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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女孩玖很早的起身,邀約朱到球場習網球,玩了一會,又邀同伴到她二哥房中去取 書。用著稍稍不安靜的心情陪了玖到教員宿舍去是朱這個人。到宿舍了,女孩玖也習慣 用手叩門三下,沒有答應,又看看天氣,已經是二哥起床以後的時間,就輕輕的推門。 門開了,房中空氣極壞,電燈還放黃光,男子A躺到床上,衣也不脫,皮鞋也不脫,被 蓋還未曾完全拉開就隨意的搭到身上,房子中地下無數碎紙,顯然是主人夜來睡得極晚。

  女孩玖與那同伴女子皆愣住了,女孩玖輕輕的走到床邊去,很憂愁的望到男子A憔 悴的臉,長的發,以及一隻擱在被外瘦小的右手。

  「二哥,二哥……」

  男子A似乎並沒有酣睡,一聽到女孩玖的聲音就驚醒了,爬起身來睜著充滿了血的 一雙失眠的眼睛,望著妹子勉強的笑,且一面說著「真太晏了晏了晏了」的話,作一種 在妹子前面自責的神氣,想將昨晚上的一切遮掩過去。但女孩玖搖搖頭,把臉背過去了。 男子A明白玖要做什麼了,就說:「玖,忘記你是大人了麼?」

  女孩玖,聽到男子A的話,且記起在房中還有朱,是沒有正式介紹給二哥的客,就 回頭裝著笑臉,勉強對男子A笑,「二哥,你為什麼又這樣子?」

  男子A也裝著笑臉,「不是通夜不睡,是起得太早了,到後又倦得很,所以成這樣 子了。」說到這裡男子A已望見電燈,還有光,沒有熄滅,就趕緊把機關拍的一按,且 如往常情形,一面檢拾桌上的稿件一面說話,「寫得很有頭緒,做文章真是天氣早好一 點,不為旁人吵鬧,清清靜靜……」女孩玖心裡就想:「你完全說謊,對於我同客人。 顯然是在夜間過度疲倦了,所以到這個時候來說謊!」但是她卻說:「二哥你真勇敢。」

  「我的文章在下禮拜就完成了。我以為這篇寫得很好,你看了也一定歡喜。」

  「好是一定的。你是不是還要我題幾個字?」

  「自然的事!你為我寫章草好點,不要鐘體,你寫鐘體不大好,因為漢隸太無根 據。」

  「可是筆真不行,我得借筆來!」

  「好,你借一隻好筆來,並且隨意畫一個封面畫。」

  他們倆在客人面前互相謊著,且都用著笑臉,又皆明明白白這謊話背後所蘊藏的眼 淚。女孩玖且正式把女生朱介紹給這說謊話的二哥了。男子A望到朱,很勉強的點頭, 且更勉強的找出一些話語來同那女人接談。他問到女生朱同鄉,又問到朱選的課程,以 及從××轉學以來對於這新學校同舊學校的趣味差別,竟像非常想明白這些事情那樣關 心。女孩玖則從旁代為解釋,好像男子A要在女生朱生活上寫一篇小說的原因,所以同 時把自己對於朱的長處也說及。她說到朱的功課,說到思想,說到人,其實這些話昨晚 上在堤邊就已經全說過了,如今又來在朱本人前面重複一次。

  本是懷了稍稍不大安定的心來到這房裡的朱,到此見到這兄妹二人情形,話更不能 多說了。她用著聰明的眼睛看望對她說話的人,拘束的不自然的回答著,又在女孩玖的 讚美言語上,做出害羞的笑,她也有一些說謊的精神,就是一面覺得男子A近於可憐, 然而她說的卻是「非常歡喜看A先生作的《山鬼》。」她在對談上也找出了許多近於客 氣的言語,可是主人的笑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種與歎息並不兩樣的東西。

