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個問題以前,我想在題目下加上一個子題,比較明白。
「一個短篇小說的作者, 談談短篇小說的寫作,和近二十 年來中國短篇小說
的發展。」
因為許多人印象裡意識裡的短篇小說,和我寫到的說起的,可能是兩樣不同的
東西,所以我還要老老實實聲明一下:這個討論只能說是個人對於小說一點印象,
一點感想,一點意見,不僅和習慣中的學術莊嚴標準不相稱,恐怕也和前不久確定
的學術一般標準不相稱。世界上專家或權威,在另外一時對於短篇小說規定的「定
義」,「原則」,「作法」,和文學批評家所提出的主張說明,到此都暫時失去了
意義。
什麼是我所謂的「短篇小說」?要我立個界說,最好的界說,應當是我作品所
表現的種種。若需要歸納下來簡單一點,我倒還得想想,另外一時給這個題目作的
說明,現在是不是還可應用。三年前我在師範學院國文會討論會上,談起「小說作
者和讀者」時,把小說看成「用文字很恰當記錄下來的人事」。因為既然是人事,
就容許包含了兩個部分:一是社會現象,是說人與人相互之間的種種關係;一是夢
的現象,便是說人的心或意識的單獨種種活動。單是第一部分容易成為日常報紙記
事,單是第二部分又容易成為詩歌。必須把人事和夢兩種成分相混合,用語言文字
來好好裝飾剪裁,處理得極其恰當,才可望成為一個小說。
我並不覺得小說必須很「美麗」,因為美麗是在文字辭藻以外可以求得的東西。
我也不覺得小說需要很「經濟」,因為即或是個短篇,文字經濟依然並不是這個作
品成功的唯一條件。我只說要很「恰當」,這恰當意義,在使用文字上,就容許不
怕數量的浪費,也不必對於辭藻過分吝嗇。故事內容呢,無所謂「真」,亦無所謂
「偽」(更無深刻平凡區別),要的只是那個「恰當」。文字要恰當,描寫要恰當,
全篇分配更要恰當。作品的成功條件,就完全從這種「恰當」產生。
我們得承認,一個好的文學作品,照例會使人覺得在真美感覺以外,還有一種
引人「向善」的力量。我說的「向善」,這個詞的意思,並不屬於社會道德一方面
「做好人」的理想,我指的是這個:讀者從作品中接觸了另外一種人生,從這種人
生景象中有所啟示,對「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層的理解。普通做好人的鄉
願道德,社會雖異常需要,有許多簡便方法工具可以利用,「上帝」或「鬼神」,
「青年會」 或「新生活」 ,或對付他們的心,或對付他們的行為,都可望從那個
「多數」方面產生效果。不必要文學來作。至於小說可作的事,卻遠比這個重大,
也遠比這個困難。如象生命的明悟,使一個人消極的從肉體愛憎取予,理解人的神
性和魔性,如何相互為緣,並明白生命各種型式,擴大到個人生活經驗以外,為任
何書籍所無從企及。或積極的提示人,一個人不僅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必須在
他的生存願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動物的打算,比飽食暖衣保全首領以終老更多一點
的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導到一個崇高理想上去。這種激發生命離開一個動物
人生觀,向抽像發展與追求的興趣或意志,恰恰是人類一切進步的象徵。這工作自
然也就是人類最艱難偉大的工作。推動或執行這個工作,文學作品實在比較別的東
西更其相宜。若說得誇大一點,到近代,別的工具都已辦不了時,唯有「小說」還
能擔當這種艱巨。原因簡單而明白:小說既以人事為經緯,舉凡機智的說教,夢幻
的抒情,一切有關人類向上的抽像原則學說,無一不可以把它綜合組織到一個故事
發展中。印刷術的進步,交通工具的進步,既得到分佈的便利,更便利的還是近千
年來讀者傳統的習慣,即多數認識文字的人,從一個故事取得娛樂與教育的習慣,
在中國還好好存在。加之用文學作品來耗費他個人剩餘生命,取得人生教育,從近
三十年來年青學生方面說,在社會心理上即賢於博弈。所以在過去,《三國誌》或
《紅樓夢》所有的成就,顯然不是用別的工具可以如此簡便完成的。
在當前,幾個優秀作家在國民心理影響上,也不是什麼作官的專家部長委員可
辦到的。 在將來,一個文學作者若具有一 種崇高人生理想,這理想希望它在讀者
生命中保有一種勢力,將依然是件極其容易事情。用「小說」來代替「經典」,這
種大膽看法,目前雖好像有點荒唐,卻近於將來的事實。
這是我三年前對於小說的解釋,說的雖只是「小說」,把它放在「短篇小說」
上,似乎還說得通。這種看法也許你們會覺得可笑,是不是?不過真正可笑的還在
後面,因為我個人還要從這個觀點上來寫三十年!二十年在中國歷史上,算不得一
個數目,但在個人生命中,也就夠瞧了。這種生命的投資,普通聰明人是不干的!
