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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克久一時衝動從家鄉到了上海,一時衝動又在那個錢科長的指揮之下鬼混了許多日 子,但現在又想擺脫那種「賣狗皮膏藥」的生活,卻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反覆遲疑盤算的結 果。

  剛穿上那套不大稱身的軍服的時候,趙克久確乎很得意;同事們的軍服都有領章,最起 碼的是准尉,例如小陸,趙克久卻沒有,他在錢科長手下好比是臨時抓來頂缺的一個伕子, 可是他那時正在興頭上,這一些小節他都不拘。前兩次他請假到上海拜訪嚴潔修和羅求知, 便有點在「同學少年」跟前賣弄他這番「際遇」的意思。

  不過今天他好不容易又請准了一天假再去拜訪他的「老朋友」,他的心情就沒有從前那 樣開朗。然而他還是滿抱著希望的,他無論如何想不出理由來證明他不應該找這兩位「老朋 友」,當然他也決不懷疑他這兩位「老朋友」會拒絕他的要求。

  現在他擠在卡車的一角,耐心地等待這「三期肺病的傢伙」拖他到目的地。同車的十來 人,都不是和他同一單位的,都不認識,而且也不是和他同一出身,同一教養的,說話很難 投契,因此他只能用瞑想來排遣那並不怎樣長的時間。

  他想著家,想著父母、嫂嫂、妹妹、小侄兒女,甚至想到了家裡那條「阿花」。

  他又想到家鄉的一些人,謝吉生,「油煎猢猻」,王保長等等。於是就又想到了他離開 家的前夕那個鬧哄哄的「歡迎慰勞會」。這一個盛會引出了他最近幾十天的啼笑皆非的生 活。沒有這一個會,他不會和錢科長混熟,也就沒有可能附搭他們的專車來上海,自然更不 會穿上這套制服,以僱員資格一個月拿八塊錢津貼。八塊錢,他自然不放在眼裡。快兩個月 的工夫,他自己賠貼上的數目,總有四五個八塊;這是他常常自己表白非為混一口飯而是為 了愛國的真憑實據。然而回答他這赤忱的,卻是白眼,甚至冷嘲熱罵。那就無怪他現在灰了 心,決定不再「混下去」,開始要作自己的打算了。

  他想著,想著,覺得從那個「慰勞會」的籌備時期起,他就在做一場大夢;在這場夢 內,他扮演了的那個角色,當真有點可笑又可憐,然而他自己相信問心無愧!

  卡車進了上海西郊,就不斷有人下去。最後剩下趙克久一人了,司機敲著車沿板,問他 是不是到南市去。趙克久這才跳下車來,卻又記起了陳克明。可是陳克明也早已走了。

  趙克久定神計劃了一下路由,決定首先去找嚴潔修。

  這時該有九點鐘了,嚴公館那個門房兩隻眼睛直上直下在趙克久身上打量了好半晌,就 不管對方怎樣說,總用一句話回答:太早哪,主人們都沒有起身呵。

  趙克久只好改變計劃,先找羅求知。

  他把羅求知當作「老朋友」,見面之後,三言兩語就把自己的企圖全部托出。

  羅求知對於這位「朋友」的請托,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只是皺著眉頭,像個老練的辦 事人那樣問道:

  「可是,當初你為什麼要參加部隊工作呢?」

  「還不是感情衝動,」趙克久坦白地回答,「好玩而已。」

  「哎,你這話就錯誤了!部隊工作何等重要,怎麼可以隨你玩玩的!」

  「可不是,老羅,當初我也何嘗不是像你這樣想的,但是事實叫我失望了……」趙克久 紅著臉自己辯護。「全是官樣文章,人家給我們一個外號,很不好聽。」

  「但是,密斯脫趙,你應當知道,這是不良分子故意造出來破壞政府威信的,這應當加 以駁斥。然而你卻為此惶惑起來了,失去了信心!這是你自己應當先檢討自己的!」

  「嗯!啊!」趙克久吃驚地睜大了眼,望著羅求知。他不明白羅求知為什麼忽然也打起 這樣的官腔來?是哪裡學來的?雖然還不及錢科長那麼純熟而有聲有色,但也已經叫人作嘔。

  「我們年輕人做事,第一要有恆心。你在部隊裡工作,才不過兩個月光景,太沒有恆心 了!」

  「老羅!」趙克久再也忍不住了,「別那麼開口閉口老是教訓人!你又沒有去做過,怎 麼就斷定那是工作?告訴你:那不是工作,那是騙上不騙下,騙人又騙了自己!那不是做 事,那是混飯混日子!你說要有恆心?請問你:給人家八塊錢一個月,怎麼叫人家拿出恆心 來呢?」

