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誦幼
不能投遞之原因——地址不明,退發信人寫明再遞。
誦幼,我許久沒見你了。我近來患失眠症。夢魂呢,又常困在軀殼裡飛不到你身邊,心急得很。但世間事本無客人著急的餘地,越著急越不能到,我只得聽其自然罷了。你總不來我這裡,也許你怪我那天藏起來,沒有出來幫你忙的緣故。呀,誦幼,若你因那事怪了我,可就冤枉極了!我在那時,全身已拋在煩惱的海中,自救尚且不暇,何能顧你?今天接定慧的信,說你已經被釋放了,我實在歡喜得很!呀,誦幼,此後須要小心和男子相往來。你們女子常說「男子壞的很多」,這話誠然不錯。但我以為男子的壞,並非他生來就是如此的,是跟女子學來的。誦幼,我說這話,請你不要怪我。你的事且不提,我拿文錦的事來說罷。他對於尚素本來是很誠實的,但尚素要將她和文錦的交情變為更親密的交情,故不得不胡亂獻些慇勤。呀,女人的慇勤,就是使男子變壞的砒石喲!我並不是說女子對於男子要很森嚴、冷酷,像懷霄待人一樣,不過說沒有智慧的慇勤是危險的罷了。
我盼望你今後的景況象湖心的白鴿一樣。
給貞蕤
不能投遞之原因——此人已離廣州。
自走馬營一別,至今未得你的消息。知道你的生活和行腳僧一樣,所以沒有破旅愁的書信給你念。昨天從(禾元)香處聽見你的近況,且知道你現在住在這裡,不由得我不寫這幾句話給你。
我的朋友,你想北極的冰洋上能夠長出花菖蒲,或開得像尼羅河邊的王蓮來麼?我勸你就回家去罷。放著你清涼而恬淡的生活不享,飄零著找那不知心的「知心人」,為何自找這等刑罰?縱說是你當時得罪了他,要找著他向他謝罪,可是罪過你已認了,那溫潤不撓、如玉一般的情好豈能彌補得毫無瑕疵?
我的朋友,我常想著我曾用過一管筆,有一天無意中把筆尖誤燒了(因為我要學篆書,聽人說燒尖了好寫),就不能再用它。但我很愛那筆,用盡許多法子,也補救不來;就是拿去找筆匠,也不能出什麼主意,只是叫我再換過一管罷了。我對於那天天接觸的小寶貝,雖捨不得扔掉,也不能不把它藏在筆囊裡。人情雖不能像這樣換法,然而,我們若在不能換之中,姑且當做能換,也就安慰多了。你有心犧牲你的命運,他卻無意成就你的願望,你又何必?我勸你早一點回去罷,看你年少的容貌或逃鏡影中,在你背後的黑影快要闖入你的身裡,把你青春一切活潑的風度趕走,把你光艷的軀殼奪去了。
我再三叮嚀你,不知心的「知心人」,縱然找著了,只是加增懊惱,毫無用處的。
給小巒
不能投遞之原因——此人已入瘋人院。
綠綺湖邊的夜談,是我們所不能忘掉的。但是,小巒,我要告訴你,迷生決不能和我一樣,常常惦念著你,因為他的心多用在那戀愛的遺骸上頭。你不是教我探究他的意思嗎?我昨天一早到他那裡去,在一件事情上,使我理會他還是一個愛的墳墓的守護者。若是你願意聽這段故事,我就可以告訴你。
我一進門時,他垂著頭好像很悲傷的樣子,便問:「迷生,你又想什麼來?」他歎了一聲才說:「她織給我的領帶壞了!我身邊再也沒有她的遺物了!人丟了,她的東西也要陸續地跟著她走,真是難解!」我說:「是的,太陽也有破壞的日子,何況一件小小東西,你不許它壞,成麼?」
