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濱談話
星期日,世材哥與國保陪著我到海濱去走走,我們搭的是野雞馬車,每人一角
錢,怪便宜的。國保提議要到水族館去參觀,說有一隻活瑣幅,轟動遠近。
「這是海星,小姑姑。」他到了裡面,便指手畫腳的忙個不了。我不好意思拂
他的美意,只得勉強裝出高興的樣子,跟著他手指所在,對這牢貼在玻璃邊上的五
角形動物說聲:「真希奇。」
國保聽了更得意道:「希奇的東西多得很哩,暗,這是活帶魚,這是各種的蟹
……還有,小姑姑你快來瞧哪!爸爸,爸……你也來吧!這裡有一隻大綠頭重,不
知道可就是他們所說的活瑣謂不是?……啊,那邊是海豹,頭像豹子,尾巴卻是魚
模樣了,它在游泳。爸爸!小姑姑!你瞧它身體多粗大呀,簡直像一匹小狗,還有
鬍鬚…哎喲,這是怎樣了?水都給攪揮一大缸,是它在撒屁,看哪,它在撒屁呀!」
於是大家都圍攏來瞧海豹撒屁,瞅瞅卿卿,談論上大半天,我覺得兩腿酸痛,
只想坐。世材哥是個本本份份的生意人,除了賺錢外,對於這類玩意兒的好奇心也
是沒有的,他見我良久不語,便以為我在一心想著姊姊的病了,就回過頭去對國保
說道:「瞧你這孩子!虧你也是個大學生了,還這樣愛湊熱鬧?人家小姑姑心事重,
還是快到第一公園坐坐喝些茶吧。」
「不,爸爸,我們陪小姑姑到海濱去。」』
「也好。小眉,你喜歡到海邊去瞧瞧嗎?」
我沒奈何地只得應聲:「好。」青島的海濱也同其他地方的海濱沒有什麼兩樣,
有許多孩子在涉水,有幾對摩登男女在沙灘並頭臥著,還不時翻來覆去,滾上一身
沙。
「十姑姑,你瞧,這裡的沙是細的,軟的。」國保俯下身去掬了一把黃沙給我
瞧。我點點頭。其實我跟著他們一路行來,落腳如踩棉絮,不待說也知道這沙灘是
很軟的了。
「世材哥,你瞧我姊姊的光景怎麼樣呢?」半晌,我忍不住言歸正傳了。
世材哥眼睛眺望著海,一面緩緩答道:「據醫生說是…燃是很少希望的。也許
過不了今年,也許能挨到明年春天,春天是細菌繁殖頂快的時候。」
「那怎麼辦呢?」
「所以我要請你來商量商量。據你嫂嫂說,眉英在這次病中是很想家的。俗語
說得好:樹高於文,葉落歸根。一個人在外面無論怎麼樣也不能過一世呀。這事說
起來不是我做侄子的設規矩,批評長輩,實在是嬸嬸當初錯主意,女孩兒家不拘怎
的念幾年書也罷了,為什麼定要讀到大學畢業,到頭來反而耽擱了出嫁的正經事?
眉英她嘴裡雖然不說,心中豈有不想到的。現在害得她無家可歸,獨自睡在醫院裡
面究竟樣樣不舒齊啊!每天早晚量熱度,大小便都要照規定時間。說句笑話,假使
人家在這個規定辰光拉不出屎又怎麼辦呢?等到人家真正想出恭的時候,卻又不是
喊不到看護,便是喊到了也推三阻四的不肯替你拿便盆了。小眉,我同你嫂嫂都親
眼看見過這一切,很知道她的痛苦的,你們新派人只曉得住醫院好,合乎衛生,醫
治便當,其實你姊姊進醫院已有三個月了,醫生又何嘗替她醫治過什麼呀?照了二
張X光, 一張是照肺的,一張是照骨頭的,照過以後說果然有細菌,有細菌又怎麼
辦呢?他們簡直是一點法子也沒有。你嫂嫂問過他們幾次,他們卻老著臉皮回答說
外國還沒有發明殺肺病菌的藥,因此叫他們也沒有辦法。他們現在唯一的辦法便是
頭痛救頭,腳痛救腳。譬如說她的熱度高了,就給多吃些退熱藥;夜間睡不著了,
就得多花些安眠藥;咳嗽得厲害了,便又拿上止咳藥來。其實這可又有什麼用處呢?
