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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一小時後大雨停止了。

  天空依然那麼陰沉,電光時時從密雲中漏出,雷聲還在響,老像有什麼笨重的 木器拖過了樓板。

  錢良材剛從街頭回來。眉稜上堆滿了憂悒,他獨自在房裡翻看隔天的上海報紙, 時時抬頭看看窗外的天色。

  隔壁房裡,傳來了移動傢具的聲音。恂如還沒佈置好他那房間。昨天晚上,他 說他要搬到東院這朝北的平屋內,以便陪伴良材;當時誰也不曾介意。哪裡知道今 天一早起,他就扣留了店裡的趙福林,又不理少奶奶的嘮叨,連那個向來只做細活 的祝姑娘也調來了,大模大樣地搬「家」了。東院朝北的平屋,一共是三間:正中 一間,本來像個小客廳,此時招待著良材,東首一間是恂如作為書房的,西首一間 向來堆放些不相干的破舊傢具,現在恂如要把這一間變做書房,而書房則改成他的 臥室。這一下調動,可就鬧的滿家大小不安。

  從早晨起,恂如專心辦這件大事。大雨的當兒,他也不肯歇一歇。他躲在這未 來的臥室中,只在吃中飯的時候出去一次,指揮著趙福林和祝姑娘,聚精會神要布 置出一個稱心滿意的自己的房間,倒像這是他一輩子的歸宿似的。

  從早晨起,恂少奶奶也不曾到這裡來望過一眼。隔了一個天井,從老太太和姑 太太的房裡,常有恂少奶奶的聲音傳來,然而恂如也好像不曾聽見;當祝姑娘被少 奶奶在半路上截留,好久不見再來的時候,恂如只叫趙福林去找,自己卻皺著眉頭, 在屋子裡打旋。

  老太太和姑太太也不以恂如這番舉動為然。因為恂如說是特地來陪伴良材,姑 太太還正式加以阻止,可是恂如除了苦笑,一言不答,只顧忙著佈置他那房間。

  錢良材雖然知道這件事,並沒把它放在心上;他也是一早起就忙著他自己的事, 總不曾到隔壁房裡去過。現在,他耳聽的是隔房的嘈雜的聲音,眼看的是漫天一片 陰沉沉的雨雲,心裡想的卻是錢家莊的堤岸。他把那些報紙折疊起來,自言自語道: 「兩天了!來了兩天,一事無成,雨水倒多了好幾寸!」

  他想起了他和朱行健的談話,覺得朱行健發起的什麼公呈,未必馬上就能成為 事實,然而這滿天的烏雲是不肯等待人們的。他就決定了主意:他不能等待。

  走出自己的房,良材就看見小婢荷香躲躲閃閃地在隔房的門口張望。良材跑過 去一看,只見恂如朝裡站著,書桌椅子雜亂地堆在房的一角,那趙福林對著一架小 鐵床發怔,好像這架獨佔了全房中心地位的小鐵床倔強地不肯聽他使喚。「對著那 牆角,懂了罷?對角擺懂麼?」恂如不耐煩地說。但是趙福林依然站在那裡發怔。 從上午就被那些木器攪得頭昏的他,此時怎地也想不通一架床如何能對著牆角擺。 而且他又心裡不服:好好地早已擺的整整齊齊了,幹麼又要翻新花樣?

  良材轉身望著天井裡那棵槐樹,濃密的綠葉還在滴落水珠。槐樹旁一口很大的 金魚缸,水滿滿的,不知誰家庭院吹來的一些梧桐瓢兒,像小船一般在水面漂蕩。 一匹死金魚,白肚子翻上向天,也擠在這些「小船」中間。

  看了一會兒,良材忽然又轉身走到恂如那房的窗前。這時候,恂如已經親自動 手將那架床擺好,正在考慮如何把那個書桌也安放的不落「俗套」。良材隔著窗喚 他道:「恂如!我打算明天回鄉下去!」

  恂如沒有聽清,抬頭朝良材看了一眼,淡然答道:「很好,明天你有工夫,我 們可以長談了。」

  「不是,明天我要回去!」

  「嗯,明天?」恂如怔了一下方才回答。「何必這麼性急呢!」

  他又惘然苦笑。

  「有要緊的事。」良材覺得恂如有點心神不屬,便不多說,只加了句「回頭再 談」,就走過天井,打算把明天回去的意思告訴那幾位長輩,並且要對老太太提的 親事作一個明白的表示。

