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平權是「五四」運動的主要課題之一 。它的涵義無非是說女人應該有和男
人同樣的人權,應該有和男人同樣的社會地位;同時也無非說明那時以前的女人是
屈服在封建道德——舊禮教的束縛之下的某種東西,是她們的父親,丈夫甚至兒子
的附屬物,(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是家庭或閨房的必需品,然而不
是一個和男人一樣的社會人。不錯,「五四」以後,舊禮教的淫威已相當地減低,
一部分的女人已得到許多「五四」以前的女人所沒有的某種限度的自由——戀愛、
婚姻、教育、職業等等;可是不但窮鄉僻壤,沒有知識,依賴男子為活的女人們的
生活,比「五四」以前的女人沒有改變什麼;就是住在都市上,受過相當教育,獨
立生活著的女人像阮玲玉,也仍舊沒有取得社會人的地位,和「五四」運動開始的
時候所預期的男女平權還差得很遠。在這裡,我不想分析何以成為這樣的原因,那
分析且留待別的機會;我只想指出我們今天的社會仍舊是種怎樣的情形,同時說明
阮玲玉沒有得到社會的地位,是她不得不尋短見的一個重要的因素。
阮玲玉尋短見,以張達民的控告為導因。張達民何以能控告她和唐季珊呢?豈
不是因為張達民和唐季珊彼此都各以阮玲玉為自己的東西而發生爭奪?豈不是因為
張達民和阮玲玉都以為阮玲玉背棄張達民正和奴隸背棄主人一樣,所以才一個懷恨,
想把背棄的形式轉換為販賣的形式,以保持主人的尊嚴,因而索價,索價不遂,因
而控告;另一個則覺得「人言可畏」(阮玲玉絕命書)不能不以一死謝責的麼?從
「人言可畏」這句話看來,可知不但張達民,唐季珊,阮玲玉三個人這樣看,這樣
想,就是社會上一般人也是這樣看,這樣想;既然社會上一般人和他們三個人都是
這樣看,這樣想,豈不是說明阮玲玉並沒有得到社會人的地位,還不過是,或應該
是張達民或唐季珊的一件附屬品麼?不錯,阮玲玉已經有了正當的職業,並且享到
了不小的榮譽,她對於藝術乃至社會的貢獻,決不是衙蠹,市儈的張達民,唐季珊
所可望其萬一;但儘管這樣,一觸及另外方面的問題,她在社會、在家庭、乃至在
她自己的觀念裡,她始終沒有超過附屬品的地位。正像伊索先生,那怕他的文學天
才為人所景仰,他的寓言為人所傳誦,但他自己仍不過是他的主人的奴隸而已。如
果阮玲玉不是一個附屬品而是一個社會人,在這樣的場合,他不會像被販賣一樣地
被張達民索價,縱然被索價,也不會被控告而覺得「人言可畏」的吧。那麼,有什
麼理由會叫她尋短見呢?
然而阮玲玉如果是一個真實意味的奴隸,她也許不會尋短見。因為主人的苛虐
是可以被奴隸習慣,被認為正當甚至被認為恩惠的。同時在主人方面,他有充分的
權利可以公然處治一個背棄自己的奴隸,也用不著奴隸自己準備的安眠藥。
如果我們的社會還是一個完全的封建社會,那情形也會完全不同。我們歷來的
女藝人的地位的卑下是周知的。過去的且不說,就是現在的那保有最濃厚的封建氣
分的舊戲班裡的女伶乃至電影界的某幾個個別的女明星,仍舊只是達官貴人、富商
大賈、公子哥兒們玩弄的侍姬、外室乃至夜度娘。從這一 事實可以推知,如果在完
全的封建社會裡面,阮玲玉的地位,會比現在所有的還要卑下。並不是說如果地位
卑下就不會尋短見,只是說處在那種地位的人,她的知識思想乃至感情,會被蒙蔽
被束縛得更厲害,更容易學會屈服,更容易安於卑下,能夠感到像阮玲玉現在所感
到的矛盾苦悶因以尋短見的機會是少有的。
現在的社會不用說不是奴隸社會,也不是完全的封建社會,像前面說過的一樣,
一部分婦女們已經得到了戀愛、婚姻、教育、職業方面的相當的自由。她們不但不
是奴隸,並且也已經不是完全的附屬品。她們的知識思想乃至感情上的蒙蔽或束縛,
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厲害,比較容易有一個覺醒的或半覺醒的靈魂來感知她們所接觸
到的社會的一切。但是另一方面,封建勢力還殘存著,封建時代的文化思想——道
德觀倫理觀還或多或少地盤據在她們的腦子裡。恐怕很少人能夠說洗清了人們腦子
裡的封建殘餘。那些舊的道德觀倫理觀,在大多數民眾,也許還是唯一的精神的財
產;但對於一 部分過著另外一種生活的人,卻是和他們的生活方式不適應的,甚至
和他們的思想衝突的。平居無事的時候,縱然覺得不調合,卻很容易持一種優柔的
態度,以為不肅清它,也不足重輕;可是一旦有事,它卻冷不防地作起怪來,和你
鬥爭,不但你毀滅它,就是它毀滅你。阮玲玉的短見就是具體的說明。
據接近阮玲玉的人的談話及她自己的絕命書看來,阮玲玉的腦子裡的封建殘餘
是很有力的,但是由於社會情勢的變易,她的生活環境的指唆,她已經和舊式女人
不同,也不能作一個舊式女人了。如果她的婚姻沒有什麼糾紛,新和舊的衝突也許
會潛伏著的吧。可惜她沒有那們好的命運,一個看起來好像是很容易解決的糾紛倒
成了她致命的導因。到這時候縱然發見那封建怪物的毒惡,已經遲了。
殺阮玲玉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張達民,唐季珊某個人,是到現在還殘存著的
封建勢力,是那盤據在我們每個人的腦子裡的封建社會的道德觀倫理觀。「五四」
運動沒有完成肅清封建文化的偉業,封建的毒焰現在反有日見旺盛之勢。阮玲玉是
作了這不幸的時代的犧牲,但像阮玲玉的人,「真所謂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她不
是最初的一個,也不會是最後的一個的吧。為了紀念一個多才多藝的藝人,為了拯
救傳統文化束縛之下的未來的犧牲者,我們對於殘存的封建勢力和封建制度留下來
的任何影響,是不能忽視的。在《太白》第十期,我發表過一篇《談娜拉》,內面
有:「娜拉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新時代的女性會以跟娜拉完全不同的姿態而出
現」之類的話。但娜拉的時代雖然過去,新時代的女性身上應該同時負有作為反封
建的娜拉的任務,也只有通過新女性的勢力,娜拉的願望才能徹底實現。阮玲玉的
短見將成為新女性的一個有力的刺激。
選自《聶紺弩雜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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