整天臥著連動都不許動,人家說是坐以待斃,眉英簡直是在臥以待斃,那些醫生真
是一些本額也沒有,只等她這口氣一斷,便拖出往太平間裡送…」
我聽著不覺恐懼起來,忙阻止化道:「世材兄…」他陪了一聲,便又說:「依
我同你嫂嫂講呀, 最好到輪船公司去求情,趁早把她送回A城去吧。這倒不是我們
不肯照管,在想法子推掉責任,實在是事到如此,沒有辦法了,她到了家鄉能夠慢
慢好起來更好,否則就有個三長四短,也不至於做異地的孤魂呀。身後再叫嬸嬸替
她找個好的男家,她生時已經夠孤單了,死後可萬不能再不陰配,千句話來一句話
講,女人家總以嫁人為正經呀。」
我默默低下頭來,半晌,才又勉強反對他道:「死了還要嫁什麼人呢?」
世材哥笑道:「生死都是一理的,陽世是如此,陰間自然也是如此。小酒,你
在笑我太迷信吧?不信去問你姊姊,她現在就很相信這些,常同你嫂嫂在談起身後
事呢。你想她生了這種毛病,要好又好不起來,要強也強不起來,只得處處避忌著,
怕給人家討厭。國保這孩子就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我常叮囑他見了大姑姑的面,不
許露出絲毫怕傳染的樣子,病人最難堪的就在這種地方。也不要在她跟前提起死,
那怕她想得再明白些,聽到這話總不免要刺心的。小眉,一個人對於自己沒有做到
過的事情總不會太瞭解,旁人也許看見了這明窗淨見的醫院病房覺得舒服,但在你
姊姊心裡,卻情願躲在牛棚豬圈裡過一生,再不願天天嗅到藥水氣味哩。」
姊姊在想家,是的,性材哥斯說的話大概不會錯。也許她平時常對世材娘她們
一家子說起的吧?她也對我表示過孤寂之苦,她需要溫暖。但是……那裡是她的溫
暖的家呀?回到A城去嗎?
世材哥見我沉吟不語,便又說道:「你不用疑惑,小眉。你不是在考慮地若回
到A城以後, 嬸嬸看著會傷心死,甚而至於會出什麼亂子嗎?那是沒有的事。一個
人生死有數,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女兒死了,做娘的真會—哭就哭死的,或者自己一
頭砸死了的。嬸嬸是個明白人,她還有你哩。反之,眉獎若果真死在外頭,嬸嬸倒
是傷心不過去的。小眉,我勸你還是決心送你姊姊回家去吧,讓嫁嬸再取待她幾個
月,就死了也好替她弄得舒舒齊齊的!」
國保在旁邊聽得不耐煩起來,便開言道:「爸爸,你為什麼老要打算著大姑姑
死後的事呢?人死了也就完事,管它拖到太平間一丟還是弄得舒舒齊齊的!我只知
道大姑姑一息尚存, 我們就應該設法替她醫治。A城沒有像樣的醫院,沒有有名的
醫生,僅使大姑姑病轉劇了,譬如說驟然大量吐在了,那時候又叫叔婆一個老太太
投腳蟹議的怎麼辦呢?她是相信念偉的,也許只好到菩薩面前去求些香灰來吧?我
知道你同媽媽兩個人一天到晚反對人家住醫院,無非是捨不得錢,彷彿人已不中用
了,還花這些冤枉錢幹嗎?殊不知大姑姑若果不能好起來,就留著不花這些冤枉錢
於她也沒有用呀。她自己討厭醫院是因為病人心領,住在這邊就想還是那邊好,若
你們真的把她送回A城去, 她看叔婆整天到晚愁眉苦臉的,恐怕就要後悔還不如住
醫院清爽乾淨呢?你們讓我不要怕傳染,那是我百萬做不到的,試想一個人有了病
又該是多麼的苦呀! A城有小站站的二個女孩子在那邊,她們更要當心被傳染,我
著你們還是勸大姑姑仍舊住在醫院裡吧。」
大家都沉默片刻,想不出什麼話來。我覺得在理論上我應該同意國保的話,但
是世材哥議的是人情,人的感情是往往高不開傳統這個圈子的,我姊姊恐怕也不能
例外吧?
