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住處後,一些回憶咬著她的心子。把那束高原藍花插到窗前一個小小觚
形瓶中去。換了點養花水,無事可作,便坐下來欣賞這一叢小花。同住的還不回來,
又還不到上燈吃飯時候,黃昏前天氣悶熱而多雲。她知道她實在太累,身心兩方面
若果都能得到一個較長時期的休息,對於她必大有幫助。
過了一陣,窗口邊那束藍花,看來竟似乎已經萎悴了,她心想,「這東西留在
這裡有什麼用處。」可是並不去掉它。她想到的正像是對於個人生命的感喟,與瓶
花又全不相干。因此聯想及老朋友對於一個人生命的一點意見,玩味這種抽像觀念,
等待黃昏。「其實生命何嘗無用處,一切純詩即由此產生,反映生命光影神奇與美
麗。任何肉體生來雖不可免受自然限制,有新陳代謝,到某一時必完全失去意義,
詩中生命卻將百年長青。」生命雖能產生詩,如果肉體已到毫無意義,不能引起瘋
狂時,詩歌縱百年長青,對於生命又有何等意義?
一個人總不能用詩來活下去,尤其是一個女人,不能如此。尤其是她,她自以
為不宜如此。
不過這時節她倒不討厭詩。老朋友儼然知道她會單獨,在單獨就會思索,在思
索中就會寂寞,特意給了她一個小小禮物,一首小詩。是上三個月前臨離開她時留
下的。與詩同時還保留下一個令人難忘的印象。她把詩保留到一個文件套裡,在印
象中,卻保留了一種溫暖而微帶悲傷的感覺。那詩在一 般說來有點怪。
小瓶口剪春羅還是去年紅,
這黃昏顯得格外靜,格外靜。
黃昏中細數人事變遷,
見青草向池塘邊沿延展。
我問你,這應當「惆悵」,還應當「歡欣」?
小窗間有夕陽薄媚微明。
青草鋪敷如一片綠雲,
綠雲相接處是天涯。
詩人說「芳草碧如茵,人遠天涯近,」
這比擬你覺得「近情」,「不真」?
世界全變了,世界全變了,
是的,一切都得變,
心上虹霓雨後還依然會出現。
溶解了人格和靈魂,叫做「愛」。
人格和靈魂需幾回溶解?
愛是一個古怪字眼兒,燃燒人的心,
正因為愛,天上方懸掛千萬顆星(和長庚星)。
你在靜中眼裡有微笑輕漾,
你黑髮同蒼白的臉兒轉成抽像。
溫暖的文字溫暖了她的心,她覺得快樂也覺得惆悵。還似乎有點憐憫與愛的情
緒,在心上慢慢生長。可是弄不清楚是愛自己的過去,還是憐憫朋友的當前。又似
乎有一種模糊的慾念生長,然而這友誼卻已超過了官能的接近,成為另外一種抽像
契合多日了。為了對於友誼印象與意象的捕捉,寫成為詩歌,這詩歌本身,其實即
近於一種抽像,與當前她日常實際生活所能得到的,相隔好像太遠了。她欣賞到這
種友誼的細微感覺時,不免有點怨望,有點煩亂,有點不知所主。
小瓶中的剪春羅也已萎悴多日。池塘邊青草這時節雖未見,卻知道它照例是在
繁蕪中向高處延展,迷目一望綠。小窗口長庚星還未到露面時。……這一切都像完
全是別人事情,與她渺不相涉。自己房中彷彿什麼都沒有,心上也虛廓無邊,填滿
了黃昏前的寂靜。
日頭已將落盡,院子外闊大楠木樹葉在微風中輕輕動搖,恰如有所招邀。她獨
自倚靠在窗口邊,看天雲流彩,細數詩中的人事,不覺自言自語起來,「多美麗的
黃昏,多可怕的光景!」正因為人到這種光景中,便不免為一堆過去或夢景,身心
都感到十分軟弱, 好像什麼人都可以把她帶走。只要有一 個人來說,「我要你,
你跟我走,」就不知不覺會隨那個人走去。她要的人既不會在這時走來,便預感到
並不要的那個大學生會要來。只好坐下來寫點什麼,意思像是文字可固定她的願望。
帶她追想「過去」,方能轉向「未來」,抵抗那個實際到不可忍受的「當前」。她
取出紙筆,試來給老朋友寫一個信,告他一點生活情形。
「××,我辦公回來,一個人坐在窗邊發癡。心裡不受用。
