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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廣坪上全是白霜。彷彿真是在昨夜就來到這廣坪四周,在水溝內做挖掘污泥工作 的工人,大清早就把工作疲倦到自己身體,已有許多人在擔土掘泥了。打霜天比平時特 別寒冷,太陽也似乎因畏避這早寒的原故還沒有完全露出地平線上。

  在用工作使本身得到溫暖的工人們,以及一個初從床上新棉絮中爬起,癡立在寒氣 中哆嗦的校役,口中皆出白氣,像新加過燃料以後的汽管口端。廣場一角正有幾個特別 早起的學生在練習籃球,廣場中央有兩匹不知誰家飯館餵養的狗,彷彿所謂詩人那麼很 寂寞的在那碎白如鹽的枯草地上散步。

  有大霜太陽是必須出的。

  知道天氣情形,而在那裡悠悠的唱著讚美這爽朗冬晴天氣的歌的,在廣坪周圍樹上 有一些雀兒,在廣場一端白屋中,有一個年紀青青的女子。

  女生宿舍黃字四十號,二樓的東向一角,陽台上擱有一缽垂長纓花大如碗的菊花, 在寒氣的迫脅中,與房中一女人的清朗柔軟歌聲中,如有所感,大的花朵向著早晨的光 明相迎微笑。

  女人唱:

  春天是我們的,春天是我們的,

  看呀,你也年青,我也年青。

  聽呀,請你試規規矩矩聽聽:

  一顆流星,向太空無極長隕,

  一點淚,滴到你的衣襟。

  相信我,這熱情,這花,這愛,

  這俄頃,一分,一秒,一剎那,

  你應當融解,你應當融解,

  還有那……

  唱到這裡時,在同房另一床上,有一個女人,用著同樣的柔曼的聲音唱道:是啊, 應當融解,應當融解,我們的硝酸,硫酸,鹽酸,還有那——還有那近視眼小鬍子的今 韻古韻,還有那《尚書》的今文古文,多極了啦,數不清,說不清!

  我的天哪,你要我怎麼同你拚命!

  在先唱歌的就笑了,喊,「嗨,玉丫頭,你就醒了?早哪。

  你詩才不壞,我看你還是做詩吧。」

  把功課編詩的就說,「是呀,我明天就做詩人去,賦詩賞菊,夢裡好同陶靖節划拳 照杯。我們的菊花近來開得太好了,見了我真有點詩興。雖然只一缽,開花三朵,要做 詩,大約也可以寫一本詩吧。可是主任說:不及格,留學一年。我難道還應當在這裡做 一年詩人麼?」

  「是做情人不是做詩人。要懂詩。」

  「那麼還是不懂詩好一點,我是A教授在他班上說的『偷懶的人』,讓功課麻煩一 點還好,若是象××讓戀愛麻煩,成天想躲避那蠢笨的臉嘴,也成天讀那更加三倍蠢笨 的信,不如選五個學分的物理,三個學分的化學,又來一個古代詩的分類,又來一 個……」「聰明人說呆話,你裝什麼道學,你的事我清楚極了。」

  「你清楚極了,佩服佩服,你那麼清楚我的事,你自己?

  她唱些什麼?」

  「我是『口上有詩心中無思』,生活作證。」

  「『口上有詩』,多說得好聽!可惜我不是(阿)……錯了錯了,打嘴打嘴。不過, 五小姐,你這口上有詩,這句話以我照化學的公式分析分析,好像不是應當向我說的, 也不是你口中說得出的,這字面是『男性的夢囈』,你說!」

  「我說啊!我說你口上有青酸,除非……才能融解與中和。」

  「青酸,有毒,也不是你向我說的,讓我想想:是了是了,『口上有詩』,真是大 作家的精粹言語!可惜詩是有——你也有找也有,……錯了錯了,打嘴打嘴,我口上是 不會有詩的。

  要美人才不缺詩趣。五,我真恨我為什麼是女子,你那可愛的小小唇上的詩,就不 能拜讀。」

  「我說你口上有青酸,身上也有。」

  「或者是有一點兒的,就因為不能拜讀那一首『詩』。」

  唱歌的女人不願意再說什麼話了,把一雙柔軟手臂從湖色的綢被中伸出,向空虛攫 拿。又顧自又唱歌道:「消融消融,融入伊柔波似的心胸!」

  那名玉的女人嘲弄似的也唱道:

  做夢做夢,我的夢!