  她知道第一次談話最相宜的還是讚美,所以讚美了男子A文章,還同時讚美到女孩 玖的美麗和天真。她本想說「做文章身體太壞是不行的,應當為一些人愛惜自己一點」, 但她彷彿為了大家「安寧」起見,卻只說出一些平常客氣的話。

  預備鈴搖過了,女孩玖同客人已把書拿走上課去了。男子A坐到自己床邊,想著昨 晚上的工作,想著這時上課去了的有著柔軟的心的妹子,又想著這使女孩玖同客人皆似 乎極其難過的情形,工作結果只是一些什麼意義。




  吃過午飯以後。

  「你哭了!」

  「哪裡有這事。睡不好,眼睛就這樣子。」

  男子A不再說什麼,只想著一切。因為不願意使女孩玖傷心,就說別的話。

  「玖,為什麼大清早就引客人到我這裡來?」

  「我以為你早起來了。」

  「人家看到我們房裡這樣子真會笑話。」

  「哪裡,她們才不會為這些事笑你!」

  「你不是說四川人就說過我嗎?」

  「但是我聽到那四川人她們常常說到你,可見得並不是很討厭了。」

  「我倒以為單為這些原因明年也不再教書了,我不願意讓女人說到我。我倒並不想 要這些女人歡喜我。一些年青的人,天真爛熳的吃飯上課,莫以為我愛做文章說得可憐, 只想一個女人援手,就以為我在她們面前也會感到可憐!」

  女孩玖笑了,不做聲,然而又輕輕的象不讓二哥聽到一樣,說,「人家崇拜你哪, 有什麼辦法?」

  「我才不希罕這種東西!若果是靠到這些意義,就有理由安分知足活下去,那我不 寫文章也夠了。我是還擔心那些女人以為我平常很隨便,就以為是想要使她們看出我的 可憐,因而在我面前更加矜持小心起來的。」

  女孩玖仍然笑,搖頭,表示意思是:「我猜不會有,這些女同學全老實極了。」

  但女孩玖並沒有老老實實把另外一時節女生朱同她談到的近於老老實實的話,告給 男子A過。她只另外談到功課,談到試驗,談到在試驗時一些學生與教授故意麻煩的情 形,也不再說到女人,也不敢再問到昨夜究竟為什麼寫了一夜文章。

  這時第二十一教室,正坐滿了一室年青男女,看著講台上講比較文學教授抄引的作 品。那教授引得是男子A文章的一段,抄滿了一黑板,一面抄一面又回頭說,「不要把 標點加錯。」大家就笑。這是一句話,在凡是這教授所擔任的功課上面,遇到抄引筆記 時,他總不忘記這一種責任內的囑咐,為了重視筆記起見,這人有時還觀察學生的筆記 冊,因此學生中有人就在筆記冊上也寫上那一句話,好讓教授見到的。

  把黑板寫滿,應當是教授說話的時節了,這就憑了一點在另一時節所知道男子A的 種種,解釋這文章以何因緣寫成,以及內容的糅和情感與理智表現的美處。

  在講堂下最末排坐的是十個女生,玉,五,朱三人成一線坐在角上,正如其他同學 一樣很隨意的領會到先生的分析。

  到後聽到講「天才」一定是有,且把如何生活就算天才的話期望到同學,學生全笑 了。第二次又返身面向黑板寫字時,玉就同五說話。

  玉說,「聽這個講不如找小羊來談天還有趣味,她講這一課比大教授高明多了。」

  五說,「小羊應當也來聽聽這一課,好多有一個機會去說笑話。」

  玉又說,「她今天好像哭過一會,我上午在第七教室見到她,問她為什麼不愉快, 不做聲,微微的笑著,走開了。」

  五又說,「你應當安慰她,她是你的——」「你要我打你了?」

  「你自然有權利這樣做,因為假若你是……」坐在一旁的朱聽到這兩人說的話心中 匿笑,裝著一點不注意的神氣抄錄筆記。先是不懂所說「小羊」是誰,到後清楚了,她 同時還明白「小羊」哭泣的原故,下了堂,就走到黃字宿舍去找那所謂「小羊」。