  老太太正和姑太太談著今年的收成。姑太太也在擔心西路發大水,她家的稻田 不知道要不要緊,聽得良材說明天就要回去看看,老太太倒很稱讚他「事事肯留心」, 卻又問道:「剛才顧二拿進個請帖來,明天有人請你吃中飯呢,你去不去?」

  良材陪笑答道:「我剛回來,還沒知道,帖子在哪裡,不知道是哪家的?」

  「就是王伯申。」姑太太說。「恂如已經替你代知了。」

  「哦,原來是王伯申,」良材笑了笑,他那濃重的眉梢輕輕一聳。「可不知道 他請幾個客,還有的是哪些人?」

  「這可要問恂如了。」

  「不必,反正我不去。回頭叫顧二去謝謝就算了。」良材沉吟著說。

  「也許有什麼事他要和你商量呢?」

  良材微笑,還沒回答,姑太太又說道:「也許你昨天跟他商量的什麼輪船沖壞 了堤岸要他捐錢來修——這件事,他意思又有點活動了罷?」

  良材側著頭,笑道:「媽媽以為王伯申會這樣慷慨?昨天他一毛不拔,今天倒 賠上一桌酒席又來掏腰包了麼?」

  老太太和姑太太也都笑了。老太太說:「王家的人,沒便宜不做事,少跟他們 來往倒也罷了。不過,良少爺,才來了兩天,怎麼就回去?家裡那些事,老蘇總該 懂得怎麼辦的;你不放心,寫個字條去吩咐他就得了。」

  姑太太也說道:「你出個主意,只交給老蘇去辦,倒好些。」「老蘇呢,這一 點事,原也幹得了的。」良材慢慢回答,笑了一笑。他懂得這兩位老人家的齊聲勸 阻,是怕他一回去了就要大刀闊斧的幹起來,多花錢。昨天從王伯申那裡嘔氣回來, 他不就說過這樣的話麼:「王伯申自私自利,從頭到腳一副守財奴的骨頭,可是他 偏要混充大老官,開口公益,閉口地方上的事,好像縣裡沒有了他,大家就活不成 似的,甚至還說他辦輪船公司也是『服務桑梓』,自己毫無好處:哼,他沒見過世 面,我倒存心要教給他,如果要爭點名氣,要大家佩服,就該懂得,錢是應當怎樣 大把的花!」良材和他父親一樣的脾氣:最看不起那些成天在錢眼裡翻觔斗的市儈, 也最喜歡和一些偽君子鬥氣。在鄙吝人面前,他們越發要揮金如土,說是「氣他們 一下也好」。姑太太平日最不放心的,也就是良材這種「大老官的脾氣」。如今看 見良材和王伯申嘔氣,自然就防著他這「脾氣」的發作。

  當下良材想了一想,眉梢一揚,就又接著說道:「可是我不大放心老蘇那種婆 婆媽媽的做品。不論幹什麼事,他老守著他那一板三眼。可是,天要下雨,山裡要 起蛟,河裡要漲水,田要淹沒,這都是不肯等人的,自然也不會等候老蘇。我想還 是回去好。」——他的眼光移到他嗣母的臉上,「我不打算和王伯申鬥氣。我只想 把自己的事情辦好。近來跟人鬥氣的興致也差了許多了,王伯申那樣的人到處全有, 天天能碰到,要鬥氣也鬥不了那麼多啊!」

  說著他就笑了,又加著道:「老太太,媽媽,你們儘管放心罷。」

  看見良材這麼揭穿了說,姑太太倒不好再阻攔了。老蘇辦事只有個一字訣「省」, 姑太太知道。老蘇把現在的一個錢還看成三十年前一樣,姑太太也知道。良材的顧 慮是有理由的。而且嗣母和嗣子到底不同親生,姑太太對良材總存著幾分客氣,姑 太太朝她母親看了一眼,點著頭,又歎口氣道:

  「去年鬧蟲子,今年又發大水,天也變了!」

  良材說那番話的時候,老太太閉緊了嘴唇,伸出了下巴,很用心地在聽。她一 會兒看看良材,一會兒又看一下姑太太,末了她才笑一笑說道:「跟人家鬥氣,最 不合算。從前俊人跟人家鬥氣,總算回回是他佔了上風的,可是,他自己哪一次不 是憋著滿肚子的氣?事情沒完的時候,他倒還有說有笑,興致怪好,事情一完,他 可發起悶來,這就匆匆忙忙要出門逛逛,南京北京遊玩一回。他老這麼說:『別瞧 我又佔了上風,我還是悶的很,我看不慣!』良材,也許你還記得?」