重新來讀讀你那首小詩,實在很感動。但是你知道,也不可免有一點痛苦。這
一點你似乎是有意如此,用文字虐待一個朋友的感情,尤其是當她對生活有一點兒
厭倦時!天氣轉好了,我知道你一定還留在桂林。你留下的意思是不見我。好個聰
明的老師,聰明到用隔離來教育人!我搬來已十五天,快有三個月不見你了,你應
當明白這種試驗對於我的意義。我當真是在受一種很可怕的教育。我實在忍受不了,
但我沉默忍受下去。這是我應分得到的。可是,你公平一點說,這是我應分得到的?
同住處一位《紅樓夢》的崇拜者,為人很天真可愛,警報在她想像中盡響,她只擔
心大觀園被空襲,性格愛嬌處可想而知,這就是你常說希有的性格,你一定欣賞。
從我們住處窗口望出去,穿過樹林的罅隙,每天都可望到你說的那顆長庚星。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心那麼硬,知道我的寂寞,卻不肯來看看我。我有時總那麼傻想,
應當有個人,來到我這裡,陪陪我,用同樣心跳,在窗邊看看藍空中這顆閱盡滄桑
的黃昏星,也讓這顆星子看看我們!哪怕一分一秒鐘也成,一生都可以溫習這種黃
昏光景,不會感到無聊!我實在很寂寞,心需要真正貼近一顆溫柔而真摯的心。你
儘管為我最近的行為生我的氣,你明白,我是需要你原諒,也永遠值得你原諒的!
寫到這裡不知不覺又要向你說,我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是照例無力抵抗別人給她
關心的,糊塗處不是不明白。但並不會長遠如此。情誼輕重她有個份量在心中。說
這是女人的小氣也成。總之她是懂好歹的,只要時間稍長一 點,她情緒穩定一點。
負心不是她的本性。負氣也只是一時間的糊塗。你明白,我當前是在為事實與理想
忍受雙重磨折。
理想與我日益離遠,事實與我日益相近。我很討厭當前的自己。我並不如你所
想像的是一個能在一種輕浮中過日子下去的人。我盼望安靜,孤獨一點也無妨。我
只要一個……我要的並未得到,來到我生活上,緊附在生活上的是一堆,我看得清
清楚楚,實在庸俗而平凡。可是這是我的過失?別的人笑我,你不應當那麼殘忍待
我。你明白事情,這命運是誰作主?我要掙扎,你應當對於我像過去一樣,相信我
能向上。這種信託對我幫助太大了。而且也只有這種信託,才能喚回我做人信心。」
信寫成後看看, 情緒與事實似乎不大相合。正好像是一 個十九世紀多情善感
的女子,帶點福樓拜筆下馬丹波娃利風格,來寫這麼一封信。個人生活正在這種古
典風格與現代實際兩種矛盾中,靈魂需要與生活需要互相衝突。這信保留下來即多
忌諱,多誤會。寄給老朋友只增多可怕的流言,和許多許多不必要的牽連,因此寫
成後看看,便燒掉了。信燒過後又覺得有點惋惜,可惜自己這時節充滿青春幻想的
生命,竟無個安排處。
稍過一時,又覺得十九世紀的熱情形式,對當前說來,已經不大時髦,然而若
能留到二十世紀末葉的人看看,也未嘗不可以變成一種動人的傳奇!同時說不定到
那時節還有少數「古典」欣賞者!對這種生命形式感到讚美與驚奇!因此重新從灰
燼中去搜尋,發現一點殘餘。搜尋結果,只是一堆灰燼。
試從記憶中去搜尋時, 卻得到些另外東西,同樣保留了些十 九世紀愛情的傳
奇風格。這是六年前另外一個朋友留下的。這朋友真如自己所預言,目下已經腐了,
爛了,這世界上儼然只在她心中留下一些印象,一些斷句,以及兩人分張前兩天最
後一次拌嘴,別的一切全都消滅了。
她把這次最後拌嘴,用老朋友寫詩的方式,當成一首小詩那麼寫下來:我需要
從你眼波中看到春天,看到素馨蘭花朵上那點細碎白;我歡喜,我愛。
我人離你遠,心並不遠。
你說「愛」或「不愛」全是空話,
該相信。也不用信不信。
你晚,天上一共是多少顆星?
