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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天亮以後不久,炮聲略稀,歪面孔石全生拖著一雙疲倦的腿,在回「家」去的路上。

  頗有幾分寒意的濕風迎面而來,像冷水一般,浸到骨髓;歪面孔低著頭,別轉臉,渾身 抖索,心裡只想快走,可是那兩條腿硬不聽話,——不,即使腿還能勉強「加油」,無奈他 的背脊骨只顧彎縮,不肯挺直了。似乎整夜的彎著腰背的工作已經把他的脊樑壓斷了。

  街燈還沒有熄。在鉛板似的天宇下,這些街燈還在逞強,像一些芒角的星,叫人看了會 感到不祥的預兆。

  歪面孔縮緊了脖子,咬緊牙關,臉歪得更加難看。前面是海格路。五層樓的一座公寓雄 踞在路角。歪面孔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望見了密茂的叢莽,踉踉蹌蹌奔到這大建築的牆腳邊, 身子就倒下去了。這一條馬路,最近也跟其他的同類學樣,一些大商店的玻璃窗上都釘了交 叉的木板,好像漂亮的臉上貼著十字形的橡皮膏。歪面孔背靠著的,正是這麼一個大窗,裡 邊花花綠綠陳列得滿滿的,全是女人和孩子們用的冬季服裝。

  這時候,大小鋪子都沒開門,風掃著洋梧桐的落葉,在路中心旋轉不休。三三兩兩的難 民背著包裹箱籠,甚至破舊的鍋壺碗盞,扶老攜幼,像一條繼繼續續的虛線,從路南流向路 北。他們大都是奔波了一整夜的了,臉色灰敗,異常困頓,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定定的。

  老的一對,還拖著個五六歲的孩子,似乎再也走不動了,也到歪面孔坐的地方來休息。 歪面孔剛轉過頭去,朝這三個看了一眼,那孩子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老婆子一面把孩子 拉到懷裡,嘴唇扭動著,像是哄那孩子莫哭,可是沒有聲音,一面也望著那張灰白而帶青, 但兩隻眼睛卻紅得可怕的歪臉兒發怔;一刀刺通她兒媳的那個鬼子兵的凶相又浮現在她眼前。

  「不怕,阿毛,他不是……」老頭兒也有氣沒力地說。

  歪面孔也有點覺到了,低了頭,搭訕地問道:「哪裡逃來的?」

  「遠得很呢!」老頭兒吁口氣回答,手指著南方。「昨天走了半天,昨夜又是大半夜, 在那邊鐵絲網外邊進不來,等天亮,……兩天沒有吃了。」

  「這是你的孫子罷?」

  「外甥。」老婆子回答。「就剩他一個。」

  「兒子呢?」

  「給軍隊挑子彈去了,」老頭兒說時臉色忽然大變,像有個什麼東西塞住了他的喉嚨, 再也說不下去,只是搖頭。

  嗡嗡的聲音從天空來了,三架一隊的飛機掠過那五層大廈,冉冉向西而去,可又折而向 南,愈飛愈低。偎在老婆子懷中的孩子又驚叫起來。

  歪面孔也本能地心房一縮,卻又笑道:「不怕,這裡是不怕的。」

  孩子果然不怕了,卻又嚷餓。老婆子不理他,自言自語道:「全是大鋪子,全是高洋 房,也沒見個賣大餅的。」這話可提醒了歪面孔,他伸手到衣袋裡摸出一塊很厚的大餅,遞 給那老婆子道:「給他吃,小孩子是餓不起的。給他。」

  這一角大餅,是夜來廠裡發的「半夜餐」,——每人一斤大餅,兩個鹹蛋,開水隨便喝 多少;工人們都說嚴老闆花的還要多些,可是蔡永良從中做了手腳。歪面孔總是多喝開水, 少吃餅,鹹蛋完全不動,帶回「家」。昨晚周阿梅和蕭長林又把他們吃不完的大餅都送給歪 面孔,造成了抗戰以來歪面孔在食糧方面最高的紀錄。

