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子安的眼裡,朱行健不過是一個發霉的背時的紳縉,喜歡出頭說話,然而
誰也不會覺得他的話有多少份量。照梁子安的意見,這麼一個呆頭呆腦不通時務的
老頭兒,根本就不用理他。但是王伯申既有命令,梁子安只好虛應故事走一趟。
他挨到第二天下午,才到南門外百花巷朱宅,打算先找朱競新說話。這天上午,
已經落過一場陣雨,但依然悶熱,沒一點風。梁子安從他公司走到南門外,累得滿
身臭汗,又戰戰兢兢踱過了百花巷中那不少的積潦,待到進了朱宅大門,他的忍耐
性已經達到最高限度。可是那應門的老婆子又聾又笨,梁子安明明白白連說三次
「找少爺」,那婆子總回答「老爺有客」。梁子安不耐煩地嚷道:「好,那就找你
們老爺!有客沒客都沒關係!」他不理老婆子,逕自往內走。這時候便有一個青年
女子的聲音從空中來了:「先生貴姓?是不是找競新呢?」梁子安抬頭,卻又不見
人;大門內那小小方丈的天井三面有樓,舊式的木窗有的緊閉,有的虛掩,不知那
問話的女子在哪一扇窗後。梁子安料想她一定是朱行健的女兒,就含笑答道:「不
錯,我正要找競新兄。賤姓梁,惠利輪船公司的——」
「呀,梁先生。請你等一等。」
樓上的聲音回答。這一次,梁子安卻聽准了是從右邊的廂樓上來的。他抬頭細
看,這邊的八扇木窗一律裝著半截明瓦,內中也有幾扇鑲嵌著長方的小小玻璃。同
時,他又看清了天井正面有兩間房,上下門窗一概緊閉,簷前石階上堆放著破舊的
缸甕瓶罐,還有一個半舊的特大的風爐;左廂樓下根本沒有開向那天井的門。梁子
安一邊看著,一邊心裡納悶道:「怪了,從哪裡進去呢?」那聾老婆子這時已經坐
在右廂房的階前洗衣服,她的身後便是一口大水缸,缸後有一道門。但那右廂房又
顯然是個廚房。梁子安心裡笑道:「人說朱老頭兒古怪,他這住宅這才真真古怪。」
忽然呀的一聲,正面兩間屋有一扇窗開了,朱競新探出頭來笑著道:「到底是
子安兄。失迎失迎。可是,你等一等。」
還要等一等,——梁子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一會兒,看見朱競新果然從廚
房裡出來。他拍著梁子安肩膀道:「老兄怎麼走這邊進來的?」說著便去搬開正面
階前的幾個破甕。
「難道這裡是後門?」梁子安說。
「本來是前門,也是正門,不過現在,我們進出,都走隔壁袁家那大門。」這
時朱競新已經拉開了一扇長窗,便回顧道,「來罷,子安兄。裡邊不很光亮,……」
原來這兩間也住人,梁子安跟著朱競新摸索而進,又走過短短一段更黑的甬道,
這才到了一明一暗的兩個套間,窗外是個狹長的天井。這是朱競新住的。
梁子安早已十二分的不耐煩,一屁股坐下就將來意說明,又悄悄問道:「有人
來過沒有?健翁該不會相信他們的胡說八道罷?」
「還沒聽見他說起過。」朱競新輕描淡寫地回答。
「他不知道趙守義誣告我們公司佔用公地?」
「大概還沒知道。」
「剛才那老婆子說健翁在會客——」
「噢,」朱競新笑了笑,「不相干。子安兄,你和老頭子當面談談如何?」
「也好。不過,他有客——」梁子安向朱競新看了一眼,「不要緊麼?是哪一
個?」
朱競新又笑了笑道:「你見了面就知道是誰,反正不是趙守義就得啦!」
梁子安聽這麼說,就很不高興,乾笑了一聲,心裡卻想道:今天這小子拿起腔
來了,說話是那麼閃閃爍爍。梁子安本來就不樂意這一趟差使,現在簡直覺得大受
侮辱,但這樣不得要領就回去,王伯申跟前又不能銷差。他望著窗外那狹長天井裡
的幾棵秋海棠,又乾笑一聲,裝出半真半假的神氣,故意奚落著朱競新道:「嗨,
