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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太陽西斜的時候,趙克久回到他那一個單位所駐在的地點。嚴仲平夫人的好意使他興奮 的不得了,回來的路上他就作了不少未來的美妙計劃,現在他最大的願望卻是找個安靜的角 落一個人悄悄地做完幾項必要的準備。

  他實在太興奮了,門衛對他敬禮的時候,他幾乎忘記了回答。

  大門內院子裡人來人往,行動都很匆忙,空氣有點異樣,趙克久也沒理會,一心只想自 己的事。這一座大房子現在住著三個機關,趙克久所服務的那一個佔據了最後的一進,大小 房間十來個。其中最大而光線最差的一間,作為會議室。這就是趙克久想望中的安靜的角落。

  事情正如他所期待,昏黃的電燈光下,這長方形的房內只有啞口的傢具和四壁的標語; 黨國旗、總理玉照,——還有另外兩張大照片,好像都已經除掉,但這只是趙克久剎那間模 糊的感覺,他根本沒有加以注意。

  他打算躲在這裡寫兩封信:一封請求辭職,又一封留別小陶,她在昨天被派到附近一個 鄉鎮做宣傳工作去了,預計後天方能回來。

  順利地完成了計劃以後,他就回宿舍。

  可是在宿舍前的小院子裡,他簡直駭呆了。一件一件的行李正在往外搬,同事們全副出 發的裝束,鬧哄哄地亂成一堆。錢科長在人叢中指指點點發命令,忽然瞥見了趙克久,便大 聲喊道:

  「趕快去準備,馬上就要開拔了!」

  趙克久這時完全沒有了主意,機械地奔到男職員的宿舍,一進門只見滿地的紙片,三副 床板都已翻身,可是不見他自己的行李。

  他趕快轉身再到那小院子去,半路上迎面來了小陶,遠遠地就叫道:

  「好了,好了!再遲兩三分鐘你就要掉隊了!」

  「可是我的行李呢?」

  「早就替你搬到車上去了,都是小陸幫忙的!」

  哨子聲音喈喈地急叫。小院子裡人已走了一大半。趙克久和小陶擠在人堆裡急急忙忙跑 到門外,看見一字長蛇陣五輛卡車,人和行李都裝得滿滿的。

  「在這裡呀!快些!」

  小陸在倒數第二輛的車上大聲招呼。

  前面的三輛這時都已開動。趙克久和小陶剛爬上了車廂,他們這一輛也跟著走了。前車 揚起的塵土像一匹輕紗將趙克久他們罩住。

  夜幕也下來了,天空出現了第一顆星。路上的車輛漸漸多了,都走著同一方向。路旁有 時閃著幾點火光,那大概是村莊。

  趙克久爬上車後就老在那裡發怔。全車七八個人也沒有誰開口。但是,隨著路上同行車 輛的增多,車上人指指點點也就熱鬧起來。趙克久也惘然看著那些從後面趕上來的或者被別 人趕過頭的各式車輛,心裡卻空空洞洞,毫無感想;又像是有什麼濃厚的膠汁把他的心膩住 了,一時還化不開。

  「剛才你到哪裡去了?怎麼找你不到?」

  小陶的聲音從旁邊來。

  趙克久好像沒有聽到,又好像不曾聽懂這是對他說的,直到小陸在他背上輕輕打了一 下,他這才張皇地問道:

  「哦?小陶說什麼?」

  「問你剛才到哪裡去了?」

  「我麼?到了上海。」

  「不是問你到上海呀!」又是小陶的聲音,「問你回來後又到哪裡去過?」

  「沒有呀!」

  「那就怪了。」現在是小陸的聲音了。「出發命令下來後,大家都代你著急,怕你趕不 上。後來有人說看見你回來了,可是我們什麼地方都找遍了,茅廁裡也去看過,都不見。」

  「哦,這個麼?我在會議室。」

  「啊喲,這就誰也猜不到了。你就躲在會議室睡覺?」

  小陸頑皮地笑著。

  「不是!我寫兩封信。」趙克久被迫得只好依實招供,沒精打采地回答。同時機械地伸 手到口袋裡摸著那兩封信,忽然腦筋靈活起來,轉臉急口問道:

  「小陶,你怎麼就回來了?我以為總得明天才能夠回來呢?」

  「我們在那個村子裡上午就接到命令,說要轉移。」

  「哦!什麼都是想不到的。」

  趙克久輕輕說,歎了口氣。

  過一會兒,他又輕聲問道:「轉移!轉移到什麼地方去?」

  「我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連錢科長也不知道。」

  「他大概知道一點,就是不肯說罷哩!」

  這是小陸的聲音。

  趙克久又輕輕歎了口氣,就不再開口。

  路面愈來愈壞了,卡車像個搖籃似的。車上人有一大半都打著瞌睡。趙克久自己在心裡 盤算:「不管他們轉移到什麼地方,反正我不跟他們走了。汽車不會整夜開,遲早要停下來 歇夜的,而且也不會離上海很遠,明天我還是能夠到嚴太太那裡討回音。即使明天不成,遲 一天大概也不礙事罷?」

  這樣想著,漸漸地他的眼皮也抬不起來了。

  卡車突然猛烈地一震,把車上人都震醒了。車隨即停止。黑暗中只聽得四面鬧嚷嚷的人 聲,浪潮一般時起時落。忽而又聽得火車汽笛的聲音遠遠地飛來,接著便是隆隆的車輪聲愈 來愈響。這時候,四周圍鬧嚷嚷的人聲也就達到了高潮,甚至把火車的聲音也壓倒了。同時 又看見手電筒的白光霍霍地掃來掃去。

  卡車上人都紛紛下去,趙克久也學大家的樣。他夾在人叢中被推著上前,終於到了較為 空曠的一處,人們都止步,原來前面就是軌道。

  趙克久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懶得去打聽;他默坐在路旁的一堆碎石子上。

  又聽到了汽笛叫。但是人們吶喊怒罵的聲音真個是震天動地。趙克久又愕然回顧,同伴 們都飛奔到那邊去了,這裡只剩他一個。他料想他們也是去搶車的。他有點慌了,跳起來也 朝那邊擾亂的一堆走去。可是他剛跑了兩三步就聽得砰的一聲槍響,接連又是兩槍。他不由 自主地返身向路旁拚命亂跑。跌倒了,馬上爬起來再跑。突然那怒潮一般的喊聲靜下去了。 汽笛又叫了,這次卻是威風凜凜的長鳴,足有一分鐘之久。

  列車終於開走了,載去一大批,留下來的還是一大堆,黑暗中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但好 像也都疲乏了,靜靜地都在軌道兩旁坐下來,等候再一次的機會。

  趙克久在人堆裡轉了半天,幸而聽到了小陸的聲音,方才找到自己的一夥。他們集中在 一棵大樹底下,七嘴八舌地發牢騷。

  「這樣沒有秩序!」好像是錢科長的聲音。「要是給敵機發現了,可怎麼辦呢?」

  「站長太不中用了,為什麼他不照命令執行?」

  「那也怪不得他呀,別人不守命令!」

  「看來今晚上我們是走不成了,」又一人說,「我提議到車站裡找地方睡它一覺罷。」

  「嘿!你還在做夢!站裡全是傷兵躺滿了,你一個腳趾頭也插不進去!」

  「那麼,還有站長室呢?」那人不服氣地說。

  「好,好,你自己去看去!也許牆上那掛衣鉤還沒有被人家搶先佔了去!」

  大家都哄然笑了。

  趙克久發現小陶獨自坐在那大樹根上,兩手捧著頭。他忽然想到了口袋裡那封準備留給 小陶的信。於是從早上到現在整整一天內的變化,一古腦兒又都壓在他心頭了。他本來是計 劃得好好的,可是現在他就像滔滔洪流中的一根稻草,身不由主被捲著走,可又不知道前面 等著他的是一片芳草的陸地呢,還是黑暗骯髒的臭水溝。

  他站在小陶身邊,輕聲問道: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

  小陶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見是趙克久,一會兒以後才回答道:「上海撤退了!敵人在金 山衛登了陸。」

  她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詳詳細細告訴了趙克久:部隊奉命在無錫集中,而他們這班干政治 工作的也許還得往西退,政訓處長在蘇州,因此目前第一步大概先到蘇州;誰也不知道將來 怎樣,可是她以為也許他們會留在太湖一帶,最後退入江西。