  「自然記得。」良材恭恭敬敬回答,每逢提到他父親生前的言行時必然會引起 的虔敬與思慕的心情,又油然而來。他的臉上忽然紅了一陣,眼睛也越發光芒四射 了,正像好多年前他站在父親的病床前,一邊聽著父親的諄諄囑咐,一邊如同父親 的那種剛毅豪邁的力量已經移在他身上,他那時也只用「記得」兩字來回答,來代 替他心中的真摯而奮發千言萬語也說不盡的情感。

  「三老爺這樣的人,老天爺會不給他壽!」姑太太也歎息著說。「他比他哥哥 還少活了兩年。自從三老爺故世,一連串不如意的事兒就到了錢家,幾年工夫,人 丁興旺的一家子,弄成如今這冷清清的門面。小一輩的,就只剩下你一個了,—— 良材!」姑太太眼眶有點紅了,但又勉強笑了笑道,「怪不得老蘇常說,三老爺是 鎮宅星,他一走,家裡就改了樣。可是,老蘇又常說——」姑太太轉臉看著老太太, 「良材活脫是三老爺轉世,正該良材來重整門戶,再興旺起來!」

  這一番話,勾起了各人的心事,而良材更覺得滿肚子裡像有個東西在那裡迴盪 奔突,又好像全身的骨節裡都漲滿了力,可又沒處使,也使不出來。正在這樣又興 奮又有點迷惘的當兒,他猛可地聽得老太太問道:「良少爺,前天講過的許家的親 事,你的意思到底怎樣?」

  良材不防老太太先提起這話兒,倒怔了一下,一時之間想不定該怎樣回答。

  老太太看著良材的面孔,慈和地微笑。

  良材臉又紅了,好像有點忸怩,還是沒有回答。對於這件事,他的主意原是早 已決定了的:「不願。」為什麼「不願」呢?他自己也說不出。去年他還見過許靜 英,在他的記憶裡,靜英何嘗不是個出色的女子,因而他也能理會到外祖母那一片 慈愛的苦心,甚至還感激她;然而他還是「不願」。

  兩位老人家的熱望的眼光都射在良材的臉上,那樣的溫和,慈愛,使得良材感 到惶恐;他知道他要是直切說個「不」,便將給她們莫大的痛苦,那簡直是罪惡。

  「外婆疼愛我,難道我還不知好歹麼?」他緩緩地開口了,心卻激動得很,一 面不願改變他的決定,一面又生怕傷了老人家的心,他低了頭,正想輕輕說個「不」 字,忽然又一轉念,馬上又抬起頭來,勉強笑了笑,對他嗣母說道,「媽媽,好像 前些時候我告訴過媽,一個相面的,省城裡有名的什麼鐵嘴,給我排過流年。」

  「哦?」姑太太摸不著頭腦。

  「嗯,媽也許忘了,」良材又笑了一笑,汗珠從他鼻尖滲出來,臉更加紅了。 「省城裡那個——那個張鐵嘴,我請他排過流年,張鐵嘴是很有點名氣的,他判定 我,這三年之內,流年不大好,嗯,不利!」

  「啊,他怎麼說?」老太太歪著頭,聚精會神在聽。良材不敢抬頭望她。姑太 太眉尖微蹙,怔怔地看住了良材,心裡卻在詫異,為什麼良材談起相面算命和什麼 流年來了。

  良材拿出手帕在臉上擦一把,輕輕歎口氣,決心胡謅到底:「他說什麼?他說 我——我將來有五個兒子,五個兒子!」他裝作拭汗,卻把手帕覆在臉上,話調轉 快,「可是,三年之內,我要是娶了親,便主克妻,而且要是娶了個生肖屬馬的女 子,她還要剋夫呢!」