世材哥似乎很不高興他兒子會毫不尊重他的意見,又恐怕我也是醫藥科學的崇
拜者,容易接受國保的理論,半晌,他便冷笑一聲說:「你以為住在醫院裡,大姑
姑若是病重對,醫生就會給她想辦法嗎?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他們雖然不求香灰,
但還是同敘婆一般瞧著無法想呀。是不會好的病,住在醫院裡還是不會好。醫藥倘
使萬能的話,皇帝與闊人還會死嗎?」說到這裡,他忽然想出另一個道理來,說:
「而且精神影響肉體也很大的,她自己若想回家,你一定要她住在醫院裡,她的心
裡盡著惱,就是明明會好的也不會好了。藥水灌下去像澆在石頭上一般,可有什麼
用呢?假使她見到了親娘,心裡一痛快,病倒也許反而輕起來了。」
國保聽了也反唇相譏道:「原來親娘好比活神仙,一見病就會好了,爸爸說的
……」
我看見世材哥額上青筋都暴漲起來, 連忙用眼止住國保勿再說, 一面笑道:
「別談這個了,我們還是到第一公園去喝些菜吧,事情還得慢慢的考慮。」
這次談話便是如此無結果而散。 但後來姊姊畢竟不能回到A城去,理由是醫生
不允許她出院,輪船與飛機也不肯搭載病勢這樣沉重的人。
五、我的家庭
關於姊姊的話說得太多了,現在我還是來談我自己吧。我的生活真如一部付四
史般的,不知該從何說起?一一還是先講我家庭的情形吧。
我是A城人。A城有一個鴛鴦湖,我家就住在湘西。我家裡除了姊姊與我外,還
有一個媽媽。我不知道爸爸,當我知道世界上還有一些人叫做爸爸的時候,我已經
沒有爸爸了。 H是沒有他也不足惜,因為在我的無意之中,已經聽到了許多關於他
的不好的傳說。他曾拿我母親的首飾去兌掉,因此得能在大學畢業;畢業之後他在
政府機關裡得了一個較好的差使,應酬,吃花酒,熱戀上一個妓女,從此就把我的
母親丟在腦後了。他死的時候還患著花柳病,謝謝天,因為他們夫妻倆長久分床的
結果,這種討厭的病症總算還不曾傳染給我可敬的母親。但是我母親畢竟也來不及
再養一個兒子,這是她的終身遺憾,她常常摸著我的脖子說:「小眉,假使你是一
個男孩子多好,假使你是男孩子……」
是的,假使我是男孩子的話,於她的好處總也該不會沒有的吧?至少她可以少
受一些族人們欺侮。至於我自己方面呢?好處當然是更大了。我可以不至於自幼就
被人忽略,病了人家也不讓我母親好好的請醫生替我醫治,飲食穿著都非用姊姊所
用剩下來的不可,假使母親稍稍為我多花一些錢,雖然這所花的錢也還是她自己拿
出來的,然而人家卻要指摘她,以為她的措置不當,甚而至於以為這就是她的觀念
或思想錯誤,使她難堪,因此她在頂頂傷心的時候使望著我恨恨地說:「唉,看你
這個不該出世的苦命小丫頭!」
假使我有自由決定的能力,我一定不出世的,在這個世界上做女人又有什麼意
思呢?
