得像公主了。
說起來小時候倒是常常做公主、王后一類的遊戲,組織者是隔壁的一個大女孩,我
們喚她做「七姐」的。她很能幹。大院裡二三十個孩子她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不知
為什麼她每每定我為公主。我倒是很樂於當。因為可以戴七姐家的漂亮首飾,包括一種
十分精緻的骨質手鐲和沉甸甸的玉石項鏈。七姐還要親自為我梳頭——梳十七根辮子,
大約扮的是阿拉伯公主,然後所有的女孩子都化了妝,轟轟烈烈地擁著我,從少年之家
一直走到靶場。我們這種壯舉連大人們也愛看的——那是60年代初的事。
七姐家自然也是大戶,也有些「庫存」的。七姐的母親宗太太也很不俗——那時母
親她們仍然互稱太太,都是一些家庭知識婦女。有一位錢太太雖然嫁的是二級教授,但
因為沒有學歷,而且過去做過舞女,大家便瞧不起她。當時我最喜歡的是一位會做絹人
的張太太。她的先生是那時交大圖書館的館長。她念過大學卻一點沒有學究氣,十分的
文雅,又待人和氣,做的絹人精妙異常,是專門供出口的,後來我無論在哪兒也沒見過
那樣的絹人。有段時間我常常去她家學畫,每次都是一盤小點心,間或還要弄些蓮子羹
之類的。還總是怕怠慢了我——她好像總是小心翼翼地對待任何人。她的服飾總是美得
出奇。譬如一件黑絲絨旗袍,領口上一定要有一枚水晶飾針;米色東方綢大襟外罩就要
配上黑底紅花絲質披肩;夏天常穿一套白色麻紗衫褲,那種半透明的白穿在誰身上也要
髒,她穿著卻是纖塵不染。配上那張秀美的化著淡汝的臉,很有一種特殊的韻味。所以
小時候我一見到張太太,便盼著自己快快地長。這大概便是我最早的資產階級思想了。
不過即使在斗私批修的高潮中我也沒把它亮出來說給人聽。
母親年輕時偶然也裝扮一下,總歸沒有舊照片上的漂亮。等到文化大革命,就更素
氣了。舊照片也被大姐絞碎從下水道沖走。張太太被抄了家,第二天便投河自盡了。據
說抄出了鑽戒和紫貂。奇怪的是當時人們都很麻木,這樣的消息一點不能引起轟動。外
婆急忙把鍍金佛像收了起來。其實據我觀察,革命的大姐未必會將這些物什上交。
十七歲那一年從兵團回家探親,正當「花季」,市面上卻仍是一片蕭條。好不容易
在王府井找到了一家益民商店,專門賣出口轉內銷服裝的,這地方立刻成了沙漠裡的綠
洲。我在兵團月工資三十二元,每月七元飯費,五元零花,還要剩下二十元。寄了一些
給家裡,手上還剩了百十來元,也算是當時同齡人中的「大款」了,便毫不吝惜地花在
穿上。先是花九元多買了一件的確良花襯衫,淡綠上有古銅色細緻圖案的,眾人都說好。
緊接著又買了一件長絲的確良繡花短衫,商標上儼然繡著「精工巧制」和「made in
China」,十四塊錢,因為太奢侈,只好把它鎖進櫃子裡。直到1978年上大學的時候才
拿出來穿,依然很顯眼。後來又有一件毛衣,淺黃的,袖口和下擺有同樣的咖啡色大花,
在那個年代該算是非常特殊的了。好像是二十多元錢,我在櫃台前轉來轉去,心癢難熬。
終於沒有捨得買。卻又忍不住對鄰家的女孩說了。誰知那女孩倒是個有心人,悄悄買了
來。終於在我十八歲生日那一天,得到這樣一件珍貴的禮物。那時買的衣裳結實得奇怪,
怎麼穿也穿不壞——一直到去年,才給了做小時工的阿姨,還像剛買了一個月似的。最