  我睜大了別的人所稱讚我的流星的美麗眼睛,看你逃去方向的腳蹤。

  那在前唱歌的又忍不著要說話了,他說,「詩人,要尋找牧童的腳蹤,你找羊的腳 蹤吧。」

  「五小姐,我佩服你!我記到《舊約》上好像說過:一個有戀愛在心上燃燒的人, 他一切行為皆是詩。你瞧你這樣善於比擬,頂不會疑心別人的我也不免當真要疑心了。」

  「世界上有一個頂不會疑心別人的玉丫頭,居然也就要疑心,奇怪的很!不過《舊 約》我在慕貞讀過三年零六個月,沒有這句話。你記錯了,那是一本名叫《××之愛》 一書上的話語!」

  「好記憶,一百分,你說你不看那些書,你倒記得到那些書,『天才』的女郎,無 怪乎逗人憐愛!我若是男子,我一天得寫兩封信給你。」

  「不是男子也未嘗不可以寫,寫好了,請我轉去,我這人很高興為你服務。放心我 去同小羊說,小羊是又乖巧又天真的人,她也願意有一個像你這樣的……」「我擰你的 嘴!五,你壞,我是縱明白你嘴上美麗有詩,也要擰的,小心呀!」

  「正是!一切都得『小心』,不只是擰嘴唇,別人聽得出,玉丫頭!」

  「應當要讓別人聽得到,你不是這個意思麼?」

  五小姐忽然把被蓋一掀,坐了起來,「起來,不許懶惰,要做事去!」

  隨著就擁著一件大衣下床了,短大衣下面露出細長的一雙白腿,如霜如雪。




  在盥洗間,各處是長的頭髮同白的腿臂,各處是小小的嘴唇與光亮的眼睛,一個屋 子裡充塞了脂粉膩香,大的白磁盆裡浮滿著肥皂白的泡沫。年青人一面洗臉一面與同宿 捨中的女子談著關於這一天功課的話語,或者還繼續在床上的談話,說著旁人縱聽到也 不分明那意義所在的笑謔。

  這時節,大廣坪已有許多年青男子站在早晨的太陽下唸書,挖泥工人也已經為工作 所溫暖發熱流汗了。

  女人玉與五在一排洗臉,從外面來了女孩玖,穿著男子式的米色細羊毛短絨衣,拿 了手巾同牙刷,見無空處,就傍了玉的身邊,等候機會。玉抬了頭,見到玖了。

  「玖小姐,你早!」

  「不早,太陽在我床上半天了。」

  五把手正擦滿了一臉肥皂沫,也抬起那可笑的臉來,向玖招呼,「住處好麼?」

  「好極了,晚上清靜得很,天亮了,不是太陽曬到床上還不會醒。因為很舒服,見 了太陽也還是不想起床,所以才這樣晏。」

  「我恐怕你還不曾醒,所以不敢過你房中吵你。」

  「我醒了好一會。這裡早上空氣真好。今天打了霜,更加冷,但是太陽美極了。」

  「若是十二三,在房中看月出也有趣味。」

  玉這時已把臉洗畢讓出了位置,且為女孩玖倒水。

  「謝謝你,玉小姐,我自己會倒。」她把壺搶在手上,不讓玉做事。

  玉把壺給了玖後,就捏著玖細羊毛絨衣的肩膊,很親愛的說,「這點點衣不怕著涼 麼?」

  「很暖和,我在北京住了一陣,過了兩個冬天,到這裡來一點不難過。」

  「可是你手腫了。」

  「那是到坪裡打球風吹紅的。」

  「誰給你做的這好看衣服?母親麼?」

  「一個朋友,二哥相熟的女人。」

  女孩玖無意的說著這樣話語,毫不為意認為還必須在這話上解釋女人是有四十歲左 右的女人,因此這話使玉同五皆有所誤會,心中皆如失去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正把 頭低到水中的五,接著就羨企似的說道:「玖姑娘,你真是有幸福的孩子。」

  這時的玖已把從熱水中取出擰著的大白牛肚手巾覆到臉上,就不作答,心中好笑。

  玉說,

  「A先生待玖姑娘真好,使人羨慕。」

  玖仍然笑,搓著毛巾,想起昨晚上同二哥說的同往青島的話了,就問兩人,「放了 假,你們到什麼地方去?」

  玉說過××,五說留到這裡,且接著說若果留到這裡能同玖在一處,真近於幸福的 話。但玖卻告她們,說不定明年又得離開這地方到別處去。兩人皆詫異了,其中五的平 素以美自驕的意識尤其近於發現了一種損失。她稍稍沉鬱了一點,說,「為什麼原故?」