有人覺得好笑以外也許還要有點奇怪,即從我說這問題一點鐘兩點鐘得來的印
象,和你們事先所猜想到的,讀十年書聽十年講記憶中所保留的,很可能都不大相
合。說說完了,於是散會。散會以後,有的人還當作笑話,繼續談論下去,有的人
又匆匆忙忙的跑出大南門,預備去看九點場電影,有的人說不定回到宿舍,還要罵
罵「狗屁狗屁,豈有此理」。這樣或那樣,總而言之,是不可免的。過了三點鐘後,
這個問題所能引起的一點小小紛亂也差不多就完事了。這也就正和我所要說的題目
相合,與一個「短篇小說」在讀者生命中所佔有的地位相合,講的或寫的,好些情
形都差不多。這並不是人生的全部,只那麼一點兒,所要處理的,說他是作者人生
的經驗也好,是人生的感想也好,再不然,就說他是人生的夢也好。總之,作者所
能保留到作品中的並不多, 或者是一 閃光,一個微笑,以及一瞥即成過去的小小
悲劇, 又或是一 個人瀕臨生死邊緣作的短期掙扎。不管它是什麼,都必然受種種
限制,受題材、文字以及讀者聽者那個「不同的心」所限制。所以看過或聽過後,
自然同樣不久完事。不完事的或者是從這個問題的說明、表現方式上,見出作者一
點語言文字的風格和性格,以及處理題材那點匠心獨運的巧思,作品中所蘊蓄的人
生感慨與人類愛。如果是講演,連續到八次以上,從各個觀點去說明的結果,或者
能建設出一個明明朗朗的人生態度。如果是作品,一本書也不會給讀者相同印象。
至於聽一回,看一篇,使對面的即能有會於心,保留一種深刻印象,對少數人言,
即或辦得到,對多數人言,是無可希望的!
新文學中的短篇小說,系隨同二十二年前那個五四運動發展而來。文學運動本
在五四運動以前,民六左右,即由陳獨秀、胡適之諸先生提出來,卻因五四運動得
到「工具重造工具重用」的機會。當時談思想解放和社會改造,最先得到解放是文
字,即語體文的自由運用。思想解放社會改造問題,一般討論還受相當限制時,在
文學作品試驗上,就得到了最大的自由,從試驗中日有進步,且得到一個「多數」
(學生)的擁護與承認。雖另外還有個「多數」(舊文人與頑固漢)在冷嘲惡咒,
它依然在幼稚中發育成長,不到六七年,大勢所趨,新的中國文學史,就只有白話
文學作品可記載了。談到這點過去時,其實應當分開來說說,因為各部門作品的發
展經過和它的命運,是不大相同的。
新詩革命當時最與傳統相反,情形最熱鬧,最引起社會注意(作者極興奮,批
評者亦極興奮),同時又最成為問題,即大部分作品是否算得是「詩」的問題。
戲劇在那裡討論社會問題,處理思想問題,因之有「問題」而無「藝術」,初
期作者成績也就只是熱鬧,作品並不多,且不怎麼好。
小說發展得平平常常,規規矩矩,不如詩那麼因自由而受反對,又不如戲那麼
因莊嚴而抱期望,可是在極短期間中卻已經得到讀者認可繼續下去。先從學生方面
取得讀者,隨即從社會方面取得更多的讀者,因此奠定了新文學基礎,並奠定了新
出版業的基矗若就近二十年來過去作個總結算,看看這二十年的發展,作者多,讀
者多,影響大,成就好,實應當推短篇小說。這原因加以分析,就可知道一是起始
即發展得比較正常,作品又得到個自由競爭機會,新陳代謝作用大些,前仆後繼,
人材輩出,從作品中沙中撿金,沙子多金屑也就不少。其次即是有個讀者傳統習慣,
來接受作品,同時還刺激鼓勵優秀作品產生。
若討論到「短篇小說」的前途時,我們會覺得它似乎是無什麼「出路」的。他
的光榮差不多已經變成為「過去」了。
它將不如長篇小說,不如戲劇,甚至於不如雜文熱鬧。長篇小說從作品中鑄造
人物,鋪敘故事又無限制,近二十年來社會的變,近五年來世界的變,影響到一人
或一群人的事,無一不可以組織到故事中。一個長篇如安排得法,即可得到歷史的
意義,歷史的價值,它且更容易從舊小說讀者中吸收那個多數讀者,它的成功偉大
