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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令羲和弭節兮,

  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脩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屈原:《離騷》

  「我討厭上海,討厭那些外國人,討厭大商店裡油嘴的夥計,討厭黃包車伕,討厭電車 上的賣票,討厭二房東,討厭專站在馬路旁水門汀上看女人的那班癟三……真的,不知為什 麼,全上海成了我的仇人,想著就生氣!」

  慧女士半提高了嗓子,緊皺著眉尖說;她的右手無目的地折弄左邊的衣角,露出下面的 印度紅的襯衫。

  和她並肩坐在床沿的,是她的舊同學靜女士:年約二十一二,身段很美麗,服裝極幽 雅,就只臉色太憔悴了些。她見慧那樣憤憤,頗有些不安,拉住了慧的右手,注視她,懇切 地說道:

  「我也何嘗喜歡上海呢!可是我總覺得上海固然討厭,鄉下也同樣的討厭;我們在上 海,討厭它的喧囂,它的拜金主義化,但到了鄉間,又討厭鄉村的固陋,呆笨,死一般的寂 靜了;在上海時,我們神昏頭痛;在鄉下時,我們又心灰意懶,和死了差不多。不過比較起 來,在上海求知識還方便……我現在只想靜靜兒讀一點書。」她說到「讀書」,蒼白的臉上 倏然掠過了一片紅暈;她覺得這句話太正經,或者是太誇口了;可是「讀書」兩個字實在是 她近來唯一的興奮劑。她自從去年在省裡的女校鬧了風潮後,便很消極,她看見許多同學漸 漸地丟開了鬧風潮的正目的,卻和「社會上」那些仗義聲援的漂亮人兒去交際——戀愛,正 合著人家的一句冷嘲,簡直氣極了;她對於這些「活動」,發生極端的厭惡,所以不顧熱心 的同學嘲笑為意志薄弱,她就半途抽身事外,她的幻想破滅了,她對一切都失望,只有「靜 心讀書」一語,對於她還有些引誘力。為的要找一個合於理想的讀書的地方,她到上海來不 滿一年,已經換了兩個學校。她自己也不大明白她的讀書抱了什麼目的:想研究學問呢?還 是想學一種謀生的技能?她實在並沒仔細想過。不過每逢別人發牢騷時,她總不自覺地說出 「現在只想靜靜兒讀點書」這句話來,此時就覺得心頭寬慰了些。

  慧女士霍地立起來,兩手按在靜女士的肩胛,低了頭,她的小口幾乎吻著靜女士的秀 眉,很快地說道:「你打算靜心讀書麼?什麼地方容許你去靜心讀書呢?你看看你的學校! 你看看你的同學!他們在這裡不是讀書,卻是練習辦事——練習奔走接洽,開會演說,提議 決議罷了!」她一面說,一面捧住了靜女士的面孔,笑道:「我的妹妹,你這書獃子一定還 要大失望!」

  靜女士半羞半怯不以為然的,推開了慧的手,也立起身來,說道:「你沒有逢到去年我 受的經驗,你自然不會瞭解我的思想何以忽然變遷了。況且——你說的也過分,他們儘管忙 著跑腿開會,我自管讀我的書!」她拉了慧女士同到靠窗的小桌子旁坐下,倒了兩杯茶,支 頤凝眸,無目的地看著窗外。

  靜女士住的是人家邊廂的後半間,向西一對窗開出去是曬台,房門就在窗的右旁,朝北 也有一對窗,對窗放了張書桌。臥床在書桌的對面,緊貼著板壁;板壁的那一面就是邊廂的 前半間,二房東的老太太和兩個小孫女兒住著。書桌旁邊東首的壁角裡放著一隻半舊的籐 榻。書桌前有一把小椅子,慧女士就坐在這椅上,靜女士自己坐在書桌右首深埋在西壁角的 小凳上。

  房內沒有什麼裝飾品。書桌上堆了些書和文具,卻還要讓出一角來放茶具。向西的一對 窗上遮了半截白洋紗,想來是不要走到曬台上的人看見房內情形而設的,但若靜女士坐在籐 榻上時,曬台上一定還是看得見的。

  「你這房,窄得很;恐怕也未必靜。怎麼能夠用功呢?」慧女士喝了一口茶,眼看著向 西的一對窗,慢慢地說。

  靜女士猛然回過頭來,呆了半晌,才低聲答道:「我本來不講究這些,你記得我們在一 女中同住的房間比這還要小麼?至於靜呢,我不怕外界不靜,就只怕心裡——靜——不—— 下來。」末了的一句,很帶幾分幽怨感慨。剛果自信的慧,此時也似受了感觸,很親熱地抓 住了靜女士的右手,說:「靜妹,我們一向少通信,我不知道這兩年來你有什麼不得意;像 我,在外這兩年,真真是甜酸苦辣都嘗遍了!現在我確信世界上沒有好人,人類都是自私 的,想欺騙別人,想利用別人。靜!我告訴你,男子都是壞人!他們接近我們,都不是存了 好心!用真心去對待男子,猶如把明珠丟在糞窖裡。靜妹,你看,我的思想也改變了。我比 從前老練了些,是不是?」

  她微微歎了口氣,閉了眼睛,像是不願看見她想起來的舊人舊事。

  「哦……哦……」靜不知道怎樣回答。

  「但是我倒因此悟得處世的方法。我就用他們對待我的法子回敬他們呵!」慧的粉渦上 也泛出淡淡的紅暈來,大概是興奮,但也許是因為想起舊事而動情。

  沉默了好幾分鐘。

  靜呆呆地看著慧,嘴裡雖然不作聲,心裡卻擾亂得很。她辨出慧的話裡隱藏著許多事情 ——自己平素最怕想起的事情。靜今年只有二十一歲,父親早故,母親只生她一個,愛憐到 一萬分,自小就少見人,所以一向過的是靜美的生活。也許太嬌養了點兒。她從未夢見人世 的污濁險巇,她是一個耽於幻想的女孩子。她對於兩性關係,一向是躲在莊嚴,聖潔,溫柔 的錦幛後面,絕不曾挑開這錦幛的一角,看看裡面是什麼東西;她並且是不願挑開,不敢挑 開。現在慧女士的話卻已替她挑開了一角了,她驚疑地看著慧,看著她的兩道彎彎的眉毛, 一雙清澈的眼睛,和兩點可愛的笑渦;一切都是溫柔的,淨麗的,她真想不到如此可愛的外 形下卻伏著可丑和可怕。

  她衝動地想探索慧的話裡的秘密,但又羞怯,不便啟齒,她只呆呆地咀嚼那幾句話。

  慧臨走時說,她正計劃著找事做,如果找到了職業,也許留在上海領略知識界的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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