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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像


  朝暉透過清晨的薄霧,斜射在我的頭上、臉上和週身。我站在一個懸崖的邊沿, 面前的大地像被一刀削去了似地沒有了。百人以下,是咆哮著的流泉,從那峭壁上 橫斜地伸出野草,雜樹和叢竹,它們帶著晶瑩的露珠在晨風裡徜徉。從野草,雜樹 和叢竹的掩映中,流泉送來破碎的銀色的水光,和朝暉的黃金的光,和草樹的碧玉 的光,錯雜,交織,像狡黠的少女用誠言和謊語織成的情話擾亂你的心曲一樣地炫 耀著眼睛。

  一百種小鳥在樹叢裡歌唱,密語,那是司音的女神在愉快地撥弄靈巧的琴弦。 它單純可又繁複,擾攘同時清幽,莊嚴而詭譎,平凡亦新奇;低訴裡突起一聲高歌, 短曲中拖出無盡的長調。我想像著一群能言的稚子和學話的嬰兒睡醒後的那一片天 機的饒舌!

  抬頭遠望,那天邊是迤邐的群山。繚繞的白雲,疏薄的宿霧,本來混淆了山影 和長空的顏色,抹去了天和地的限界;多謝朝霞的襯映,那限界又重新清晰。從山 腳一直到眼前,是一片廣闊的田野,菜花和豆麥的顏色裝飾著多彩的大地。高低起 伏的田□把地面畫成一面不規則的棋盤,蜿蜒的村路和溪流又粗率地把它劃破了。

  三三五五的村落,隱蔽在蔥蘢樹蔭裡;低矮的屋頂冒出縷縷的炊煙。村路上, 農夫們挑著籮筐或糞桶走著;牧童趕著牛犢;一匹黃狗正在尾追一匹白狗;女人們 蹲伏在水邊洗菜,搗衣服,幾個還離不開媽媽的孩子在她們背後玩耍;近一點的村 子裡送來幾聲斷續的雞啼……

  這一切是多麼平凡羅!恐怕幾十年,幾百年,甚至更多的年辰以前,這地方就 是這樣吧;以後多少年,恐怕也仍將這樣吧!廣大的祖國,多少土地上都有如此美 好的春光;三十幾年的時間的洪流裡,登山涉水,更不知欣賞過多少日出的奇景。 可是今天,這遠山,這田野,這村落,這從村落走出的人和牲畜,都使我感到分外 新鮮,也分外親切。

  我不是留連風景的人,我不喜歡遊山玩水,我所出生,成長和生活過的城市和 都會,也沒有什麼山水好遊玩。我不知道自然景色怎樣會有迷人的力量,走過許多 地方,看見過許多名勝,常常發出一個稚氣的疑問:所謂風景也者,就是這麼一問 事麼?如今,我在鄉村裡渡過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是我在鄉下住得最久的一個時 期。從夏到冬,從秋到春,每天每天都有青山紅樹,板橋月光,送到我的眼前。我 曾經看見過疏林的落日,踏過良夜的月光;玩賞過春初的山花,秋後的楓色。綠楊 嫵媚,如青春少女;孤松傲岸,似百戰英雄。高峰奇詭,平嶺蘊藉,各各給人一種 無言的啟示。如果一個朋友,要交往越久,才相知越深,生死患難中,才有真實的 情誼;自然的奧秘也應該不是浮慕淺嘗,所可領會,那麼,我對它們的低徊讚歎, 豈不是為了我和它們有了較長的往還麼?

  要這樣說也未嘗不可;可是朋友哦,我也到過遙遠的北荒,而且正是隆冬的時 候。那裡沒有一根草,也幾乎沒有一根有葉子的樹,沒有花,沒有鳥,沒有河水有 碧綠的氣味,一望無垠,是黃色的塵土,是塵土的煙霧;不然就是白得耀眼的雪的 山,雪的海,雪的一切。你能夠想像那裡也有人煙麼?能夠想像那裡的人也需要空 氣麼?能夠想像那裡的青春少女也像被扔棄了的塵芥,或者被拾荒的孩子們從垃圾 箱揀選出來的寶物麼?就是這樣的一個北荒,當我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我就愛上 它了。我的血為它而沸騰,我的心為它而跳躍,我的眼淚在眼眶外變成了黑色的泥 土!為什麼呢?它是我們祖國的土地呀!是真正的古老的祖國的土地呀!雖然我和 它們是這樣生疏。

  今天倭族的海盜踏進了祖國的田園,祖國的禾苗被他們的戰馬嚙食了,車輪碾 倒了,炮火燒焦了!祖國的森林房舍被焚燒了,牛羊雞犬被宰殺了,沒有成年的姑 娘,也變成了婦人死或活在他們的淫虐之下了!祖國的大地整塊整塊地在魔手底下, 鐵蹄底下,喘息、呻吟、顫抖、掙扎、憤怒!強盜所到的地方,縱然也是春天吧, 我不相信太陽仍舊是溫暖的,夜晚仍舊有星星和月亮;也不相信地上有綠的草,紅 的花,樹林裡仍舊有黃鶯,麻雀,蚱蜢或毛毛蟲;更不相信屋頂能冒出炊煙,村路 上還有頑皮的孩子和孩子們的夥伴:公牛、母牛、黃狗、白狗、老雞或小雞!