性是極顯明的。戲劇娛樂性多,容易成為大時代中都會的點綴物,能繁榮商業市面,
也能繁榮政治市面,所以不僅好作品容易露面,即本身十分淺薄的作品,有時說不
定在官定價值和市定價值兩方面,都被抬得高高的。就中唯有短篇小說,費力而不
容易討好,將不免和目前我們這個學校中的「國文系」情形相同,在習慣上還存在,
事實上卻好像對社會不大有什麼用處,無出路是命定了的。
不過我想在大家都忘不了「出路」,多數人都被「出路」弄昏了頭的時候,來
在「國文學會」的討論會上,給「短篇小說」重新算個命,推測推測它未來可能是
個什麼情形。有出路未必是好東西,這個我們從跑銀行的大學生,有銷路的雜誌,
和得獎的作品即可見到一二。那麼,無出路的短篇小說,還會不會有好作者和好作
品?從這部門作品中,我們還能不能保留一點希望,認為它對中國新文學前途,尚
有貢獻?
要我答覆我將說「有辦法的」。它的轉機即因為是「無出路」。
從事於此道的,既難成名,又難牟利,且決不能用它去討個小官兒作作。社會
一般事業都容許僥倖投機,作偽取巧,用極小氣力收最大效果,唯有「短篇小說」
可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玩花樣不來,擅長「政術」的分子決不會來摸它。「天才」
不是不敢過問,就是裝作不屑於過問。即以從事寫作的同道來說,把寫短篇小說作
終生事業,都明白它不大經濟。這一來倒好了。短篇小說的寫作,雖表面上與一般
文學作品情形相差不多,作者的興趣或信仰,卻已和別的作者不相同了。
支持一個作者的信心,除初期寫作,可望從「讀者愛好」增加他一點愉快,從
事此道十年八年後,尚能繼續下去的,作者那個「創造的心」,就必得從另外找個
根據。很可能從外面刺激凌轢,轉成為自內而發的趨勢。作者產生作品那點「動力」,
和對於作品的態度,都慢慢的會從普通「成功」,轉為自我完成,從「附會政策」,
轉為「說明人生」。這個轉變也可說是環境逼成的,然而,正是進步所必需的。由
於作者寫作的態度心境不同,似乎就與抄抄撮撮的雜感離遠,與裝模作樣的戰士離
遠,與逢人握手每天開會的官僚離遠,漸漸的卻與那個「藝術」接近了。
照近二十年來的文壇風氣,一個作家一和「藝術」接近,也許因此一來,他就
應當叫作「落伍」 了, 叫作「反動」了,他的作品並且就要被什麼「檢查」了,
「批評」了,他的主張意見就要被「圍剿」了,「揚棄」了。但我們可不必為這事
情擔心。這一切不過是一堆「詞」而已,詞是照例搖撼不倒作品的。作品雖用紙張
印成,有些國家在作品上澆了些煤油,放火去燒它,還無結果!二三子玩玩字詞,
用作自得其樂的消遣,未嘗無意義。若想用它作符咒,來消滅優秀作品,其無結果
是用不著龜筮卜算的。「落伍」是被證明已經「老朽」,「反動」,又是被裁判得
受點處分,使用的意義雖都相當厲害,有時竟好像還和「偵探告密」「坐牢殺頭」
這類事情牽連在一 處。 但文人用來加到文人頭上時,除了滿足一種卑鄙的陷害本
能,是並無何等意義,不用擔心嚇怕的。因為這種詞用慣後,用多後,明眼人都知
道這對於一個誠實的作家,是不會有何作用的。文學還是文學,作品公正的審判人
是「時間」(從每個人生命中流過的時間),作品在讀者與時間中受試驗,好的存
在,且可能長久存在,壞的消滅,即一時間偶然僥倖,遲早間終必消滅。一個作者
真正可怕的事,是無作品而充作家,或寫點非驢非馬作品應景湊趣,門面總算支持
了,卻受不了那個試驗,在試驗中即黯然無光。
日月流轉,即用過去二十年事實作個例,試回頭看看這段短短路上的陳跡,也
可長人不少見識。當時文壇逐鹿,恰如運動場上賽跑,上千種不同的人物,穿著各
式各樣的花背心和運動鞋,用各自習慣的姿勢,從跑道一端起始,飛奔而前。就中
