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人把我劃入知青作家的行列。有時候談起來,對方便無一例外地懷疑著:你
也去過兵團?我說豈止去過,我是真正的最低層,干最苦的差事。對方依然滿臉疑惑。
後來我才知道,這疑惑並不因為我顯得多麼年輕,而是我身上缺乏某種痕跡,某種
那個時代所特有的知青痕跡。這種缺乏大概是因了我當時的不投入。或者說,是與生活
本身的一種距離感,這距離感來自我的性格——我似乎從小就是個很自閉的孩子。
所以當我看到大腕兒作家們所描寫的兵團生活,總有些茫然:難道這就是我曾經歷
的一切?又有幾分羨慕:原來那時還有那麼美好的愛情,為什麼獨我得不到上帝的寵愛
呢?
幾十年過去了。我不知道我該算做上帝的寵兒還是棄兒。我只是向前走著。我努力
去享受生命而不去思索終極意義。
第一次出遠門:行程三千六百里
去黑龍江的時候,正當十六歲的「花季」。
在照片中我看到自己當年的尊容:鬆鬆垮垮的一身藍制服,短辮子,白邊「懶漢
鞋」,當然,胸前還有一枚毛主席像章。瘦弱,蒼白。沒有任何「花季」的意象。連
「花骨朵兒」也算不上。
早就想遠離家庭,自認為是上山下鄉成全了我,所以剛剛宣佈了去兵團的名單,我
便匆匆去銷了戶口,回來後才告訴家裡人。別人猶可,父親聽後陡然色變。後來聽母親
說,他長吁短歎了一夜,徹夜未眠。我聽罷並沒什麼反應,只是悄悄告誡自己,無論在
什麼情況下都不要動搖。那時我常常看《前夜》、《牛虻》、《怎麼辦》一類的書,對
十二月革命黨一類的人充滿崇敬,最討厭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可惜的是,我骨子裡實
際上是個兒女情長的人。
那時家裡很清貧。父親雖是教授,無奈養活一大家子人,大學畢業的母親早早便退
了職,變成一個愛嘮叨的家庭婦女。從小,我只穿姐姐穿剩的衣裳。這回出遠門兒,母
親親自陪我去買衣物,我已經很滿足了。收拾行裝的時候,心裡想著一種未知的新生活,
暗暗地激動著。
離京那天的場面很壯觀,值得載入史冊。北京站紅旗飄揚,大紅語錄牌上儼然寫著: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車站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當高音喇叭裡傳出「知識青年同志們,你們就要離開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了。偉大領袖
毛主席教導我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希望你們在屯墾戍邊的戰鬥中,為人民立新
功!……」的時候,車上車下哭成一片,頗有生離死別之感。
因為有戴紅箍的工作人員阻攔,家長們被擋在列車的白線之外。這更加重了悲壯感,
真是哭聲直上雲霄。奇怪的是我始終流不出眼淚。大概當時只有我和一個綽號「老齊頭」
的女孩沒哭。父母遠遠地向我招著手。痛哭失聲的母親大聲嚷著:「快看看你的鋼筆是
不是忘帶了?!」這時火車已經鳴笛,我忽然發現人叢中有賣冰棍兒的,於是示意父親
幫我買根冰棍兒,父親買了整整一盒,請戴紅箍的人轉交。火車開動了,我捧著那盒冰
棍兒,清清楚楚地看到父親的淚,這才感到心的痛楚。過了天津,大家已經擺脫悲痛開
始玩「敲三家兒」,我卻忽然意識到這一去就是三千六百里之外,想回家可不那麼容易
了。想到這個,心裡湧出一股極大的悲傷,眼淚差點落下來,心情沉悶,後來吃盒飯的
時候又受了涼,到了傍晚便開始嘔吐,兩天一夜的火車我吐了一天一夜,眼前不斷出現
父親含淚揮手的一幕,火車則以震耳欲聾的單調聲響向北疾馳,漸漸地,刺骨的嚴寒籠
罩了我的整個身心。
第一戰役:水裡撈麥子
當車輪終於停止轉動的時候,我模模糊糊地看見進來兩個農民打扮的人,一式的黑
棉襖褲,腰裡別著煙袋鍋兒,都是彎曲的羅圈腿,一個個子高些的自我介紹說:「我是
咱一營二連的指導員,叫張國泰。」又指指旁邊的瘦小個子:「他叫陳方,是副連長。」
頓時整個車廂鴉雀無聲地呆住。——臨來時軍代表曾介紹這裡的連級幹部是現役軍人。
我幸運地成為連幹部第一個關注的人,因為張指導員緊接著說:「聽說有個病號,
坐牛車走吧,其餘人步行。咱這疙瘩窮,也缺醫少藥,大傢伙兒將就著點兒吧。」於是
我被大家推出來,指導員看看我,又看看連長,嘟囔了一句:「咋這麼小呢,誰把自個
兒妹妹也帶來了?」
好不容易到了連隊,只見天蒼蒼野茫茫之中屹立著四排磚房,背景是一片黑土地。
進得房中,只見兩排光禿禿的大通鋪,盡頭是個裝手提包的壁角。從那天起,來自五個
城市的三十八個女孩子便擠在了這兩排大通鋪上。
正值9月。因為是農忙季節,僅休整了一天便下了地。下地前連裡向新戰士做了動
員,是另一位副連長,綽號「大喇叭」。「同志們,今年是十年未遇的特大澇災,前兩
批來的同志都表現非常好,已經在沒膝深的水裡撈了好幾天麥子了,希望你們向他們學
習,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打好麥收這個大戰役!……」
清晨,集合號吹響了。我們走向那片黑土地。太陽像一團朦朦朧朧的紅霧懸在地平
線上。有人起頭唱《兵團戰士之歌》。「沿著田野,沿著群山,鑄起那鋼鐵的戰線,英
雄的隊伍闊步向前,去建設邊疆,保衛邊疆。啊,光榮的生產兵團,英雄的生產兵團。
當年開發過南泥灣,革命傳統代代傳。一手持槍去戰鬥,一手握鎬來生產;毛澤東思想
哺育我們,永遠戰鬥在反修的最前線,戰鬥在反修的最前線!」……大家和著,那場面
很悲壯。
果然是在沒膝深的水裡撈麥子。但是氣氛很熱烈,紅旗招展,不斷地有啦啦隊鼓勁
兒,人也便像瘋了似的往前趕,好像命都不顧了。奇怪的是我即使不顧命也追不上人家,
跌跌撞撞地在後面跟著,機械地揮動著鐮刀,一會兒工夫,整個兒人都讓汗水濕透了。
連裡的指標是一人一天包一根壟,那一根壟,是整整十四里長啊。
中午是老牛車送飯。因為澇災,麵粉都變得又黑又黏。饅頭看上去像是一團泥。還
