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濫用名詞的問題,除梁宗岱先生所舉理由外,我們似乎還應當用比較近情
的看法,弄明白為什麼多數人濫用名詞。
第一,得承認這是一個普通常有的現象,原因是多數外來名詞初入中國,文字
體制又新經變革,一個名詞在「專家眼下」和「習慣使用」不能一致,也似乎容許
它不完全一致,譬如說,對「象徵主義」,梁宗岱先生說明時可以寫一篇洋洋萬言
的大文,至於這個名詞的含義,在一般人印象上,當然就簡單得多,並且會不相同,
使用時也不相同的(正如「科學」二字,愛因斯坦和梁宗岱先生兩人使用時不相同
一樣)。
梁先生循名求實精神,我們表示尊敬。但如果梁先生肯注意一下這點平常事實
時,也許就不會從一二名詞牽涉到中國「文壇」、「學術界」上去,批評態度也許
稍稍好些了。因為文壇學術界的進步與否,未必是一兩個名詞的關係,尤其不是一
兩篇文章上誤用了一兩個名詞可決定的。就一二名詞指摘全文,已近於籠統武斷,
若因此而說及全個學術界,似乎不大說得去。
第二,是我們還需承認一點事實,通常讀一篇文章時,我們讀者照例對一個名
詞的是非不甚關心,特別留下印象的倒是作品中一段或全篇所說的道理合不合,文
章完美不完美, 思想健全不健全,態度誠懇不誠懇。易言之,是概括的,非章 句
的。例如梁先生的公開信上說:在我未執筆寫那篇文章之前,我在各出版物上注意
到我們底散文界漸漸陷於一種極惡劣的傾向:繁瑣和浮華。作者顯然是極力要作好
文章;可惜才不逮意,手不應心,於是急切中連「簡明」、「清晰」、「條理」等
一切散文底基本條件都置諸腦後了,只顧拚命堆砌和拉長,以求觀瞻上的壯偉。明
明是三言兩語便可以闡說得清的,作者卻偏要發為洋洋灑灑的千言或萬言。結果自
然是:不消化的抽像名詞,不著邊際的形容詞,不恰當的譬喻等連篇累牘又翻來覆
去地使用。單就形容詞說吧,在一篇文章裡你可以發見「深遠的幽邃」,「特出的
超卓」,或什麼「精細的微妙」等等。於是讀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一大堆抽像名
詞、形容詞和譬喻等游泳到另一大堆同樣東西之後,只覺得汪洋萬頃,淼淼乎莫知
其底止。這實在是中國文壇一大危機。
(見《給李健吾信》)
大意上說得過去,就不會尋章摘句的推求。如用梁先生方法去認真分析,問題
可就多了。梁先生說散文界陷於惡劣傾向,是繁瑣和浮華。並且是從各種出版物注
意而來的結論。
梁先生真看過中國多少出版物?是不是真在看多數出版物後下的結論?因為據
我意見(讀者較多數也必有同感)中國目前流行的散文,支配一般作者的筆和讀者
的眼,就並不是煩瑣和浮華的散文,梁先生有興味認真普遍注意過中國近年來散文
的傾向, 很可懷疑。若就引文看來,事實上不過是把一 個青年書評家幾句不合文
法的話舉出,若下批評,指明他書評「寫得不通」,勸他「好好的寫」,如此而已。
如因此便認為我們是在墮落,是中國文壇一大危機,說的豈不過分?梁先生贊成法
國式的一劍一槍,平常和朋友對面時,很顯然「深受法國學術界第一流大人物的影
響」,語言奮鬥極認真,又對於自己的語言邏輯深有自信的。然而使用名詞就還是
大可商量。若我們都照梁先生的法國式辦法,來在筵席上,在茶會上,不客氣的討
論,什麼時候得到結論?文壇是不是就有長進的希望?若寫出來,是不是有那麼多
刊物的篇幅可供討論?
再引一例,
我想你一定拜讀過梁實秋先生在《東方雜誌》發表的那篇大文《論文學的美》
了。我不相信世界上還有第二個國家——除了日本,或者還有美國——能夠容許一
個最高學府底外國文學系主任這般厚顏去高談闊論他所不懂的東西——真的,連最
初級的認識都沒有!試看這一段:「我們要知道美學的原則往往可以應用到圖畫音
樂,偏偏不能應用到文學上去。即使能應用到文學上去,所討論的也只是文學上最
不重要的一部分——美。」還有比這更明白地袒露作者對於美學,甚至對於圖畫音
樂的絕對的愚昧的麼?而他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根據這幾句話寫成一篇洋洋萬言的文
章!
我們先不妨假定說梁實秋先生的萬言文章,恰恰如梁宗岱先生所引的那一小段
文章一樣,對於美的定義下得如此天真而單純。但批評者如此寫出他的意見,給我
們留下的印象,又是什麼?是使我們照樣不相信除了日本或美國都不許有梁實秋那
麼一個人作外國文學系主任,還是相信法國有象梁宗岱先生那麼寫批評文章的人?