「為什麼不成。若是我不用它,就可以保全它,然而我怎能不用?我一用她給我留下的器用,就藉那些東西要和她交通,且要得著無量安慰。」他低垂的視線牽著手裡的舊領帶接著說:「唉,現在她的手澤都完了!」
小巒,你想他這樣還能把你惦記在心裡麼?你太輕於自信了。我不是使你失望,我很瞭解他,也瞭解你,你們固然是親戚,但我要提醒除你疏淡的友誼外,不要多走一步。因為,凡最終的地方,都是在對岸那很高、很遠、很暗,且不能用平常的舟車達到底。你和迷生的事,據我現在的觀察,縱使蜘蛛的絲能夠織成帆,蜣螂的甲能夠裝成船,也不能渡你過第一步要過的心意的海洋。你不要再發癡了,還是回向蓮台,拜你那低頭不語的偶像好。你常說我給麻醉劑你服,不錯的!若是我給一毫一厘的興奮劑你服,恐怕你要起不來了。
答勞雲
不能投遞的原因——勞雲已投金光明寺,在嶺上,不能遞。
中夜起來,月還在座,渴鼠躡上桌子偷我筆洗裡的墨水喝,我一下床它就嚇跑了。它驚醒我,我嚇跑它,也是公道的事情。到窗邊坐下,且不點燈,回想去年此夜,我們正在了因的園裡共談,你說我們在萬本芭蕉底下直象草根底下斗鳴的小蟲。唉,今夜那園裡的小蟲必還在草根底下叫著,然而我們呢?本要獨自出去一走,怎奈院裡鬼影歷亂,又沒有侶伴,只得作罷了。睡不著,偏想茶喝,到後房去,見我的小丫頭被慵睡鎖得很牢固,不好解放她,喝茶的念頭,也得作罷了。回到窗邊坐下,摩摩窗欞,無意摩著你前月的信,就仗著月燈再念了一遍,可幸你的字比我寫得還要粗大,念時,尚不費勁。在這時候,只好給你寫這封回信。
勞雲,我對了因所說,那得天下荒山,重疊圍合,做個太監牢——野獸當邏卒,古樹作柵欄,煙去擬桎梏,蔦蘿為索鏈,——閒散地囚盡你這流動人愁懷的詩犯?不想你真要自首去了!去也好,但我只怕你一去到那裡便成詩境,不是詩牢了。
你問我為什麼叫你做詩犯,我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我覺得你的詩雖然很好,可是你心裡所有的和手裡寫出來的總不能適合,不如把筆摔掉,到那只許你心兒領會的詩牢去更妙。遍世間儘是詩境,所以詩人易做。詩人無論遇著什麼,總不肯竫嘿著,非發出些愁苦的詩不可。真是難解。譬如今夜夜色,若你在時,必要把院裡所有的調戲一番,非叫它們都哭了,你不甘心。這便是你的過犯了。所以我要叫你做詩犯,很盼望你做個詩犯。
一手按著手電燈,一手寫字,很容易乏,不寫了。今夜起來,本不是為給你寫回信,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就誤了我半小時,不能和我那個「月」默談。這又是你的罪過!
院裡的蟲聲直如鬼哭,聽得我毛髮盡竦。還是埋頭枕底,讓那隻小鼠暢飲一場罷。
給琰光
不能投遞之原因——琰光南歸就婚,囑所有男友來書均退回。
你在我心中始終是一個生面人,彼此間再也不能有什麼微妙深沉的認識了,這也是難怪的。白孔雀和白熊雖是一樣清白,而性情的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的地方也不相同。我看出來了!你是白熊,只宜徘徊於古冰崢嶸的巖壑間,當然不能與我這白孔雀一同飛翔於纓籐縷縷、繁花樹樹的森林裡。可惜我從前對你所有意緒,到今日落得寸斷毫分,流離到蹤跡都無。我終恨我不是創作者呀!怎麼連這剎那等速的情愛時間也做不來?