有僅僅跑完一個圈子,即已力不從心,搖搖頭退下場了的。有跑到三五個圈子,個
人獨在前面,即以為大功告成而不再干的。有一面跑一面還打量到做點別的節省氣
力事情,因此裝作摔了一跤,腳一跛一跛向公務員叢中消失了的。
也有得到親戚、朋友、老闆、愛人在旁拍巴掌叫好,自己卻實在無出息,一陣
子也敗潰下來的。 大致的說來,跑到三五 年後,剩下的人數已不甚多。雖隨時都
有新補充分子上場,跑到十年後,剩下的可望到達終點的人就不過十來位了。設若
這個競賽是無終點的,每個人的終點即是死,工作的需要是發自於內的一點做人氣
概,以及支持三五十年的韌性,跑到後來很可能觀眾都不聲不響,不拍掌也不叫好,
多數作家難以為繼,原是極其自然的。所以每三五年照例都有幾個雄赳赳的人物,
寫了些得商人出力、讀者花錢、同道捧嘗官家道賀的作品,結果只在短短「時間」
淘冶中,作品即已若存若亡,本人且有改業經商,發了三五萬橫財,討個如夫人在
家納福的。或改業從政,作個小小公務員,寫點子虛烏有報告的。或傍個小官,代
筆做做秘書,安分樂生混日子下去的。
這些人倒真是得到了很好的出路!逝者如斯,不捨晝夜,歷史雖短,也就夠令
人深思!
「得到多數」雖已成為一種社會習慣,在文學發展中,倒也許正要借重「時間」,
把那個平庸無用的多數作家淘汰掉,讓那個真有作為誠敬從事的少數,在極困難挫
折中受試驗,慢慢的有所表現,反而可望見出一點成績。(三五個有好作品的作家,
事實上比三五百掛名作家更為明日社會所需要,原是顯然明白的。)對這個少數作
家而言,我覺得他們的工作,正不妨從「文學」方面拉開,安放到「藝術」裡去,
因為它的寫作心理狀態,即容易與流行文學觀日見背馳,已漸漸和過去中國一般藝
術家相近。他不是為「出路」而寫作,這個意見是我十三年前提起過的,我以為值
得舊事重提,和大家討論討論。
記得是民國十七年秋天,徐志摩先生要我去一個私立大學講「現代中國小說」,
上堂時,但見百十個人頭在下面轉動,我知道許多「腦子」也一定在同樣轉動。我
心想:「和這些來看我講演的人,我說些什麼較好?」所以就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
「請你們讓我休息十分鐘吧。」我意思倒是咱們大家看看,比比誰看得深。我當然
就在那裡休息,實在說就是給大家欣賞我那個亂蓬蓬的頭,那種狼狽神氣。到末後,
我開口了,一 說就是兩點鐘。下課鐘響後,走到長廊子上時,聽到前面兩個人說,
「他究竟說些什麼?」這種講演從一般習慣看來,自然是失敗了。那次「看」的人
可能比「聽」的人多,看的人或許還保留一個印象,聽的人大致都早已忘掉了。忘
不掉的只有我自己,因為算是用「人」教育「我」,真正上了一課。
這一課使我明白文字和語言、視和聽給人的印象,情形大不相同。我寫的小說,
正因為與一般作品不大相同,人讀它時覺得還新鮮,也似乎還能領會所要表現的思
想內容。至於聽到我說起小說寫作,卻又因為解釋的與一般說法不同,與流行見解
不合, 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了。這對於我個人,真是一 種離奇的教育。它刺激我在
近十年中,繼續用各種方式去試驗,寫了一些作品和讀者對面。我寫到的一堆故事,
或者即已說明我對這個問題的意見和態度,若不曾從我作品中看出一點什麼,這種
單獨的講演,是只會作成你們的複述那個「他究竟是說什麼」印象的。
其實當時說的並不稀奇古怪,不過太誠實一點罷了。「誠實」二字雖常常被文
學作家和理論家提出,可是大多數人照例都怕和誠實對面。因為它似乎是個鄉巴佬
使用的名詞,附於這個名詞下的是:坦白,責任,超越功利而忠貞不易,超越得失
而有所為有所不為。把這名詞帶到都市上來,對「玩」文學的人實在是毫無用處的。