  玖尚沒有回宿舍。宿舍中只有另外一個同學,正在翻著×××那本書。朱走進房去。

  「瓏小姐,她不在這裡麼?」

  「好像是上課去了。」

  「我下堂沒有課,她下堂也沒有。」

  「那是到她哥哥那裡去了。」朱想走,同房的瓏於是又說,「這孩子不知為什麼原 故,今天哭了一會。」朱答著「哦」字,彷彿這事情完全不是自己關心的事,很匆促的 走下樓梯,到了樓梯確碰到了女孩玖。她們暫時皆站在樓梯口邊。

  「我到你房裡找你,不見你。」

  「什麼事?」

  「同你玩玩去,我引你到好地方去。」

  「願不願到江邊去看看船去?」

  朱正望到這女孩玖的微腫的眼睛難過,一時不即回答。

  玖就又說,「歡喜去就等我一會兒,我換件衣,我二哥也在外邊等我。」

  朱稍稍凝神,想了一會,本是預備邀玖去玩玩,以為可以安慰這女孩,現在反像是 被玖所邀,忽然說不去了。她說,「我不去,」也不再在奇突的話上加以「我記起了」 或是「我幾幾乎忘了」那類話語解釋,說過不去,並且即刻就走了。女孩玖一點不曾注 意,匆匆的跑上樓去換衣。女子朱走出屋外,就見到男子A站立在路上,軍人風度的姿 勢把兩隻手插到衣袋裡,憂鬱的向她招呼。這女人臉略紅,點點頭,從男子A身邊走過 去時,柔馴得像一匹小貓。

  男子A望到這女人在大廣坪中走著的背影,完全沒有想到這是最先抱著「憐憫別人」 的心而來,到後確又抱著「缺少別人憐憫」的心而去,一個非常寂寞的女子的。

  女子朱一個人返到了自己住處,同房一女人正在念李商隱錦瑟詩,見到了朱,就詢 問她李義山詩是不是平素歡喜的詩。女子朱正為一種心上小小糾紛所苦,就很奇突的說, 「我什麼都不愛,」說過後,坐到自己床邊,一事不作,癡了半天。




  天氣已經到了將近深冬,雖然是大日頭成天從東方躍起又從西方墜下,在日光下還 有人曬雜糧,打赤膊作工也很平常的事,但那只是一些無教養愚蠢頑強的下等人的行為, 在××學校,辦事的地方,全在那裡安置預備過冬的煤爐了。骯髒漢子三三兩兩扛了竹 梯,鐵筒,鐵爐到了教務處又到事務處,滿校各處跑,大釘錘隨意的敲打,從講堂外邊 過身時也大聲說話。若不是為安置這鐵爐的原故,這樣放肆的行為,恐怕罰一個月薪水 還不容易使教務長快活。這些做工的人因為安置爐子,並且也居然有機會躺在會客室沙 發上歇憩了。並且一出去,也居然同學生一起湧到吃飯地方坐下了。不過年青人雖然同 到這些漢子在一處吃飯,卻都明白這些是無知識的人,都懂到顧全身份,也不再用同他 們說什麼話,也不問問今年煤爐比去年煤爐價錢如何不同,也不必知道這些人每一天做 工有多少錢收入,他們因為是讀書的子弟,吃飯以前上四堂功課,吃飯以後又得上四堂 功課,他們就只記到功課的內容,或單記著功課的名稱,以及擔任這一課的教授臉孔。

  他們還有間或還在僻靜處寫寫標語的人在內,這些上等人,全都明白身份這樣東西 有怎樣用處!