  室內忽然異常寂靜,良材似乎聽得自己的心跳的聲音,室外那槐樹卻簌簌作響, 似乎天又在下雨。

  良材取下手帕露出臉來,吐一口長氣又說道:「老太太,相面的說三年之內, 我是去年春天請他排的,還有年半多一點!」

  老太太慢慢點頭,閉了眼睛,不說話。

  姑太太顯然是不相信的,但也不揭穿,只乾笑道:「你排過流年麼,我倒是第 一次聽說呢!」說著又朝良材看了一眼。

  良材趕快別轉臉,打算找機會溜走。可是老太太鄭重其事問姑太太道:「阿瑞, 靜兒的生肖是不是屬馬的?」

  看見老太太那麼認真,良材心裡更加負疚,覺得用這樣的詭計去欺騙這位慈和 的老人家,是萬分不應該的;同時又忽然對於那個許靜英也抱歉起來,幹麼平白地 咒她要剋夫呢?趁著姑太太還在沉吟的當兒,良材忙即接口道:「也許是我記錯了。 那相面的大概說屬羊的不利,不是說屬馬的。反正這都是我的事,我的流年不那個……」

  「不管是羊是馬,光景這件事要過這麼一年半載再談了,——良材,你是不是 這個意思?」姑太太用她慣有的朗爽的口吻說,多少還帶幾分鋒利。

  這時候,良材也恢復了內心的平靜,便莊重而恭謹地點著頭。

  老太太也瞧出幾分來了,歎口氣道:「也罷。我們做老人的,替小輩操心,也 只能到這地點。可是,良少爺,你要記得,你是兼祧了兩房的,錢家的香火,就只 在你一人身上呢!」良材連忙站了起來,應著「是」,同時也就打算抽身退出。

  但是姑太太又說道:「要是連四房裡都算上,良材還是頂了三個房頭的香火的; 四老爺雖則還沒成家就去世了,他這一房到底不好抹掉的!」她轉眼看著良材, 「現在什麼都有新法舊法,可是我想來難道新法就不要後代了麼?三老爺是我們錢 家第一個新法人,也還是縣裡第一個新法人,可是他把兒子女兒這才看得重呢!良 材,你小時是你媽媽自己餵奶的。幹麼我們這樣人家連個奶媽都不雇呢?三老爺不 許!他說:要人家扔下自己的孩子來喂別人的,不論怎地總不會處處留心。他又說: 吃奶像三分,奶媽總是出身低微,小家氣,說不定還有暗病。這些都是我親眼看見, 親耳聽到的。三老爺就把兒女看得比什麼都重些!」

  「是!」良材陪笑說,「媽的話我都記住。」

  外面果然又在悉悉簌簌下雨了,天氣卻反開朗了些。良材想了一想,便又坐下, 打算提起精神陪兩位老人家談話,補救他的負疚。

  「三老爺是好人!」老太太點著頭說,「只有他幫忙別人,從沒見他沾人家的 光。一定有好報。我小時老聽得人家說:四象八條牛。這是縣裡的大戶。可是現在 就只剩你們家一頭象了,別家都敗的沒個影蹤了,可見錢家的祖德厚,將來還要發 的。」

  「啊喲,媽倒說得好!」姑太太笑著接口說,但又歎口氣道:「不過錢家到底 也差了,算不得像了,只能算是一條瘦牛。」「唔,」老太太點著頭說,「可是如 今那些人家哪有從前的大戶那麼底子厚呀。如今差不多的人家都講究空場面了。哪 怕是個賣菜挑糞出身的,今天手頭有幾個錢,死了爺娘,居然也學紳縉人家的排場, 刻訃文,開喪,也居然有人和他們來往;這要是在三十年前呀,哪裡成呢?乾脆就 沒有人去理他。」

  「可不是!從前看身份,現在就看有沒有錢了!」姑太太應和著,「那些人也 都是短命相,今天手頭有幾文,就充闊佬,就花。」於是談話就轉到兩位老人家在 數十年中所見的一些人家的發跡和衰落。這是永不會枯竭的閒談的材料。她們從親 戚世交講到自己,又忽而跳到一些不相干的人家,然後又回到親戚世交;她們從二 十年三十年前講到現在,又從現在講到她們的幼年時代,乃至從父輩祖父輩那裡聽 來的陳年老話。

  這一切,有些是良材已經聽見過不止一遍了,有些卻覺得很新鮮。他時時插幾 句,問這問那,也加點他自己的意見。直到老太太覺得有點倦了,良材方始退出, 趕快準備他自己明天回鄉下去的事情。

  晚上,雨也停止了,鉛色的天居然露出幾大塊青空,半輪月亮躲躲閃閃在雲陣 裡鑽過。恂如總算把他那間房佈置好了,似乎大事已成,心也定了,這才想起良材 明天就要回去,而且良材來了後,自己還沒跟他好好談過。