我恨!我自幼就恨!假使將來我不能改造社會,我便要千方百計的毀壞它!
我的姊姊卻比我好一些,她是第一個女孩子。根據古老的傳說,第一胎生女孩
子,容易養大,養大來可以叫她抱弟弟,不會絲毫沒用處的,因此眾人雖然並不看
重她,卻也不至於討厭她,憎恨她。
然而我呢?我卻是一個不該來的人,我的出生彷彿乃是奪了弟弟的出世權,是
一個不識相的搶先者。我來錯了以後,他們給予我母親以許多恥辱。啊,我真痛苦
我先天沒有決定自己應否出世的權力!但是既來了卻也不得輕易使回去。人們的希
望及咒詛都沒有用,我終於也走進小學了,我與姊姊是不同典型的兩種孩子。我的
姊姊是標準好學生,她每學期都考第一名,她所答的話正是先生心裡所要她回答的。
然而我不!我也知道先生心裡想要我回答什麼,但是我的回答卻偏偏要與他所想的
不同,甚至於完全相反。我也知道太陽是東方出來的,一加一是等於二,這些都是
所謂真理,都是他們的真正的理智的信仰,然而我的信仰卻是與人們鬧彆扭,和人
過不去。凡是別人所說出來的,那怕是真理我也要反對。
我恨周圍所有的人們!從幼小的時候起,我就知道恨她們了,因為他們無理由
地反對我的出世。
我只愛我的母親與姊姊。母親雖然也很可憐的,竟會在有意無意間懷疑我的出
世是否得當,但是結果她還是愛護我,而且更加同情我,雖然我的存在實際上乃是
予她以不利的。啊!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許天下凡是所謂愛,都有些莫名其
妙吧?他們不知道考慮這愛的賜與「究竟「應當不應當?」或者說是「值得不值得?」
等話。
我住在家裡沒有好的吃,沒有好的穿,自然更沒有好的東西玩了。每天放學回
來,姊姊埋頭做功課,我只孤寂地望著天,因為母親整日愁眉苦臉的,我是連望也
不敢望她,推一的解悶方法就是走到湖畔去散散心,這句話在今天說起來也許很風
雅,其實並不,所謂鴛鴦湖不過是一片陰沉沉的水,附近多染坊,人們疑心連湖水
也給染上一層深藍顏色了,誰也不敢來這裡淘米或洗白色的衣服,因此湖邊的一個
個破舊的埠頭都是淒涼萬狀。即使偶然有幾隻捕魚船來停泊片刻,然而終於要離去
的,埠頭還是淒涼的埠頭。
而且鴛鴦湖上也從來沒有看見過思深義重的成對鴛鴦,人家是連鴨子都不放心
讓它們出來游,因為怕會給這含有顏料的湖水毒死的。但是我決不相信如此,瞧,
捕魚船邊不正站著兩排鴻鸚嗎?它們也不時下水去攫魚,卻是不曾聽說有中毒而死
的話。我呆呆的想著,想著。啊!我憎恨這批貪得無厭的鳥,心目中只有殘忍的,
吞魚的念頭,卻不知道提防後面更殘忍的巧取豪奪的手!瞧,它們的目光正炯炯注
視著湖,是貪心的萌發,是殺機的流露,是無恥的爭奪戰的開端,我不願再往下看,
對這種無知識的鳥,還希望它們能欣賞這大好湖光嗎?