  因為聽說新裝了煤爐且新升了火的會客室,很暖和宜人,下了課後,許多學生皆在 會客室中圍爐取暖,與同學談天,彷彿對於因為有了這爐子,這一天就過得特別舒暢。 其中有人輕輕的唱歌,有人打呵欠,很願意就在那爐子旁邊睡一中覺。

  有人先尚發牢騷想到第四階級,因此一來也成為自由黨了。

  另外有兩個男子,在會客室的一角,辯論到目下流行的「藝術問題」。各人憑記憶 在一些看過一遍兩遍的新書上,各舉出了一些連自己也不很分明的例。又說詩,是情緒, 是情感,是節奏,又說藝術方面,是革命,是下層的呼喊,是力,其實到後是說到兩人 皆有點找不出頭緒,不知道應當如何來解釋了,所以不得不結束了。兩個年青人皆各看 了一本《女神》,一本《吶喊》,訂得有《小說月報》同《語絲》《北新》,又另外看 過五六本翻譯的書籍,又聽過名人演講,又能標點不錯,又能做點小說。這兩個很有作 為的青年談到很激烈時,幾幾乎真快要決裂動武,若非兩人皆想到主義以外的學誼,恐 怕兩個天才皆炸裂了。把話變換方向,兩人就說到一個女同學身上去,同在一條戰線了, 是一同皆覺得女生五生長得不壞,有理由使人想起時心跳,他們於是各盡所知推測到這 女人的未來情人。

  這時節,男子A同女孩玖,正在車站上遇到了五,五在車站送一個人,因此同這兄 妹二人同時回返校中。會客室窗外是路,來去人皆可以望到。年青人照例是一見到女人 就有感想,且能在一個女人一言一事上造作出若干謠言若干幻想,就感覺到全身鬆快。 男子A同女孩玖等三人走過那路邊時,是已經為一個英文系二年級,頭髮很長,西裝整 齊,單是那樣子送進當鋪也可作一個藝術家的估價的大學生見到,這已經很像個藝術家 樣子的人,正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外面天氣,忽然見到五同A在一起從外面走來,心裡 一跳,就呱的一聲,正說到五的兩個同時就向窗外一瞧,居然就毫不對於自己所見加以 考慮,便認為應當要用一個平常男子所有的妒嫉了,各人罵了一句野話,就憑空猜想了 一些謠言,且為這自己所幻想的事情煩惱著。兩人故意走出去,因為可以試試五看她還 有所畏懼沒有,在大廊下他們遇及了,女生五仍然傍到這兄妹二人,男子A一點也不明 白自己有這樣兩個敵人,他只在這兩個大約讀過一本莎士比亞戲劇因而就有驕傲顏色的 大學生臉上加以小小注意,除佩服這種年青人耳大頭圓相貌是很有福氣的相貌以外,別 的全不留意走過身了。

  這兩個寶貝這一來象很受了侮辱,居然不再到會客室去取暖,走到一個空課堂去了。 到了那課堂拾起地下碎粉筆頭來,用英文各寫了一句罵女生五的話語,才算稍稍氣平。

  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原就全是這種樣子,女生五是毫不為那兩個同系的學生設想,就 走進了男子A住處的。然而A,又毫不為五設想,談話總像一個在講堂上的教授,完全 不體會到對面女人是如何願意有瞭解那心上蘊蓄的人。但正因為這無拘束,隨便談了許 多話。且更無拘束的是女孩玖,用著最天真的態度待人,女生五到後仍舊是儼然若有所 得的回到宿舍去了。




  日子,另一世界這時或者正糟蹋到戰爭上去,或者正糟蹋到酒食上去,或者謀殺, 或者啼喊,或者肉體的陳列,或者竹木的毆打,一切雖不同,夜卻一般又來到了。

  天夜了,在兵營裡的兵士,還成隊的在操坪裡唱歌,正如這白晝的埋葬,需要這世 界上頂可憐的愚蠢人類唱著喊著,夜之神才能夠淒然的抓一把黑暗灑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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