  「說是身體不很好,脾氣也壞得很,所以換一個地方。他性情是那樣,就因為脾氣 不好,所以我母親才回到鄉下去養病,不然本來是說到這裡找一個房子住的。若是我母 親到這地方,那就有趣味多了。」

  「玖小姐捨得母親麼?」

  「沒有法子,二哥也是捨不得母親的。我們在一處住不能活下去,所以母親回到鄉 下去。還說明年想法回去看看,我二哥也有十年不到過鄉下了。可是又說去青島,我不 明白究竟是到什麼地方去。」

  聽到女孩玖說的話,兩人就都不做聲了,各人在心中有所思索。玖因為記起青島有 海水,風景很美,就又自言自語說道:「我真奇怪海水,深得底都好像沒有。」

  玉想走,五說,「小姐,你又忘了你的東西,你的心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因為不願意再說什麼話,女生玉仍然不理,走回房間去了。走到廊下時還聽到五的 聲音,「小羊是天真快樂的,放心吧。」然而說著這話語時節的五,已經不是早上唱歌 時節五的快樂,從語氣中也可以聽出是無可奈何聊以自解的意思。




  第一班淞滬火車象平常日子一樣,在三等車裡帶來了一車蠢人,就是身上骯髒,言 語樸陋,成天各以其方便做事,用工作使身體疲倦,晚上又從工頭處得三毛五毛的報酬 回家去睡覺的下等男女。另外是在二等頭等車廂裡,載來了一批有學問,皮膚柔滑,身 穿上等細軟材料衣服,懂許多平常人不能明白的事情,隨隨便便談一點什麼就可以在簽 名簿上畫一個到字,於月底向會計處領取薪水的大學教授。這些教授到了車站,下了車, 隨意又坐到一輛人力車上去,即刻有一個同工人差不多骯髒不體面的漢子拖著車把就跑。 於是不到十分鐘後,車伕還沒有出校門十步,這些教授就站在講堂上,用粉筆寫那些問 題,同一群年青人談著完全與「天氣」「工人」「車伕」無關係值四元一點鐘的話來了。 學生呢,為學分原故耐耐煩煩聽著的也總有人,很有心得那種樣子忙忙的寫著記錄的也 有人,把心思想到功課以外,或者是一封信,一首詩,一塊錢與一件蠢事,也仍然總不 缺少這種人。但是課堂外面太陽底下的薄霜慢慢融解又慢慢的化作白煙的事,是沒有人 想到那美的。挖泥的人跌到溝水裡去,爬起時全身漿著墨綠色骯髒東西,也是沒有人想 到那寂寞的。天空藍到象海,一個人向天空想到海,心也近於象海一樣的寥闊,無邊無 際,這更不是年青學生有分的事了。學生們全到課堂上做轉販一個上等人的知識去了, 只留下兩個小飯館中送早面到宿舍收碗回去的邋遢孩子,在廣坪中讓太陽炙著破棉襖綻 肉的肩背,對於天氣以及天底下的情形出神。其中一個在回頭發現了曾偷過雞頭的狗也 在那裡很悠暇神氣散步時,很不平似的抬起石子奮力向狗身上擲去,被石子打中臀部的 狗,一面嗥著逃走一面回頭望著打它的仇人,似乎從那扁臉小鼻子上認清楚了是合興館 的夥計,同時也記起了偷東西吃那一回事,於是不再做聲,竄過干溝,跑到枯根株還未 拔除的棉田裡去了。




  在上海方面,裝滿了整船的絲綢,茶葉,桐油,雞蛋等等向海洋浮去的大舶,皆乘 早潮滿江時節出口,船皆傍江邊南岸行駛。大而短笨常常畫著一面旗式一個獅子一顆星 的煙筒,冒著淡淡的青煙,間或還發著比山中老虎嗓子還沉悶的短促聲音,從一里外的 ××學校大坪中看來,是彷彿這船是在岸旁或竟是在岸旁旱地上慢慢的行動,且如大聲 呼喊船上人,也當能聽到。其實船在江中行駛,去岸尚數十丈,若在江邊散步,就可知 道船去江邊已經如何遠了。