我熱極了,躺在病床上,只是同冰作伴。你的情愫也和冰一樣,我愈熱,你愈融,結果只使我戴著一頭冷水。就是在手中的,也消融盡了。人間第一痛苦就是無情的人偏會裝出多情的模樣,有情的倒是緘口束手,無所表示!啟芳說我是泛愛者,勞生說我是兼愛者,但我自己卻以為我是困愛者。我實對你說,我自己實不敢作,也不能作愛戀業,為困於愛,故鎮日顛倒於這甜苦的重圍中,不能自行救度。愛的沉淪是一切救主所不能救的。愛的迷濛是一切天人師所不能訓誨開示的。愛的剛愎是一切調御丈夫所不能降伏的。
病中總希望你來看看我,不想你影兒不露,連信也不來!似游絲的情緒只得因著記憶的風掛搭在西園西籬,晚霞現處。那裡站著我兒時曾愛,現在猶愛的邕。她是我這一生第一個女伴,二十四年的別離,我已成年,而心象中的邕還是兩股小辮垂在綠衫兒上。畢章是別離好呵!別離的人總不會老的,你不來也就罷了,因為我更喜歡在舊夢中尋找你。
你去年對我說那句話,這四百日中,我未嘗忘掉要給你一個解答。你說愛是你的,你要予便予,要奪便奪。又說要得你的愛須付代價。咦,你老脫不掉女人的驕傲!無論是誰,都不能有自己的愛,你未生以前,愛戀早已存在,不過你偷了些少來眩惑人罷了。你到底是個愛的小竊,同時是個愛的典質者。你何嘗花了一絲一忽的財寶,或費了一言一動的勞力去索取愛戀,你就想便宜得來,高貴地售出?人間第二痛苦就是出無等的代價去買不用勞力得來的愛戀。我實在告訴你,要代價的愛情,我買不起。
焦把紙筆拿到床邊,迫著我寫信給你,不得已才寫了這一套話。我心裡告訴我說,從誠實心表見出來的言語,永不致於得罪人,所以我想上頭所說的不會動你的怒。
給憬然三姑
不能投遞之原因——本宅並無「三姑」稱謂。
我來找你,並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麼你總不敢出來和我敘敘舊話?我一定要認識你的「天」以後才可以見你麼?三千里的海山,十二年的隔絕,此間:每年、每月、每個時辰、每一念中都盼著要再會你。一踏入你的大門,我心便擺得如鞦韆一般,幾乎把心房上的大脈震斷了。誰知坐了半天,你總不出來!好容易見你出來,客氣話說了,又坐我背後。那時許多人要與我談話,我怎好意思回過臉去向著你?
合巹酒是女人的慲兜湯,一喝便把兒女舊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見了我,只似曾相識,似不相識,似怕人知道我們曾相識,兩意三心,把舊時的好話都撇在一邊。
那一年的深秋,我們同在昌華小榭賞殘荷。我的手誤觸在竹欄邊的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從你的鏡囊取出些粉紙,又拔兩根你香柔而黑甜的頭髮,為我裹纏傷處。你記得那時所說的話麼?你說:「這頭髮雖然不如弦的韌,用來纏傷,足能使得,就是用來系愛人的愛也未必不能勝任。」你含羞說出的話真的把我心繫住,可是你的記憶早與我的傷痕一同喪失了。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們同在屋頂放一隻心形紙鳶。你扶著我的肩膀看我把線放盡了。紙鳶騰得很高,因為風力過大,扯得線兒欲斷不斷。你記得你那時所說的話麼?你說:「這也不是『紅線』,容它斷了罷。」我說:「你想我捨得把我偷閒做成的『心』放棄掉麼?縱然沒有紅線,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說:「放掉假心,還有真心呢。」你從我手裡把白線奪過去,一撒手,紙鳶便翻了無數的觔斗,帶著墮線飛去,掛在皇覺寺塔頂。那破心的纖維也許還存在塔上,可是你的記憶早與當時的風一樣地不能追尋了。
有一次,我們在流花橋上聽鷓鴣,你的白襪子給道傍的曼陀羅花汁染污了。我要你脫下來,讓我替你洗淨。你記得當時你說什麼來?你說:「你不怕人笑話麼,——豈有男子給女人洗襪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梔子花蒂在你掌上寫了我的名字麼?一到水裡,可不把我的名字從你手心洗掉,你怎捨得?」唉,現在你的記憶也和寫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滅了!