  然而那些地方是我們的呀!昨天還是和我見過的這地方一樣的呀!一草一木, 一石一水,都和這裡的一樣自由,一樣無憂無慮,—樣任意的發露自己的生的機能, 賭賽著各各的美艷的呀!—想起那些受難的土地,自己的家鄉,腳印到過和沒有到 過的地方,一面為它們擔憂,為它們痛苦,後悔平常沒有留心它們,沒有和它們周 旋繾綣,給與應該給與的熱愛,一面也就對這自由的天地,增加了無限的情感;正 像懊悔冷漠了凋零了的故舊,就覺得殘存的眷屬都是可親的一樣。雖然明知失去的 土地終會回來!

  太陽漸漸升高了,長空顯得更為明淨,村路上的行人也更多了。農婦們從什麼 地方抬來幾個擔架,那上面大概是傷病的戰士,向那水邊的一個村子裡走去;那襯 裡有一個大祠堂,是我們的戰地醫院的所在。她們—面走,一面唱著什麼歌;歌聲 傳到我的耳邊,已經很微弱,但是還彷彿聽見了這樣的詞句:「抬傷兵,作茶飯, 我們有的是血和汗……」兩個女兵從那村子裡出來,手挽著手、腳步和著腳步,大 踏步地從那橋上走過。她們和那些農婦們打招呼,詢問擔架上的病人,接著也唱著 什麼歌走開了。她們也許是去治療了被虱子或者別的什麼小生物損傷了的皮膚,或 者是去拿了金雞納霜片─—疥瘡和擺子是她們永久的友伴;不過也許是去慰問過什 麼病人,現在又要出席民運會議去了。

  另外的村子裡走出一隊學兵。他們背著槍彈背包和雜囊,每個人都提著一個蒲 團,一望而知,是到山上上課去的。同時戰士們也全副武裝,整隊地在路上走,不 知是去上操還是去打野味。

  突然,遠遠地傳來一陣鑼鼓聲,炮仗聲,一大群老百姓在那幾乎看不清楚的遠 處顯現出來;走在頭前的似乎還高舉著旗幟之類的東西。他們也許是到部隊裡獻旗 去的。但今天並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這麼早也沒有什麼大的集會;那麼,一定是 送壯丁入伍了。這裡的壯丁,沒有什麼花名冊,用不著抽籤,更不需要繩子捆綁和 軍警的押解;僅僅因為我們的部隊沒有征發他們的財物,不少給做生意的人們的錢, 沒有調戲他們家裡的媳婦和姑娘,而女兵們到他們家裡去的時候,說話又那麼和藹。 「我們不擴充部隊呀,我們的名額都滿了哇!」可是總是三個五個,十個八個,今 天從那個村子,明天從那個村子,繼續不斷地送來。每回送來,又都像辦什麼喜事 地熱鬧。

  三十幾年,我都過的一種個人生活,不知是什麼東西把我和別人隔絕著了。我 不知道世界是什麼,人類是什麼,它們和我有什麼關係:它們也從來不曾感覺到我 的存在。雖然每天在人海裡浮沉,雖然也學會了把「社會」,「集體」這些字樣掛 在口邊,其實只是一個荒島上的魯濱孫;並且似乎一生下來就是這樣,並且連半個 禮拜五也沒有。

  可是今天,我多麼高興呵,從那些農婦們、女兵們、學兵、戰士、壯丁們那裡, 突然發見了我自己!我和他們在—塊兒工作,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從他們身上, 可以找到我的心和手的直接或間接的痕跡。我再不是一個孤獨的個體,我和世界, 和人類是一起的:尤其是和這些為祖國爭生存爭自由的人們,搶救著祖國的每一塊 失去的土地的人們,創造新中國、新人類的人們是—起的!我多幸福哇,和他們一 樣,我也有肉、有血、有汗、有體力、有智慧;我把我獻出來,而他們並不拒絕我, 並不把我當作一個陌生人看待!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生活在世界上,生活在人們中間, 雖然我是這麼藐小,我的力量又這麼微弱!

  我站在懸崖邊上,昂著頭,挺著胸,手插在腰裡,眼望著遠方:朝日從遠天用 黃金的光箭裝潢著我,用母親似的手掌摸撫著我的頭,我的臉,我的週身;白雲在 我頭上飄過,蒼鷹在我頭上盤旋,草、木、流泉和小鳥在我的腳下。晨風拂著崖邊 的小樹的柔枝,卻吹不動我的軍裝和披在身上的棉大衣。我一時覺得我是如此地偉 大,崇高;幻想我是一尊人類英雄的巨像,昂然地聳立雲端,為萬眾所瞻仰。過去 的我,卻匍伏在我的面前,用口唇吻我的腳趾,感激的熱淚滴在我的腳背上。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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