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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人與新文學


  五四以後中國多了兩個新名詞,一個是「新文學作家」,一個是「新文學」。 所謂新文學,就是「的、呢、嗎、啦」老古董一見搖頭的文學。直到如今新文學雖 還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成績,能夠使那些從前搖頭的點頭。不過一群新文學作家,在 這十年來,可真是出夠了風頭了。「文學作家」在青年人心中已成為一個有魔術性 的名詞,這是我們不能否認的事實。這名詞不知毒害過多少年青人,使他們皆得了 極其厲害的神經衰弱症,有業務的擱下業務不理,正求學的拋開書本不讀,每天在 一堆流行雜誌裡鑽研「浪漫」「古典」「象徵」「幽默」字眼兒裡,白白的糟蹋掉 他們那些寶貴的生命。這些大有影響於青年人的文學作家,及其大多數皆只宜稱呼 為「新文人」。

  就因為從前舊文人的惡德,既可以在他們身上繼續發現,現社會的惡德,在他 們身上也更富於傳染性。

  一個新文人的特徵是:「活下來比任何種人做人的權利皆特別多,做人的義務 皆特別少。」

  這些人照例多少知道一點中外古今文學名著,同時還記起一些中外古今文壇掌 故。各有一張口,好說空話,又會說空話。看事既朦朦朧朧,作事皆馬馬虎虎。有 些自命風雅,就輕視身邊一切活人生活,以為那是「俗物俗務」。有些平常時節讀 點詩歌小說,放下書時,便自作多情不免裝作無聊失意樣子起來。他們照例皆害怕 同真實社會對面,不願受社會規矩束縛,因此全是個人主義的贊同者。然而個人主 義者每天總仍然得穿衣吃飯,在穿衣吃飯問題上又不能不同那個醜惡俗氣社會對面, 迨被種種事實圍困,打倒,不能振拔自救時,於是便煩惱悲觀,不知如何是好。嫌 白日太長,無可消遣,卻邀約三四同志,打打麻雀牌與撲克牌。嫌夜裡太靜,睡不 著覺,又不妨上舞場去玩個半夜。(胡鬧自然有理由的,因為翻開任何大作家傳記, 皆有前例可援!)有些人玩也不玩,動也懶動,孤僻寂寞不與他人同流合污的,每 天便在家中灌個半斤燒酒,寫個十首歪詩,十篇雜感。……也許還有為人更聰明更 灑脫的,或尚能想方設法,使用都市中種種腐爛身心的玩意兒,來作腐爛自己的行 為。

  一個教授,一個學生,一個公子哥兒,一個志在作這種文人的人,他就可以找 尋機會,令旁人承認他為文人,或自稱為文人。既作文人後,就過著如上所述委瑣 猥褻的新文人生活。這些人身份儘管相去天遠,見解趣味,卻常常極其相近。他們 照例對於社會上許多事情皆不明白,許多人生必需常識皆極其缺少,許多嚴重現象 皆漠不關心。怕責任,怕拘束,因此或以隱逸淡泊相高,或以放僻邪侈為美。若有 人指摘到這一點時,他們自會援引典籍,保護自己,由於設辭巧妙,反而能令一般 人十分同情。他們既在那裡「玩」文學,認為文學只宜那麼玩下去,又瀟灑,又自 由,還必須如此方不至於失去它的莊嚴。總彷彿國家社會皆不能缺少這種消閒文學 同遊蕩文人,若稍稍苛刻他們,希望他們在生活態度上與作品上負上一點兒小小責 任時,就褻瀆了文學,誤解了文學,因此一來,文學就再不成其為文學,國家社會 同時也就再不成其為國家社會了。

  十年來這種新文人日見其多, 卻用不著為他們作品過多發愁。 這些人雖稱為 「文學家」,終日儘管批評,造謠,在酒食場中一面吃喝,一面傳述點自己雅事別 人俗事,用文學家名分在社會上作種種活動,受青年人崇拜同社會供養,事情說來 很稀奇,有些人既不曾在過去某一時認真寫過什麼作品,甚至將來也就絕不會寫個 什麼作品,他們其所以成為新文人,大多數倒是關於他們的故事消息,在新出報章 雜誌上,差不多隨處皆可以很誇張虛誕的登載出來。他們原是從這方面成為文人的。