後一回去益民商店,是在1976年大地震之後。當時都在外面擺攤賣衣服,且一般都是一
次性甩賣,價錢低得驚人。有件黑色連衣呢裙,鑲威尼斯大花邊的,只賣八元八角錢,
因售貨員說我穿可能會小,略一躊躇的工夫,便被另一女士搶走,為此我後悔了好長時
間。但當機立斷亦有後患——有幾件衣服便是不顧後果蜂擁搶來的,後來實在是穿不出
來。又重新改造設計過,依然無效,只好送了人。還有一件黑色女士呢斜裙,腰太細而
下擺太寬,還很容易沾毛,之所以決定買,完全是因為那售貨小姐的嫵媚笑臉。所以丈
夫譏我若去了西方肯定會破產——那裙子還在箱子裡擱著,送都送不出去。
時裝和流行色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湧了進來。頭一回看皮爾·卡丹設計的時裝,還真
有點兒看不慣那些光頭皮的塑形模特。許多人的審美趣味接受了嚴峻的考驗。過去有
「綠配紅,看不足」和「紅配綠,賽狗屁」的說法,無論是「看不足」還是「賽狗屁」
都是極端。中國缺乏中間色。而流行色恰恰以它非黑非白、非此非彼的色彩悄悄散發著
魅力。赭石色,淡金色,橄欖綠色,銀藍色……正是色與色之間的過渡,構成了神秘的
不可言說的美。
心裡終歸還記掛著那幾件旗袍。有一次,趁著「倒箱子」的機會,怯生生地向母親
提了要求。因想著那件西洋紅的實在漂亮得不敢要,便捨而求其次,要了那梨黃的,母
親答應得倒很痛快。誰知,覬覦者並不止我一人。待那旗袍到我手裡,已變成了一件大
襟短衫。我驚得說不出話來。真不知是誰竟能狠下心來剪斷如此美麗的旗袍,早知如此,
我寧肯不要。面對那傷殘的旗袍我哀哀地哭起來,照例被母親視為乖戾。後來才知道,
原來大姐已搶先要了西洋紅旗袍並剪去梨黃色的一半。——那時她已去了三線工廠,已
經對當初破四舊的行為表示悔恨了。
為了補償,母親又將那絲旗袍給了我。如同捏了一團火似的,把旗袍收進箱子裡,
心裡仍裝著「西洋紅情結」。直到幾年後朋友從上海給我帶來一件真絲雙縐的衣料,那
顏色恰恰合了夢中的西洋紅。做成一件連衣裙之後效果卻並不怎樣好。洗了幾水之後就
更差了。從此不再想這種顏色。至於那件絲旗袍,直到結婚之後才穿過一回,丈夫卻並
不認為太好。且領口已經小了,只好用一枚領針別起來,到底沒有張太太那般的風韻。
玩
如今「玩」的涵義比任何字眼都廣。玩政治玩文學玩股票玩房地產什麼都可以一
「玩」以蔽之,玩可以掩飾一切目的,且透著輕鬆灑脫。
而「玩」字本來的意義卻很單純——我正是從這單純的意義上來談玩的。
一聽大人說聲「玩去吧」,哪一個小孩不像過年似的?小時候,特別是弟弟尚未出
生的那幾年,我可以說是嗜玩如命。最好玩的地方自然是「下坡」。交通大學幼兒園再
往東有一約四十五度的斜坡,下去之後便能看見幾排平房,平房前有一條小河,河邊的
青苔顯出森森細細的美。常有白鴨在河卜游。沿河往西去,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那
裡荒草沒頂,野花盛開,是我童年時代的樂園。
從聞到春的氣息開始,這片荒草甸子便喧騰起來。夏天則是這裡的極盛時代。整個
大院的孩子們好像都集中到了這兒。有用網子粘蜻蜓的,有采野花、采麻果的,有捉迷
