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那人,穿一身藍布棉襖,黑布夾褲;脅下挾著一包東西,似乎剛剛打開過,卻又
匆匆包好了的。這一包東西看來很有點重量。他一進來,就把朱潤身認為主人,因為朱潤身
個子最高,而且此時是朝外站著。
「唐先生!你是識貨的!你看看,這——這還抵不了三個月的房租麼?」
那人一邊說,一邊就將他挾著的那包東西鄭重其事地往朱潤身手裡送過去。
「我不是唐先生。是這位!」
朱潤身說著用手一指,就懶洋洋地走開了。他忽然作怪地想:要是這人早幾分鐘來打
岔,夠多麼好。
此時賬房老胡也早已進來站在二老闆身邊,當那人轉身朝著二老闆的時候,老胡就說道:
「二老闆,他就是欠了四個月房租的黃阿祥。他這一包是綢。他要抵作三個月的房租。」
二老闆還沒回答,那黃阿祥早把那包綢又打開來了;他雙手托著,很鄭重地展開在二老
板眼前,請二老闆鑒賞。
聽說是有人拿綢來抵欠租,朱潤身就踅過來看。
金福田也走到黃阿祥身邊,本能地伸手過去捻一捻那綢身。這綢是白胚子。在電燈光
下,這綢上提的菱形圖案式的花紋特別亮晃晃地耀眼睛。「人造絲——」金福田自言自語地
說;忽然他看清了那綢的機頭上的一行字,便愕然朝黃阿祥端詳了一眼,很有權威似的問道:
「喂!你這綢是哪裡來的?」
「嗨!哪裡來的麼?」黃阿祥瞪了金福田一眼。「總不是偷來搶來的!」他轉過眼去,
恰值朱潤身踅到他眼前來,他就像找得了一位值得告訴那綢的來歷的人,很熱心地接著說
道,這綢——是關了門的華光綢廠出的貨,我在那邊做過工。這綢,是今年端陽節後當作工
錢發給我們的。廠裡發不出工錢——這一匹,這一匹,作了十八塊錢呢!我一共得了三匹—
—」
「哦——十八塊!嘿!這裡不足一匹啊!」
朱潤身把那綢捏了一把,隨隨便便地說。
「對了!一匹不到些,剪去了九尺的。喂,先生,光景你是內行,你說我應該作價多
少?三個月房租,十五塊——」
「咄!誰同你講價錢麼!我就是不用這種蹩腳綢!喂,老胡!」
二老闆怒聲說,卻忘記了老胡就在他肩下,抬起頭去找。「蹩腳綢麼?唐先生!華光廠
裡出的貨,這還算是正牌呢!」
「哎,阿祥!你不要多討沒趣罷!二老闆說不要!你這種綢,二老闆上百箱堆在那裡,
希罕你這一點!」
老胡慌慌張張一邊說,一邊就推著黃阿祥要他走。
金福田也插身上來唬嚇道:
「二老闆的市房多著呢!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樣拿了誰也不要的爛東西來抵欠,難道叫二
老闆擺舊貨攤麼!去,去!有話跟胡先生說去!」
黃阿祥似乎呆了一呆。一則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似乎在哪裡見過,二則他暗暗詫異為
什麼這位房東唐先生家裡會有那麼多「內行」;黃阿祥自己是綢機上混飯的,他很知道他手
裡這種綢再擱一個梅天就會變成「爛東西」,然而無奈七個月前他從廠裡當作工錢領了來
時,的確作價十八塊。
他一時倒沒有了主意。二老闆那種神氣像會吃掉他;金福田和老胡又一邊一個逼住他;
那個「內行」的瘦長子又搖著頭在鼻子裡哼。他覺得自己孤立,他又感得了一種被人識破貨
色的惶恐。他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說道:
「各位先生,我也知道這種綢你們大公館裡不會要的。——可是我沒有別的值錢的東
西!……再說,這也是人家當作洋錢發給我的。——胡先生要叫警察來押我出屋子,我——
我到哪裡去呢?我的女人又在生病!……」
「少說廢話!老胡,趕快帶他出去!誰耐煩聽這種廢話!」
二老闆的神氣好像連老胡都會吃掉了的。
黃阿祥卻像釘住在那方磚地上一樣,老胡如何拉他得動。並且老胡忽然也覺得這姓黃的
並不是來搶來偷,到底不好意思太不客氣。
「唐先生,」黃阿祥又說,「我住了你老人家的房子半年多,向來不欠,這一回是廠關
了門,四個月找不到生意——」