  青年A無課,又不欲作其他事情,大清早就在江邊玩。看江上潮漲潮落,目送全身 以鋼鐵作成儼然是蓄藏著無盡的生命之力,頑固的轉著轉著輪葉向大洋浮去的輪舶。望 著那龐然巨物過去後,尾部機輪所激起的大浪,湧到江邊堤腳,作生氣樣子,以及被這 余浪所搖撼,如為一隻大手所撾過因而發昏東歪西倒的小舟,心中總若有所失,非常寂 寞。大的船,悍然毅然勇敢的向不可知的海洋走去,靠一點人類經驗,風濤暗礁皆無所 懼,終於把責任盡過,再休息到一個新的日光下面,船真是可佩服的東西!所謂巨大的 人,所謂將向人生大道走去的人,不將也應當如此悍然毅然竭盡生命之力,用著頑固的 不變的姿勢,一切無所畏怯的活著下來麼?

  見著大船的過去,以及小舟的搖擺,青年A站在那石堤上,目送著湯湯而去的鐵體 鋼心的怪物,就心想:這真是一個人生最好的對照,這些浮在水面的東西!人是浮在比 水面還輕柔的一種生活上頭,因為缺少力,我的心,就只能在別人生活巨浪後面搖蕩如 醉。我從沒有去自試向我所欲達到的方向駛去的氣力,也缺少這近於嚇人的雄心,因為 心的柔軟,到近來,就索性連平凡的慾望也沒有了……他於是在堤上追跑著,似乎只要 能追及那船,就可以請托這船上人帶他到所要到的一個地方去。但是這船毫不留戀的走 遠了。他跑了一會才不再跑,喘著氣,用著神氣頹唐的眼睛,望著太陽下所照的一切世 界。柔軟無用的人!新的日子原是就可以帶他到一個新的天地去,但他只凝神到空虛, 這空虛是連幻象也缺少的一片茫然漠然的蔚藍。

  過了一會,自言自語說,

  「我有我的方向,應當載滿一船勞苦與眼淚,卸到我那彼岸的貨倉!」

  他走回去看下課了沒有,在學校長廊下見到了玖同另外一女人站在那裡品評一缽菊 花。

  「玖,你下課了?」

  「接到還有。你難道已經到過江邊了麼?」

  「我玩過了一點鐘。」

  這時另外有一個女生走過身來問A的考試問題。那同女孩玖在一起的約莫有二十歲 左右的女子,就輕輕的問玖,「這是你哥哥?」女孩玖也輕輕答應,且悄悄的笑,因為 見到與二哥說話的正是校中頂不美觀的一個女人。好像有許多話還說不完,到後是無話 可說了,就又向玖說話。接著堂堂堂上課鐘又打著了,許多穿衣服體面的學生好像很為 自己一件衣服合式滿意,腰梁骨筆直的競向各人課堂走去,許多女生也同男子一樣的很 匆匆的從廊下走去,並且有全身是粉筆灰的教授夾雜在學生中,憑了那好酒好肉培養而 成的紳士神氣,如雞群之鶴矯矯獨立,與A認識的總同他略略點頭,或者說一句很平常 的應酬話。男子A同玖離開時,那與玖在一個班上讀英文的女人,回頭望了A一眼。

  「真是怕人的世界,這樣多年青人!」這樣想著一面低了頭向長廊東端走去的男子 A,為了天氣,為了在這好天氣下所見到的一些年青人,心上覺得異常寂寞。因為在眾 人中,許多人皆能為一些很愚蠢的知識所醉,成天上課,吃飯,厭倦了也不妨發點小小 牢騷,間或到毛廁去用小鉛筆之類,寫一點近於洩怨的幼稚可憐的話語,就居然可以神 氣泰然的活到這世界上,處處見出愚蠢也處處見出這些年青人的生氣勃勃。

  自己卻無時無事不在一種極偏心的天秤上,稱量自己生活,就覺得年青人的天真爛 漫完全無分,想抓到一個在基本心情上同類的人竟無從找尋,孤立的而仍勉強的混到這 些人中間,生存的時代與世界皆有錯誤樣子。但是剛走到長廊東端,又給兩個女人攔住 了。男子A神氣略顯得窘迫,用憂愁的眼睛望到這兩個女人,想明白有些什麼事必須到 這些地方來商量。