真是合巹酒是女人慲兜湯,一喝便把兒女舊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殘機的線,線線都相連著,一時還不能斷盡。我知道你現在很快活,因為有了許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對著兒女時一樣地喜歡。
給爽君夫婦
不能投遞之原因——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的問題,實在是時代問題,我不是先知,也不能決定說出其中的奧秘。但我可以把幾位朋友所說的話介紹給你知道,你定然要很樂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說:「要雙方發生誤解,才有愛情。」他的意思以為相互的誤解是愛情的基礎。若有一方面瞭解,一方面誤解,愛也無從懸掛的。若兩方面都互相瞭解,只能發生更好的友誼罷了。愛情的發生,因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一回事,你不知道我是怎麼一回事。若彼此都知道很透澈,那時便是愛情的老死期到了。
又有一位朋友說:「愛情是彼此的幫助:凡事不顧自己,只顧人。」這句話,據我看來,未免廣泛一點。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盡然的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能夠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兩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愛情。」他以為愛情是無我相的,有「我」的執著不能愛,所以要把人格丟掉;然而人格在人間生活的期間內是不能拋棄的,為這緣故,就不能不再找一個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東西。他說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兩方因為再找一個共同人格,在某一點上相遇了,便連合起來成為愛情。
此外有許多陳腐而很新鮮的論調我也不多說了。總之,愛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個人一樣的。近時的作家每要誇炫說:「我是不寫愛情小說,不做愛情詩的。」介紹一個作家,也要說:「他是不寫愛情的文藝的。」我想這就是我們不能瞭解愛情本體的原因。愛情就是生活,若是一個作家不會描寫,或不敢描寫,他便不配寫其餘的文藝。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雖不能知道愛情的神秘,卻願多多地描寫愛情生活。我立願盡此生,能寫一篇愛情生活,便寫一篇;能寫十篇,便寫十篇;能寫百、千、億、萬篇,便寫百、千、億、萬篇。立這志願,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誤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罵我是愛情牢獄的廣告人麼?
這信寫來答覆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覆誦幼
不能投遞之原因——該處並無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間、造人、造愛;還是愛造人、造人間、造宇宙、造神?」這實與「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舊謎一般難決。我總想著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時,這一方面是造,那一方面便是破。世間本沒有「無限」。你破璞來造你的玉簪,破貝來造你的珠珥,破木為梁,破石為牆,破蠶、棉、麻、麥、牛、羊、魚、鱉的生命來造你的日用飲食,乃至破五金來造貨幣、槍彈,以殘害同類、異種的生命。這都是破造雙成的。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現在的「室家之樂」也從破得來。你破人家親子之愛來造成的配偶,又何嘗不是破?破是不壞的,不過現代的人還找不出破壞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個好方法罷了。
你問我和她的情誼破了不,我要誠實地回答你說:誠然,我們的情誼已經碎為流塵,再也不能復原了;但在清夜中,舊誼的鬼靈曾一度躡到我記憶的倉庫裡,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開被褥起來,待要追它,它已乘著我眼中的毛輪飛去了。這不易尋覓的鬼靈只留它的蹤跡在我書架上。原來那是伊人的文件!我伸伸腰,揉著眼,取下來念了又念,伊人的冷面復次顯現了。舊的情誼又從字裡行間復活起來。相怨後的復和,總解不通從前是怎麼一回事,也訴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面上的青紫惟有用淚洗濯而已。有澀淚可流的人還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還能把壁上的琵琶抱下來彈彈,一破清夜的岑寂。你想我對著這歸來的舊好必要彈些高興的調子。可是我那夜彈來彈去只是一闋《長相憶》,總彈不出《好事》!這奈何,奈何?我理會從記憶的墳裡復現的舊誼,多年總有些分別。但玉在她的信裡附著幾句短詞嘲我說:
噫,說到相怨總是表面事,
心裡的好人兒仍是舊相識。
是愛是憎本容不得你做主,
你到底是個愛戀的奴隸!
她所嘲於我的未免太過。然而那夜的境遇實是我破從前一切情愫所建造的。此後,縱然表面上極淡的交誼也沒有,而我們心心的理會仍可以來去自如。
你說愛是神所造,勸我不要拒絕,我本沒有拒絕,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納呢?我心本如香水海,只任輕浮的慈惠船載著喜愛的花果在上面遊蕩。至於滿載癡石嗔火的簰筏,終要因它的危險和沉重而消沒淨盡,焚燬淨盡。愛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無消說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緣因更迭,你哪能說這是好,那是壞?至於我的心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奧妙?人到無求,心自清寧,那時既無所造作,亦無所破壞。我只覺我心還有多少慾念除不掉,自當勇敢地破滅它至於無餘。
你,女人,不要和我講哲學。我不懂哲學。我勸你也不要希望你腦中有百「論」、千「說」、億萬「主義」,那由他「派別」,辯來論去,逃不出雞子方圓的爭執。縱使你能證出雞子是方的,又將如何?你還是給我講講音樂好。近來造了一闋《暖雲烘寒月》琵琶譜,順抄一份寄給你。這也是破了許多工夫造得來的。
覆真齡
不能投遞之原因——真齡去國,未留住址。
自與那人相怨後,更覺此生不樂。不過舊時的愛好,如潔白的寒鷺,三兩時間飛來歇在我心中泥濘的枯塘之岸,有時漫涉到將干未干的水中央,還能使那寂靜的平面隨著她的步覆起些微波。
唉,愛姊姊和病弟弟總是孿生的呵!我已經百夜沒睡了。我常說,我的愛如香冽的酒,已經被人飲盡了,我哀傷的金罍裡只剩些殘冰的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凍我齒牙。你試想,一個百夜不眠的人,若渴到極地,就禁得冷飲麼?