有菜湯,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後來知道是炊事班在值夜班時打翻了煤油燈,煤油流進了
菜湯裡。
收工後,全排的女孩子們都癱倒在床,一動也不想動了。大家很快就知道,這一切
不過是剛剛開始。
青山之行
我們所在的那個縣城叫德都,又名青山,而我們連隊的前身則是個勞改農場,叫二
龍山屯。從剛來的那天起我們便嚮往著去一趟縣城。麥收之後終於如願了。
頭天晚上大家便準備好。主要的目的自然是拍照片。離京前每人發了一套「行頭」:
一套軍棉衣褲,一件軍棉大衣,來了以後又發了一雙黑色棉膠鞋。那時全民都有尚武風
氣,只要是草綠色的,大家便引為驕傲。誰知到了連隊之後忽又接到通知,說是這套
「行頭」是賣不是送,因此需要每月扣除一部分工資以還債。僅軍大衣便是三十六元,
這筆錢在當時不能算做小數,因此大家怨聲載道。好不容易把錢還完,又趕上連隊放假,
自然想出去轉轉,拍張穿軍大衣的照片,也不算白交了那三十六元錢。
那時已是深秋,到處一片蕭瑟景象。風已冷得刺骨。我們距縣城三十八里,沒有車,
便學當地的老職工,截了一輛拉磚的卡車,一路光當著迎風而去。
這小小的縣城使我想起電影《龍鬚溝》的場景。剛下過雨的地裡到處一片黑泥,寥
落的幾家小店舖骯髒陰暗。我們到惟一的一家照相館照了相。每人兩張:一張全身,一
張半身,都借了帶五角星的栽絨帽。一周之後寄過來,確實有人照得很好。但我的那張
卻是閉著眼,臉似乎也有些浮腫,無論如何不能算精神。
那天我最關心的是吃。當時青山到處賣一種油酥糖餅,確實很好吃,我們每人都買
了不少。中午,我們在小飯館裡吃飯,那還是到東北後第一次吃上米飯。那大米飯好吃
極了,雪白香糯,嚼在嘴裡口感極佳,餘香滿口。菜是茄子肉片、燒豆腐和豬肉燉粉條,
都是極大的塊,極多的油,雖然烹調技術不敢恭維,總算是吃到一次正經的炒菜。
在東北的五年間我只去過一次青山縣城。至於糖餅,倒是托人買了幾回,不知為什
麼,總覺得味道不如第一次好。
女生排眾生相
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脫離了學校還叫「男生」「女生」。總之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說
法,大家都習慣於這麼叫。關於排的劃分大概是很講究的。那時的「階級觀念」很強,
加上形勢十分嚴峻(此問題後面再詳談),因此分為「持槍排」和「農工排」,「農工
排」實際上又分兩個檔次,我便被分在那最低一檔的排裡,叫做「女生七排」。
七排有三十八個女孩子。按照三個女的一台戲的說法,應該說是夠熱鬧的。排長陳
叔麗,天津老高二學生,二十二歲,瘦削精幹,前額上過早地長出幾道很深的皺紋。她
的確很能幹,要求別人也很嚴格,不通融,眼睛又尖,嘴又厲害,從不饒人。因此時間
一長,民憤極大。劇排長高曉明卻十分可愛,101中的六九屆畢業生,一個高個子的北
京姑娘。據說,她父親是駐瑞典的大使。不過她身上沒有絲毫幹部子弟的氣味,非常樸
實、人緣兒極好。一班長綽號「外婆」,上海人,據說出身不錯.人也很有些小聰明。
二班長綽號「萬噸」,取萬噸水壓機之意,因為太胖。不過公正地說,她胖得並不難看,
一張娃娃樣的臉還跟經得起端詳,她是雙鴨山知青,幹活十分潑辣,吃得多,吃相又不
那麼十分好看,因此很讓秀氣的上海姑娘們瞧不起。三班長王河燕是北京工人的女兒,
長得憨憨厚厚,幹活時很能下死力氣,只是很有些倔脾氣,但奇怪的是她不管有多麼生
氣,從來不會用大聲說話,說話總像耳語。而四班長秀英雖然取了一個小刀會漂亮女首
領的名字,長相卻實在不敢恭維。長長的臉按小豆子的話說是「夠十五個人親半個月
的」,她也是北京六九屆的,但是看上去像是長我一輩,後來才知道她小學時曾連降兩
級。
有幾個姑娘怪怪的。很有特點:第一位就是北京姑娘張鴻眉。那時幹部子弟仍然扎
堆兒。鴻眉一副來頭不小的樣子,小矮個兒,大頭,最奇怪的是她雖比我們大不了幾歲,
看身段神情,儼然已是成熟婦人。看她的臉,有一種特殊的美,一雙很大的眼睛,一半
都被長長的睫毛遮蔽著,永遠都從睫毛下看人;她的嘴,生動,美麗,性感,總是艷艷
的,能講一口純熟的吳依軟語。據說她出身於一個影視世家,這在當時,是很有些神秘
感的。後來又聽人說,她在京時便有一個小圈子。她大概是其中的皇后,永遠神聖不可
侵犯。那些高高大大的男孩子都乖乖對她俯首稱臣。來到這裡不久,她又恢復了皇后氣
派,總有人前呼後擁地服侍著,她從不進食堂打飯,從不去連部領工資,從不去井台打
水,就連幹活時也總是把頭臉捂得嚴嚴的,生怕曬黑了。而日常需要的一切,自有人去
安排,她只消使個眼色,或者努努嘴,一切就全有了。
第二位是上海姑娘陳新美,遠遠看去儼然一位美人,在那個時代算是打扮得很出色
的了,經常穿一件當時很時興的閃光勞動布外衣,孔雀藍的毛線鉤花領子襯出雪白的臉,
艷紅的唇,且身材十分婀娜。近看稍差一點,因為有滿臉的雀斑,一雙近視眼雖大卻不
明亮,翹起的小嘴巴裡隱隱看見兩顆大門牙,儘管如此,新美仍然算是相當出色的。與
鴻眉不同的是,新美非常能幹,扛二百斤的麻包上跳板是常事,連最棒的男生也不得不
服。
喬小華喬小林是兩姐妹,卻有很大的不同:姐姐小華墩墩實實,一副勞動婦女的樣
兒,妹妹小林卻是北京城裡有名的圈子(女流氓),長了一雙笑眼,並不漂亮,卻很有
經驗。幾年之後因為與雙鴨山青年袁平做愛被當場抓住,成為全團名噪一時的人物。再
就是大雲子和小豆子。大雲子叫王鳳雲,個頭比旁人高出一頭,滿臉的壯疙瘩,會唱許
多「黃歌」,據說也是「圈子」一流人物,輩分比喬小林還大。小豆子雖身高一米四六,
卻生了一副婦人態,一扭三道彎兒,笑起來聲音有如一串樂譜兒,丁丁鼕鼕的帶勁。雖
是小個兒,誰也不敢惹她,其潑其辣無與倫比,要起嘴皮子來大雲子喬小林之流也要甘
拜下風。
對面是女生六排。持槍排。漂亮人兒居多。頭一個是二班長沈小冬。真正的天生麗
質,一張白裡透紅的桃花臉,嫩得連汗毛也看不見,水汪汪一雙眼清澈見底,顧盼生輝。