老兄,不要賣關子了!回頭請你吃小館子。放心,我們公司裡從沒一次要人家去當
差!」
「不過有時候也過河拆橋。」朱競新毫不介意,反而涎臉笑著回答。「那自然
為的是老兄貴忙,事情一過就忘得精光。」
梁子安回過臉來,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心裡卻又罵道:這小子,當真狂了,
許他吃小館子,他還不大樂意似的!可是不等梁子安再開口,朱競新早又笑著又說
道:「喂,你們那個什麼習藝,快開張了罷?人家都說這是新玩意的大鍋飯……」
「哦,呵!」梁子安打斷了朱競新的話;好像猜透了對方的心事,他又斬斬截
截說:「那還談不到!而且,習藝所是習藝所,輪船公司是輪船公司。」
「不過,總是王伯申先生的事,對麼?」朱競新也針鋒相對地回答,忽然站起
來,一臉正經又說道:「子安兄,你不是要看看家嚴麼?我去請他下來罷。」
梁子安正在猶豫,朱競新怪樣地笑了笑,轉身便走。梁子安忙即追出去叫道:
「不忙!競新,回來,我還有話!」
朱競新站住了,回過頭來,還是那麼怪樣地笑著。梁子安滿肚子的不痛快,走
近一步,大聲說道:「不用去打擾他老人家!」他拉著朱競新回來,但在門楣下又
站住了,冷冷地笑道:「光景趙剝皮他們這幾天在那裡大放謠言,說王伯老這回可
糟了,說他急得什麼似的,四下裡托人出面調停,競新,光景你聽到了這些謠言罷?
——」他頓住了,等候對方的反應,然而朱競新一言不發。這時天色異常陰暗,他
們站在門框邊,簡直彼此看不清面貌,梁子安彷彿覺得朱競新那一對善於表情的眼
睛在那裡狡獪地睒著;梁子安生氣地放開了朱競新,踱回房內,一面又說道:「笑
話!簡直是笑話!大家等著瞧罷,趙剝皮遲早是一場空歡喜!不過那些相信謠言的
人,可也太沒眼色!」他突然轉身來,緊瞅著朱競新,又把聲調提高:「至於我們
公司裡堆放煤炭那塊空地,——嗯,這件事,他們簡直是無理取鬧。王伯老不過是
敬重健老先生的意思,叫我來隨便談談,競新兄,你可不要誤會呵!」
「一點也不誤會。」朱競新若無其事笑著回答。
梁子安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就起身道:「好,很好,那麼再見,打擾打擾!」
朱競新也不留他,但又不起身相送,只顧抱膝微笑。
梁子安瞧著朱競新這樣做作,又動了疑心,正沒主意,忽見朱競新站了起來,
輕聲說道:「嗨,老頭子來了!」梁子安回頭看時,小天井對面那一段短短的走廊
上,滿臉紅光,腰挺背直的朱行健,正踱了出來。他已經看見了樑子安,隔著天井,
就舉手招呼道:「啊,果然是子安兄!怪道小女說是輪船公司的。」
梁子安也連忙拱手道:「聽說健老有客,不敢打擾……」但是朱行健已經到了
那走廊的盡頭,踱進一道黑洞洞的小門。一會兒,朱行健兜到這邊來了,一進門,
就說道:「滿天烏雲,大雨馬上又要來了;競新,你去瞧瞧我那書櫥頂上的瓦面,
到底漏的怎麼樣。」
朱競新恭恭敬敬應著,但又不走,卻去老頭兒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便垂手站在
一旁,好像等待老頭兒的吩咐。
朱行健皺了眉頭,輕聲說一句「真是胡鬧」,沉吟有頃,又說「回頭再看罷」,
這才轉身和梁子安周旋;他那小聲而充滿了熱忱的談吐,立即把這小小屋子裡的空
氣弄得溫煦起來了。
但是梁子安還是滿心的不自在。他認為朱氏父子的耳語一定和他有關——「自
然,他們樂得趁這當兒,打幾下冷拳,」他這樣忖量著,而當朱競新悄悄退出的時
候,他這懷疑幾乎得到證實:他彷彿瞥見「這小子」跟那老頭兒使了個頗有內容的