  「不要,你留著自己吃罷。」老頭兒和老婆子同聲謙讓。可是看見那孩子的多麼貪饞的 樣子,老婆便從那角大餅上拗下一塊來,將其餘的還給歪面孔,連聲說,「夠了,夠了。」

  歪面孔也不再客氣,站起身來,兩手插在衣袋裡,便回「家」去了。

  他沿著海格路走了一段,然後轉進一條橫路,橫路走完,是一條嘈雜齷齪的小街,「第 ×難民收容所」就設在街盡頭的一所廢置的什麼工廠裡。

  這裡是被越界築路四面包圍起來的所謂「島形」中國地界。在大上海,有不少這樣的 「島」。中國警察在這樣的「島」內行使職權,然而進出這「島」的時候,人與武裝須得分 開,而且還須辦手續。

  「第×難民收容所」位於這「島」的中心部分。這廢置的什麼工廠也不是什麼大規模 的,廠房就是弄堂式的民房,不過大門倒很堂皇,而且裝有鐵柵。

  最近個把月來,這小小的「島」上居然也享受到一些「戰時景氣」了。從東戰場的大城 小鎮乃至村莊,從江灣、吳淞、南市、閘北,貧富不等的難民,總有十之六七都往就近的而 且好像是「保險」的兩租界跑;終至這「島」上也憑空添加了上千的三四等的逃難寓公,從 他們的一天一天癟下去的錢袋裡貢獻出他們的消費力,助成了這「島」上的繁榮。

  現在,秋季早晨的寒冷的濕風照樣也吹過這裡那些狹窄曲折而齷齪的街道,照樣也使得 那些擠在破舊而陰濕的平房和樓房裡的人們索索發抖。但是各種攤子,各式各樣的負販,早 已熙來攘往,將那幾條狹窄而曲折的街道,塞得滿滿的了。「第×難民收容所」的大門前, 因為街道寬了些,彷彿也能算是個「廣場」,便麇集了全「島」的精華。

  這裡叫賣的,有烤蕃薯、白糖粥、大餅油條,有點兒發霉的麵包、偷宰的死牛肉、「花 生大王」、五香豆腐乾;居然還有個敞開著對襟排鈕藍布短衫的漢子,頂一個廣漆鑲銅的大 托盤,盤裡油亮晶晶的,是一些熏烤的豬腸、豬肚、豬心肝,還有素雞、素火腿。

  「第×難民收容所」大門鐵柵兩旁的階沿上,又有幾個賣舊貨的地攤;這是逃難寓公們 姑妄為之的窮辦法,內中甚至也有住收容所的人們的一份兒。明明知道不會有主顧,然而總 存著萬一的希望。肚子不滿足,比什麼都嚴重。

  歪面孔擠過了那些飲食攤販的縱深陣地,各種食品的香味刺激起他的食慾,簡直是難 熬。想起自己和家裡人已經多少日子不見油了,便望著那漢子的托盤只管發怔;特別是那彎 彎的粗圓而晶亮的豬腸叫他連吞下幾口饞涎。他心裡咒罵蔡永良刻薄:為什麼老是鹹蛋,不 換點花樣,——比方說是豬腸?如果那頂托盤的漢子肯和他交換,那他就樂極了,而且他相 信老婆也不會罵他的。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已到了鐵柵門前面。照例有不少黃瘦的臉兒嵌在鐵柵的方格裡,眼 眶陷落的那些眼睛特別見得大,都貪婪地注視著柵門外那五光十色的飲食擔。能夠這麼自由 自在飽一會子「眼福」,在他們已經算是交了運了,因為那個常常罵他們是「饞鬼」的鐵面 稽查這時還在床上尋他的好夢,——但也許在夢中他正揮起皮鞭趕這批「饞鬼」們回到各自 的舖位上去。

  在那些貪婪飢餓的眼睛中間,歪面孔看見了他的十歲女兒阿銀,小臉兒夾在兩個大人的 枯柴一樣的胳膊中間。歪面孔下意識地將手摸進衣袋,抓住一塊大餅,就進了鐵柵門。阿銀 也眼尖,立刻就從人堆裡擠出來,追著叫「爸爸!」

  「哦!」歪臉上浮過一絲笑影,「拿去——吃!」

  一小塊的大餅放在阿銀手裡了。阿銀接了,又跳回到鐵柵門邊,好像光是朝外邊看看也 能叫嘴裡的大餅更加有味似的。

  歪面孔走過了職員辦公室外邊的空場,穿進一條弄堂,前面又是個空場,場上有兩三個 大的垃圾堆,這是以前那工廠遺留下來的,有些小難民爬在那裡掘著挖著,希望能夠撿得什 麼值錢的。對著這空場,是一排五間的起碼樓房,但內部的隔牆已經拆掉一些,變成了上下 四大間。歪面孔走進了樓下第二間,靠窗有一張破蓆子,他的老婆坐在上面,攤開了他們唯 一的奢侈品——質料尚好然而骯髒不堪的棉被,在捉臭蟲和虱子。