藏的,有逮昆蟲的,還有揀礦石的……三伏天的大中午,不動彈還出汗呢。就那麼汗水
滴滴地在荒草叢中穿梭似的跑,在震耳欲聾的蟬鳴聲中,嗅著野麻果的氣味。到了夜晚,
這裡更是美得奇特:螢火蟲在草葉間閃著藍幽幽的光,紡織娘低吟著,寂靜中流動著神
秘。我們拿著火柴盒跑來跑去捕捉著藍色的光點,光腳丫兒被露水浸得涼津津的。
說到氣味,我有個發現:四季似乎都有它獨特的氣味。夏天的傍晚更是有一種氣味
勾著孩子往外跑。小的時候我無數次地感受到了,卻說不出來。那是一種飽和得快要爆
裂的東西,猶如吹得透明的肥皂泡,不,它是柔軟的,暖融融的,不斷地膨脹著,緊緊
地包圍著你,讓你不斷地吻著它,於是你週身發脹,沒法兒坐在家裡乖乖地吃飯,只想
浸泡在那種氣味中慢慢發酵直到自己也化成同樣的氣體。
「我們要求一個人哪,我們要求一個人……
你們要求什麼人哪,你們要求什麼人……」
「賣蒜哩,什麼蒜?青皮蘿蔔紫皮蒜……」
「鋸鍋鋸碗鋸大缸,缸裡有個小姑娘,十幾啦?十五啦,再呆一年就娶啦!」
「一網不撈魚,二網不撈魚,三網撈個小尾巴尾巴尾巴……魚!」
每到夏夜,這樣的歌謠便此起彼伏,融化在那種特殊的氣味裡,變為更大的誘惑……
奇怪的是做這種遊戲的時候我每每會輸。比方說,我總是莫名其妙地被人當做「小
尾巴魚」撈住,無論怎樣也難逃法網。說「再呆一年就娶啦」的時候,需要事先迅速地
找好搭檔,我卻常常被大家忽然拋棄,變為嫁不出去的「小姑娘」。所以從小我便有一
種「怕輸」的心理,越是怕輸越要輸,最後真的到了三十歲才嫁。
但是在有些方面我的膽子又大得出奇。譬如說,爬樹,爬牆,偷花之類。春秋之際,
特別是春天,交大的整個校園都奼紫嫣紅起來。榆葉梅,乾枝梅,桃花,杏花,梨花,
丁香,迎春……甚至牡丹芍葯,枝枝火爆。每當月亮出來的時候,我和鄰家的女孩玲玲
便悄悄踱到校園裡,見到好花便悄悄採一枝。最後集得一束插進自家的花瓶中。不過這
是要冒極大風險的。首先是兩道門崗,有時校衛隊還要夜間巡邏。有一回掐梨花正好碰
上巡邏隊,我倆不約而同地各自爬上一棵梨樹,也許是因為太緊張的緣故,一枝梨花恰
巧落在一位師傅的腳邊。我嚇得氣也不敢喘,那一分鐘好像持續了一個世紀——終於,
沒有發生什麼。雪白的梨花在月色中有一種溫柔敦厚的感覺,回家後在燈下則是透明的,
而且靠近根部的花瓣透出一種淡淡的綠,所以看上去像是玉石的傑作,又有一種玉石所
沒有的香氣,靜靜地在屋中瀰漫開來。不過賞花已照例不是我的事,我的全部樂趣都在
那歷險之中,當然,回家之後還往往難逃一頓臭罵。但那花的美遮蔽了一切,很快大家
便陶醉在那香氣之中而不再追究我的罪行。
特別喜歡下雨。喜歡看雨後的虹。更喜歡揀雨後的石子。那時的交大還沒有柏油路。
路上的石子便被沖刷得流光溢彩。一群群穿開襠褲的小屁股撅得像白蘑菇似的,每個人
手中都拿著個小玻璃瓶,石子裝進去用水泡起來,果然很好看。有時甚至能揀到礦石。
姐姐便揀過水晶和雲母,我也拾到過一種閃閃發光的石頭,大家都說是金礦,我便用玻
璃盒子裝了做「標本」,後來終於不知去向。
上學之後女孩們都愛玩跳皮筋。跳皮筋時唱的歌謠也有一番歷史的演變。姐姐那一
茬人唱的是:小皮球,我會跳,三反運動我知道,反貪污,反浪費,官僚主義也反對!