「為愛巒而去的人終要循著心境的愛跡歸來。」我老是這樣地顛倒夢想。但兩人之中,誰是為愛戀先走開的?我說那人,那人說我。誰也不肯循著誰的愛跡歸來。這委是一件胡盧事!玉為這事也和你一樣寫信來呵責我,她真和她眼中的瞳子一樣,不用鏡子就映不著自己。所以我給她寄一面小鏡去。她說:「女人總是要人愛的」,難道男子就不是要人愛的?她當初和球一自相怨後,也是一樣蒙起各人的面具,相逢直如不識。他們兩個復和,還是我的工夫,我且寫給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賞秋葉,就慫恿她與我同去。我遠地看見球從溪邊走來,藉故撇開她,留她在一顆楓樹下坐著,自己藏在一邊靜觀。人在落葉上走是秘不得的。球的足音,諒她聽得著。球走近樹邊二丈相離的地方也就不往前進了。他也在一根橫臥的樹根上坐下,拾起枯枝只顧揮撥地上的敗葉。她偷偷地看球,不做聲,也不到那邊去。球的雙眼有時也從假意低著的頭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別的了。誰也不願意表明誰看著誰來。你知道這是很平常的事。由愛至怨,由怨至於假不相識,由假不相識也許能回到原來的有情境地。我見如此,故意走回來,向她說:「球在那邊哪!」她回答:「看見了。」你想這話若多兩個字「欽此」,豈不成這娘娘的懿旨?我又大聲嚷球。他的回答也是一樣地莊嚴,幾乎帶上「欽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來。對他們說:「你們彼此相對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勸。球到她跟前說:「我也不知道怎樣得罪你。他迫著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罷。」她望著球,心裡愉悅之情早破了她的雙頰衝出來。她說:「人為什麼不能自主到這步田地?連道個歉也要朋友迫著來。」好了,他們重新說起話來了!
她是要男子愛的,所以我能給她辦這事。我是要女人愛的,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誼的道上非常誠實,也沒有變動,是人先離開的。誰離開,誰得循著自己心境的愛跡歸來。我哪能長出千萬翅膀飛入蒼茫裡去找她?再者,他們是醉於愛的人,故能一說再合。我又無愛可醉,犯不著去討當頭一棒的冷話。您想是不是?
給懷(上雨+下青)
不能投遞之原因——此信遺在道旁,由陳齋夫拾回。
好幾次寫信給你都從火爐裡捎去。我希望當你看見從我信箋上出來那幾縷煙在空中飄揚的時候,我的意見也能同時印入你的網膜。
懷(上雨+下青),我不願意寫信給你的緣故,因為你只當我是有情的人,不當我是有趣的人。我常對人說,你是可愛的,不過你遊戲天地的心比什麼都強,人還夠不上愛你。朋友們都說我愛你,連你也是這樣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愛,然後互相往來麼?好人甚多,怎能個個愛戀他?不過這樣的成見不止你有,我很可以原諒你。我的朋友,在愛的田園中,當然免不了三風四雨。從來沒有不變化的天氣能教一切花果開得斑斕,結得磊砢的。你連種子還沒下,就想得著果實,便是辦不到的。我告訴你,真能下雨的雲是一聲也不響的。不掉點兒的密雲,雷電反發射得彌滿天地。所以人家的話,不一定就是事實,請你放心。
男子願意做女人的好伴侶、好朋友,可不願意當她們的奴才,供她們使令。他願意幫助她們,可不喜歡奉承諂媚她們,男子就是男子,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的尊號暫時收在鏡囊裡,一定要得著許多能幫助你的朋友。我知道你的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願意得幾位新的好友,或極疏淡的學問之交,連舊的你也要一個一個棄絕掉。嫁了的女朋友,和做了官的男相識,都是不念舊好的。與他們見面時,常竟如路人。你還未嫁,還未做官,不該施行那樣的事情。我不是呵責你,也不是生氣,——就使你侮辱我到極點,我也不生氣。我不過盡我的情勸告你罷了。說到勸告,也是不得已的。這封信也是在萬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寫的,寫完了,我還是盼望你收不到。
覆少覺