  趙克久聽了半晌不作聲,末了,他歎口氣說:

  「金山衛離我的家很近。」

  「哦!哎,我想到你的嫂嫂,她還拖著兩個孩子。」

  「他們也許先到鄉下躲幾天,可是,小陶,我今天要是留在上海……哎,現在我可沒有 了主意。」

  「你著急也沒有用啊!」小陶以為趙克久焦急的是家裡人的安全,便極力安慰他。「況 且敵人的目標是上海,那個小鎮沒有軍事價值,敵人不一定去。」

  趙克久不作聲了。他這時焦慮的,並不是父母等等,他覺得父母和嫂嫂妹妹他們總有辦 法;他著急的還是他自己。跟著部隊走罷,他實在不感興趣,自己走自己的路呢,本來還有 這勇氣,可是現在聽說大軍西撤,又親眼看到交通這樣混亂,他怎麼能不躊躇?

  他正打算把自己的心事告訴小陶,和她商量辦法,忽然小陸跳著來了,很高興地叫道:

  「走罷,走罷,趕快上汽車去!」

  「上汽車幹什麼?」小陶站起身來問。

  「錢科長決定變通辦法,不等那火車了!」

  小陸一面回答,一面拉著小陶,又催著趙克久快走。

  手電筒也亮起來了。雖然立刻聽到一片聲喝著「不許打手電!」可是他們這一夥誰也不 理,一陣風似的就跑走了。

  卡車又上路了。顛顛簸簸走了半個鐘頭,看見前面有燈光了,大約是一個村子。卡車開 到第一個人家門前就停止了。

  錢科長從司機室鑽出來,揚手對車上人叫道:

  「各位同志!今晚在這裡過一夜。各人自找睡覺的地方,各人照顧自己的行李!」

  說完,他開亮手電筒,闖進村去;他的勤務兵提著他的行李趕快跳下車,跟著他走。

  這村子一共只有二十多戶人家。然而最使趙克久他們大吃一驚的,卻是每份人家幾乎都 已經住滿了不速之客——十分狼狽但又十二分蠻橫的潰兵。

  趙克久和小陶、小陸和另外一位同事直找到村尾,看見有一座離群獨立的房子,窗上閃 著燈光,門前空地上也沒有隊伍所到之處那種必有的騷擾狼藉的景象。

  「謝天謝地,我們發現了新大陸了!」

  姓張的那位男同事這樣說著就朝那有燈光的一間走去。這房子是並排四間,只有最末的 一間有燈光,看樣子這是裝著玻璃窗的。但是還沒走到這一間的前面,就聽得粗暴的聲音喝 著「站住!」同時,亮晶晶的刺刀尖也到了那姓張的胸前了。

  小張並不示弱,他也喝問對方是屬於哪個部隊的,這裡住的是誰?那衛兵不回答,橫著 槍只是不許小張走近。這時趙克久他們也上來了,七嘴八舌助威。

  閃射著燈光的那間房有人出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

  「什麼事?」

  趙克久聽得那女人的口音是自己家鄉那一帶的,就搶著把事情說明。女的聽說還有兩位 「女同志」也找不到住處,很同情地望著小陶和小陸說:

  「營長到車站去了,還沒回來,我也不敢做主。」

  「那麼,你是營長太太罷?」趙克久冒失地問。

  那女的忽然支吾起來了,不承認,也不否認,卻招呼著小陶和小陸道:「進來坐坐,慢 慢想辦法。」

  女的約有二十多歲,長得也還好看,不過臉色非常憔悴。她請這四位客人進了那房間, 卻又並不替他們「想辦法」,一句一句追著趙克久探詢她家鄉的情形。她又說出她父母的姓 名,問趙克久知不知道他們。

  「好多時候得不到信息,」女的輕輕歎著氣說。「現在我是回不去了,只好跟著他走。」

  他們的鄉談,小陶和小張他們都不甚懂。後來,小張耐不住了,拉著趙克久問道:

  「商量好了沒有?」

  「什麼?」

  「住的地方呀!」小張也看出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哦!不要著急,總不會沒有辦法!」女的接口說,這次她用了「普通話」,大家都聽 懂了。