真真兒是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這樣的美人兒卻是不愛紅裝愛武裝,於美麗中
更有一股英氣,性格也很潑辣(關於她的潑辣後面還要提及)。其次是申五一。五一皮
膚黑黑的,一雙大眼睛總喜歡執著地盯著人,高鼻樑和秀氣的嘴唇都顯示出一種聰慧和
高貴。她不愛多話,性格倔強,有點男孩子勁兒。比她更像男孩子的是北京姑娘孫勇,
旗人。一張俊俏的臉,一開口就是鶯聲燕語,卻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人稱假
小子。此外還有北京李燕、上海李燕等等都是人尖兒,各有特點。
這些女孩子的青春無一例外地留在了這片黑土地上。
軍事演習
公元1969年的冬天,黑龍江大雪封山,冰天雪地。到處都是一片戰備的狂熱。毛澤
東的語錄「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寫在了連隊的土牆上。動員會開了幾次。幾乎每
個人都相信戰爭就在今冬明春打響。
我卻是個例外。很奇怪,或許我腦後真的長有反骨,每當所有人都相信什麼的時候
我卻總是產生質疑。每天的早請示晚匯報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的時候,我都是只張嘴不吭
聲。成天背的是「備戰備荒為人民」「準備打仗」,心裡卻有個聲音發出相反的吶喊:
打不起來,肯定打不起來。
終於,夜半的緊急集合號吹響了。「快!同志們!全連緊急集合!」陳叔麗和高曉
明幾乎同時從鋪上躍起,「五分鐘之內打好背包,馬上到外面站隊!」
呼嘯的寒風一下子凍結了人的思維。大伙都呼嚕呼嚕地往前跑,於是我也跟著往前
跑。多麼像一群被驅趕著的胡羊!我凍僵的思維裡忽然蹦出這麼個念頭。胡羊。呼嚕呼
嚕。沒有目的,沒有方向。
「同志們,我們剛剛獲悉蘇修空投特務已在附近著陸。」副連長大喇叭的聲音在朔
風裡飄響:「我們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抓住外國特務,保衛祖國邊
疆!……現在,目標,北河套,跑步前進!」
我全身的弦兒都繃緊了。蘇修特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矇矓的睡意一下子消散了!
從小就受到的革命英雄主義教育在起作用了!一股熱血在心頭萌動。我拚命地跑,不斷
用笨拙的大棉手套揩去擋住視線的白色冰霜。狂風奮力地掀起厚厚的積雪,然後把它們
揚向整個世界。塞滿烏拉草的棉膠鞋踏出一個個黑洞洞的大腳印,然後,又迅速被大雪
湮沒了。
突然,腳下一滑。我忽悠一下落下去。是個鬆軟的大雪坑。還沒來得及出聲,積雪
就沒過了我的胸口。我拚命抓住一根老樹的枯枝。
「臥倒!」狂風刮來斷斷續續的口令。
我仰起頭,看到夜空中並排飛過三發照明彈。
「喂,已經喊繼續前進了,你怎麼還不起來?要凍僵了!」
一個苗條的黑影,一步躥到跟前。壓低的栽絨帽子下面,是兩道秀麗的燕翅般的黑
眉毛。
是高曉明!我得救了。
東北的大煙兒泡真叫冷!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嚴寒。彷彿五臟六腑都凍得凝結在一
起,連語言動作也凍僵了似的變得遲緩。前幾天,氣溫竟低達零下五十二度!就連最不
把老天爺放在眼裡的大喇叭也下令停工一天。這天凡是外出的人臉上都凍起了大泡。戴
口罩的就更慘了。一揭口罩,竟生生能揭下一層皮!幾天後,化膿流水,奇癢難熬,不
少人臉上都留下了暗褐色的瘢痕。
「喂,是七排副嗎?」一個黑影擋住去路,聽聲音正是大喇叭。
「是我。什麼事?」
「你馬上集合女知青,到連部開批判會!」
「?!」
「快點!剛才一排一班的林傑把我給打了!這件事性質嚴重,要馬上處理!」
「林傑?不可能!到底為什麼?」
「今晚是連裡佈置的軍事演習,事先沒通知各排,目的是考驗大家。我化裝成外國
特務蹲在八號地橋墩子底下,沒想到一排一班那幫愣小子,媽了巴子的!黃朋上來就把
我給揪住了!林傑左右開弓,打了我好幾個大嘴巴子!……」
看到他那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忍不住撲哧一笑。
「笑啥?一點階級感情也沒有!」大喇叭瞪了我一眼,「依我看,這是林傑搞階級
報復,誰不知他爹是駐外大使?哼,裡通外國……」
「副連長,我覺得你這麼講毫無根據!我敢保證,林傑肯定不是故意的,大家都是
出於對蘇修特務的義憤,這可以理解……」
「高曉明同志,你不要總是袒護你們北京青年,你……」
「這根本不是什麼袒護!」曉明的聲音朗朗的,在風雪裡特別好聽,「你應當有點
涵養,我覺得為這件事開批判會,只能降低連幹部的威信!」
「那……他就白打我了?」大喇叭像剛遛完場的馬似的呼呼直喘粗氣。
「你就當他是打蘇修特務唄!」曉明咯咯笑起來,「反正開批判會,我們七排不參
加!」
那次批判會沒能開起來。不過,後來大喇叭還是報復了,因為一件別的事。
禿子隊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灌木叢綠了。水泡子上面的冰層融了,露出了寒冷而美麗
的藍色。
春風裡、兵團戰士們在播種,送糞,踩格子。姑娘們用各色紗巾把臉裹得嚴嚴的,
遠遠望去,像是黑色沃土上盛開的報春花。
在整個漫長的嚴冬裡,我們沒有煤燒。大喇叭說讓大家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
戰勝嚴寒。開始大家還在簌簌發抖中背順口溜:渴時想想上甘嶺。餓時想想老紅軍;冷
時想想羅盛教,熱時想想邱少雲。可後來想誰也沒用了,屋裡的冰柱已掛了滿牆,每天
都面臨著凍死的危險。沒辦法,只好去雪地裡扒豆秸燒。消耗一大堆豆秸只能燒開一壺
水,因此喝開水成為我們最大的奢侈。有幾天,井凍了打不上水,只好喝些半開不開的
雪水。每個人的嘴唇都乾裂著,最無奈的時候,甚至有人喝過涮尿盆的水。喝水尚且如
此,盥洗就更成了大問題。幾天不洗臉是常有的事。洗頭洗澡就更別想。有跟老鄉家熟