眼色。
這當兒,朱行健正在慨歎著雨水太多。他凝視著梁子安的面孔,好像告訴他一
個秘密似的低聲說道:「這幾天裡頭,下來了多少雨?你倒猜一猜。咳,光是今天
上午那一場,我大約量一量,——你猜是多少?嘿,三寸是足足有的!可是你瞧,
還沒落透呢,雨雲四合,蜻蜓亂飛,馬上有一陣更大的要下來!鄉下人早就在踏大
水車了,無奈河裡的水面還比田裡高些,要是再來幾寸雨,今年的收成,真是不堪
設想的!」
「哦,哦,剛才那一場雨,竟有三寸麼!」梁子安也頗為愕然,就想到公司裡
那條「龍翔」是否還能開班;但這想念,只一閃就過去了,他帶點試探的意味又問
道:「不是健老還有客麼?請自便罷。」
朱行健微微一笑,並沒回答,卻瞇細了眼睛瞧著梁子安,那姿勢就跟他在放大
鏡下觀察一隻跳蚤彷彿;忽然他笑容漸斂,把身子挪前些,小聲說道:「有一件事,
打算遞個公呈。論這件事,也和伯申利害相關,所以,我們打算邀他——嗯,共策
進行。剛才,錢良材在這裡,我們仔細商量過……」「呵,錢良材來拜會健老?」
梁子安失驚地這麼插一句,頓然悟到朱競新先前那種閃閃爍爍的腔調不是沒來由的,
而且自己的猜疑也全然有據。「哦,商量什麼呢?」
「我們都覺得西路的河道一定要好好的開浚,」朱行健正容繼續說,「不過,
良材以為眼前救急之計,還須……」「哎,嗨,」梁子安苦笑著又羼言道,「他是
打算先把堤岸加高的。」
朱行健點頭,又慢吞吞說道:「但是倉卒之間,哪裡來這筆款子?而且,一面
修築,一面你們的輪船又天天在那裡沖打,也不是個辦法。所以我們打算邀請縣裡
的紳商聯名上個公呈,先要你們公司裡停這麼幾班船;這是地方上的公益,伯申自
然義不容辭!」
「哦——」梁子安怔住了,說不出話;這時他才知道事情又有新變化,王伯申
簡直有點兒「四面楚歌」的樣子。
「至於修築堤岸的款子,我還是以為應當在公益款項內籌措;不過輪船公司也
應當見義勇為,捐這麼一個整數。況且,河道淤塞,輪船公司也不能說不負一點責
任,開浚以後,輪船公司也不能說沒有好處;伯申見事極明,自然不會吝惜那麼區
區之數。」
「可是,健老,」梁子安著急地說,「這一層,良材也和伯翁談過,無奈數目
太大,公司裡礙難允承。」
「那倒未必然!」朱行健笑了笑,「你們去年紅利有多少?」
梁子安一看情形不妙,連忙轉口道:「這個,健老,你還有些不明白敝公司章
程的地方。敝公司章程,公益捐款每年有規定的數目,總共不過五六十元。如果有
額外的開支,便得開臨時股東會付之公決。王伯翁雖然是總經理,也不便獨斷獨行。」
「嗨嗨,子安,你這,又是來在我面前打官話了!」朱行健瞇細了眼睛,和善
地說:「章程是章程,然而,誰不知道伯申是大股東?他要是願意了,股東會中還
有哪個說半個不字?他何妨先來變通辦理,然後提請追認?何況這又不是他一個人
的私事!」
梁子安滿頭大汗,無言可答,只有苦笑。他躁急地搖著扇子,肚子裡尋思道:
「真是見鬼,這一趟是白來了,反又惹起節外生枝。」但是朱行健的一對小眼睛逼
住他,等他說話,沒奈何,他只好訕訕地反問道:「那麼,健老的意思打算怎樣?
我回去也好轉達。」
朱行健想了一想,就說道:「如果你們公司裡自己先停開幾班,那麼,這件事
就省得再動公呈了。」
「嗯!」梁子安從喉間逼出了這一聲,就站了起來,走到窗前。
「至於修築堤岸,開浚河道呢,最好伯申也在我們的公呈中列個名,而且——
而且最好把自願認捐若干的話,也敘進去。」
這一次,梁子安連「嗯」一聲的勇氣也沒有了;他轉臉看著朱行健,好像不大
敢相信自己沒有聽錯,又好像在等候著朱行健再有沒有話。
朱行健也到窗前向天空一望,便皺著眉頭小聲說道:「大雨馬上要來了!可怕!
