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雅言去世以後,教會便把玉官調回城裡,鄉間的工作暫時派別人去替代,為的是給她一點時間來照料孫兒。建德這時候也在神學校畢業了,教會一時沒有相當的位置安置他,校長因為愛惜他的才學,便把他送到美國再求深造,玉官年中也張羅些錢寄去給他。她的景況雖然比前更苦,精神卻是很活潑的。
流水賬一般的年月一頁一頁地翻得很快,她的孫兒天錫也漸次長大了。教會仍舊派她到錦鯉和附近的鄉間去工作,可是垂老的心情再也不向陳廉開放了。陳廉對於從前彼此所計劃的事本來是無可無不可的,何況已經隔了許多年,情感也就隨著冷下去。他在城裡自己開了一間小肉鋪子,除非是收賬或定貨,輕易不到錦鯉來,彼此見面的機會越少。
歐洲的大戰,使教會在鄉間的工作不如從前那麼順利。這情形到處都可以看出來。因為一方面出錢的母會大減布道的經費,一方面是反對基督教的人們因為回教的民族自相殘殺,更得著理論的根據。接著又來了種種主義,如國家主義、共產主義等等運動,從都市傳到鄉間,從口講達到身行。這是社會制度上一場大風雨,思想上一度大波瀾,區區的玉官雖有小聰明,也擋不住這新潮的激盪。鄉間的小學教師時常與她辯論,有時辯到使她結舌無言,只有閉目祈禱。其實她對於她自己的信仰,如說搖動是太重的話,最少可以說是弄不清楚。她也不大想做傳道,一心只等建德回來,若能給她一個恬靜安適的生活,心裡就非常滿足了。
建德一去便是八九年,戰後的美國,男女是天天狂歡著的。他很羨慕這種生活,到了該回國的年限也不願意回來。在最後一二年間,他不再向母親要錢,因為他每月有點小小的入款,是由輔助一位牧師記賬得來的工資。在留學生當中,他算是很能辦事的一個。
在一個社交的晚會上,他認識了一個南京的女學生黃安妮,建德與她一見面,便如前好幾生的相識,彼此互相羨慕。安妮家裡只有一位母親,父親留下的一大樁財產都是用母親和她名字存在銀行裡。要說她學的是什麼,卻很難說,因為她的興趣是常改變的。她學過一年多的文學,又改習家庭經濟。不久厭惡了,又改學繪畫,由繪畫又改習音樂,因為她受不了野外的日光。由音樂又改習哲學,因為美學是哲學的一部門。太高深的學問又使她頭痛,至終又改習政治。在美國,她也算是老資格,誰都知道她。缺德的同學給她起個外號叫「學園裡的黃蝴蝶」,但也有許多故意表示親切的同學管她叫安妮,她對人們怎樣稱呼她都不在意,因為她是蝴蝶,同時也是花;是藝術家,同時也是政治家。當她是花的時候,其它的蝴蝶都先後地擁護著她,追隨著她,向她表示這樣那樣。她常轉變的學業,使她滯留在外國,轉眼間已到了四七年華。不回國也不要緊,反正她不必為生活著急。在外國有受用處,便盡量受用,什麼野球會、麻雀會、晚餐會、跳舞會,乃至「公難尾巴會」,她都有份,而且忙個不了。
建德是她意中人之一,她覺得他的性情與她非常相投。自從相識以後,二人常是如影隨形,分離不開。有一次,他接到杏官一封信說要給他介紹一個親戚的女兒。她說得天仙不如那位小姐的美麗,希望建德同意與她訂婚。建德把信拿給安妮看,安妮大半天也沒說半句話。這個使建德理會她是屬意於他,越發與她親密起來。
玉官知道兒子在外國已經有了女朋友,心裡雖然高興,只是為他不回來著急。她也常接建德的信說起安妮怎樣怎樣好,有時也附寄上二人同拍的照片。她看了自然很開心,早忘掉從前與雅言的淘氣,心境比前好得多。建德年來不要她再寄錢去使用,身邊的積蓄也漸次豐裕起來。天錫仍在杏官家住著,雖然到小學去唸書,因為外祖母非常溺愛他,一早出門,便不定到那裡去玩,到放學的時候才回來。學校報告他曠課,杏官也不去理會。玉官從鄉間回家,最多也不過是十天八天,那裡顧到孫子的功課。
天錫在學校裡簡直就是花果山的小猴王,爬牆上樹,鑽洞揭瓦,無所不為,先生也沒奈他何。有一次他與一個小同學到郊外一座荒廢的玄元觀去,上了神座,要把偶像頭上戴的冕旒摘下來玩,神像拱著雙手捧著玉圭看來是非常莊嚴的。他們攀到袖子,不提防那兩隻泥手連袖子塌了下來,好像是神君顯靈把他們推到地下的光景。他的腦袋磕在龕欄上,血流不止。那小同學卻只擦破了皮,他把書包打開,拿出幾張竹紙,忙忙地捂在天錫頭上,不到一分鐘,滿都紅了,於是又加上幾張,脫下汗衫加裹得緊緊地,才稍微好一點。他們且不回家,還在廟裡穿來穿去,那玄元觀在幾十年前是一座香火很盛的廟宇,後來因為各鄉連年鬧兵,外處僑居在城裡的,人死了不能就葬,都把靈柩停厝在那裡,傳說那裡的幽鬼很猛烈,所以連乞丐都不敢在裡頭歇宿。各間屋子除掉滿佈木板長箱以外,一個人都沒有,門窗早教人拉去做火燒了。
小同學自己到後院去,試要找出什麼好玩的東西。天錫卻因頭痛,抱著腦袋坐在大門的檻上等他。等了一回,忽然聽見一聲巨響從後院發出來。他趕緊進去,看見小同學躺在血泊當中,眼瞪瞪,說不出話來。他也莫名其妙,直去扶那孩子。孩子已經斷了氣,走不動,反染得他一身都是血。無可奈何,天錫只得把屍首撂在地下,臉青青地溜出廟門。