  東院樓房的上層,是所謂走馬樓的式樣,朝北的走廊也還寬闊,而且樓上既不 住人,這裡就比什麼地方都幽靜。恂如特地找了這個地方,準備要告訴良材許多話, 也希望從良材那裡聽到許多意見。

  但是,約略談了幾句縣裡的近事,以及良材趕緊要回去的緣故,兩個人忽然沒 有話了。

  良材手托著下巴,側著頭,望著天空幾朵浮動的白雲漸漸移近月亮旁邊。恂如 惘然看著良材的面孔,心裡亂糟糟地,再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他心裡的事又多又 複雜,然而認真一想,倒又揀不出幾件是值得鄭重其事趕在百忙裡告訴人家。他這 樣想著,就自己笑起來了。良材回過臉來看了恂如一眼,不由的也微微一笑。看見 恂如那樣神色不定,良材就說道:「恂如,你總得想點事情出來自己消遣,自己排 解;老是這樣發悶,一會兒覺得自己好比坐監牢,一會兒又抱怨日長如年,都不會 於你有好處。」

  「哦?」恂如有點吃驚,睜大了眼看著良材,好像說:怎麼你就同看見了我心 裡似的!」

  良材似乎也懂得恂如的意思,笑了笑又說道:「那一天我接到你那封信,倒嚇 了一跳;照你那封信裡的口氣,簡直就要自殺。不過我又一想:大凡人寫信總寫得 濃重些,信裡發發牢騷,無非是一時的感情作用。後來,婉小姐來了,我又問她……」

  「啊,你問她哪些事?」恂如發急地羼言,「她怎樣回答?」

  「我只問她,你在家裡作什麼消遣?心境如何?——可是我並沒拿出你的信給 她瞧。」

  「噯!這就很好!可是她說些什麼?」

  良材想了一想道:「也沒說什麼。只說你為了家務,常常心裡煩躁罷了。而且 多半是自尋煩惱,庸人自擾!」

  「嘿!這是婉姊的看法。婉姊自然覺得天下無難事呵!」

  「但是這兩天我冷眼看來,你那封信裡的牢騷還沒說明白你心裡的實在的煩惱!」

  恂如聽了這話又怔住了。可是隨即興奮地拍著腿說道:

  「可不是!良哥,你是我的第二個知己!」

  良材笑了笑,炯炯的目光正射在恂如臉上,好一會兒,他又說:「然而你心裡 的煩惱究竟是怎樣的,這可要你自己來說了。」

  「哎!」恂如歎口氣,俯首避過了良材的眼光。

  談話的線又斷了,蟲聲從下邊園子裡起來,似乎愈來愈響。兩個人好像都在等 待對方先說話。

  良材想著恂如那句「第二個知己」,尋思道,誰是第一個呢?光景是婉小姐。 但又不像。恂如的事,沒有一件瞞得了婉小姐,可未必兩人見解一樣……正這樣想, 猛又聽得恂如輕聲問道:「可是,你的事呢?你怎樣回答?」

  「哪一件事?」

  「噯,不是老太太姑媽都要給你說親麼?婉姊不是為此特地請你來麼?」

  「哦,暫時擱著,不忙。」

  「擱著?」恂如驚異地說,好像不能領悟這兩字的意思,「噯,良材,這怎麼 能夠擱起來呢!」他惘然一笑,忽又問道:「你是見過靜英妹妹的,你覺得她還不 是個頭挑的人品麼?」

  「怎麼不是!」良材隨口回答,但立即又想到,也許老太太她們已經在背後議 論他眼界太高,所以恂如的口氣也好像有點不平似的,——他笑了笑又鄭重說: 「不是我放肆,我以為只有婉小姐還能比得上她;而且現在又進省城去唸書,那自 然更加比眾不同了。」

  恂如苦笑著,抬頭望著天空;良材不知道恂如的心事,但恂如現在更誤會了良 材這句話的意思。這時候一片烏雲遮住了那半輪月亮,恂如不大看得清良材的臉色, 只覺得他那一雙光芒逼人的眼睛老是釘住了自己瞧。一股無名的煩躁,忽然又抓住 了他。但是良材那冷靜而銳利的眼光又使他忍不住要打冷噤。他暴躁地說:「良材, 你不要瞞我,你真真實實告訴我,為什麼你現在的主意又和從前不同?嗯,我看得 出來,今天的你不是今年新年來拜年的你了!你是不同了,為什麼?」