所以子安,你得轉告伯申,就看我們能不能趕快設法,切切實實挽救這年成。」
梁子安仰臉看天,果然密層層的烏雲中間,電光一亮一亮的閃動,而且雷聲也
隱約可聞。他心裡有點慌,什麼趙守義誣告他們佔用學產公地的話,他也不想提了,
推說恐怕淋了雨,便匆匆告辭。
朱行健送客回來,經過那同住的袁家門口時,便想進去找那小學教師袁維明談
天。可是這時疏疏落落的大雨點已經來了,他猛然記起他那自製的簡陋的量雨計,
早上試用的結果,很有些不大准,趁這大雨將到之先,應得再去修整。他急急忙忙
繞到那堆放一些破舊瓶罐缸甕的小天井內,一面又喚著朱競新,要他來幫忙。連喚
了幾聲,還沒見人來,但是那雨點越來越緊。朱行健惟恐錯過時機,只好自己動手,
搬弄著幾個大甕和玻璃酒瓶——這些東西便是他的自製量雨計。
這時候,朱競新和他的義妹克成小姐正在前院樓上有一點小小的糾纏不清。朱
小姐的臥室,就是她父親的臥房的後身,隔著板壁,可是除了通過前房,別無進出
的門。她老是尖著耳朵,提防她父親忽然走上樓來。她神色不定,每逢樓下有響動,
就心跳得很;她幾次催競新走,然而朱競新卻就利用她這畏怯的心情,故意賴在那
裡,好使她不能不答應他的要求。
他們這樣相持有幾分鐘了,忽然朱小姐渾身一跳,慌慌張張低聲說道:「你聽,
——那是爸爸的聲音。就在樓下。」「沒有的事,」朱競新連側耳聽一下的意思也
沒有。「那個客人,至少要和老頭子嚕囌半個鐘頭。」
朱小姐似信不信側耳又聽了一會兒,就又說道:「不管怎的,你還是下去好些。
再不然,我們一同到樓下書房裡。」
「那麼,你給不給呢?」朱競新說著就把身子挪近些。
「噯,不是早就對你說過麼,我也——」
「可是今天早上你答應我,等老頭子睡中覺,就有。」
朱小姐不作聲。看見朱競新又挨過來,便挪開些。
「當真這一次是借給朋友的。我已經答應他了。這會兒又沒有,怎麼對得起朋
友。」朱競新說時滿臉愁容,把手指的關節捏得剝剝地響。「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再
出去見朋友。」「噯,真是冤家!」朱小姐歎口氣說,「叫我怎麼……」她看了朱
競新一眼,卻又不說下去。朱競新那種沒精打采的嘴臉,比老頭子的正色莊言,更
使她難受,每次她瞞著父親偷偷滿足了競新的需索以後,便覺得是犯了罪:一來是
畏懼,一來是羞愧。每次她都用「下次再不敢了」的私自懺悔來減輕內心的負疚,
但是,擱不住競新的一番花言巧語,她的心軟了,再加上愁眉苦眼,唉聲歎氣,她
便心慌了,——在柔腸百結的當兒,她每每抱怨父親當初既然打算把這競新作為贅
婿,幹麼又認為義子,而現在既要始終作為義子了,幹麼又這樣放在家裡,長年長
月弄的她心神無主。
「早半天你答應得好好的,」看見朱小姐不開口,競新又變換了糾纏的方式,
「我就去告訴了那個朋友,允許他晚上有;人家也是等著派用場的。現在你又變了
卦,那我——我只好向爸爸開口。不過,老頭子要是問我,為什麼去答應了人家?