而到了我們,則變成:小皮球,香蕉梨,馬蓮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
三十一!這個歌謠唱了很長時間,並行不悖的還有:黨中央發佈總路線,全國人民總動
員,鼓足幹勁爭上游,多快好省加油干,我們要做促進派,最響亮的口號是干干干,
於!……更有用電影插曲套的:一束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珊瑚樹紅春常在,
風波浪裡把花開……無論套用什麼樣的歌謠,女孩們都跳得興致勃勃,即使在冬日的寒
風中,女孩們也像翻飛的樹葉似的活潑潑地飛舞——那時的衣著確實很樸素,因此不能
用什麼特別鮮艷的物質來形容。
文化大革命對於許多人來說是一場噩夢,可對於我們這些當時的小學生來說,則充
滿了一段稀裡糊塗的美好回憶。首先是「停課鬧革命」,這消息令我們歡欣鼓舞。起先
還關心著國家大事,諸如騎車上各大專院校看大字報之類,也曾隨大孩子們一起破過一
天「四舊」。後來新鮮勁兒過去了,終於無奈,便玩開了,一玩就是兩年。那一天「破
四舊」是在對門趙太太家。趙先生是二級教授,趙太太又很會為人,因此平時很受尊重
的。那一天進得門去,本來小將們很有氣勢,不想有人太急於建功立業,沒看清楚便上
去一把撕了一張彩色畫像——那人身著帥服,濃眉細目,大家定睛一看,竟是堂堂林副
統帥,頓時小將們矮了半截,趙太太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反守為攻,小將們軍心已亂,
不再戀戰,趙太太見好就收,及時鳴金收兵,雙方都很體面。我們這些小蘿蔔頭見破四
舊十分無趣,便不再加入戰鬥。
那時主要玩一種「攻城」遊戲。在地面上畫好方格,方格核心是一圓圈,A方守城,
B方便攻城,武器是一裝著小石子的布包,B方如能繞過A方防守將包扔至圓圈,B方贏,
如B方三次機會均失,也就是說,A方三次防守有效,則A方贏,雙方互換。這遊戲玩起
來很著迷。我卻仍然是輸。後來發現凡是有規則的遊戲我一般都輸,卻比較擅長某些帶
有冒險性質的創造性活動。大約智力發展很不全面。另外仍常常去「下坡」,那裡的荒
草園早已變為一片綠地,夏天的夜晚再沒有螢火蟲飛來飛去,但那條小河仍在。儘管河
水不再清亮,也沒有白鴨浮游,雨後卻還可以攔魚攔蝦——是極小的魚蝦,可以養,也
可以吃。用麵粉拌了炸成丸子,蘸上鹽和胡椒粉,味道很香。
十六歲不到去了東北兵團。冬天氣溫常在零下四十度以下,冰天雪地,且一年四季
都有活於;春天踩格子,夏天鏟地,秋天割麥子,冬天做顆粒肥,沒有閒下來的時候,
與「玩」似乎絕緣。但第二年我便想出了新玩法:秋收時可以把馬號的馬牽來幫助攢場,
於是我便借此機會天天牽馬。日子一久,諸馬都與我相熟起來,尤其是一匹瞎了一隻眼
的馬格外老實。我便趁著午休時間悄悄把獨眼馬牽到最遼闊的八號地,企圖從騎它伊始,
最後達到縱橫馳騁的境界。誰知一開始便慘遭失敗。
直到去年,家裡買了遊戲機,原是陪兒子玩的,誰知漸漸入迷,自己也非常投入起
來。《魂斗羅》能玩到出一身汗,和兒子互相扣著肩膀大叫「好兄弟」,互相埋怨起來
更是遭到丈夫的譏笑:這哪像母子,分明是姐弟倆!終於無奈地發現七歲的兒子的反應
要快於我,當然,他也常常耍賴皮,譬如玩《赤色要塞》時,開花雷都在固定位置上放
著,誰吃了誰的子彈便增加殺傷力。他便不管怎樣,一律不讓我吃,並且在雙人對抗的