  良材微微一怔,但立即天真地笑了起來。他拍著恂如的肩膀,似乎說「你說對 了」,卻又故意問道:「當真麼?你從哪些上看出來的,你也要老老實實告訴我!」

  「就從眼前一件事。」恂如興奮得口音也有點變了。「記得前次你對我說過, 你的中學的同學有個妹子……」

  良材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這件事早就談不上了。」

  「哦,可不是?我猜個正著!但是為什麼?」

  良材只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愛情這東西,非常奇妙,」恂如一臉正經,很誠懇地說。「今天你覺得不過 如此,可東可西,然而將來你要後悔;這好比一種奇怪的丹藥,先時你原也不覺得 肚子裡有它,可是一到再吞下別的丹藥去,它那力量可就要發作了,那時你……」

  「恐怕未必罷?」良材第二次打斷了恂如的話。

  「現在你自然這麼說,你自然不相信。」恂如定睛看住了良材的面孔,隨即無 可奈何地笑了笑,「可是,良材,光在這件事上,就證明你跟從前不同!」

  良材搖著頭微笑,仰臉吐一口長氣,自言自語道:「啊,又起風了!」站起來 望著那烏雲四合的天空,又說道,「靠不住。難道還沒落暢麼!」他轉身,背靠欄 干,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又笑了笑,說:「恂如,你剛才的議論很妙。可是我 要問你一句話:怎樣的一個女人你這才稱心滿意了?你理想中的夫人是怎樣的品貌 性格?」

  沒有回答。這時星月都被那愈來愈密的烏雲遮住,恂如看不清良材的面貌;可 是他卻感得良材這句話有點近於調侃,就連想到良材的臉上一定浮著譏諷的微笑。 他又暴躁起來,就冷冷地說道:「你呢?你——嗨,美貌,溫柔,聰明能幹,人之 所好是一樣的,難道你就不同麼?」

  「自然人人所好者,我亦——」昏暗中只聽得良材的笑聲當真有點蹊蹺,「不 過,我再問你一句:好的上邊還有更好的,要是你又遇到一個更好的,你又打算怎 樣?」

  「這個——」恂如簡直覺得受了侮辱,「你問你自己,何必我來回答。」

  「好,我再換過題目:我們為人一世,忙忙碌碌,喜怒哀樂,究竟為了什麼? 究竟為了誰?恂如!拿你來說罷,你是張恂如。大中華民國的一個公民,然而你又 是人之子,人之夫,人之父,你的至親骨肉都在你身上有巴望,各種各樣的巴望, 請問你何去何從,你該怎樣?」

  這番話可把恂如怔住了。過一會兒,他這才答道:「我照我自己認為最好的辦 法……」

  「但是在五倫的圈子裡,你又哪裡有一個自由自在的自己?」

  沒有回答。昏暗中只聽得恂如歎一口氣。

  「所以,話再說回來,你,——不,我們,為人一世,嘗遍了甜酸苦辣,究竟 為了什麼來,究竟為了誰?」

  良材的聲音很沉著,一字字叩在恂如的心上,他不禁毛骨聳然。這當兒,長空 電光一瞥,將這一角樓廊,照的雪亮,恂如看見良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凜凜然站 在那裡,濃眉微皺,眼光異常嚴肅。恂如渾身一跳,嘴巴翕動,但這時昏暗又裹住 了他和良材,雷聲隆隆然從遠處來,卻聽得良材又說道:「從前我有我的想法,可 是現在我又有另外一個想法,恂如,你剛才不是說我不同了麼?我早就自己知道。 從前我覺得很有意思的事情,現在鼓不起我的興趣來了。」

  雷聲在他們頭上滾過,風力轉強。恂如像跌在冷水裡,戰慄之中又有痛快;覺 得有許多感想湧起在他心頭,可又找不出一句話。他猛可地抓住了良材的手,只是 急口地連聲叫道:

  「你說,你說!」

  「說什麼?」良材的溫和的聲音在暗中響。「哦——譬如,從前我覺得我那位 老同學的妹妹很好,可是現在我就不那麼想;又譬如,也許我今天中意了另外一個, 然而明天如何,我自己也不能回答。」