「這不關我的事!——」二老闆還是惡狠狠地,但「事」字音是拉長了,為的二老闆此
時突然意識到他自己和這個欠房租的黃阿祥中間還有點特別糾紛,——他自己也欠了姓黃的
三個月工錢呢!但這意識,一閃就沒有了,二老闆轉一個身,就搖手厲聲吆喝道:
「去!去!我沒有那麼多的閒工夫!」
金福田他們似乎也感到了二老闆所感到的那一點,他們也覺得有點心虛。
「不去麼?叫警察來!——小王!」
二老闆突然又轉過身來,面對著黃阿祥了;二老闆的臉色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
「阿祥,你這人,真不通理!」
老胡氣吁吁地說,又來拉黃阿祥。老胡猛可地記起這個黃阿祥原來還沒知道「房東唐先
生」就是華光綢廠的大股東兼董事長的唐老闆,所以老胡又覺得把欠租的姓黃的轟出去,依
然是理直氣壯的一件事。
癩痢小王和花兒匠老馮也進來了;一邊一個,站在黃阿祥的身旁。
黃阿祥咬一下牙齒,瞪一下眼睛,渾身都爆出一股勁——他不肯走;但這股勁隨即鬆弛
了,他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他看見自己是孤立的。
並且他也相信自己是理虧。他確是欠了人家的租。
這兩個感覺合攏來,使他不能挺起胸膛放開喉嚨說出他的堂堂正正的道理;他只希望人
家發慈悲,他用了哀求:
「唐先生!你老人家哪裡在乎十多塊錢呢!……」
「走罷!善門難開啊!」花兒匠老馮的聲音像悶在甏裡透出來似的,他一邊說,一邊就
抓住了黃阿祥的一條臂膊。
「你老人家也知道我不是存心拖欠的。我不是拿了綢來作抵麼?」
黃阿祥說時眼看著二老闆,同時身子一掙,站得牢牢的;
似乎他覺得多站一忽兒便會多一分希望。
癩痢小王看見花兒匠老馮拉不動黃阿祥,就也抓住了黃阿祥的另一條臂膊,一面又像感
慨又像嘲笑,輕聲說道:
「啊喲喲!不要再提起你的綢了!你這綢,我和你是穿不起,老爺們是不要穿的!」
這時金福田也上前做好做歹了:
「喂,姓黃的,賴在這裡有什麼用呢!正經是拿你這綢到小鋪子裡去兜售去罷!是綢,
總有人要的!」
「可是胡先生限我明天一定要搬出去!」
「哦——那麼,你同胡先生商量商量,通融你一天,你趕快去出脫這匹綢!」
朱潤身忽然也來「幫著」黃阿祥出主意。這位手上有三家綢緞店的「經理先生」的態度
倒比金福田懇切些;為的他從二老闆說要叫警察那時,忽然又把先前他們談判時二老闆說要
「法律解決」那番話,如數回想起。
「那麼唐先生,要請你老人家高抬貴手,放寬到新年正月半罷。……」
「哼哼!」二老闆冷笑著搖頭。
「我家裡還有一匹整的。年底下,可找不到買主。」
黃阿祥回過頭來說。癩痢小王和花兒匠老馮已經把他拉離了原來的地位。
然而黃阿祥一使勁,又站得牢牢的。他這時幾乎想不起什麼別的思想來,就覺得多站一
會兒也許有救,而且他那生病的女人的臉,又時時在他眼前晃動。
「真是笑話了!——喂,老胡!」二老闆突然聲色俱厲。「我看這人刁而且皮,沒有別
的話,只限他明天讓房子!」
黃阿祥聽得分明,就渾身滾過一陣冷噤,他的「多站一會兒」的希望破得粉碎了。他不
由得腿上一軟,就被癩痢小王和花兒匠老馮拉著走了好幾步。等到他再使勁站住了時,他已
經站在原先進來時的那個角門口。
老胡卻跟在背後一面推他,一面半真半假地抱怨他道:
「你真是害死人的!你瞧!有什麼用?」
「胡先生,你做做好事,你看見的,我的女人生病。你寬放幾天罷。我有綢。多少是值
幾個錢的。」
黃阿祥一面這麼說,一面早被癩痢小王和花兒匠老馮拉出了角門去。
老胡也跟了出去。
二老闆眼看他們走了,這才臉色似乎好些,他踱了幾步,就說道:
「啊,潤翁,對不起,對不起,倒累你久候了。咳!這班人就是這麼刁而且皮!——
啊,潤翁,現在我們再談正經。」
「嗯,嗯,哎——」
朱潤身有氣無力地應著。他心裡同意二老闆所說的「這班人刁而且皮」,但是他又自慚
他自己還不夠「刁而且皮」,以致不能不被逼住了聽二老闆「再談正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