其實正是文學從商業轉入政治,「藝術」或「技巧」都在被嘲笑中地位縮成一個零。
以能體會時代風氣寫平庸作品自誇的,就大有其人。這些人或彷彿十分前進,或儼
然異常忠實,用阿諛「群眾」或阿諛「老闆」方式,認為即可得到偉大成就。另外
又有一部分作家,又認幽默為人生第一,超脫瀟灑的用個玩票白相態度來有所寫作,
諧趣氣氛的無節制,人生在作者筆下,即普遍成為漫畫化。「淺顯明白」的原則支
配了作者心和手,其所以能夠如此,即因為這個原則正可當做作品草率馬虎的文飾。
風氣所趨,作者不甘落伍的,便各在一種預定的公式上寫他的傳奇,產生並完成他
「有思想」的作品。或用一個滑稽諷笑的態度,來寫他的無風格、無性格、平庸乏
味的打哈哈作品。如此或如彼,目標所在是「得到多數」。用的是什麼方法,所得
到的又是什麼,都不在意。
關於這一點,當時我就覺得,這是不成的。社會的混亂,如果一部分屬於一般
抽像原則價值的崩潰,作者還有點自尊心和自信心,應當在作品中將一個新的原則
重建起來。應當承認作品完美即為一種秩序。一切社會的預言者,本身必須堅實而
壯健,才能夠將預言傳遞給人。作者不能只看今天明天,還得有個瞻望遠景的習慣,
五十年一百年世界上還有群眾!新的文學要它有新意,且容許包含一個人生向上的
信仰,或對國家未來的憧憬,必需得從另外一種心理狀態來看文學,寫作品,即超
越商業習慣上的「成功」,完全如一個老式藝術家製作一件藝術品的虔敬傾心來處
理,來安排。最高的快樂從工作本身即可得到,不待我求。這種文學觀自然與當時
「潮流」不大相合,所以對我本來懷有好感的,以為我莫名其妙,對我素無好感的,
就說這叫做「落伍」「反動」。不過若注意到這是從左右兩方面來的詛咒,就只能
令人苦笑了。
我是個鄉下人,鄉下人的特點照例「相當頑固」,所以雖被派「落伍」了十三
年,將來說不定還要被文壇除名,還依然認為一個作者不將作品與「商業」「政策」
混在一處,他腦子會清明一些。他不懂商業或政治,且極可能把作品也寫得像樣些。
他若是一個短篇小說作者,肯從中國傳統藝術品取得一點知識,必將增加他個人生
命的深度,增加他作品的深度。一句話,這點教育不會使他墮落的!如果他會從傳
統接受教育,得到啟迪或暗示,有助於他的作品完整、深刻與美麗,並增加作品傳
遞效果和永久性,都是極自然的。
我說的傳統,意思並不是指從史傳以來,涉及人事人性的敘述,兩千多年來早
有若干作品可以模仿取法。那麼承受傳統毫無意義可言。主要的是有個傳統藝術空
氣,以及產生這種種藝術品的心理習慣,在這種藝術空氣心理習慣中,過去中國人
如何用一切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方法,來處理人的夢,而且又在同一材料上,用各
樣不同方法,來處理這個人此一時或彼一時的夢。藝術品的形成,都從支配材料著
手,藝術製作的傳統,即一面承認材料的本性,一面就材料性質注入他個人的想像
和感情。雖加人工,原則上卻又始終能保留那個物性天然的素樸。明白這個傳統特
點,我們就會明白中國文學可告給作家的,並不算多,中國一般藝術品告給我們的,
實在太多太多了。
試從兩種藝術品的製作心理狀態,來看看它與現代短篇小說的相通處,也是件
極有意義的事情。一由繪畫塗抹發展而成的文字,一由石器刮削髮展而成的雕刻,
不問它是文人藝術或應用藝術,藝術品之真正價值,差不多全在於那個作品的風格
和性格的獨創上。從材料方面言,天然限制永遠存在,從形式方面言,又有個社會
習慣限制。 然而一個優秀作家, 卻能夠於限制中運用「巧思」,見出「風格」和
「性格」。
說誇張一點,即是作者的人格,作者在任何情形下,都永遠具有上帝造物的大