  她告訴他們,這裡一共四間,兩間都擠滿了兵,一間住了營長和她,剩下的一間擠著房 主人大小十多口。

  「這裡再加上你們四位,」她看著房內的地位,「本來也可以將就。不過,營長就要回 來的。」

  趙克久他們都認為沒有希望了,但是那女的指著小陶和小陸又說道:

  「我不管如何,留下這兩位女同志罷。」

  事情就這樣決定,趙克久和小張去找房主人想辦法。

  這時候已經過了半夜,房主人一家除了小孩子,都還沒有睡著。對於新來的兩位,他們 的態度是冷冰冰的。小張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見房內唯一可以躺下來的地方是一張板桌,他 把軍毯裹在身上,就蝦一般蜷在那桌子上了。

  趙克久準備熬一夜,找出話來跟主人家兜搭。然而十句話中間只能得到一兩句簡短的回 答。畏懼,不信任,而又蔑視的空氣,終於使得趙克久沒有勇氣再開口。不過他至少也打聽 到很重要的一點:離這小村子十來里,就是某鎮,那邊有水路通上海。

  矇矓了片刻以後,趙克久突然驚醒,看見那半掩的木板門外已經泛著魚肚白。他拿了自 己的衣包和小小的被捲,不聲不響走到房外,脫下制服,換上便衣,又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辭 職書和制服紮在一處,心裡想:就放在小張的身邊如何?

  卻看見小陶走來了。

  「怎麼?這樣早?」趙克久詫異地問,心裡很高興。

  「那個營長,簡直不是東西。我和小陸,整夜都不敢閉一閉眼睛。」接著,她又歎口氣 說,「我代那女人難受!她也是讀過初中的,連拐帶騙,上了當,現在她什麼自由也沒有!」

  「那麼,小陸呢?她在哪裡?」

  「她到屋子後邊找茅房去了。可是你怎麼換了便衣?」

  趙克久把自己的計劃簡單地告訴了小陶,並且說:

  「你也脫離了這糟糕的隊伍罷!賣膏藥,到處受老百姓的白眼,沒有意思。」

  小陶沉吟著,搖了搖頭。

  趙克久忽然又想到自己早就寫好的留給小陶告別的信,摸了出來,便遞在小陶手裡。

  「這是什麼?」小陶吃驚地問。

  「留給你告別的一封信,昨天就寫好了的。」

  小陶並不拆信,望著趙克久的臉,輕聲說:「我是打算回家。我的家在粵漢路以西。小 趙,你最後也一定要往西走的,我們還有再會的機會。」

  「當然。短期間我就要去漢口。你找國華機器製造廠漢口辦事處嚴潔修,一定可以問到 我的住址。」

  「我也給你一個通訊處。」

  小陶在自己的日記本上撕下一頁,寫著地址。夾在日記本內的一張小照忽然掉在地下 了,這是小陶沒有參加工作以前照的。趙克久拾起來看了一眼,忽然小陶劈手奪了去,無端 的笑了。她看著趙克久好一會兒,然後把照片和通訊地址一齊都給了趙克久,但忽然她的手 一抖,手裡的自來水筆掉在地下,很不巧,這裡有一塊石頭。

  趙克久趕快拾起那自來水筆一看,筆尖已經壞了。他摸出自己的一枝「派克」遞給小陶:

  「你用這一枝罷。我到上海可以買的。」

  小陶接了筆,卻又從趙克久手裡取回那照片,翻過背面,寫了兩行字:

  再見罷,不在前線,就在後方。

  趙克信念了兩遍,自己回答似的加重說:「在後方!」

  他把制服和辭職書都交給小陶,鄭重握了手,就走了。忽然他又止步回頭去看。小陶追 上來揚手叫道:

  「不要忘記,問候你的嫂嫂!也許她不記得我了,可是我永遠忘不了她!再見罷,在後 方!」

  趙克久卻覺得小陶這幾句話好像是對他說的,不是對他的嫂嫂。他忽然感到十分難受, 舉手說一句「再見,忘不了!」

  就大步走出村子,迎著剛佈滿在天空的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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