  這破蓆子所佔的空間就是歪面孔的「家」。

  歪面孔剛坐在蓆子上,就急急忙忙把兩個口袋裡的大餅和鹹蛋挖出來,都放在老婆跟 前。等到兩個口袋都空了的時候,他吁一口長氣,就仰身倒下,似乎他全身的精力到這時候 當真完全搾乾了。

  鹹蛋和大餅將房裡其它難民的視線陸續吸引過來。從天亮到天黑,永不會停止的啼饑號 寒,咒罵口角,怨天尤人,男女老小的聲音,這當兒漸漸沉靜下來了,最後,只剩幾個發燒 的病人還在喃喃不休地說昏話,還有,害了三天肚子瀉的一個中年漢子和一個女人雖然也瞪 大了眼睛望著那一對白得出奇的鹹蛋,嘴裡卻還是「啊唷,啊唷」地叫著。但不到一分鐘, 訴說和咒詛的聲音又高了起來,將病人們的呻吟和囈語都壓下去了。

  這一間狹長的房間,算面積不過10×25尺,中間一條十字走路,但「家」的單位卻 有十個,男女老小足有四十多。白天,一些精力還好,兩條腿還撐得住身體的人,都不願意 悶在裡頭吞那又辣又臭的穢氣,受著臭蟲虱子不斷的騷擾。但最近,再也撐不起來,而長日 蜷伏在草蓆上的,已經陸續增加到一打之數。那幾位昏昏沉沉發燒的,據同房間的一個幹過 洋行跑樓的小白臉說的俏皮話:「賽過一隻二號氣爐」,因此穢濁的空氣內更增加了溫度和 濕度,使得人們心頭煩躁,像喘不過氣來,但只要還有力氣說話,嘴巴便愈加嘮叨。

  蒼蠅們呼朋引友,成群結隊,在這十「家」之間,飛來飛去,它們的注意力,也被那幾 塊新來的大餅吸引住了。嗡嗡地飛著打圈子,然後三三兩兩的俯衝下去。

  和歪面孔他們做貼壁鄰舍那一「家」的三歲的孩子,翹起了光赤裸裸的屁股,爬過來, 慢慢伸手,偷偷地摸那光滑的鹹蛋,那骯髒的小手指瘦的就跟鳥爪一般。歪面孔的老婆輕輕 歎一口氣,拗下大拇指那麼一小塊的大餅給了那「鳥爪」,就把其餘的都收了起來,同時看 著那沒有血氣的歪臉兒問道:「怎麼今天多了些?」

  沒有回答。似睡非睡的歪面孔只動了動眼皮。

  「機器拆完了麼?」

  歪面孔忽然一個噴嚏,趕走了舐他鼻孔的幾個蒼蠅,含糊回答了一句:「快完了,快 了,媽的!」

  「那麼幾時搬呢?」

  「鬼知道!」

  「那麼,我們呢?」

  「哼——」歪面孔實在太疲倦了,懶得多開口,只哼了一聲,便閉了眼睛。

  這當兒,老在那裡說昏話的一個發燒的病人忽然放聲大哭,又夾著些聽不清楚的話,像 是在和人爭執,又像是訴苦求饒。

  「哎,哎,可憐!」有人輕聲說,「燒的那麼厲害,給她喝口冷水罷。你瞧,她滿嘴的 昏話,全是說她遭的難,受的苦,太慘了!哎,莫醫生該快來了罷?」

  屋子裡突然沉靜。一個老婆子在念佛。蒼蠅嗡嗡地飛鳴。

  那病人也靜些了。

  一會兒以後,不知誰「家」的小孩子開始啼哭,於是滿屋子的咒罵,怨命,對於敵人的 憎恨,對於戰事的胡亂猜測,又都起來了。

  歪面孔的老婆呶呶不休地抱怨她的丈夫:「你就不能多長個心眼問一問?廠要搬,你不 釘緊了,把你撇下了怎麼辦!我們是炸得精光的了,你沒有嘴巴,不好問問他們?你打算在 這裡過一世麼?哼!」