的,耐不住就到老鄉家洗一回。一個冬天下來,不少人長了一頭的虱子。於是以高曉明
和沈小冬為首,九個美麗的女孩都剃成了禿子。這在當時的兵團成為轟動一時的事件。
天氣漸暖之後,女孩的秘密漸漸敗露了。譬如有一回,我和曉明出去辦事,曉明剛
剛摘了帽子,便有小孩子跟在後面起哄:一男一女笑嘻嘻,趕快拿出照相機,喀嚓一下
沒照好,露出公雞和母雞!……曉明氣得回頭大喝一聲:「公雞是你爹!」
禿子隊鬧的笑話層出不窮,直到引起全連男女知青的一場大戰。
春播時節換班吃飯。申五一借調到機務排幫忙,急著吃完飯去接班,一頭扎進人頭
攢動的賣飯窗口,伸長胳膊把碗塞進去;「仨饅頭,一個湯!」
「哥們兒,排隊嘿,夾塞兒買肉吃了不好受哇!」
一隻硬邦邦的大手一把抓住五一的肩頭。
「幹什麼?!看清楚點兒!要什麼流氓!」五一可不是好惹的!她有一張著名的利
嘴。黑皮膚,尖下頦兒,一剪了頭髮,和男孩子一般無二,難怪猴子認錯了人。
「你他媽說誰啊?」猴子是一排一班的,叫侯二生,也是全連拔尖兒的小伙子,哪
吃過這個虧?特別是當著眾人,更不能滅男子漢威風:「誰讓你剃禿子,你們這幫女的
真他媽給北京人丟臉!呸!」他用筷子使勁敲著碗,「這年頭兒的事兒真是瘸子屁股—
—邪了門兒了!」
一排的幾個男知青跟著起哄。
「你說話嘴乾淨點兒!」五一急了,「我落著你這純粹是皮球掉在湯鍋裡,說你是
混蛋你還滿肚子氣!」
轟的一聲全笑了。猴子惱羞成怒,竟動起拳頭來。兩個人撕擄在一起,一時間,勸
架的,看熱鬧的,說怪話的,食堂裡亂成一片。
直到黃朋進來大吼一聲:「猴子,你吃錯藥了?跟女的打什麼架?!」
猴子雖然氣得滿脖子紫筋,可還是辨得出班長的聲音。他撒開手跳起來。「班長,
她……」
「廢什麼話?!幹活去!」
「慢點兒走,一班長!」曉明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她緊繃著臉,聲音十分嚴厲:
「今天的事,你回去要處理!男生動手打女生,這在全連還是頭一次!這個風必須剎住!
侯二生必須向申五一道歉!」
「七排副,事情沒這麼簡單吧?」黃朋居高臨下,連看也不看曉明,「難道你們排
申五一就沒責任?還是大家都做點自我批評吧!」
說完,他拎著手提飯盒揚長而去。整個食堂的男知青像是聽到什麼號令似的,不約
而同地跟在他身後,呼啦啦地走了。猴子還回頭衝著曉明一笑。
「不像話!」曉明怒氣沖沖:「我馬上向連裡反映這件事,姓侯的不當眾道歉,這
事兒沒完!」
禿子隊的所有姑娘都義憤填膺,直挺挺地站得像一支支上膛的槍。
從那時起,曉明和黃朋再不說話,全連的男女知青也互不理睬了。
兩次住院
在兵團,有好長時間我都是在病中度過的。我的胃本來不大好,到了寒冷地帶就更
加胃酸過多。一年到頭似乎沒什麼真正感到舒服的時候,重病卻有兩次。第一次的直接
起因來自家裡寄來的包裹。我把香腸分給眾人,卻惟獨我吃之後上吐下瀉不止,最後終
於被送至團部醫院。第二次更嚴重一些,據別人後來告訴我,當我被背上二八車的時候,
手指甲已經烏紫,平時要好的女伴已經在哭,認為就此再也見不到我了。
但我的生命力實在很頑強。譬如第一次住院,不過是到團部剛打了一針便緩了過來。
打針的是個男護士,也是知青。101中的,個子很高,總穿著一雙大皮鞋,老遠就聽見
動靜。我當時處於半昏迷狀態,清醒過來之後,我覺得很難為情。我從小在一個封閉的
家庭環境中,朋友很少,幾乎沒接觸過什麼男孩子。上學之後就更自閉了。那時北京學
生嚴格地分男女界限,男女生之間根本不說話。因為身為少先隊副大隊長,與男生隊干
部談工作時竟然用寫紙條的辦法——「不敢大膽開展工作」——幾乎每次提意見時輔導
員都這麼說。
可我對那個男孩的感覺很好。他也很關注我,雖然不怎麼說話。每天每天,他總是
很守時地來看我。本來我以為他對所有人都這樣,後來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他對有些
人很防範,對我卻很例外。大約是因為當時我看上去比同齡姑娘小很多吧。病友們也都
略去我的名字,「小孩兒小孩兒」地叫我。
第二次住院沒再見到那男孩子,聽說是走後門兒當了兵。病房裡的人卻依然叫我小
孩兒——是兩個同齡的東北姑娘。對我,她們倒是滿熱情,可兩個人之間卻像烏眼兒雞
似的,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吃了你。
「告訴你,小范可不要臉了!雙市有名的爛菜花兒!你知道,她和劉大夫……」高
個兒的小彭趴在我耳邊嘰咕。
所謂劉大夫其實是個本地的男護士,小眼黃牙,一副獐頭鼠目的樣子。不知哪點值
得姑娘們爭來奪去。
矮個兒的小范常常穿著內衣在病房裡走來走去。我真佩服她的御寒能力。
小彭的皮膚又糙又黑,可她也有籠絡劉大夫的辦法。每天在杯子裡泡一個酸梨——
據說涼水泡酸梨是劉大夫最愛吃的東西。
「劉大夫,小心酸倒了你的槽牙——槽牙倒了可不好鑲哇。」每當小彭用「蘭花指」
捏著削好的酸梨把,羞羞答答地塞給劉大夫的時候,小范便在病房的另一頭叉著腰,嚷
著。
「我牙倒了,你著什麼急!」劉大夫的聲音比酸梨還酸十倍。
於是,小范衝過來,一面用拳頭搖他,一面用最動聽的聲音發著嗲:「該死該死!
壞劉大夫!」
於是,小彭那黑糊糊的眼眶裡便像要噴出火來。
一大半夜,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了。悄悄把被子打開一道縫——小范床上一張
男人的臉!我差點叫出聲來。但我立即認出是劉大夫,與其說是用眼睛,還不如說是用
感覺。我看到那姓劉的正抓著小范的兩個乳房使勁揉捏。
我用被子死死摀住臉。我還只有十六歲!未諸世事,卻先目睹了這麼一場醜劇!我
只想哭,想失聲痛哭。
凌晨時分,劉大夫拿著一支體溫表走到我床邊。我大被蒙頭,不理不睬。
「小姑娘,快試表吧。」狼外婆似的聲音。
一隻被尼古丁熏黃的手握著體溫表伸過來。我抬手一擋,體溫表悄然無聲地碎了。
劉大夫勃然大怒:好你個不識抬舉的!你個小北京油子!你就這麼金貴!好,我們
這廟小裝不下你這大菩薩!你走吧!今天就給我走!假條兒也休想讓我給你開!