遊戲中兒子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我只能輸不能贏,否則便要鬧將起來。我只好為
了和平共處而採取綏靖政策。想想童年時越怕輸越要輸,現在總算沒有怕輸心理了,卻
又要被迫輸掉,真真這輩子沒有做勝者的指望了。大約自古來的遊戲便有兩種:一是講
究遊戲規則,二是成者王侯敗者寇,只要贏,不擇方法手段。我想,如果有人能把這兩
者結合起來便該是高手了。可惜我不能。看兒子的吧。
佛事
過去老人常說,小孩兒的魂兒是飄忽的,不固定的,會常常被莫名其妙地嚇壞,所
謂「魂不附體」是也。故而有了給小孩兒「叫魂兒」一說。六歲那年,我也曾有過那麼
一回劫難,嚇壞我的,竟是大慈大悲的佛祖。
外婆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小時候,我和她同住一間房。每天在龍涎香的氣味和木魚
的音響中沉沉入睡。一切都是那樣神秘。尤其讓我好奇的,是那座高大佛祖竟用上紅布
罩著的玻璃匣子。據說,佛祖釋迦牟尼便端坐在裡面。外婆將那佛像視同生命一般,以
至我長到五六歲也不曾與佛祖有一面之緣。幾次想揭開那「紅蓋頭」看看,不知為什麼
心裡總有點怕。
偏我小時又多病多災,常常莫名其妙地生病,加上特別膽小好哭,性情孤僻,極不
討大人的喜歡。外婆拜佛時常說:「我在他老人家(她永遠稱釋迦牟尼為他老人家)面
前求一求,為你消災延壽。」我卻並沒有因此好起來,暗暗地懷疑外婆是不是真的為我
祈禱了。因為我太知道我們姊妹幾個在外婆心中的座次——這大約是每個孩子與生俱來
的敏感。
滿六週歲的那一天外婆忽然發了慈悲,說是要帶我去廣濟寺作「法事」。「求求他
老人家保佑你消災延壽。」外婆說。我心中暗喜。因為我知道法事之後照例有一餐「素
齋」伺候。以前這種好事都是被兩個姐姐壟斷了的,我對此嚮往已久,因此那一天便早
早起了床。
外婆早已梳洗完畢,用刨花水把頭髮抿得油光水亮,髮髻上別一支雕花骨簪,利利
索索一襲黑色香雲紗旗袍,閃閃爍爍一對珍珠鑲金耳環,襯出雪白的臉和兩道線一般纖
細的眉——我相信外婆年輕時定是個美人,不僅漂亮還十分精幹,當時外婆雖已年逾花
甲,卻依然是家裡的「大拿」。每天早上都是頭一個起床,做早飯,然後給我們三姊妹
梳頭。外婆梳的頭講究得很:先用梳子,再用蓖子,今兒梳盤花,明兒又梳□兒,把我
們的腦袋弄得眼花繚亂的。
那天外婆給我戴了一支福字的小紅絨花,讓我把顏色衣裳穿了,又用香胰子洗了三
遍手。比過年過節還隆重。還沒去呢,心裡便有了隱隱的敬畏。
外婆利索地顛著一雙小腳把我領進了廣濟寺。廣濟寺在北京西四,當時裡面有個
「居士林」,隔段時間便要做場「法事」。進得院門,便有幾位爺爺奶奶伯伯嬸嬸很尊
敬地同外婆打招呼,外婆也一改平時的嚴厲面孔而顯得春風滿面。大家互稱「居士」,
與外面「三面紅旗高高飄」的喧鬧儼然是兩個世界。
法事開始了。因為進去得晚了,我們只得在大殿靠門處找了兩個蒲團。外婆向一個
身披金紅色袈裟的和尚作了個揖,雙手捧給他一個包包,他接過去,也還了個揖,嘴裡
不知說了兩句什麼,便拿了東西到供桌那兒去了。然後外婆恭恭敬敬地跪下來。因為遠,
又被許多彩條屏障遮蔽著,我仍看不清佛祖的形象。何況我的興趣並不在那兒——我完
全被那一派金紅色袈裟懾服了。後來,當一個老和尚扯著尖利的嗓子領經之後,所有人