  「哎,哎,哦——」歪面孔睜一下眼皮,立刻又閉上了。倦極了的他,雙眼一合,矇矓 中就只有轟轟砰砰拆機器的聲音充滿了耳朵,老婆的話,乾脆就被淹沒,起不了作用。

  老婆卻愈說愈有氣了。

  「這樣豬窩似的地方,一天兩頓稀飯吃又吃不飽,人家還說領不到米,再挨過十天八天 就請你滾蛋,這裡要關門了。你想一天兩頓稀飯吃到你老死!」

  這也不是新消息。這一個不上不下的收容所難以維持的風聲,半個月前就有了,這已經 不能刺激難民們麻痺了的神經,所以即使歪面孔並沒睡著,他也不會吃驚,至多是歎口氣而 已。

  但是歪面孔的鼾聲卻激惱了他的老婆。這一個她自己說出來的已經失卻了刺激的消息, 倒像是當頭一棒,逼得她滿身是火氣。她正要再開口,一個穿白衣的人出現在門口了,突然 間,滿屋子的嘈雜聲浪就此又低了下去。

  難民們的眼光都射在門口的莫醫生身上。千言萬語的帶血和淚的痛苦和希望都由他們那 肅穆的而又真情的眼光中表白出來了。莫醫生不是活神仙;十年海外的苦學和七年國內的臨 床經驗,也奈何不得這樣惡劣的環境。他一雙空手變不出清潔的病房,也變不出藥;大上海 不是再也找不出比這好的地方給這些病人住,也不是除了阿司匹靈之類竟沒有旁的特效藥, 然而這都不在他權力支配之下。如果他在這一個「第×難民收容所」的服務期間也曾醫好過 若干病症,那決不是他的醫道高明,更不是藥石有靈,而是他的親切和熱情先醫活了病人的 心,然後由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戰勝了病魔。

  但這樣的事,只能算是偶然的「奇跡」。科學頭腦的莫醫生當然不會相信什麼「精神自 療」。因此他每天到這裡來便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莫醫生!」患肚子瀉的那女人撐起上半身,嘶聲叫著。

  「救——救救命啊!腸子都絞斷了啊!」

  頃刻之間,各種各樣的訴苦求援的聲浪,夾著呻吟和囈語,又都一齊爆發。

  莫醫生輕輕搖了搖手,只說得一句「大家安心」,便又嚥住,眼眶裡有點潮濕,溫和的 臉色突然轉為莊嚴而肅穆。他走進房來,站在那「十字路」口。他戴著口罩,然而房裡那股 又辣又酸又臭的氣味還是使他打了兩個噴嚏。歪面孔的老婆爬前一步,扯著莫醫生的衣角, 指著那邊的老在囈語的發燒的女人,說道:「昨天還是好的,今天——哎,莫醫生,你千萬 想個法兒,救救她!」

  「哦,放心罷。我——」但是莫醫生的聲音又嚥住了。他努力作出一絲笑容,然後依著 那「十字路」,慢慢走過。他按次序,一「家」一「家」都看過,病人和好人他都一樣診 察。他一臉嚴肅,一點笑容也沒有了,然而不論是病人和好人都覺得他這嚴肅比有些人的笑 容更能給人安慰,更能引起人的信仰。

  在他診察的時候,各種的詢問不斷地從各方投到他身上。他只簡單地回答,聲調平靜, 就跟太太們談家常時一樣。有時簡直不回答,只點一下頭或者搖了搖頭,有時連頭也不動, 只用眼光的柔和的一瞥來作回答。然而不論是病人或好人,得了他這樣的回答以後,心頭就 鬆了一半,覺得自己是有了依靠。

  他診過了那幾個發燒的,又診了那兩個肚子瀉的。慢慢轉身四顧,好像要找什麼東西。 全室的眼光都跟住了他。可是他又低了頭,慢慢走到那「十字路」口,然後抬起頭來說話。

  就像談家常似的,他告訴還沒生病的人應當怎樣留心傳染,怎樣小心喝的水,如果還不 覺得太吃力的話,應當多到外邊空場上,少耽在這屋子裡;這當兒,他的眼光就轉到躺在那 邊打鼾的歪面孔的身上了,沉吟一下,就接著說道:「你們自家商量商量,看有沒有辦法讓 還沒生病的人都靠近窗口些。