咳,妹妹,我要是不說妹妹先答應我,那又該挨老頭子一頓臭罵了,要是說呢,又
怕你受了委屈。妹妹,你替我想想……」
「噯喲,你要我死了,真是!」朱小姐恨恨地輕聲說,然而她的眼光卻並無恨
意。「早上是聽錯了數目呀。如今叫我怎麼變得出來?」
「我知道你會想個法兒變出來的!」朱競新接口說,涎臉笑著又挨近些,「不
是你變過麼?好妹妹,我給你磕頭……」他雙手放在朱小姐膝頭。朱小姐惘然不動,
只把腰肢略扭了扭,但隨即忽然驚跳起來,臉色慘變,低聲急呼道:「爸爸來了!」
便推著競新要他走。
競新也一怔,但隨即笑道:「不是爸爸,這是下雨。」他乘勢拉住了朱小姐的
手,想把她攬在懷裡,朱小姐滿臉驚慌,又不好高聲,只是急促地說:「你不要死
纏,當真是爸爸的聲音,爸爸在叫你!」她推開競新,想要奪路而走。競新卻又退
一步,攔在門口。這當兒,雨聲在瓦面急響,如果老頭子真在樓下喚人,甚至跑上
樓來,也不會聽到的。朱小姐急得心頭亂跳,說不出話來,低了頭,落下幾滴眼淚。
競新也在擔心著朱行健會突然上來,又看見朱小姐急得哭了,便垂下手,側著
身子,低聲告罪道:「莫哭,莫哭,妹妹,我去,我這就下去!」
但是這樣溫柔的安慰倒使得朱小姐心裡更加難受;委屈和憐愛攪在一起,逼著
她的眼淚止不住滾出來了。朱競新也慌了,怔怔地望著她,沒有了主意。平日之間,
為了哄騙朱小姐,他那張嘴甜得跟蜜糖似的,但此時天良激發,動了真情,他倒想
不出該怎樣開口。他忸怩地再說了一句「我就下去」,便轉身急走。
他到了樓下書房裡,便又後悔不該這樣撇下了朱小姐;他要聽聽樓上的動靜,
無奈那雷雨震天撼地而來,便是屋頂坍了也未必能夠聽到。他看著窗前那瀑布似的
簷霤,只是發怔。
忽然他驚覺似的回頭一看,卻見朱行健已經在面前了,肩頭的衣服濕了一大塊。
朱競新趕快站起來,恭恭敬敬走上一步,老頭子卻已問道:「你到哪裡去了?怎麼
剛才老叫你不來呢?」
「剛才——」朱競新有點著慌,「哦,是不是剛下雨的時候?哦,肚子急了,
我上……」
「打算叫你幫著弄好那個量雨計的,」朱行健慢吞吞說,一面就脫下那件濕衣
服。朱競新趕快去接了來,乘機就說道:
「那我馬上就去。」
「用不著了。我已經弄好。」朱行健坐下,一面又望著窗外那傾盆大雨,自言
自語道:「這比早上的還大些。」這時候,朱小姐也悄悄地進來了,看見老頭子光
著脊背,競新手裡又拿著一件濕衣,弄得莫名其妙。
「克成,」朱行健轉臉對女兒說,「你去拿一件——啊,怎麼你的眼泡像是哭
過的?哦,你過來我瞧瞧,是不是風火。」
朱小姐怔了一下,還沒回答,旁邊的朱競新卻急得什麼似的,他知道他這位義
妹不善於撒謊。他連忙插嘴道:「恐怕是的,這幾天外邊害眼的人很多。」
「不是,」朱小姐回答了,有意無意的朝競新笑了笑,「那是——那是剛才競
新哥爬到書櫥頂上看漏不漏,撒了我一眼灰塵,揉紅了的。」說著她向競新手裡取
了那件濕衣,又說道:
「爸爸,我給你取衣去。」
朱行健信了女兒的話,然而還有點不大放心,望著女兒的背影又囑咐道:「就
是灰塵迷了,也該用硼酸水洗一下;你們年青人總是貪懶,不肯在小事情上用心。」
於是引動了他的談興,又把說過多遍的關於「微生蟲」的話兒搬演出來了。他
瞇細著眼睛,看住了競新的面孔,從「微生蟲」之以恆河沙計,說到「微生蟲」之
可怕,因而又說到灰塵之類就是「微生蟲」的家,所以「克成眼裡撒了灰塵,真不
該用手揉」,又抱怨競新為什麼不關心他妹妹,任憑她胡鬧。
突然他打住話頭,想了起來似的問競新道:「啊啊,那件東西到底好不好?」
「什麼東西?」競新茫無頭緒。
「哎!你們青年人總是心野,一會兒就忘了。剛才梁子安在這裡的時候,你趕
忙偏要說,這會兒倒又忘了!」「哦!」競新恍然大悟笑了笑,「爸爸是問石師母
那個兒子石保祿來頭的那架顯微鏡麼?」
「對啊!」朱行健霍地站了起來,走到競新面前,躬著腰又問道:「到底怎樣?