天錫不敢逕自回家,只在樹林裡坐著,直等到斜陽沒後,家家燈火閃爍到他眼前,才頹唐地踱進城去。一進家門,杏官看見他一身血漬,當然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天錫不敢說別的,只說在外頭摔了一交,把頭摔破了。杏官少不了一面罵,一面忙去舀水替他洗頭面手腳,換上衣服,端上吃的。在放學後,天錫每得在外頭玩到很晚才回家,所以常是吃完就睡。
過了兩天,城裡哄傳玄元觀裡出了命案,引得一般不投稿的新聞訪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趕出城去看熱鬧,不到半天工夫,玄元觀直像開了廟會,早有十幾擔賣花生湯、油炸膾、芝麻糖的排在那裡。廟門口已有幾個兵士把守住,不許閒人進去。人們把那幾個兵士團團圍住,好像來到只為看看他們似地。不一會,人們在喝讓道的聲中分出一條小道,縣長持著手杖和他的公人大搖大擺地來到廟門口。兵士舉槍立正,行禮,煞是威風,在場有些老百姓看見這種神氣,恐怕要想自己將來死的時候也得請一位官員來驗屍,才可以引得許多人來增光閭裡。縣長進到後院,用香帕掩著鼻子,略為問了幾句,仵作照例也報告些死者的狀態。幾個公人東張西望,其中一個看見離屍首下遠的一個靈柩底蓋板是斜放著,沒有蓋嚴,便上前去檢驗。也一掀開棺蓋,便看見裡頭全是軍人,還有許多炸彈,不由嚷了一聲「炸彈呀!」那縣長是最怕這樣東西的,一聽見他嚷,嚇得扔了手杖,撒開腿望廟門外直奔,一般民眾見縣長直在人叢中亂竄,也各自分頭狂奔。有些以為是白日鬧鬼,有些以為是縣長著魔,有些是莫名其妙,看見人家亂跑,也跟著亂跑一陣。
縣長走了很遠,才教幾個公人把他扶住,請他先回衙門去,再請司令部派軍隊去搜查。原來近幾個月間,縣裡常發見私藏軍火的地方,閭中也找出畫上鐮刀、鐵錘的紅旗。軍政人員也不知道那是代表什麼,見了軍火,只樂得沒收,其餘的都不去理會它們。廟外還是圍滿了群眾,個個都昂著頭,望這裡,望那裡,好像等待什麼奇跡的出現一般。忽聽見遠地嚷著「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帶著整齊的腳音,越來越近。大家知道是兵隊來了,急忙讓道,兵士們進到廟裡,把發現的槍支炸彈等物分幫運進城裡。
仵作把屍驗完,出到廟門口,圍著他的群眾,忙問死的是什麼人。他把死者模樣、服飾,略略說出,不到片刻工夫都傳開了。當時有一個婦人大啼大哭,闖進廟裡,口裡不住地叫「兒,心肝,肉」她斷定是賊人把她兒子害死,非要把兇手找出來不可。那時兵士們已經回去了,隨著進去看熱鬧的人們中間,有勸她快到縣衙去報案的,有勸她出花紅緝兇的。她哭得死去活來,直說要到小學校去質問校長。公人把她帶到衙門裡,替她寫狀,縣長稍為問了幾句話,便命人送她回家。
好幾天的調查,搔動了全城的人。杏官被校長召去問話,才知道玄元觀的命案與天錫有關,回來細細地問孫子,果然。她立刻帶著天錫去找洋牧師,說明原委。洋牧師勸他自首去,說這事於他一點過失也沒有。杏官想想也是道理,於是忙帶著孫子去找校長,求他做過保證。校長卻勸她不要去惹官廳,一進衙門,是非是鬧不清的,說不定要用三千兩千才能洗刷乾淨,不如先請牧師到衙門去疏通一下,再定辦法,杏官無奈,又去找洋牧師。到了縣衙門,縣長忙把他請到客廳去,一見天錫年紀並不大,不像個凶首,心裡已想不追究,加上天錫自己說明那天的光景,命案一部分的情由就明白了。縣長說他還得細細調查那些軍火是哪裡來的,是不是與天錫和他的同學有關。洋牧師當然極力辯論天錫是個好孩子,請縣長由他擔保,隨傳隨到,縣長也就答應了。臨出門時,聽見衙門裡的人說,月來四處的風聲很緊,反對現政府的叛徒到處埋伏,那些軍火當然是他們秘密存貯在那廟裡的。他帶天錫回到杏官家裡,把一切的情形都告訴了她。杏官聽說大亂將到,心裡更加不安,等牧師去後,急急寫了一封信給玉官,問她怎樣打算。
玄元觀發現軍火的事,縣裡雖沒查出什麼頭緒,但杏官聽見街上有人說李建德曾做革命黨,這事又與他女婿有關,莫非就是他運的。事情又湊巧得很,在兵士運回去的軍火當中,發現了有些貼上李字第幾號的字條。他們正在研究這「李」字是什麼意思。天錫被傳到營裡問了好些次,終不能證明他知道其中的底細。誰也不知道那些假棺木是從那裡、在什麼時候停在廟裡,天錫也是偶然和同學到那裡玩,他家裡和常到的地方也沒一點與軍火相關的痕跡。為避禍起見,杏官在神不知鬼不的覺一個早晨,帶著天錫悄悄地離開縣城,到口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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