我們只合沉默,只合啞。
誰掛上那天上的虹霓,又把它剪斷?
那不是我,不是我,
你明白這應當是風的罪過。
天空雨越落越大了,怎麼辦?
天氣冷我心中實在熱烘烘,
有爐火悶在心裡燃燒。
把血管裡的血燒個焦,好。
我好像做了個夢,還在做夢。
能燒掉一把火燒掉,
愛和怨,妒嫉和疑心,微笑的影子,無意義歎息,都給它燒個無蹤無跡;燒完
後,人就清靜了,多好。
你要清靜我明天就走開。
向頂遠處走,
讓夢和回想也迷路,
我走了,永遠不再回來。
這個人一走開後,當真就像是夢和回想也迷了路,永遠不再回到她身邊來了。
可是她並不清靜。試溫習溫習過去共同印象中的瓦溝綠苔,在雨中綠得如一片翠玉。
天邊一條長虹,隱了又重現。秋風在疑嫉的想像中吹起時,虹霓不見了,那一片綠
苔在這種情形中已枯萎得如一片泥草,顏色黃黃的:「讓它燃燒,在記憶中燃燒個
淨頸。她覺得有點痛苦,但也正是一種享受。」她心想,「活的作孽,死的安靜」。
眼睛業已潮濕了。過去的一場可怕景象重複回到記憶中。
「為什麼你要走?」
「為了嫉妒。」
「為什麼要妒嫉?」
「這點情緒是男子的本性。你受不真心,不專一,不忠實,所以我……」「你
不瞭解我,我永遠是忠實的。我的問題也許正是為人太忠實,不大知道作偽,有些
行為容易與你自私獨佔情緒不合。」
「是的,你真實,只要有人說你美麗可愛,你就很忠實的發生反應。一個蕩婦
也可以如此說,因為都是忠實的。」
「這也可說是我的一種弱點。可是……」「這就夠了!既承認是弱點,便自然
有悲劇。」
她想,「是的,悲劇,你忍受不了,你要走,遠遠的走,走到一個生疏地方,
倒下去,死了,一切都完事了。讓我這麼活下來,怎麼不是悲劇?一個女子怕孤獨
的天性,應當不是罪過!你們男子在社會一切事實上,都照例以為女子與男子決不
能凡事並提,只是一到愛情上,就忘卻我們是一個女子。忘了男女情緒上有個更大
的差別。而且還忘了社會對於女子在這方面多少不公平待遇!假如是悲劇,男子也
應當負一半責任,至少負一半責任!」
每個朋友從她的身邊走開時,都必然留下一分小小的禮物,連同一個由於失望
而灰心的痛苦印象。 她願意忘了這一 切人事,反而有更多可怕的過去追蹤而來。
來到腦子後,便如大群蜂子,嗡嗡營營,攪成一團,不可開交。「好,要來的都來,
試試看,總結算一下看。」忽然覺得有一種興趣,即從他人行為上反照一下自己,
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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