你見過沒有?哪一國的貨?什麼牌子?幾百度?……」朱小姐拿衣服來了,他接在
手裡,也不穿,看住了競新的面孔,立等他一篇詳細的回答。
「石保祿那傢伙認為是奇貨可居,簡直不肯讓人家先看一看。」競新有點著慌
似的說,他沒想到老頭兒會提出那麼多的問題來。
「不讓人家看一看?真是胡鬧!那麼,你也沒問問他究竟是怎樣的貨色?」
「問是問過了,」競新站起來,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倒像那些問過的話忽
然逃散,此時他必須找它們回來。他隨口胡謅道:「大概是德國貨,茂生洋行的牌
子,幾百度敢許是有的,哎,石保祿那傢伙簡直是——不成話,他說:存心要呢,
講好了價,再給東西看!」
「真是胡鬧!」朱行健一面穿衣,一面說。
「他要五百塊錢呢!」
「真是胡鬧!」朱行健發怒似的大聲說,一手扣著衣紐,一手摸著下巴,慢慢
地踱了幾步,又小聲的搖著頭道,「真是胡鬧!」
踱到他那慣常在那裡打中覺的貴妃榻旁邊,他就歪在榻上,閉了眼。
雨聲還是壓倒了一切。朱競新悄悄地踅到書房門外,然後反身向門內的朱小姐
招手。朱小姐也輕手輕腳走出去了。但是競新睒著眼睛不知說了句什麼話,朱小姐
把頭一扭,又走進書房裡,索性坐在窗邊,和榻上的父親,門外的競新,剛好成為
品字式。她低了頭,決心不再理睬門外的競新了,但不多工夫,她又慢慢抬起頭來,
望著門外,忽地撲嗤一笑。接著她又輕盈地站起來,正待舉步,可巧朱行健驀地睜
開眼,直望住了朱小姐的臉。
「克成!你知道麼,」朱行健慢吞吞說,「有一架顯微鏡,有什麼好處?」
朱小姐只覺得兩耳灌滿了嗡嗡喤喤的鬧聲,總沒聽清她父親的話;她含糊地
「哦」了一下,心頭卜卜跳著,跑到她父親面前。
「有一架顯微鏡,」朱行健一字一字咀嚼著說,「那我們的眼界就會大大不同
了。許多看不見的東西就能看見了,看不清楚的,就會看清楚了;我們那時才能知
道造物是何等神妙,那時才知道我們真是井底之蛙,平常所見,真只有一點點!」
朱小姐總沒聽全她父親的話,然而照例點著頭,裝出用心在聽的樣子。
「一滴水就是一個須彌世界;一隻蒼蠅的眼睛,也是一個華嚴世界。」朱行健
莞爾笑著,坐直了又說。「克成!你想一想,蒼蠅眼睛裡的奧妙,我們也可以看見
了!」
「哦,眼睛的奧妙……」朱小姐隨口應著,心裡卻在想著競新此時是否仍站在
門外,也想到競新那一雙會勾攝人家的心靈的眼睛。
「對了,什麼都有我們看不見的奧妙,然而有了顯微鏡就都能看見了。」朱行
健興奮起來了,忽然捶著榻歎氣道:「然而,石保祿,傳道婆的兒子,俗物,懂得
什麼!真是胡鬧!」「爸爸!」朱小姐忽然問了,同時臉上紅了一下,「有些看不
見的東西也能用顯微鏡照出來麼?」
「都可以。」朱行健不加思索地回答。
「那麼,一個人肚子裡的心事也照得出來了;那麼,爸爸,一個人的真心假心
也能夠照出來罷?」
朱行健怔了一下,這才笑了笑道:「這些麼,大概將來也可以照一照。」
「噯!」朱小姐感到失望,便低了頭;競新那討人歡喜但又不大能夠捉摸的眼
睛又像兩點星光似的在她面前閃了一下,同時,她又覺得這位連蒼蠅眼睛裡的奧妙
都要看一看的父親,卻永遠不想朝女兒的心裡望一眼。她不由的輕聲歎了口氣,側
過臉去,偷偷地在眼皮上揉一下。
大雨還在滂沱直瀉,書房裡更見得陰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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