「我不要假條,現在就走!」我反而坦然了。
那時我雖然還處於某種混沌狀態,但心裡確確實實有個準則:被掠奪的一代人,什
麼都可以失去,但不能失去正直和純潔。作為人的正直和作為一個女孩子的純潔。
遙遠的北河套
出院之後,我的身體越來越壞,後來發展到每天凌晨4點瀉肚的地步。廁所距宿舍
百米開外,我必須頂著寒風百米衝刺,往往來不及穿更多的衣服,只在內衣外面裹上軍
大衣,但黑龍江的冬天實在冷得難以想像,那風像尖刀一般從大衣的縫隙裡鑽進來,刺
得全身劇痛,現在回想起來我依然毛骨悚然。這樣持續了整整四個月,人瘦成了一根竹
竿,自覺求生無望,索性灑脫了一些,不再注意排長的臉色什麼的,也不再像初來時那
般玩命幹活兒。那時我常常悄悄寫一些詩,或懷念友人,或懷念家鄉等等。譬如有這麼
一首詩:揮淚別朋九月了,金風瑟瑟霜葉紅。相對無言強歡笑,回眸一望淚溶溶。……
寫了很長,大概有七十多行,寫時很動感情。每天的早請示晚匯報雖然依舊,我的思想
深處卻早已產生背離的危險。我深深地懷疑上山下鄉的意義。懷疑曾激起我們熱情的一
切不過是一場騙局。這種想法日趨成熟,成為埋在我心中的一個巨大的秘密,即使在斗
私批修的時候也決不吐露分毫。
不知從何時始,風變暖了。陽光變成一片片金色的流蘇。美麗的水泡子,白晃晃,
藍晶晶,唱起昔日的歌。灌木叢在風中沙沙作響,發出和聲。每一棵樹裡似乎都流動著
新鮮的血液,舊的、枯萎的一切沉沉睡去,新的、有活力的將開始呼吸。
夏鋤大會戰開始了。
北大荒的太陽竟然也很毒。全身都像被火燒著了似的。這一鋤下去,連龜裂的土地
也蒸發出炙人的白煙。每一粒灰塵都可能隨時爆炸。我不停地揩去擋住視線的汗水,這
是苗,那是草,別搞錯了。
「我們這次提出的口號是:大雨小干,小雨不幹,不下雨拚命幹,寧肯死在地頭上,
也絕不死在炕頭上!」昨天,大喇叭在誓師大會上念決心書。
「對,活著就要拚命幹,死了埋在黑龍江畔!」全連打雷般的聲音。
我強睜被汗水浸紅的眼睛朝前看,漫無邊際的沃野,有許許多多的紅點點在遠方飄
動,那是一排一班的紅旗。送飯的老牛車將緩緩走向那裡,中午的飯又吃不上了。
我後面只剩下全連聞名的後進戰士大雲子。「你這麼玩兒命幹嗎?悠著點勁兒,他
們也不能把咱們吃了!」
大雲子臉上的厚粉被汗水沖成了道道細溝,她怪模怪樣地笑著。竭力不露出左邊那
顆金牙。
「怪不得人家都說你嫩得一掐冒水兒,真是個小可憐兒!我要是有你這副小模樣兒,
早到陳髮根那兒泡假條兒去了!那小子見了漂亮小妞兒就壓不住火兒!」
「你少瞎說!」我拉著長鋤拚命往前趕,大雲子在一邊笑彎了腰。
「呵,還挺正經哪,告兒你,別瞧現在男男女女都裝正經,不出兩年,哼!」大雲
子掏出塊花手絹擦汗,臉上的粉被汗一浸,顯出一種難看的青灰色,「瞧這老陽兒,真
受不了!這兩天曬得都脫皮了!不成,我得找陳髮根開假條兒去!」
看著大雲子汽油筒似的背影,我想起大喇叭在做動員報告時說過的那些讓人肝兒顫
的話。「一人一天包一根壟,包到頭兒!誰也不許接誰!過去俺們連有這種情況,這給
某些同志造成了一種依賴性!都吃一樣的大(火查)子飯,咋不能幹一樣的活哩!……
到不了頭,哭也得給我哭出來!」
遠遠的哨聲。全連都在吃飯了。可我被拉下這麼遠!……前面的凹地裡,隱隱約約
像是個水缸,哦,是的,每隔四里路有個水缸,說不定還剩半缸清水呢。不,就是渾點
兒也沒關係。就是摻著毒藥我也認了!
走到了,我欠起腳尖兒趴在缸沿兒上看——空了。只剩下一口摻著泥沙的水底子,
還不夠貓喝的呢。只好把水缸翻倒,像隻狗似的鑽進去,趴在那兒啜著,舔著,泥沙卡
在嗓子眼裡也不在乎。眼睛被汗水殺得又澀又痛。
這時。呼悠悠的熱風一下子轉了向。天邊那朵烏雲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雲層裡,
響起一陣陣低沉的悶雷聲。我的頭髮被一股驟然的強風高高掀起,緊接著,又被突如其
來的暴雨淋得透濕。
我機械地鋤著,一刻不停。不斷地用舌頭舔去流到嘴裡的鹹滋滋的雨水。身上的衣
服變成一層冰涼沉重的鎧甲。一陣大風,我的上下牙齒不由自主地磕碰起來。
天漸漸黑了。
北河套,你太遙遠,太遙遠了!
地頭批判會
夕陽的最後一縷餘輝灑向黑土地的時候,我終於鋤完了十四里。迎接我的,竟然是
一個地頭批判會。
排長陳叔麗首先發言:「有的人哎,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出身剝削階級,又不注
意思想改造。在勞動中怕苦怕累,依賴性強,對連裡的規定陽奉陰違……而且,小小的
年紀就思想複雜……」
我覺得像是坐在一個悶罐車裡,周圍是一片嘈雜的喧鬧聲。我記起很久以前的一個
中午,我夢見自己走進一個奇異的世界,周圍奇形怪狀的留聲機發出不諧和音,醒來之
後,我發現自已被冷汗濕透了。
一個接一個地發言,他們的嘴一張一合,好長時間我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看著陳
叔麗那慷慨激昂的樣子,我驀然想起麥收時壁報上曾登過兩封家信。一封是上海姑娘劉
月琴的「反動」家書,另一封是陳叔麗的革命信件。
「青年們普遍想家,到處一片哭聲。」月琴寫道,「這裡的醫療條件很差,聽老同
志講,前些時候有四個青年因為拉痢疾,無藥治療而死。這兒的水缺鈣缺碘,容易得大
骨節病,特別是體弱的。媽媽,請您給我寄來一點鈣片和維生素吧!來這兒以後,連裡
沒放過一天假,莊稼多(佔地七千多畝),人手少,所以每天的活都很重很累,這裡的
伙食簡直無法下嚥,餿菜,冷饅頭,還蒸得半生不熟,黏黏糊糊,上星期,竟然讓我們
吃了一次豆豬肉……」
聽說這封信是劉月琴寫完了又撕碎扔在地上的,可不知怎的被洞察一切的陳叔麗截
獲了,竟花了一晚上時間拼貼好,交到了連部。
陳叔麗的革命家信被抄成漂亮的長仿宋,作為鮮明對照放在這封信旁邊。
「……今天是偉大祖國成立二十週年的光輝節日,在這舉國歡騰的大喜日子裡,我
們邊疆兒女揮動紅彤彤的紅寶書,千言萬語湧心頭,心潮激盪喜淚流,千言萬語匯成一
句話,敬祝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元疆!萬壽無疆!