  「哎,那麼,現在我倒要問你一句:你,為了誰,為了什麼?」

  沒有回答。恂如忽然覺得良材的手很燙。突然電光又一閃,恂如看得明明白白: 良材的頭微俯,兩點目光定定地瞧在地下,臉孔卻發著紅光。一會兒,他聽得良材 的聲音慢慢說:「作個比方罷,路呢,隱約看到了一條,然而,我還沒看見同伴, ——唔,還沒找到同伴,也沒……」驀地一個霹靂把下面的話打斷。兩個人都嚇了 一跳。

  閃電接連地掃過長空,良材的臉上一時明亮,一時又陰暗了。他興奮地大聲說 著,說的很快。他講他過去的三年裡曾經怎樣跟著他故世的父親的腳跡,怎樣繼續 維持著他老人家手創的一些事業,例如那佃戶福利會。然而得到了什麼呢?人家的 議論姑且不管,他自己想想,也覺得不過如此。……雷聲時時將他的聲音蓋住,恂 如惘然聽著,也沒聽得完全,心裡卻在納悶,覺得眼前的良材越來越陌生;為什麼 這樣一個豪邁的人兒,這樣一個逍遙自在要什麼有什麼的人兒,還有那麼許多煩惱, 而且自己去找那些煩惱?然而也有使得恂如激動之處,正好比這時的雷電和陣風。

  「所以,」良材繼續說,聽聲音就知道他興奮之中夾著痛苦,「三個月前,我 咬緊牙關,把先嚴遺下來的最後一樁事業,那個福利會,乾脆停了!」他的聲音漸 漸低下去,最後成為喃喃的自語:「……老人家指給我那條路,難道會有錯麼?可 是,可是,如果他從前自己是坐了船走的,我想我現在總該換個馬兒或者車子去試 試罷?」

  一陣急雨,打的滿空中全是爆響。電光和雷聲同時到了面前,房屋也好像有些 震動,這一聲霹靂過後,方才聽到滿園子的風雨呼嘯,一陣緊似一陣,叫人聽著心 慌。

  恂如惘然半晌,這才沒頭沒腦說道:「人皆有——我獨無!我想要做什麼事呢? 不知道。我能夠做什麼呢?也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呢?也不明白。我只覺得厭倦, 什麼都使我厭煩。」

  良材很瞭解似的點著頭。

  「哦,譬如打牌,」恂如大聲說,好像恐怕良材聽不明白,又好像倘不大聲則 心頭那股鬱悶就無從表達,「我早就打的膩透了,眼睛也懶得抬,手指頭也懶得摸 了,十二分的厭倦了;可是,那三家還不肯歇手,他們還是興高彩烈,這一個專心 在做清一色,那一位妄想來個大三元,第三位又在等候槓上開花。我呢,手裡什麼 也沒有,我硬被拖住了作陪!」

  「那三家是誰?」

  「誰?」恂如獰笑了一聲,「誰麼?祖母,母親,還有,我的那位賢內助!」

  這時電光一閃,良材看見恂如的臉色青裡泛紫,繃得緊緊的,眼白卻有點紅。 良材默然半晌,這才慢慢說道:「可是,恂如,你也該提起精神,也來做一副大牌。」

  雷聲隆隆而來,隆隆中夾著恂如的狂笑。他一把拉住了良材的手臂,狂笑著大 聲叫道:「你真是說得容易!大牌全在人家手裡,請問怎樣做法?」

  「那麼,你難道自己認輸到底麼?」

  「我不知道!」恂如的聲音有點嘶啞了,「誰又能知道?良材,你能夠知道麼?」 於是一頓,忽又狂笑起來,「不過,輸儘管輸,我的這股悶氣總得出一下:我打算 放它大大的一炮!」

  良材愕然「噯」了一聲,卻想不出說什麼話好。

  風轉了向,雨腳斜了,站在欄干邊的他們兩位連衣服都被打濕了,然而他們全 沒覺得。卻有一個聲音在樓下喚道:「誰還在樓上?哦,是良少爺和恂兒麼?風雨 太大,當心著涼,還是下來罷。」

  這是恂如的母親。良材忙應了一聲,恂如苦笑著又說道:「可不是,你瞧,上 家來催發牌了。……」他邁開大步就走,又回顧良材道:「早晚我得放它大大的一 炮!」

  但是雨聲太大了,良材怎樣回答,恂如沒有聽到,而且他根本就不打算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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