不能投遞之原因——受信人地址為墨所污,無法投遞。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懷書多病,故月來未嘗發信問候,恐惹起她的悲怨。她自說:「我有心事萬縷,總不願寫出、說出。到無可奈何時節,只得由它化作血絲飄出來。」所以她也不寫信告訴我她到底是害什麼病。我想她現時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懷書的病是難以治好的。一個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棄他的性命。她甚至抱著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時?她常對我說:「有而不完全,寧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間找得出來的麼?就是遍游億萬塵沙世界,經過莊嚴劫,賢劫,星宿劫,也找不著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人?她自己也不完全,怎配想得一個完全的男子?縱使世間真有一個完全的男子,與她理想的理想一樣,那男子對她未必就能起敬愛。罷了!這又是一種渴鹿趨陽焰的事,即令他有千萬蹄,每蹄各具千萬翅膀,飛跑到曠野盡處,也不能得點滴的水。何況她還盼望得到綠洲做她的憩息飲食處?朋友們說她是「愚拙的聰明人」,誠然!她真是一個萬事伶俐,一時懵懂的女人。她總沒想到「完全」是由妖魔畫空而成,本來無東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藝、多色、多意想的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為有了這些,魔便乘隙於她心中畫等等極樂;飾等等莊嚴;造等等偶像;使她這本來辛苦的身心更受造作安樂的刑罰。這刑罰,除了世人以為愚拙的人以外,誰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這是魔的詭計,她就泅近解脫的岸邊了,「理想」和毒花一樣,眼看是美,卻拿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開美麗的花的多是毒草,總不敢取來做餚饌,可見真正聰明人還數不到她。自求辛螫的人除用自己的淚來調反省的藥餌以外,再沒有別樣靈方。醫生說她外表似冷,內裡卻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熱惱,惱極成勞,故嘔心有血。我早知她的病原在此,只恨沒有神變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達池去,吸取些清涼水來與她灌頂,使她表裡俱冷。雖然如此,我還盡力向她勸說,希望她自己能調伏她理想的熱毒。我寫到這裡,接朋友的信說她病得很凶,我得趕緊去看看她。
給憐生
偶出郊外,小憩野店,見綠榕葉上糝滿了黃塵。樹根上坐著一個人,在那裡呻吟著。裊說大概又是常見的那叫化子在那裡演著動人同情或惹人憎惡的營生法術罷。我喝過一兩杯茶,那淒楚的聲音也和點心一齊送到我面前,不由得走到樹下,想送給那人一些吃的用的。我到他跟前,一看見他的臉,卻使我失驚。憐生,你說他是誰?我認得他,你也認得他。他就是汕市那個頂會彈三弦的殷師。你記得他一家七八口就靠著他那十個指頭按彈出的聲音來養活的。現在他對我說他的一隻手已留在那被賊格殺的城市裡。他的家也教毒火與惡意毀滅了。他見人只會嚷:「手——手——手!」再也唱不出什麼好聽的歌曲來。他說:「求乞也求不出一隻能彈的手,白活著是無意味的。」我安慰他說:「這是賊人行兇的一個實據,殘廢也有殘廢生活的辦法,樂觀些罷。」他說:「假使賊人切掉他一雙腳,也比去掉他一個指頭強。有完全的手,還可以營謀沒慚愧的生活。」我用了許多話來鼓勵他。最後對他說:「一息尚存,機會未失。獨臂擎天,事在人為。把你的遭遇唱出來,沒有一隻手,更能感動人,使人人的手舉起來,為你驅逐丑賊。」他沉吟了許久,才點了頭。我隨即扶他起來。他的臉黃瘦得可怕,除掉心情的憤怒和哀傷以外,肉體上的飢餓、疲乏和感冒,都聚在他身上。
我們同坐著小車,輪轉得雖然不快,塵土卻隨著車後捲起一陣陣的黑旋風。頭上一架銀色飛機掠過去。殷師對於飛機已養成一種自然的反射作用,一聽見聲音就蜷伏著。裊說那是自己的,他才安心。回到城裡,看見報上說,方纔那機是專載烤火雞到首都去給夫人、小姐們送新年禮的。好貴重的禮物!他們是越過滿佈殘肢死體的戰場,敗瓦頹垣的村鎮,才能安然地放置在粉香脂膩的貴女和她們的客人面前。希望那些烤紅的火雞,會將所經歷的光景告訴她們。希望它們說:我們的人民,也一樣地給賊人烤著吃咧!