……每天早上,太陽還沒起身,起床號就吹響了。我們披著朝霞,踩著露水,迎著
東方冉冉升起的紅日,……看我們的廣闊天地,黃的是麥子,紅的是高粱,新翻的土地
黑油油……
戰爭也許就要在今冬明春爆發,前方的戰士需要糧食,我們要做好充分思想准
備。……爸爸來信囑咐我的話我一定注意,越是在政治空氣不濃的地方越是要注意改造
自己……我想我們一定能用自己的雙手,打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
兩封信公佈出來之後,月琴一個人深夜跑到八號地去撞康拜因,還是林傑把她救了。
「說呀,你平時那麼能說會道,那麼會講故事,怎麼今天卡殼了?」平時笑瞇瞇的
「外婆」不冷不熱地說。
我依然在發呆,不大相信眼前的事實。如果說我有一種什麼抗拒的本領的話,那麼
就是一種對現實的視而不見。我的腦子經常會脫離現實而飛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當
時就是。我忽然想起了一首歌,一首童年時的歌。「六月六,狗洗澡,河堤柳梢知了
叫……」這大概是因了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北河套那藍色的水泡子,很想跳進去洗個澡,
於是想起了「狗洗澡」。
批判會結束了。在深濃的暮色中大家往連隊走去。我依然落在最後。腦子裡不斷重
復著同一旋律,後來,我不由自主地唱起來:六月六,狗洗澡……聲音很大,在遼闊的
靜謐的田野裡很好聽。前面有人回頭看我,她們大概以為我瘋了。
鬼故事
冬閒時候,我們三班倒做顆粒肥。每人拿著個木棒子,在轉動的大鐵筒上有節奏地
敲打著,為的是肥料不粘在鐵筒上。轉著轉著便有人提議:我們講故事吧。於是大家每
人講一個故事。久而久之,姑娘們終於發現我講的故事最精彩,而且似乎取之不盡,用
之不竭。於是我在排裡威信大增。每天都有人求著講故事,尤其是上海姑娘李敏、劉月
琴等人,更是視故事為命,不聽一個晚上便睡不著。
我講故事倒是確有些淵源的。自小學一年級開始,每次班會老師都讓我到講台上去
講故事,而她則坐在我的位子上休息。開始時我不過是講爸爸講過的那些童話,可日子
久了,故事都倒空了,為了不讓同學們失望,我只好現編故事,慢慢地,竟能編得很圓,
滴水不漏。這,大概就是當作家的前奏吧。
自那時起我的境遇竟有了很大改觀。為了聽故事,姑娘們幫我洗衣疊被打飯釘紐
扣……我簡直變成了一個專業故事員。那時的夜晚常常停電,我們便把家裡寄來的臘肉
和地裡撿的黃豆燉在一起,燉上滿滿一鍋湯,姑娘們圍得裡三圈外三圈,輪換著喝湯聽
故事。這大概是我們去兵團後最愜意的事了。當時風行關於「梅花黨」和「繡花鞋」的
故事,各種版本很多,我現編的「徐氏版本」很受歡迎,因為有結尾。有一天,我正在
大肆渲染繡花鞋裡那種神神鬼鬼的氛圍,突然停電。周圍的人一下子似乎變成憧憧鬼影,
我本是想嚇唬別人的,倒先被自己嚇住,驚叫一聲,撲上炕去,誰知我這一聲驚叫立即
引起連鎖反應,大家驚叫著做鳥獸散,在黑暗中有人踢翻了水盆,叮光亂響了一陣,接
著又有人親眼看見一個黑影從壁角躥出,更加重了恐怖的氣氛……直到第二天天亮,才
發現某人的水盆裡泡著一隻巨大耗子,大家又驚叫起來,感歎報應不爽。後來劉月琴出
來承認她昨晚在餅乾上撒過耗子藥,大家才靈魂歸位。
到了第二天,一切又從頭演過,日復一日,興致勃勃,連排長陳叔麗也加入了聽故
事的行列,儘管時不時地做一些「迷信」、「瞎編」之類的批評。
大喇叭挨耳光
初到連隊時,連排領導們進女宿舍從不敲門。有一回,鴻眉正在擦身,連長推門就
進,大家「呀」的一聲,幸好北京李燕反應快,一側身擋住了鴻眉,才贏得了喘息時間。
鴻眉暴跳如雷,穿上衣服便衝到連長面前講理,後來索性用上海話大罵起來,罵得幾個
上海人都為之咋舌。連長自覺理虧,拂袖而去。六排姑娘沈小冬等過來打聽,都為鴻眉
鳴不平。
幾天之後,大喇叭又如法炮製了一回,恰恰撞上了沈小冬。沈小冬倒沒那麼囉嗦,
大叫了一聲:你出去!大喇叭還沒反應過來,她的一記耳光便乾巴利落脆地扇將過來。
那一聲震天動地,六、七兩排同時聽到,我們立即擁到六排門口,看見大喇叭正捂著臉
站在那兒,沈小冬一張桃花臉繃得緊緊的,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裹著個棉制服在呼呼
喘粗氣。
這樣的局面不知僵持了多長時間,後來大喇叭終於反應過來,指著沈小冬大喝一聲:
你好厲害!咱倆看看到底誰厲害!大怒而去。大家都為沈小冬擔心,小冬自己倒十分坦
然,「無非是批判會之類的,他敢開,我就敢讓他當眾下不來台!」後來還真沒開成批
判會。第二年,沈小冬走後門當了兵,連裡很痛快就放了人,大家都說和那一記耳光有
關。小冬一走,六排走了好幾個人,於是六排與七排合併了。
挽救「失足青年」
果然如大雲子所說,兩年之後,連裡男女青年開始交往了。隨著交往的加深,開始
有了被稱做「愛情」的東西。但是這個詞在那個年月絕不代表一種美好。倒是恰恰相反,
好像與作風不正、甚至流氓一類的詞兒很貼近。
喬小林和袁平是連裡頭一對嘗禁果的。也是合該倒霉,恰逢那時師裡正派了兩個管
理員來連隊蹲點。一位姓曲,一位姓李。兩位管理員堪稱中國掃黃的鼻祖,對此等事情
深惡痛絕,於是大會小會不斷地批鬥,甚至勞累一天之後還開會直到深夜。有一天,三
班長王河燕開會回來,軟軟地倒在了炕上,問她,她臉色蒼白地說:「什麼叫卵子?」
說得小豆子捂了嘴咯咯地笑。
大約曲李兩位是負責補上生理衛生課的。一個月下來,開會者們變得心事重重。喬
小林倒像是沒事兒人一樣,顯然是經過修煉的。那位年輕些的曲管理員,常常到排裡來
轉,可惜那時張鴻眉沈小冬一流的人物已經走掉,沒人再敢扇他的耳光。偏有那貧嘴呱
舌喜歡在領導面前討巧的愛跟他窮逗。他越發得了臉,更頻繁地來,直到發生了「吳玉
事件」,團裡派他去處理,他才又興致勃勃地走。