膽與自由,卻又極端小心,從不濫用那點大膽與自由超過需要。作者在小小作品中,
也一例注入崇高的理想,濃厚的感情,安排得恰到好處時,即一塊頑石,一 把線,
一片淡墨,一些竹頭木屑的拼合,也見出生命洋溢。這點創造的心,就正是民族品
德優美偉大的另一面。在過去,曾經產生過無數精美的繪畫,形制完整的銅器或玉
器,美麗溫雅的瓷器,以及形色質料無不超卓的漆器。在當前或未來,若能用它到
短篇小說寫作上,用得其法,自然會有些珠玉作品,留到這個人間。這些作品的存
在,雖若無補於當前,恰恰如杜甫、曹雪芹在他們那個時代一樣,作者或傳說餓死,
或傳說窮死,都緣於工作與當時價值標準不合。然而百年後或千載後的讀者,反而
唯有從這種作品中,取得一點生命力量,或發現一點智慧之光。
制硯石的高手,選材固在所用心,然而在一片石頭上,如何略加琢磨,或就材
質中小小毛病處,因材使用作一個小小蟲蝕,一個小池,增加它的裝飾性,一切都
全看作者的設計,從設計上見出優秀與拙劣。一個精美硯石和一個優秀短篇小說,
製作的心理狀態(即如何去運用那點創造的心),情形應當約略相同。不同的為材
料,一是石頭,頑固而堅硬的石頭,一是人生,複雜萬狀充滿可塑性的人生。可是
不拘是石頭還是人生,若缺少那點創造者的「匠心獨運」,是不會成為特出藝術品
的。關於這件事,《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比我們似乎早明白了兩百年。他不僅把
石頭比人,還用雕刻家的手法,來表現大觀園中每一個人物,從語言行為中見身份
性情,使兩世紀後讀者,還彷彿可看到這些紙上的人,全是些有血有肉有哀樂愛憎
感覺的生物。(談歷史的多稱道乾隆時代,其實那個輝輝煌煌的時代,除了遺留下
一部《紅樓夢》可作象徵,別的作品早完了!)再從宋元以來中國人所作小幅繪畫
上注意。我們也可就那些優美作品設計中,見出短篇小說所不可少的慧心和匠心。
這些繪畫無論是以人事為題材,以花草鳥獸雲樹水石為題材,「似真」「逼真」
都不是藝術品最高的成就,重要處全在「設計」。什麼地方著墨,什麼地方敷粉施
彩, 什麼地方竟留下一 大片空白,不加過問。有些作品尤其重要處,便是那些空
白處不著筆墨處,因比例上具有無言之美,產生無言之教。
短篇小說的作者,能從一般藝術鑒賞中,涵養那個創造的心,在小小篇章中表
現人性,表現生命的形式,有助於作品的完美,是無可疑的。
短篇小說的寫作,從過去傳統有所學習,從文字學文字,個人以為應當把詩放
在第一位,小說放在末一位。一切藝術都容許作者注入一種詩的抒情,短篇小說也
不例外。由於對詩的認識,將使一個小說作者對於文字性能具特殊敏感,因之產生
選擇語言文字的耐心。對於人性的智愚賢否、義利取捨形式之不同,也必同樣具有
特殊敏感,因之能從一般平凡哀樂得失景象上,觸著所謂「人生」。尤其是詩人那
點人生感慨,如果成為一個作者寫作的動力時,作品的深刻性就必然因之而增加。
至於從小說學小說,所得是不會很多的。
所以短篇小說的明日,是否能有些新的成就,據個人私意,也可以那麼說,實
有待於少數作者,是否具有勇氣肯從一個廣泛的舊的傳統最好藝術品中,來學習取
得那個創造的心,印象中保留著無數優秀藝術品的形式,生命中又充滿活潑生機,
工作上又不缺少自尊心和自信心,來在一個新的觀點上,嘗試他所努力從事的理想
事業。
……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日在西南聯大國文學會講
五月二十日在昆明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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