連萬物之靈的人類都不愛這盈盈秋水哩。 湖畔雖也有幾株楊柳,但A城人決不
肯把它當做風景區。人們經常的遊玩之所是「中山公園」,那是北伐成功之日,地
方當局所辦的德政之一。他們的政績就是把舊有的「後樂園」略加修葺,離大門進
口不遠處還加蓋了一個「中山紀念堂」,大紅柱子配上花花綠綠的油壁,當中懸掛
一張「總理遺像」,這樣就算是完成壯嚴偉大的「宮殿式」建築物了,而且惟恐人
不之知,還在公園周圍的籬笆上用濃黑柏油光塗滿了,然後再加漆上白色的「中山
公園」四個大字,字樣是美術體的,也就同「人丹」、「骨痛精」之類的廣告手筆
差不了多少。後來革命的高潮過了,革命的情緒已經沖淡,人們閒著無聊,不免歡
喜惡作劇一下,因此常在籬笆上畫烏龜之類,當局認為這就是歹徒存心搗亂,於是
不惜工本地在籬笆外面又加上了一道鐵絲網,瞧著令人悚然而懼,但還是有許多情
侶相約晤談於此,有時還在中山紀念堂前拍照留念。還有鄉下老太婆進城也會趕時
髦似的去逛一陣,在中山紀念堂上指指點點的說:「哦,該話就是孫中山照相,一
眼也勿像中國人,倒像羅宋人……」話猶未畢,瞥見後面有個面黃肌瘦,身穿單薄
發佈軍服的兵走過來了,慌忙閉口不迭。A城人總歸是A城人呀!他們節儉,耐勞,
是的。但是他們卻不知道人們為什麼要節儉耐勞?有什麼目的?人為什麼不該希望
生活得好一些?為什麼不該提高文化藝術的水準,寧願去逛這種俗不可耐的中山公
園,而且實際上連中山先生的照片都認不清的?他們不能想像美,因為他們都是一
日三餐啃著山芋、某干、臭乳腐等過活的,他們不知道世間尚有大魚大肉!自然啦,
我也不是說一定要叫他們增加慾望,忙著參加殘酷的爭奪戰,但是眼看著他們是如
此自卑把自己看得連狗都不如,彷彿覺得連啃一下骨頭的願望都是不該有的,他們
只是天生的啃山芋菜乾的胚料,這又成什麼話呢?他們都沒有好好的享受生活過,
卻是莫名其妙地怕死,與一切可憐生物的求生狀況無異,然而他們還更不如,因為
他們已經失去了銳利的爪牙與搏鬥的心,他們是如此奄奄無生氣的活著。
於是我們這個不幸的鴛鴦湖就被永遠冷落著,在秋之湖畔只有我獨自站立,無
聊地,我常咬嚙自己的指甲,思緒雜亂而且憂鬱。
這時候捕魚船上的一隻大雞翅突然入水了,不久銜著條小鯽魚出來,然而卻給
漁夫扼住咽喉,它掙扎,抵抗,終於不能下嚥,痛苦地把到口的東西又給挖了出來。
六、小英雄
有一天,我又獨自在湖邊呆立著,幾個野孩子圍上來了。
「喂,你猜這個丫頭在想些什麼s」甲說。
「想她媽個屁!」他重重哼了一聲。
丙是個臘黃面孔尖下巴的小瘓病鬼,卻也知道挖苦人說:「莫不是她也知道…
在想要一個野老公吧?」
眾人哈哈地笑了,隨手把他們中間最小的一個癲痢頭丁推上來說:「讓小癲痢
做你的野老公好不好?把你這傻丫頭配他這麼一個小丑鬼,恰好是一對。」
丁掙扎著要跑開,眾人偏要把他推過來,我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我說:「你
們莫胡鬧,讓我回家去。」於是我便想飛奔回家,可是他們卻因上來,把我也拖住
了,說是快些成一對。我帶哭說:「我要告訴媽媽的。」他們更加得意,纏七夾入
的亂說一陣,道是:「你媽也正在找野老公哩,那會有工夫來管你?」又說:「那
老寡婦敢奈何我們?我們都是桃花山上的大王!」又說:「可惜我畢竟不要她,她
就是想嫁給我們。我們也不要她!」