  女人是早晨在床上唱歌的玉同五,兩人因上堂的××教授請了假,這時來找A問關 於考試的事。女人五說,「沒有什麼事,想向先生借一本書,我們買書不到。」

  玉也說,「我只能抄點筆記,怎麼辦?我也沒有。」

  「不能夠請托一個人去買這樣書麼?」

  「是買不出。已經買過了,賣完了。」

  「那到我房裡拿去,可是過兩天得退還我,因為同學太多,讓大家看看。」

  他們於是到了A的房間。說著「真糟真糟」一類話,把桌上雜亂的書一面整理一面 微笑著的男子A行為,使二女人見到感覺得出一種溫情的動遙遊目檢察一房的所有,唯 一的女孩玖的一個十二寸半身小影發現在書架上層。五把相拿在手上,「A先生,玖姑 娘真是個有福氣的人。」聽著這話的A作著微笑,女子玉卻因見到這情形也用另一意義 微笑著。

  五又說,

  「這真美,像畫上的人。」

  「像一匹小羊。柔和天真到這樣子,不是象羊麼?」玉意別有所指把話重複的說著, 盡五白眼也作為不知,到後就走到書架邊低頭找書,取出了一本皮面金花的小小聖經, 「A先生,你是教徒?」

  已經把書整理過後,倚身到桌邊,以背向窗的男子A說,「天國的門不是為我這種 人開的,要有德行同有錢的人,才應當受洗。我是把聖經當成文法書看的,這東西不 壞。」

  因為看到女子玉把聖經翻著,念著第一頁上面用藍墨水寫上的話語,男子A又說道: 「這是一個女人送我的。我住北京時病到醫院,醫院照例什麼都沒有,就只放一本大字 聖經,我就成天吃黃色藥水,看《約伯記·歷代志》過日子。有一天,又躲到床上看聖 經,讀《雅歌》,這女人是教會的什麼長,來各處病房安慰病人,到了我房裡,看我正 在很吃力的把一本聖經擱在枕邊翻,女人就取到手上看,見到我在聖經上批的對於譯文 方言解釋,就大喜歡,用中國話問我是什麼會裡的教友。我告她不是,這女人看了我兩 眼,抿抿嘴走了。但第二天又來,我們就是朋友了,她因此就送我這樣一個小字本精緻 東西。到去年,我同我妹去一個教會的辦事處找過她,聖誕節且送過玖妹一件很值錢的 羊毛短衫。」

  兩個女人聽到說及短衫,心中皆略略感受小壓迫。但男子A接著又說,「這女人初 看很怕人,似乎真像《小物件》上小學校的女管理先生,一副冰冷臉孔,竟與她的事業 完全不相稱。但熟了以後,才明白年齡同宗旨皆不能拘管她的天真童心。一個四十歲的 人,吃宗教飯也有了二十年,卻看我的小說,很有趣,以為任暑假中當譯一些心中所歡 喜的給她的國內朋友看。

  真是了不得的人,若不是因為玖妹身體不濟,我將送她到這老女人處學××去了。」

  女生五在早上不忘記洗盥間的談話,這時無意中聽到這話,血管子裡的血暢快了許 多,望到A的瘦臉,復望到桌上的許多稿紙,「A先生,你又在做什麼文章了呢?」這 樣說著就到玉身邊用手暗擰了玉的肩部一下,「密司玉,你的詩怎麼不拿來給A先生 看。」

  玉說,「我是賞菊的詩,學究氣免不了,看了也頭痛。我記到你好像有一本山歌是 看牛看羊人唱的,不是有這樣一本書,你告過我,還要我寫一個封面題字麼?」

  男子A不知道這話是一種屬於私隱的嘲謔,就說「既然寫得有這樣多山歌,想必一 定有不少好作品,若果作家高興,我倒非常想有福氣看看。」

  一種與聰明完全相反的話,使兩個女人皆失去了拘束大笑不止。




  把兩個年青女人打發走後,一個人站在自己房中書架旁,手翻著那冊剛為女生玉看 過的小小聖經,心上發生一點極曖昧的動搖,又旋即為另一種懂世故的理智批駁著,搖 頭做出很淒涼的苦笑。這日的事在日記本上,他應當加上這樣一點旁人不會明白的話: 她們以為我是先生,居然敢在我面前不紅臉的走來走去,說笑話,真是膽量不小的女子!