  「怎麼你才拿八塊錢?」

  「八塊還是小事,根本我就是拉伕性質,打短工,他們的花名冊上就沒有我的名字!」

  「哦!」羅求知有點愕然了,但是轉瞬之間他又板起了臉,拿出他近來從「貓臉人」胡 秘書及其同類那邊聽熟了的一套,繼續教訓道:「不過,密斯脫趙,你又犯了錯誤。我們給 政府做事,就不應該計較名位;我們給國家服務,根本不應該計較報酬!有錢出錢,有力出 力!……」

  「算了,算了!根本我就不應該來找你!」

  趙克久怒氣沖沖站起來就要走。

  這可把羅求知唬住了。他到底還不曾被訓練到絕對無恥。他漲紅了臉,拉趙克久坐下, 口吃地說:「哎,哎,何——何必生氣。算是我,我說的不對。」

  「你自己沒有經驗過,說說可容易。」

  趙克久也把口氣放緩和了,眼望著羅求知,等待他更近人情的表示。

  羅求知滿臉惶惑地坐在那裡,卻不開口。

  「老羅!」趙克久不能再等候了,「你看我的希望有沒有把握呢?」

  「什麼希望?」羅求知吃驚地問。

  「哎,不是我一進來就對你說過的麼!我是學工程的,嗯,還沒畢業,可是這戰事一發 生,料想我家裡沒有能力再供給我求學了,我得找個職業。你的父親是工業界有名的,能不 能給我想個辦法呢?」

  羅求知注意地聽趙克久說完了,這才明白了似的松一口大氣。他同情地望著趙克久,搖 了搖頭。

  「不成麼?」趙克久有點著急。

  「不知道成不成,」羅求知慢吞吞說,「但是,我不能隨便回答,不負責任。我的父親 不在上海,到漢口去了。」

  「當然你不能作主。那麼,打個電報到漢口去罷?」

  「也不見得會發生效力。我父親的脾氣我是知道的,他要介紹人,就先得見過這個人, 明白他的性格和能力。」

  「你可以對他說明呀!」

  「嗯,」羅求知微微搖著頭,臉又紅了,輕聲加一句:「不是我不肯。」

  趙克久看情形就明白了羅求知的話在他父親面前是沒有地位的,覺得這一邊的希望是完 了。他看表,已經過了十點,便起身告辭。

  他到嚴公館的時候,剛好仲平夫人從汽車下來。聽得他自稱是潔修的同學,仲平夫人便 問他有什麼事。

  趙克久打量著這位太太大概是嚴潔修的母親,而且態度很溫和,就率直地回答:

  「我打算請她替我找個事。」

  仲平夫人笑了笑,就請趙克久進去,一面走,一面像對小孩子似的說:

  「潔修愛講大話,她答應了替你找個事麼?可是你這身衣服做什麼的?你是在軍隊裡當 差的罷?」

  趙克久有點窘,胡亂支吾了幾聲「是」或「不是」,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預感到 這一個希望又成了問題了。

  進了客廳以後,仲平夫人的很親切的態度卻又鼓起了趙克久的勇氣。他老老實實把怎樣 參加了隊伍的工作,又怎樣不滿意,一五一十都說出來了。

  仲平夫人聽他說好比是個「短工」,又像是「伕子」,忍不住抿著嘴笑。她很同情地說:

  「你也是少爺出身,軍隊裡怎麼過得慣呢!」

  「現在我只求在什麼工廠裡做點小事,我學的是工程。我沒有負擔,薪水多少不計。」

  仲平夫人一邊聽他說,一邊不住地點頭。

  「潔修不在家,」仲平夫人好像很抱歉地說:「她到漢口去了。她也沒有說過,究竟代 你找到了沒有。」

  「不。我是今天才想起來托她找事。可惜她又走了。」

  趙克久覺得完全絕望了,但是他又聽得仲平夫人溫和的聲音又在說:

  「我們自己的廠搬了漢口,可是潔修的爸爸還在上海,我替你問問他罷,也許他有辦 法。明天你再來一趟罷,多少給你一個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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