  提到病人的時候,除了再三叮囑那兩個肚子瀉的千萬要忍耐,不要隨便到處拉屎,就放 輕了腳步一邊走出房去一邊說:「發燒的病人呢,嗯,我去配了藥,回頭就叫他們送來。」 「您看她不要緊麼,莫醫生?可是她剛才燒的發狂了呢!」

  有人這麼問。

  莫醫生站住了,沉吟一下,然後答道:「不要緊,等我去弄幾枝針藥來。」他這樣說的 時候,不覺渾身打了個冷戰。明知道有十來雙還沒失掉希望的陰淒淒的眼睛釘在他背後,他 也不敢回頭再看一看,大踏步走到那空場上,摸出記事簿來寫了幾句,便又到樓上的那些房 間繼續診察。

  一小時以後,莫醫生捧著頭坐在職員辦公室隔壁的小房間內。這是職員們的寢室,兩排 木板床,中間是一張長方形的板桌。莫醫生臉色蒼白,定睛看住了板桌上的一把缺嘴茶壺。 隔壁辦公室裡,有人在悄悄說話,還有桌子凳子移動的聲音。莫醫生伸手看了看手腕上的 表,從桌上拾起一枝鉛筆,不耐煩地敲著桌邊,轉臉朝房外叫道:「喂,密司脫趙,我只能 再等十分鐘!」

  「哦,哦,就來!」門外一個啞嗓子回答。但接著顯然是對另一個人說:「你再去總會 裡切實交涉一下。明天還能勉強對付著,後天是一粒也不剩了,只好喝西北風!……」

  於是有一位方臉,中等身材,大約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走進房來,隔著那板桌在莫醫生對 面的一張床鋪上沉重地坐了下去,那副害癆病的鋪板就格支格支叫響。

  莫醫生抬眼望住了趙幹事的方臉,輕聲問道:「怎麼?領不到米麼?」

  趙幹事點著頭,不說話;方臉上那一對大眼睛卻閃射著忿慨的光芒。

  「當然,三十萬的難民,不是一個小數目,」莫醫生兩眼看著板桌縫裡蠕蠕而動的一個 黑色小甲蟲,自言自語地說,「可是,昨天我就看見堆在總會走廊裡的幾車子麵包都發了霉 了;幹麼會霉掉的呢?據說是這幾天敵機炸的太厲害,卡車不能開上火線。哦,這當然也是 事實。可是,幹麼又不發給難民收容所呢?據說那可不行。各公團或私人捐這些麵包指定是 慰勞軍隊的,要是隨便移作別用,一旦部隊來質問,誰負這責任?你瞧,凡是所謂幹員,就 是這樣的干法!——不過,密司脫趙,後天要是還弄不到米,你怎麼辦呢?」

  「怎麼辦呀?」趙幹事的嘶啞的聲音就像小刀刮在玻璃片上,叫人聽著汗毛都豎起來 了,「總該有辦法。譬如說:我已經買好了一束線香,我們全體職員六個人領著難民,每人 手裡一炷香,去跪在總會門口——但是,我希望用不到這一著。我但願不至於逼得我們非走 這一著不可!我不願意叫外國人看了笑話。家醜不可外揚……」他突然暴躁起來,伸開五個 指頭,在亂蓬蓬的硬頭髮裡插了幾下,冷笑著又說,「有些收容所辦事人手續不清楚,倒是 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們賠錢出力,赤心為國,可是左一個釘子,右一個釘子,總之是歧 視……」

  「哎,哎,這是說不完的,」莫醫生打斷了趙的話。他摸出記事簿來,揭開瞥了一眼, 又說道:「今天是天大的運氣,這裡只增加了一個半病人。不過,密司脫趙,真的沒有法子 把那些病人隔離起來麼?」