  一切有福氣的女子,也正如其他一切有福氣的男子一樣,又聰明,又乖巧,大概總 應當逗一些人憐愛崇拜吧。這淚中微笑的心情,是女孩玖也不會瞭解她的哥哥的。

  兩個女人皆儼然各有所得的回到住處,一面各在自己寫字桌上翻看新借的書,一面 各人在心上想起一些年青女子所彷彿能理解的荒唐事情。像平時作論文一樣,年青人, 有著一顆聰明善感的七竅玲瓏心,看書一遍即可按照堂上題目寫成一篇有條有理的論文, 如今是這兩個女人用一些印象作為根據,在心上另外作著一種通暢清順醒目悅心文章的。




  一個鐘表裡面機械之一那樣腳色,大鼻頭為早風刮得通紅,站到教務處門前看一隻 衰弱蒼蠅在窗上爬生大趣味。辦事人則坐在大辦事房柚木寫字檯旁邊,低頭爛臉填寫一 種極麻煩瑣碎的表冊,不三分鐘又抬頭看看壁上的掛鐘。下課時間到了,就在房裡喊一 聲「打鐘!」於是人在外面用著元氣十足的聲音答應「庶!」於是那陳列在大禮堂附近, 用木架高懸,成天為那紅鼻子校役拉著振子敲打,即刻發著堂堂的又如因為被北風所吹, 害小傷風,因而聲音略啞的校鐘聲音響了。於是一群年青人很奮勇的大踏步從課堂中跑 出。於是教授們很和氣的到會計股同主任談天去了。

  每一堂課,皆不缺少一種學生頭痛。每一堂課,一些作教授的,皆總有些對於自己 的課感到無聊或非常得意的人。時光為教務處壁上的鐘擺一分一秒所啄去,到後是教授 與辦事人輪到休息,照例的午飯時間已到。繞學校附近各小飯館的大司務,同提竹籃送 飯,見狗就想拾石子擲去,一見紙煙上小畫片就捏在手心當寶物的江北孩子,以及館子 裡打雜的夥計小二,倒忙起來了。教授們拿很大的一種數目,選一本書誦讀給年青人聽。 大司務為三五毛錢的原故,手執大鍋鏟,在灶邊一點不節制氣力的炒菜。年青人真是一 切率真,每天一早起來就知道洗臉刷牙齒,肚子空了曉得先吃一點早面,上課就筆記照 抄,上毛廁就在板壁上寫一點近於發洩的言語,讀英文又很勤快的認生字,到午飯時, 一窩蜂皆來到飯館,於是吵鬧著,歡呼著,用著對於這一頓飯「催促」或「謳歌」任何 一種理由,毫不受教育所拘束,使所有供給大學生吃飯的地方皆成為有生氣的地方。又 間或就在飯館動起武來,破皮流血,氣概不凡,從精神上看來,完全看不出學生為國文 系治音韻學的大學生。

  大廣坪四圍溝邊就只剩下一些黑色污泥,成小堆,為太陽所曬,放出微臭的氣味, 在下風遠處走過的學生們,皆用手掩鼻匆匆過去。一些為手捏處放光的鐵鏟鐵鋤,大的 竹箕,古意盎然的缺口土窯水壺,散漫的臥到溝中。溝上爛泥處蹲得有一個看守傢伙的 粗蠢漢子,口咬短煙管一枝,讓溫暖的太陽熬炙肩背,引為幸福。

  遠處兵營一大隊新兵,正分班蹲在地下,吃帶黑色發過霉劣米煮成的飯。

  到了下午沒有功課的就在大廣坪中踢球,毫不吝惜氣力,當圓的球無意中滾到溝外 時,挖泥人總歡歡喜喜的代為把球擲回來。

  仍然到了夜間,仍然是一些很有希望的生命力極強的年青人,從課堂湧出,轉到笑 語嘈雜金鐵齊鳴的食堂。工人皆背了鋤頭竹箕回家,兵營中吹起喇叭,聲音融和在暮色 中,柔軟而悲哀。淡白的日頭沉到地平線下去。沒有一個人對這各樣情形加以綜合生出 空漠感想。