  一個新文人既那麼瀟灑自由,令青年人神往傾心,也不是無理由了。

  至於我們這個社會真正所希望的文學家呢,無論如何應當與新文人是兩種人。 第一,他們先得承認現代文學不能同現代社會分離,文學家也是個「人」,文學決 不能拋開人的問題反而來談天說鬼。第二,他們既得注意社會,當前社會組織不合 理處,需重造的,需修改的,必極力在作品中表示他的意見同目的,愛憎毫不含糊。 第三,他們既覺得文學作家也不過是一個人,就並無什麼比別人了不起的地方,凡 作人消極與積極的兩種責任皆不逃避。他們從事文學,也與從事其他職業的人一樣, 貢獻於社會的應當是一些作品,一點成績,不能用其他東西代替。

  這種人也許是個鄉巴佬,凡屬新文人的風雅皆與他無緣。

  生活也許平平常常,並無軼聞佳話足供廣播流傳。思想信仰也許同現社會制度 習慣皆顯得十分衝突,不能相合,但卻有一種更合理更謹嚴的倫理道德標準控制他, 支配他,而且在他那些作品中,便表示出他對於舊制度習慣的反抗,向未來社會倫 理道德的努力。這種人缺少新文人的風度,缺少新文人的生活,算不得他的恥辱。 他不一定會喝酒打牌, 不一定常常參加什麼會, 不一定是個什麼專家,不一定有 「學位」和講座。他觀察社會,認識社會,雖無「專門知識」卻有豐富無比的「常 識」。他從書本學得了文學上各種技巧,學會安排文字,鋪敘故事,再從那個活生 生的社會裡去注意一切問題——他的作品便是綜合這兩方面所得的成果。他決不如 某種有「學位」的文人,僅僅以能夠模仿某某名作寫得出一首詩一篇小說就沾沾自 喜。他不善模仿,必得創造。(創造需要膽量同氣魄,他就不缺少膽量同氣魄。) 工作失敗了,他換個方式再干;成功了,也仍然換個方式企圖更大的成功。

  這種人相信人類應當向光明處去,向高處走。正義永遠在他們胸中燃燒,他們 的工作目的就是向生存與進步努力。假若每個文學作品,還許可作者保留一種希望, 或希望他作品成為一根槓桿,一個炸雷,一種符咒,可以因它影響到社會組織上的 變動,惡習氣的掃除,以及人生觀的再造。或希望他的作品能令讀者理性更深湛一 些,情感更豐富一些,作人更合理一些。他們的希望容或有大有小,然而卻有相同 的信仰,就是承認人的個體原是社會一部分,文學作品是給人看的,把文學從輕浮 猥褻習氣裡救出,給它一種新的限制,使它向健康方面走去,實為必需的情形。一 個不自私的現代人,假若他還有眼睛,還能夠用眼睛看看書本以外的一切,就不至 於覺得把文學賦予這種限制有何種可嘲笑處。他們不怕嘲笑!

  社會的流行風氣,常常獎勵到一些裝模作樣的新文人,常常獎勵到一些懶惰與 狡猾的人,這不稀奇,因為無限制的容許新文人輕浮與猥褻,讀者也就可以滿足個 人輕浮與猥褻的嗜好。因此一來,另外那些想把文學加上一種崇高的責任的文學者, 自然就見得俗氣逼人,見得荒謬絕倫了。這種人一面將受一般社會的奚落,一面還 不免為痛苦、貧窮以及各樣惡勢力所迫害,不是很悲慘的死去,就只得在逃亡沉默 中勉強掙扎。這種人不特缺少新文人的瀟灑與風雅,有些人甚至於想勉強活下去也 辦不到。若將這種人同新文人去比較看看,相形之下,也就可以明白這所謂「從事 文學」的工作,真是一種如何枯燥無味困苦艱難的工作!

  一個大學校的文學教授,一個文學雜誌的編輯,或是一個薄負時譽的文學作家, 必皆常常被青年人用書信或當面提出一個問題:「先生,我對文學極有興味,我有 志於文學,怎麼樣我就可以做個文學家?」這些青年人雖說有志於「文學」,大多 數或者還只是有志作一「新文人」。因為一群新文人的好處,最容易引起他們的注 意。至於一群有遠見的文學家,十年來所遭遇的憂患,照例是很少為人知道的。

  ……

  中國目前新文人真不少了,最缺少的也最需要的,倒是能將文學當成一種宗教, 自己存心作殉教者,不逃避當前社會作人的責任,把他的工作,擱在那個俗氣荒唐 對未來世界有所憧憬,不怕一切很頑固單純努力下去的人。這種人才算得是有志於 「文學」,不是預備作「候補新文人」的。

  一月三日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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