(除了我)一同誦起經來。有許許多多的光頭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有節奏地起落著,像
月亮似的在那一片沉沉的金紅色的霞中升起,又沉落。
好容易盼到了用素齋。陸續走進齋房,只見有一張長長的桌子,上面擺滿了豆腐面
筋之類,還有素雞素魚素肉,做得極盡精美,還未品味,便被「色、香」誘惑。我這才
覺得早已飢腸轆轆。當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父親雖然算高工資,無奈一人養活七
口,還要給老家的爺爺奶奶寄錢,生活自然清苦。何況我在家歷來屬於「姥姥不疼,舅
舅不愛」的主兒,有好吃的也輪不上,竟有過到外面采槐花、摘榆錢兒充飢的「苦難
史」。如今見了這等精緻的素菜,豈有放過之理。那一個個文雅的居士們都變成虎狼之
狀,轉瞬間便將滿桌飯菜席捲一空,連鹹菜碟也空了。自此我方才得到做法事的真諦,
心裡於是也踏實多了。
如果那一天在那時結束,便會成為我終身難忘的美好記憶。誰知節外生枝,這一點
記憶最終發生了質變。
當時外婆忽然來了興致,說是領我在廣濟寺裡轉轉。於是又轉入一個大殿,先是看
見笑瞇瞇的彌勒佛,然後看見一尊年輕將軍似的菩薩,雙手執杵,很威風的樣子。外婆
告訴我這菩薩名喚韋馱,是佛教裡專門守衛大雄寶殿的護法神,他手裡拿著的物什叫做
降魔杵云云。說著來到另一個殿的拐角處。這裡十分陰暗,陰暗中直挺挺矗立著色彩斑
駁的幾根柱子。柱子上結著蛛網。冷不防地,我忽然看見那蛛網之中有三尊巨佛在幽暗
中俯視著我。——那佛像是那樣的巨大,又因了年久失修變得無華無彩一片蒼黑。面孔
上的斑痕構成猙獰的表情,而且他們是傾斜著的,好像馬上就要砸到我頭上。——那種
猙獰的俯視對一個孩子構成一種極大的恐懼。我一下子倒退了好幾步,幾乎摔倒。然後
「哇」地大哭起來。哭聲一下子破壞了那莊嚴肅穆的氛圍。外婆斷喝數聲無用,只得好
言相哄,我卻不理不睬,嗚嗚咽咽地直哭到家裡。——後來我才知道,那正中端坐的,
便是我嚮往已久的佛祖釋迎牟尼。
當天晚上我發起高燒。怪夢中似乎有不斷的猙獰面孔從天而降向我身上碾壓下來。
迷迷糊糊地不知燒了多少時候,大約還曾說過胡話。清醒之後我看見爸爸媽媽和外婆都
在我身邊。外婆喜滋滋地捻著佛珠:「好了好了,這下你的孽根燒斷了,一定會消災延
壽的。」
幾十年過去了,我大「災」沒有,小「災」不斷。至於「壽」,恐怕只有留待以後
驗證了。
近來偶然翻著佛教的書,才知道早期佛教是不出現佛像的。在印度阿育王時期,表
現佛的「逾城出家」不過是幾個信徒向巨大的佛的足跡跪拜罷了。因為早期佛教認為佛
既然是超人化的便不應有具體相貌。直到犍陀羅時期才出現了佛像。
於是心裡隱隱有個不敬的想法:似乎還是早期佛教明智一些。
外婆已去了十多年。活了八十九歲,且是無疾而終。不知是不是心誠則靈的緣故。
女紅
女紅這個詞大概不會出現在下一世紀的辭典上了。就是再細緻的徵婚啟事,大概也
不會有「擅長女紅」這樣的字眼。電子和機械代替手工,這是個代用品的時代,一切都
可以代用。
但女孩的天性似乎不可代用。應當感謝母親。從很小的時候,她便開始教我織襪子。
是一種白色尼龍線。把一種發針拉直了,做成織針,織出的襪子結實得奇怪。我很快掌
握了織襪子的技巧,給家裡每個人都織了一雙。但是母親似乎有一種收藏的癖好,她不
斷地讓我重複勞動,直至我對織襪子深惡痛絕。
