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人間只有在想像或淡夢中能夠實現罷了。一離了人造的上海社會,心裡便想到此後我們要脫離等等社會律的桎梏,來享受那樂行憂違的潛龍生活。誰知道一上船,那人造人間所存的受、想、行、識,都跟著我們入了這自然的海洋!這些東西,比我們的行李還多,把這一萬二千噸的小船壓得兩邊搖蕩。同行的人也知道船載得過重,要想一個好方法,教它的負擔減輕一點,但誰能有出眾的慧思呢?想來想去,只有吐些出來,此外更無何等妙計。
這方法雖是很平常,然而船卻輕省得多了。這船原是要到新世界去的喲,可是新世界未必就是自然的人間。在水程中,雖然把衣服脫掉了,跳入海裡去學大魚的游泳,也未必是自然。要是閉眼悶坐著,還可以有一點勉強的自在。
船離陸地遠了,一切遠山疏樹盡化行雲。割不斷的輕煙,縷縷絲絲從煙筒裡舒放出來,慢慢地往後延展。故國裡,想是有人把這煙揪住罷。不然就是我們之中有些人的離情凝結了,乘著輕煙家去。
呀!他的魂也隨著輕煙飛去了!輕煙載不起他,把他摔下來。墮落的人連浪花也要欺負他,將那如彈的水珠一顆顆射在他身上。他幾度隨著波濤浮沉,氣力有點不足,眼看要沉沒了,幸而得文鰩的哀憐,展開了帆鰭搭救他。
文鰩說:「你這人太笨了,熱火燃盡的冷灰,豈能載得你這焰紅的情懷?我知道你們船中定有許多多情的人兒,動了鄉思。我們一隊隊跟船走,又飛又泳,指望能為你們服勞,不料你們反拍著掌笑我們,驅逐我們。」
他說:「你的話我們怎能懂得呢?人造的人間的人,只能懂得人造的語言罷了。」
文鰩搖著他口邊那兩根短鬚,裝作很老成的樣子,說:「是誰給你分別的,什麼叫人造人間,什麼叫自然人間?只有你心裡妄生差別便了。我們只有海世間和陸世間的分別,陸世間想你是經歷慣的,至於海世間,你只能從想像中理會一點。你們想海裡也有女神,五官六感都和你們一樣。戴的什麼珊瑚、珠貝,披的什麼鮫紗、昆布。其實這些東西,在我們這裡並非希奇難得的寶貝。而且一說人的形態便不是神了。我們沒有什麼神,只有這蔚藍的鹽水是我們生命的根源。可是我們生命所從出的水,於你們反有害處。海水能奪去你們的生命。若說海裡有神,你應當崇拜水,毋需再造其他的偶像。」
他聽得呆了,雙手扶著文鰩的帆鰭,請求他領他到海世間去。文鰩笑了,說:「我明說水中你是生活不得的。你不怕丟了你的生命麼?」
他說:「下去一分時間,想是無妨的。我常想著海神的清潔、溫柔、嫻雅等等美德;又想著海底的花園有許多我不曾見過的生物和景色,恨不得有人領我下去一遊。」
文鰩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不過是鹹而冷的水罷了,海的美麗就是這麼簡單——冷而鹹。你一眼就可以望見了。何必我領你呢?凡美麗的事物,都是這麼簡單的。你要求它多麼繁複、熱烈,那就不對了。海世間的生活,你是受不慣的,不如送你回船上去罷。」
那魚一振鰭,早離了波阜,飛到舷邊。他還捨不得回到這真是人造的陸世界來,眼巴巴只悵望著天涯,不信海就是方纔所聽情況。從他想像裡,試要構造些海底世界的光景。他的海中景物真個實現在他夢想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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