吳玉原也是我們連隊的,中學時和我一個學校,是校宣傳隊的主力,她和一個叫石
芳芳的女孩合作演出《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她唱石跳,真是天衣無縫,常常把
大家感動得涕淚橫流。吳玉後來進了團部宣傳隊,又調到廣播室當播音員,許多人羨慕
得不得了。可是萬沒想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就是因為當了廣播員,竟釀
成了一場大禍。
廣播室只有她和一個綽號「爛酸梨」的男人,有一天,趁著沒人,那男人強姦了她,
事情就這麼簡單,可是卻在全團引起軒然大波,材料發得遍地都是,而且寫材料的人不
知出於什麼心理,把整個強姦過程寫得纖毫畢現,不厭其詳。全團的人差不多人手一冊,
快趕上「老三篇」了。這樣的壓力對於一個年輕姑娘來說當然不堪忍受。可惜那時太小,
很多事情不懂,其實真應當在她最危難的時候全力地幫助她。她被折磨得只剩了一口氣,
離開兵團的時候,她媽媽來接她,頭髮在一夜之間白了。後來,她上了石家莊的一家紡
織廠當工人,一直過著離群索居的日子,再沒回過北京。
差不多在「吳玉事件」的同時,連裡也出了事兒:一天深夜緊急集合搞軍事演習,
連幹部們查鋪時發現一排一班的林傑的半導體仍在鋪上,打開一聽,正是莫斯科「和平
與進步」廣播站在播音。這下可壞了,林傑因為偷聽「敵台」的罪名而被全師游鬥。斗
臭之後回連負責掃廁所。寒冬臘月,天氣寒徹骨髓,我們常常看見林傑在用鎬頭鑿廁所
裡屎尿結成的冰,鑿一下就要偏一下頭,以免那冰碴兒子把臉刺破。那時因為歉收,連
裡一直吃糧票,林傑如此大的勞動量,糧票卻只有大家的一半。我們看不過去,都攢了
糧票集在一起,由高曉明悄悄送去。每月我剩的糧票最多。
一年之後,林傑走後門當兵了。離開連隊時他已骨瘦如柴。
南京之歌
當年,在許多知青歌曲中,有一首叫做《南京之歌》。
毫不誇張地說,《南京之歌》覆蓋了整整一代知青。
「藍藍的天上,白雲在飛翔,金色的揚子江畔,有可愛的南京古城我的家鄉……
迎著太陽出,伴著月亮歸,沉重地修理地球,是我那神聖的天職,我的命運啊……
前面的道路是多麼渺茫多麼漫長,沉重的腳步深陷在偏僻的異鄉……」
每天每天,我們扛著鋤頭去上工,心裡在哼著這首歌。這首歌的旋律使人心裡流血。
後來,我們又聽到了關於歌曲作者的傳說……
據說他叫任毅,南京知青。文革前是個多才多藝的學生。綽號「11號」(11號是鈉,
化學元素中最活躍的一種),文革中他下鄉到江蘇農村,創作了這首《南京之歌》。這
首歌曲調悲愴,正好與當時的知青心態相符,於是不脛而走,傳遍了大江南北。可以毫
不誇張地說,憑著一首「南京之歌」,任毅走遍天下也不愁衣食。然而萬沒想到,莫斯
科廣播電台播放了這首歌。並且重新配器,採用了男聲小合唱。蘇聯把它叫做《中國知
識青年之歌》。此事後不久,任毅被捕了。
當時傳聞很多,我們那兒的說法是:作者被槍斃。赴刑場的時候,他的女朋友趕到,
兩人抱頭痛哭之後,女的在男的之前喝毒藥而死。講述人講得有憑有據,不由人不信,
信了之後就更頹喪。《南京之歌》的確有渙散人心的作用。
那時,凡不經過營連排三級批准就回家探親以「逃跑」論處。1970年之後,逃跑的
人越來越多。有一天,北京李燕接到一份電報,上寫「父患結腸癌速歸」,李燕哭了一
通,立即去請假,回答是大忙季節一律不准假。晚上,李燕把我叫到上鋪,商量如何逃
跑的事。當時鴻眉小冬她們已走,我便成為李燕惟一可以信任的朋友。商量了好久,最
後決定第二天清早走。第二天,大家還在夢鄉裡的時候,我倆便起了床,到外面很順利
地截了一輛「二八」車,一直把我們拉到團部。我們買了一張中午的火車票,李燕向我
借了五十塊錢,我摸摸兜裡只剩了十二塊,於是傾其所有請她吃了一頓飯,她說這是她
到兵團以來吃到的最好的飯,後來她走了,我們倆都流了淚。
幾天之後,全連開了批判大會,我成了包庇「逃跑」者而成為被批判對象。我孤零
零地站著,全身發冷。照例地,我聽不清發言者們的話,心裡只想著李燕或許此時正在
醫院哭呢。後來很奇怪地,我覺得氣氛有點不大對頭,好像男生排的一些人對陳叔麗的
發言有意見,亂哄哄地吵了起來。大會草草結束。回到排裡,無論是發言的還是沒發言
的,大家都在發呆。後來,不知是誰起頭唱了《南京之歌》,眾人都跟著唱起來,聲音
越來越大,男生排也響應起來,那種悲愴和無奈流露出極度思鄉的情緒,很多人都哭了。
最近才知道,《南京之歌》的作者並沒有死,他三次陪綁殺場,竟奇跡般地活了下
來。最讓人感歎的是在搖滾樂風行的今天,《南京之歌》竟重新配器變成了搖滾樂。九
死一生的作者聽到自己作的這首歌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也有朋友認為這純屬侵權,慫恿
他打官司,但他最終沒打。事隔十三年之後,《南京之歌》變成面目全非的東西,這真
是一個中國式的黑色幽默故事。
至於李燕,很久之後才知道,她的父親根本沒有患病,她家裡幫她聯繫了一家工廠,
她回去不久就上了班。她給我來了封信,後來就杳無音訊了。
傳達「九一三事件」中央文件
在正式傳達文件之前,連隊裡早就在悄悄傳遞著一個駭人的消息。有一天,三班副
嚴晶慧把我叫到一邊,十分神秘地在我的手心上寫了一個「黃」字,悄聲告訴我:聽說
他出問題了。我問:是黃永勝?她點點頭,然後又在我手心上寫了一個「林」字,說:
他,好長時間沒出來了,你注意到了嗎?我點點頭,那樣子完全是在做地下工作。沒過
多久,連裡正式傳達文件。那一天,全連都齊了,連平時從不開會的小媳婦們也都來了,
大家都敏感地感覺到,要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六排長王文路在傳達文件之前反覆強調要嚴格保密、不許記錄一類的話,然後用天