幸好母親又轉移了興趣。有一回她翻東西,翻出年輕時候描的花樣兒,竟厚厚的有
一沓,大多是花草,也有怪怪的,譬如有一幅樣子,是一朵半開的花,花心裡有一美人
的臉,是側面,有長長的睫毛,我看了喜歡,就學著繡。母親有滿滿一匣絲線,大概有
十幾種顏色,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茜紅色和淡青色兩種,簡直柔和得像夢,後來竟再
沒見到那樣的顏色。母親給我一小塊白色亞麻布,我小心翼翼地拓下花樣兒,用繡花繃
子繃了,用了一下午的時候繡好,花瓣用了水紅,葉子用了蘋果綠,美人的嘴一點鮮紅。
自以為好看得很,誰知外婆拿出她年輕時繡的茶杯墊,把我的母親都看傻了。一件寶藍
緞底上繡金錢花,一件淡青緞底上繡荷花蓮藕,都是極盡精美。寶藍色那件,花的輪廓
都用金線嵌邊,鐵劃金鉤,很像國外教堂那種羅可可式的彩繪玻璃;淡青色的則以銀色
線為主調,藕是玉白的,兩件都滾了邊,是圓的「線香滾」,又叫「燈果邊」,精細到
一朵花看不出絲線的縫隙,只當是又凸起一層緞子似的。後來我把這兩件東西縫在一起,
做了一個圓形的小錢包,裡面放了幾件小首飾,寶貝得什麼似的,現在還收在箱子裡。
後來又學織網兜。現在三十七八歲左右的人都記得,60年代初有一陣織尼龍絲網兜
的狂熱時期。織一個,可以掙七分錢。積少成多,一個月下來,也算是一筆收入。有些
家庭困難的女孩子一天可以織上二三十個,飛梭走線,看得人眼花繚亂。不知為什麼,
無論我怎樣努力都無法達到這種速度。
還有玻璃絲。也叫電絲。那時的小女孩誰不攢上幾大包,各種各色的。本是用來扎
小辮兒的,當時女孩以長辮為美。黑黑亮亮扎上兩根大辮兒,走起路來,風擺荷葉似的
一飄一墜,再配上或鮮紅或碧綠或天藍或杏黃的玻璃絲,煞是好看。後來到了60年代中
後期,也就是文革時期,女孩剪了革命頭,玻璃絲用不著了,於是就用來編東西。在那
個許多人累得吐血的年代,我們這些小女孩兒卻常常鬧得無聊,由無聊而創造,且有公
平競爭: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把玻璃絲,或編錢包,或編杯套,倒也自得其樂。
漸漸有了花樣翻新。知道玻璃絲還可以編好些別的東西:金魚,熱帶魚,小鳥,蟈
蟈,白鵝,葫蘆,桃花和梅花。我還在這些作品的基礎上創作出蜻蜓,青蛙,小兔吃蘿
卜等等。有一回,我在姐姐的書包裡發現了一隻極精巧的小葫蘆,翠綠欲滴,我攥住便
不肯撒手了,悄悄地給它轉移了「住處」,待到姐姐問起,只咬緊牙關說不知道,直到
東窗事發,受了皮肉之苦,依然不交出來。最後姐姐也就算了。好笑的是這些東西竟成
了我嫁妝的一部分,新婚那天我寶貝似的拿出來給夫君展覽,他看後笑道:你真是個永
遠長不大的女孩。天長日久,那些寶貝都褪了顏色,早不如記憶中那般絢麗了。
再就是織毛衣,也是很小便學會了。因為有織襪子的基礎,所以學起來很容易。後
來又學各種花樣。在兵團的那幾年,曾給母親織了一件毛背心,是紫紅和雪青兩色線的,
織成玉蜀米花樣,並不怎麼好,幾年之後,卻仍見母親穿著,心裡便隱隱有點心酸,早
把過去跟母親之間的恩怨,拋到了很遠很遠。織毛衣其實是很使人安靜的。前些年有一
陣我心裡很煩躁,什麼也幹不下去,便開始織毛衣,織了拆,拆了織,就在這種簡單的
重複勞動中我漸漸恢復了平靜,在織針單調的音響中,心如止水。