  開回上海的火車,把聰明人同蠢人仍然帶回去了。




  仍然是燈下,男子A同女孩玖,在一個房中做事。

  「二哥,你說寫窮人,從反面寫也行,我如今試來寫正面。」

  那二哥似乎並不注意到這話,所以女孩玖又說,「二哥,你也仍然正面寫過了,你 ××不是完完全全的寫?」

  男子A說,「什麼正面?」

  「窮人,貧苦的,被忽視與輕視的,骯髒愚蠢的人。」

  「只看你寫的態度,同你文字上的技術,只要寫得好,反正無關係。文章太壞,有 好主張同好思想也是不行的。文字完全,把極平常的人物也能寫得感動人,這完全是藝 術。」

  「那我不寫了,」接著,女孩玖就抓起自己面前一張寫了將近兩千字的稿件想扯碎。 在沒有扯碎以前為男子A所搶去了,她就輕輕嚷著,「不行呵,不行呵,我不許你看, 寫得太壞,不許看!」

  「這脾氣是不對的,玖。我說過一百次,文章寫了不許扯,寫成了也得給二哥看, 你又這樣發脾氣!」

  「為什麼我把寫得不好的文章留下來給人看?」

  「別人還有勇氣印,你連給二哥看的勇氣也缺少,這是正當脾氣麼?」

  「退我呵!我不歡喜這樣!你不退我我就不管。」

  「不要你管,」男子A就一面把那創作稿件就燈下看著,一面笑。

  女孩玖又說,「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笑我,以後我不寫了!」

  孩子氣重的女孩玖站到一旁放賴,男子A把文章看完了,站起身把文章遞還給她, 「你寫得好,並不壞,就寫這窮人如何無望無助的到江邊去,以為她在晚上做的夢會實 現。她在江邊等候夢中的放光耀目東西,但是只見到來來去去的船隻。她就數這船隻的 數目,一,二,三,二十,三十七,一直數到她生活上從沒有經過手的數目上去,到後 就把這數目記到心上,回家……你有天才,很細心,聽二哥的話寫成就送到《小說月報》 去。」

  女孩玖一面看著自己文章一面聽男子A說話,最後咬了一下嘴唇,說,「二哥你說 怪話,你笑我,好歹我不寫了。」

  男子A就仍然把自己的文章接寫下去,一面擺頭表示女孩玖的話不應當這樣說。

  過一會,有人在房外叩門。男子A漫聲的答應,說,「請。」

  門外的人仍然不推門,又叩了兩下,男子A第二次又說「請。」

  還是在門外剝剝的叩著,男子A稍稍生了點氣,站起身來拉門。門開了,一個女子, 點點頭,害羞樣子微笑,怯怯的走進來,見了女孩玖在此,彷彿放了心,也不再顧及男 子A了,就同玖去說話。

  「她們找你開女同學會,快去!」

  女孩玖說,「我不去,先就同玉小姐說過了。」

  「不行,玉小姐說不行,要全體,有要緊事商量。」

  「我不會商量什麼,玉小姐知道我!我說明白了,怎麼又要我去!」

  「我不知道,是她要我來的。」

  「我請你說說,我要做點事,到我哥哥這裡,不能到會。」

  男子A就從旁說,「玖,去去也好,你應當習慣這些事情。」

  「我不高興去。」

  大家無話再說,來的一個女子也好像找不出話可說了,就望這房中的一切,望了一 會,又怯怯的望到男子A,忽然說,「你不去,那我要走了。」

  女孩玖說,「密司朱請你同玉小姐說,對不起。」

  那女子點點頭,向女孩玖不自然的笑笑,又向男子A笑笑,走去了。

  男子A把門掩上。

  「玖,這是你同班上課的同學麼?」

  「是的。人老實極了,為班上長得頂好看的女子。」

  「我倒不覺得這女人有什麼好處。」

  「久看看就會發現。清秀得很,這人功課都好。」

  「女人照例功課都好。」

  因為這話是近於說「也不過功課好罷了」的意思,女孩玖稍稍不平了,便說,「這 人思想也不壞,我看到過她書架上有許多新書,社會科學,國際問題,新藝術理論…… 比同學都多。」

  男子A想到另外什麼事上去似的,不再說話,仍然坐到桌邊了。坐了一會,一個字 也不再寫,溫習到一些為女孩玖所不瞭解的事情,到後忽然說,「我們到江邊玩去,怕 不怕冷?」

  女孩玖說外面一點也不冷,於是兩人不久就出了學校到江邊去了。

  江面全是薄霧。

  江裡帆船在霧中,隱約閃著小小的紅風燈。正漲晚潮,微浪嚙堤,正因為這細碎聲 音,一切空間反覺得異常寂靜。

  循薄明的長堤石道上走去,走到男子A日間追大船處,男子A想起日間的事,不動 了。

  「二哥,你倦了?」

  男子A搖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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