津口音讀了《五七一工程紀要》。那文件在排裡流傳了一天,我於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
速度悄悄地把它抄了下來。全連人驚得緩不過氣來。傳達過後很久,還有人小聲在問:
這文件上說的林彪,和黨中央的副主席是一回事嗎?終於,自那天之後,早請示晚匯報
統統取消了。好像人們變得正常了一點。說兩句伙食不好,罵兩句連領導居然也沒人反
駁了。緊接著掀起了批林批孔的新高潮。一些每天敬祝「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的人
們又天天罵起了「林賊」,這種稱謂的變化之快令人咋舌。而且最奇怪的是那些原來對
「林副主席」最有感情的人一夜之間變成了「早有預感」的人。
但是不管怎樣,「九一三事件」後,再沒有過半夜緊急集合一類的事了。
場院上
麥收時節,場院上該算做第二線,卻一點不比第一線清閒。
管場院的大爺姓滬,當地人都叫他老滬。清晨,我們先打掃場院,然後迎接著兩隊
人馬,一是來自團部的公糧車,一是來自地裡的二八車。有一百六十斤和二百斤兩種規
格的麥包,過稱之後就要將麥包扛到垛上,這種活一天干下來,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也吃
不消。
自麥收開始我在場院干了整整一個月,每天攤場,攢場。後來終於找到一樣最適合
我於的活:牽馬攢場。每當我去馬號牽馬時便有一種驕傲油然而生。而且牽馬這活帶有
某種玩的性質,我幹起來特別來勁。終於有一天,我覺得機會來了。趁大家午休的時間
我把馬悄悄牽到八叫地,找到一塊石頭翻身上馬,還沒坐穩就聽後面大喝一聲:「干什
麼哪!給我下來!」我一驚,棉膠鞋踢在馬屁股上,馬驚了之後飛跑起來。我一下子被
甩將出去,那一剎那真有天地倒懸之感。結果連裡第二天專門為此開會,連長在會上大
喊大叫:連裡三令五申不讓騎馬,可偏偏有人違反規定,還是個丫頭!平時看著蔫不出
溜兒的,敢情蔫兒人出豹子!蔫兒蘿蔔辣心兒!
於是我只好收斂。後來又發現糧囤與糧囤之間有許多跳板聯繫,而走這些跳板就像
走平衡木一樣好玩。我和小豆子便常常利用午休時間在跳板上走來走去,也不失為一種
樂趣。但是好景不長,很快老滬就發現了我們的勾當,有一天我們正得意地在跳板上走
來走去,老滬忽然出現了,對著我們氣勢洶洶地說:「我說怎麼大白天的有耗子呢,敢
情是你倆!給我下去!」那糧囤大約有三米高,我們倆竟毫不猶豫地跳將下去,把老滬
嚇了一大跳,當然我們的行為又挨了一頓批。
每天的攤場攢場可以重複好幾遍,因為老天不能聽領導的指揮,常常忽然下雨又忽
然艷陽高照。有時是突如其來的暴雨。每逢那時,大家便瘋了似的各自拿了木掀、擋板
等飛快地把攤在場上的穀物攢成一堆堆金黃的山丘。然後幾個人一起拉起大苫布把糧食
蓋好。
再就是糧食入囤,也是十分壯觀的場景。有一天,團部交公糧的汽車走馬燈似的開
來,全連除重病號之外全上了場院。曉明帶頭兒,姑娘們也都扛起了一百六十斤重的麥
包。把麥包搭起放在扛包者的肩上,叫做「搭肩兒」。而在搭肩兒者抬起麥包的剎那側
身迅速鑽進頂起麥包叫做「鑽肩兒」。這是很難掌握的技術。要讓麥包正好立在肩背之
間,這個部位可以使肩背頸腰胯均分力量,不容易出危險。鑽肩兒要有敏銳的頭腦,迅
速的反應和準確的判斷力。全連當時只有一排一班的幾個小伙子精於這門技藝。
但姑娘們決不服輸。曉明飛快地脫去外衣,只穿裡面緊身薄絨衫。葵綠的麥包映著
她紅撲撲的臉,看上去很美。是猴子和黃朋搭的肩兒。曉明鑽肩兒並不太好,但她硬逞
能,硬靠腰的力量頂著,逕直走向糧囤。三米多高的跳板,看著就眼暈,何況肩上還有
一百六十斤重物!可曉明靠著一股邪勁硬是頂了上去。
黃澄澄的麥子在囤口上堆成了尖兒。在陽光下閃爍著金箔般的光彩。
姑娘們一個接一個地衝了上去。
父親來接我回家
在家裡,最愛我的是父親。但父親是個羞於表達感情的人,表面上,他對我們姐妹
一視同仁。但是從外婆到母親都尖銳地感覺到一種不平,這就是父親對我的愛超過了她
們所能容忍的程度。我走之後,父親一直鬱鬱寡歡。後來聽說我生病,父親常常徹夜不
眠,後來又得了十二指腸潰瘍。再後來,當他聽說我們的箱子上都寫了名字,隨時準備
犧牲時往回運的時候,再也不能忍受了。不遠千里,他來到了這座小小的德都縣城。那
一天,連通訊員一早便告訴我:你父親來了,在團部呢,連裡批了你一天假。我簡直無
法相信這是真的。後來所有的姑娘們都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我才感到,真的是爸爸來
了,爸爸從北京來看我了!
我對著鏡子好好梳了一下頭,好像剛剛發現,自己變漂亮了!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之
下,病了那麼長時間,竟然變漂亮了!皮膚是白裡透粉、桃花瓣一般的顏色,眼睛也比
以前更加明亮,那種鮮潤和媚氣是現在任何一個靠化妝品取勝的姑娘所無法比擬的。我
當時還不明白,那其實就是青春啊。除此之外,別無解釋。
所以當父親在團部見到我時真有點喜出望外。已經是整整兩年沒見面了。我和爸爸
都流了淚,周圍的人也都忍不住哭了。爸爸含著淚說了一句:長胖了些,就再也說不下
去了。他背了一個極大的口袋,裡面裝著交通大學的親屬們帶給孩子們的各種東西。
1971年的秋天我回到家裡。過了幾天,媽媽陪我出去逛街。在王府井的一家照相館
我照了一張照片。二十年之後再看這照片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認為那照片上的姑娘只有
十三歲。那個圓圓臉、梳刷子的小姑娘,清純可愛,露出左側的一顆小虎牙,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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