婚後給丈夫織了一件很大的毛衣。足足用了兩斤線。故意要織成那時很時髦的寬鬆
式,織成了很好看,穿起來效果卻不理想,鬧得丈夫的同事們紛紛開玩笑:老黃,你要
警惕哩,這毛衣好像不是為你織的哩!說得丈夫悻悻的,後來果然找借口收了起來,只
好又陪他去買新毛衣。
踏縫紉機,也曾是種樂趣。小學的倉庫附近有兩台縫紉機,少先隊幹部值班的時候
我們常去踏著玩。家裡買了縫紉機之後,母親讓我練著扎鞋墊。盛夏的中午,蟬無休止
地鳴著,家人在地面鋪的涼席上發出輕柔的鼾聲,這時踏起縫紉機來特別愜意,間或窗
外還有涼風習習,紮好一個鞋墊後,將有一支五分錢的小豆冰棍兒等著我,可以吃得滿
嘴甜香。
從兵團回來的那些日子裡,因為羨慕外國畫報裡那些「資產階級」的衣裙,開始學
習裁剪。母親過去的一本裁剪書是50年代初期出的,有不少好樣子。(起碼在當時這麼
認為)我只是看了看,便找出一塊三寸布票一尺的布,上去就是一剪子,母親嚇了一跳,
咕嚕道:「這丫頭是狠些,我學了這麼些年的裁剪,還不敢下剪子呢。」後來那塊布做
了一件無領無袖的短衫,竟然還穿了些日子。後來自己設計襯衫,是的確涼的,有古色
古香的藍色大花,我把剪剩下來的邊紮成一道波浪形的花邊,鑲在胸前,還帶掐腰,穿
起來效果很好。於是一發而不可收,連續裁了幾件襯衫,還都是新樣子,有一件按照洋
娃娃的衣服做的,燈籠袖,中間鑲了寬寬的花邊,做成了不敢穿,只好穿在裡面露出一
點襯領,造成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後來又和鄰家的女孩玲玲合作(我裁她
扎),做成一件墨綠色絲絨裙和一件絳紅色尼龍裙,穿著綠色的那一條照了好多像片,
果然顯得苗條多了。
可是從來不敢給別人裁。惟一的一次還失敗了。是在蘇家坨插隊的時候,有個新來
的高中生裁一件淡粉的短袖衫,我自以為駕輕就熟,一口答應,誰知裁好之後,袖籠的
接縫處對不上,只好又在腋窩處安了一個三角,那女孩並不知這其中奧秘,還千恩萬謝,
令我汗顏。
黑龍江兵團的冬閒時期,有一段時間女孩子們狂熱地愛上了繡花。自上海知青始,
每人拿個繡花繃子,互相描了花樣兒,便開始飛針走線,晚上打夜班做顆粒肥,白天休
息時間便全天繡花,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精力。因為別出心裁地畫些繡花樣子,我的
一切都開始有人代勞:洗衣服,釘紐扣,打飯……真是繡得好的,有一位叫做陳新美的
上海姑娘,會繡鏤空的挖嵌,這一絕技我始終沒有學會,只學會一種凸花的繡法,也無
非是在繡之前,在絲線下面埋下粗線而已,花很少的錢買上各色府綢布,在上面繡白色
的花,然後做成枕套,在那個單色調的時代,成為了一種享受。
奇怪的是當一切都極大地豐富起來之後,對那種美的享受要求反而降低了。世界五
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一切都來得太容易了,所以不再追求。終於發現自己具有「奧勃
洛摩娃」本性。女紅已經扔掉了好久,只有在偶爾翻箱子的時候,才找出那些曾經那麼
吸引我的東西感歎一番,像是在上一個時代得到的饋贈,雖然好,卻已經異常陳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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