答寒光
你說你佩服近來流行的口號:革命是不擇手段的,我可不敢贊同。革命是為民族謀現在與將來的福利的偉大事業,不像潑一盆髒水那麼簡單。我們要顧到民族生存的根本條件,除掉經濟生活以外,還要顧到文化生活。縱然你說在革命的過程中文化生活是不重要的,因為革命便是要為民族製造一個新而前進的文化,你也得做得合理一點,經濟一點。
革命本來就是達到革新目的的手段。要達到目的地,本來沒限定一條路給我們走。但是有些是崎嶇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徑,有些是遠道。你在這些路程上,當要有所選擇。如際不擇道路,你就是一個最笨的革命家。因為你為選擇了那條崎嶇又復遼遠的道路,你豈不是白糟蹋了許多精力、時間與物力?領導革命從事革命的人,應當擇定手段。他要執持信義、廉恥、振奮、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要知道不問手段去革命,只那手段有時便可成為前途最大的障礙。何況反革命者也可以不問手段地摧殘你的工作?所以革命要擇優越的、堅強的與合理的手段,不擇手段的革命是作亂,不是造福。你贊同我的意思罷!寫到此處,忽覺冷氣襲人,於是急閉窗戶,移座近火,也算衛生上所擇的手段罷,一笑。
雍來信說她面貌醜陋,不敢登場。我已回信給她說,戲台上的人物不見得都美,也許都比她醜。只要下場時留得本來面目。上場顯得自己性格,塗朱畫墨,有何妨礙?
給華妙
瑰容她的兒子加入某種秘密工作。孩子也幹得很有勁。他看不起那些不與他一同工作的人們,說他們是活著等死。不到幾個月,秘密機關被日人發現,因而打死了幾個小同志。他幸而沒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進行了,不得已逃到別處去。他已不再幹那事,論理就該好好地求些有用的知識,可是他野慣了,一點也感覺不到知識的需要。他不理會他們的秘密的失敗是由組織與聯絡不嚴密和缺乏知識,他常常舉出他的母親為例,說受了教育只會教人越發頹廢,越發不振作,你說可憐不可憐!
瑰呢?整天要錢。不要錢,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總而言之,據她的行為看來,也真不像是鼓勵兒子去做救國工作的母親。她的動機是什麼,可很難捉摸。不過我知道她的兒子當對她的行為表示不滿意。她也不喜歡他在家裡,尤其是有客人來找她的時候。
前天我去找她,客廳裡已有幾個歐洲朋友在暢談著。這樣的盛會,在她家裡是天天有的。她在群客當中,打扮得像那樣的女人。在談笑間,常理會她那抽煙、聳啟,瞟眼的姿態,沒一樣不是表現她的可鄙。她偶然離開屋裡,我就聽見一位外賓低聲對著他的同伴說:「她很美,並且充滿了性的引誘。」另一位說:「她對外賓老是這樣的美利堅化。……受歐美教育的中國婦女,多是擅於表歐美的情的,甚至身居重要地位的貴婦也是如此。」我是裝著看雜誌,沒聽見他們的對話,但心裡已為中國文化掉了許多淚。華妙,我不是反對女子受西洋教育。我反對一切受西洋教育的男女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樣人,自己有什麼文化。大人先生們整天在講什麼「勤儉」、「樸素」、「新生活」、「舊道德」,但是節節失敗在自己的家庭裡頭,一想起來,除掉血,還有什麼可嘔的?
本書編者附註:書信體小說《無法投遞的之郵件》在《綴網勞蛛》中有11札,《危巢墜簡》中3札。現將兩部分合併輯入本書,共14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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