從這裡可以弄明白,其實倒是「找尋真理」的方式,如宗岱先生所使用的方法,全
不適宜。
即或法國文化就像宗岱先生所說的辦法發展的,中國依然未必合用。這不像是
求真,是最不高明最籠統的一種謾罵。
梁先生說畢法國情形後,又回頭看了一下我國情形。
回頭看看我們智識階級底聚會,言及義的有多少?言及義而能對他底主張,他
底議論負責的又有多少?除了「今天天氣哈哈哈」,除了虛偽的應酬與恭維,你就
只聽見說長道短了。
代表中國「智識階級」應當是中央研究院評議會,中國哲學會,政治學會,生
物學會,地質學會……大小公私團體不下百十種,梁先生參加過多少次這種團體聚
會?就如說是文學團體的聚會,私人集會,事實上梁先生參加過有多少?事實上這
些聚會又都是言不及義,除虛應酬與恭維就無可作?我倒同意梁宗岱先生另外說文
壇流弊根源那幾句話,以為很誠懇動人,其中或有一二錯字,意思是明白的。
但是我那篇文章所抨擊的,又不止文壇上一種惡傾向而已。如果我們留心觀察,
便會發見我們學術界流行著一種浮誇,好炫耀,強不知以為知,和發議論不負責任
的風氣:那才是我們文壇底流弊底根源。
我以為值得凡是拿筆——尤其是拿筆議論人或討論事的朋友注意。因為這種注
意可以去掉執筆的一些不必需的傲慢,卻又可稍微增加一點應有的謙虛。寫出來的
文章也許不那麼雄赳赳,理直氣壯,熱烈興奮,但自己立場總站得穩一點,也就比
較容易接近「真理」。真理是一個渺茫名詞,就常識言,不妨說它容易有「效果」;
如作者所等待的效果。一篇批評文章辭勝於理,而又氣勝於辭,它會得到相反的效
果。
本文第一點說的是濫用名詞不可免。因為許多名詞在專家和流行習慣下使用時,
含義不一致,值得原諒。第二點說的是濫用名詞不可免,或錯誤,或輕重失宜,有
心人欲救濟,也不一定必需照法國式一槍一劍,因為它求不出結論,如梁宗岱先生
辦法即是一例。綜合兩點得來一個結論卻是盼望拿筆的用筆時謹慎一些。在個人機
會上有到法國或英國跟名流談天的,在職業上有教授和專家,容許他因此對於個人
生活多得一種精神上的樂趣,和身份上的自尊。也許可朋友,因自己年紀較輕,用
「我不明白不妨事,你還不應當明白嗎」態度而增加被指摘的挪揄份量,得到快樂。
但拿筆發表意見時,還是同樣應負責的。批評要效果,不只是自己寫出,得到情感
排泄的痛快,同時還要給被批評者看,令他首肯,還要給一般人看,覺得坦白而公
平。
梁宗岱先生求真的方法,可說代表一種風格,吵吵嚷嚷街頭相罵的風格。有時
是聲音大能持久就可成功的。 若我們覺得這太需要精神, 不大經濟,還不如學學
「在幫的」吃講茶辦法,壓住氣談談好。在幫的談的不過買賣婦女佔奪權利俗事,
但說理方法卻值得我們中國學者取法。
至於文學的進步, 在一篇文章中尋章摘句,或筵席上一 劍一槍。即或是極重
要的,事實上恐怕也只有少數人如梁宗岱先生可作,因為這需要豐富的學問,以及
在一個名詞上求真的興味。至於大多數人,倒似需要從大處看,明白中國情形(不
提國家至少也應當明白中國文學過去當前的情形),知道想分擔這個建設的光榮,
得低下頭來苦幹,不自滿自驕,也不妄自菲薄;不因自己一點長處忘卻世界之大,
也不因為珠玉在前即不肯努力。 誠於工作而不必急於自見,不至於因一 時得失而
轉變不已。各有所信也各有所守,分途並進且相互尊敬。批評它的得失者,能虛心
客觀的去認識它,明白過去和現在,究竟是什麼情形,再從此推測未來,比較有意
義些,說的也中肯些,要進步,期以十年,必然會得到相當的進步,若說墮落和危
機呢,似應當由三種人負責,一是寫作態度不誠實,或變相抄襲,不覺得可恥,又
善於作偽,用各種方法推銷其作品的作者。二是見解窄,野心大,知道的有限,話
說的極多,毫無真實信仰,唯利是趨,反覆無常,卻常居領導地位的論客。三是又
熱心,又誠實,不過英雄氣分太強,自視太高,容易把寫作(不拘是論文,批評,
創作)當成排泄情感的工具,不大明白自己也不大明白讀者的人物。這三種人在許
多情形下, 都將成為進步的絆腳石, 但也在可能機會上,大有助於新文學的發展
(尤其是第三種人)。正因為我們背後還有一個無言者「時間」,雖沉默卻比較公
正, 將清算一 切作品,也教育一切作家。「信天翁」是我們用來嘲笑不負責之徒
的名詞,但一個作家在工作上盡責,在時間上等待,卻並不十分可笑。一個關心目
前中國文學,又明白文壇內情的人,一定會承認口號多,問題多,戰爭多,只緣於
作家中忍受寂寞甘於作信天翁的太少。 一些很有前途的作家,都在一 面寫作,一
面推銷,忙碌情形中混,時間不得幫助他反而毀了他,從這種當前的事實,我們也
可以看出一點未來,未來的希望或危機,與其說是在「思想抉擇」上,不如說是在
「寫作態度」上。
一九三七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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