我恨極了,反而試干眼淚,衝著說這話的人怒吼道:「你再放說一句這種混帳
話,我便同你拚命!」他們大笑道:「你來!你來!看你這丫頭倒是嘴凶哩。」說
時遲,那時快,我拚命把頭朝前衝向他們而去,他們往兩邊閃開,我便猛跌在地上
了,一陣又疼痛又羞愧的感覺使我幾乎變成瘋狂,我一骨碌爬起身來,又想同他們
拚命。這時候只見一個穿著很漂亮的小西裝的男孩子過來了,說是:「怎麼啦,你
們欺侮她一個女孩子?」又回頭向小瘓病鬼似的丙說:「阿炳你也在這裡,我去告
訴文卿叔去。」小瘓病鬼害怕了,連說:「承德哥不要生氣,我們同她開玩笑的。
這丫頭……」話猶未畢,只聽見那個漂亮的男孩子怒喝道:「你還敢罵人家是小丫
頭,你自己才是小癟三哩,爸爸告訴過我,你們一家子都靠我爸爸才給你們吃一口
飯的。」
小靂病鬼不敢回嘴,垂頭喪氣的走開去了,別的頑童們也一哄而散,我感激地
抬起頭來瞧那個小英雄時,見他大概同我姊姊差不多年紀,生得眉清目秀,頭髮剪
得很整齊,一條花綢的領帶色彩夠誘惑人。我想起剛才所受的委屈,不禁對著他嗚
咽起來。
「別哭!別哭!」他溫柔地說:「你不是符眉英的妹妹嗎?我是眉英的同學。
我從前看見過你的。」說著,他便在褲袋裡摸出一塊手帕來,遞給我試淚。
那天就由他伴送著我回家,一路上遇見兩個頑童,惡眉惡眼的似在竊竊議論著,
我覺得不好意思,然而卻是十分的驕傲,因為他是一個漂亮的小英雄啊2
以後黃承德便常到我家來玩,來時總帶些吃食玩具之類送給我們。我的母親似
乎很喜歡他,等他出去後又講我家可惜太窮了,不然的話……
我們知道他是元泰錢莊老闆黃鳴齋先生的獨子。鳴齋先生已經快五十歲了,在
承德未誕生之前,他曾有過四個兒子,不幸相繼夭亡,他與他的太太當然是痛不欲
生了。次年他的太太又懷起孕來,他們又歡喜又是擔心,及至養下來卻是一個女兒,
後來她的名字便叫「阿多」,嗚齋先生這一氣非同小可,足足有半個多月不肯理睬
他的太太,他的太太淌眼抹淚的,自知理短,卻也不敢同他怎樣,只恨肚子不爭氣。
因此阿多等到滿月便抱到鄉下去寄養了,因為鳴齋先生恐怕她的太太親自餵奶會影
響生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急於要對得起祖宗,也就急於想太太再替他養一
個男孩子哩。
鳴齋先生本來是在恆永錢莊做經理的,他知道如何拍股東馬屁,如何投機做買
賣,如何賺了錢算自己的,虧了本卻往店裡的公帳上一推。以後漸漸的他在恆永錢
莊也有了股子,他吃的用的送出去的人情都由店來給他負擔,然而回禮的人情卻是
歸到他名下來的。於是他們家裡便漸漸的富有起來了。
當承德降生的那年,他父親便脫離永錢莊,自己斥資另外創設一家,叫做元泰。
鳴齋先生由經理而自任老闆,自然是件喜事,於是他便歸到承德身上,說是這孩子
命好,值得嬌養的。同時做母親的也是這樣想,假使這次仍舊養個女孩子,丈夫事
業又發達了,豈不是名正言順地會討小呢?舊式女子總是這樣的,自己雖然也並不
怎樣的希望一定要同丈夫在一起,不過丈夫假使給另外一個女人搶去了,卻也不得
干休。她高興又感激她的兒子的出世挽救了這危機。承德是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她