  趙幹事苦笑著搖頭:「房間不夠,難民們也不願意。譬如說:一家三口的病倒了一口, 你要隔離他麼,他們說,要死也死在一塊!」

  「可是照現在這樣下去,當真會死在一塊的呢!」莫醫生忽然高聲說,聲音有點兒發抖。

  幾秒鐘的沉默。方臉的額角上透出幾粒冷汗,一排大而白的門牙緊咬著嘴唇;末了,趙 吐一口長氣說:「好,我們再努力。至少先辦到重病的隔離。所有的房間,一天多灑幾次臭 藥水。哦,老黃弄到些藥品了,莫醫生,你瞧一瞧——」說著,他就俯身在一個舖位下邊拉 出一個紙包來。

  莫醫生打開紙包,一面檢點那些瓶子和盒子,一面老皺著眉頭。他撕一張紙,用鉛筆寫 了幾行字,又從那堆藥品中揀出幾樣,一併交給趙幹事說:「回頭你照單分給他們。」停一 停,歎了口氣,「只能這樣敷衍一下,靠上帝保佑。還有幾個重病的,那就不是這些普通現 成的藥片能夠對付的了,我回去配了藥,就叫人送來。」

  說完,他就起身,隔著那板桌,握一握趙幹事的手。但突然,莫醫生的臉色變得很嚴 肅,就跟他走進難民們的臥房的時候完全一樣;他握住了趙的手不放,凝眸看住了趙的面孔。

  趙幹事的手,冷而潮膩,趙幹事那廣闊的額角上有幾點汗珠,那凹陷下去的面頰卻泛出 一片紅暈,特別是那一雙有稜角的大眼睛放射著異樣的光芒。

  莫醫生輕輕放下了趙的手,繞過板桌,站在他面前,輕輕拍著他的肩膀道:「老弟,你 的肺——覺得怎樣,有過毛病沒有?」

  「也許,」——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回答,還微微一笑。

  莫醫生不大相信似的搖了搖頭,輕輕伸手翻開趙幹事的眼皮看了一下,嘴裡自言自語 的:「營養不良,工作過度。」然後他又朝這擠滿了舖位的斗室打量了幾眼,指著靠窗的一 張舖位說道:「就在這裡罷,讓我聽一聽你的肺……」

  趙幹事笑了,還沒開口,房外卻有人叫道:

  「成章兄!該開會了罷?」

  「可以了!」趙幹事高聲回答,一面拉著莫醫生的手,很坦白地說:「醫病也得工夫。 感謝你對我的關心。我自己也知道不怎麼健康。肺——大概還沒有什麼。『營養不良,工作 過度,』——剛才你這話就很對。但是,即使檢查出來當真……」

  「那自然再想辦法,」莫醫生接口說。「好,那麼,你有工夫的時候到我診所裡來罷, ——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定一個時間。」

  「這倒容易。不過——」

  「至少你需要休息。」

  「哦——」趙幹事的大眼睛忽然一斂,方臉上浮起一片紅暈。「倒也不指望……」他沉 吟著,突又轉口道:「莫醫生,我看你近來的臉色也不好,你也需要休息。可是為什麼你不 休息呢?因為現在不是我們休息的時候。我還不需要休息。只要工作上少給些不必要的麻 煩,這比休息還好!」

  莫醫生默然不語,低了頭。他的手還拉著趙幹事的手,他覺得這一隻剛才是冷而膩濕的 手現在卻有點燙了。他忽然再也不能鎮靜,鼻子裡發酸,熱淚滿眶,像有一股什麼東西要在 他胸中爆發。

  「我們注定了要背十字架!」他喃喃地說,早年受過基督教的薰陶,這時像又在發酵 了。「眼看著病症如此嚴重,明知道該怎麼醫治,可是又束手無策:這是我們做醫生的最大 的痛苦。我每次到這裡來,走近難民們,我就像是個罪犯,——職業的責任心譴責我:你是 殺人犯!我受不了這痛苦,我有時幾乎麻木,幾乎消極了,然而一個更宏大的聲音在我心裡 召喚:背起十字架來!……」

  莫醫生激動得聲音都發抖,他覺得趙幹事的手現在是火熱的了,而且在用力握緊來。他 順過了一口氣,抬頭看定了趙幹事又說道:「你還是到我診所裡來一次罷!光是你一個人, 我想還不至於束手無策。」

  點著頭,卻不作聲,趙幹事的大眼睛閃閃發亮,——這是興奮和愉快,卻不是感激,這 是在艱苦的行程中獲得了同志的喜悅,這是對於崇高的品質自然而然發生的敬意和親熱。

  兩個都不說話,走出了職員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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