去替他算命,說是將來一定可以做官,把個嗚齋先生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承德自幼嬌生慣養的,要什麼便有什麼,只差天上的月亮,鳴齋先生夫妻倆沒
有給他摘下來罷了。後來在他的一歲那年,店裡有一個老帳房宋文卿會寫字,鳴齋
先生便買了一張談金紙,用酒磨墨清這位老先生寫了一張正楷字,叫他照著描,老
先生說他有寫字天才,進步又很快,把個嗚齋先生笑得嘴也會不攏來。於是又由這
位老先生介紹,請了一個學究在元泰錢莊裡教他唸書,夜裡跟著父親睡,因為鳴齋
先生看兒子已經有了,不必再回家,自己早已留宿在店裡。
可惜的是現在乃民國時代,考秀才舉人,中進士的機會已經沒有了,承德雖說
有做官的命,卻也必須替他準備一個做官的資格,於是鳴齋先生不得不送他去投考
中學, 預備將來考大學政治系。A城的縣立中學只有一個,學生程度相當好,承德
本來是不容易考取的,恰巧那校的總務主人經人介紹與嗚齋先生認識了,鳴齋先生
的靈機一動,許他以重利,叫他把校中公款存入元泰錢莊,利息定得特別高,自然
好處是歸總務主任個人,學校方面只要不太吃虧也就算了。這年為了承德要考中學,
鳴齋先生又特地備了一桌酒,恭請那位總務主任來拜託一番,又送些吃食之類,總
務主任便替他說項了,結果總算勉強挨進備取名單內,也人學了,但是我的姊姊眉
英卻是硬碰硬考上了正取第一名。啊,我想她該是多麼的光榮!
他很愛我的姊姊,真的,因為她正受著無數人的欽敬。他常常邀她到他的家裡
去玩,她去過一兩次,鳴齋先生非常奉承她,說是女孩子會讀書真是難得的,將來
怕不像孟母教子似的做一個賢母,教出兒子來做了官兒她還不是一個太夫人嗎?他
贊成女人讀書,因為讀了書可以教訓兒子,他又歎氣說是承德的母親連一個字也不
識,怪不得承德這孩子在學校裡算學總弄不好,沒有知書識字的根來幫他做做習題,
叫他一個小孩子自己怎麼應付得來呢?
卻說這次承德從頑童包圍中把我救出來,送回家裡,母親也愛他的聰明漂亮,
叫他多來玩,以後他就同我們更加親熱起來了。
金錢究竟是好東西,有了它,人們便可以表達情感,就算至親如母子吧:兒子
買東西送了母親,總可以顯出他的孝心;母親買東西送孩子,也是表示她的慈愛的
一片好意。任何朋友或不很熟悉的人,只要用金錢,或用金錢購物以贈人,總是不
會有什麼不好地方的。承德的父親知道這些,他就拿出錢來替兒子買友誼以及種種
方便,即使清高如我母親,也不得不為他的厚重禮物而欣喜。
我當然更不能例外啦。一個清苦出聲的女孩子是容易受物質誘惑的,因為她一
向缺乏它們,所以見了它們便倍覺神秘與富有吸引力。喜歡他所送的東西,自然連
帶喜歡他本人了。我與承德漸漸熟悉起來。
我叫他哥哥,他叫我小眉。他說:「你比你的姊姊倔強得多了,將來嫁了人可
不要打丈夫呀。」
我咋他道:「瞧你又瞎說了,哥哥,你的嘴裡總是沒有好話講。」
姊姊坐在一旁做平面幾何,這時卻也回過頭來偷看我們一眼,暗自抿著嘴笑了。
母親說:「小眉是個陰陽怪氣的丫頭,不知道將來她會變成怎麼樣,只有我們
的眉英倒是斯斯文文的好女孩子,就是我怕她太本分了,在這個社會上去吃虧的。」
承德沒有話說,只望了我姊姊一眼,立刻又回過頭來目光灼灼地注視著我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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