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折花插瓶的文章,寫得最好的也許是袁中郎。他生於十六世紀的末葉。是我最愛好
的一位作家。他所著的《瓶史》是討論插瓶的書,在日本獲得很高的評價,因此日本有所謂
「袁派」的插花。他在這書的小引裡說:「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競之所不至也。
天下之人,棲止於囂崖利藪,目瞇塵沙,心疲計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韻士,得以
乘間而踞為一日之有。」可是,他又說:賞玩瓶花系「暫時快心事」,「無狙以為常,而忘
山水之大樂」。
他說書齋中欲插花時,取花宜慎,寧可無花,不可「濫及凡卉」;接著他便敘述各種可
用的銅器花瓶和陶器花瓶。花瓶可分兩類:富翁有漢代古銅花瓶和大廳堂,宜用大瓶插長枝
大花;學者書齋中則宜用小瓶插較小的花,所插的花亦宜慎擇。可是牡丹和蓮花,形體既大,
宜插大瓶,不在此限。
關於插花一節,他說: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佈置方妙。置瓶忌兩
對,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繩束縛,夫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倫,意態天然;如子
瞻之文,隨意斷續,青蓮之詩,不拘對偶,此真整齊也。若夫枝葉相當,紅白相配,此省曹
墀下樹,墓門華表也。惡得為整齊哉?
擇枝折枝時,宜擇瘦者雅者,枝葉亦不宜太繁。一瓶只插花一二種,插二種時,宜加排
列,使之如生自一枝者然。……
花宜與瓶相配,高於瓶約四五寸,若瓶高二尺,腹底寬大,則花出瓶口以二尺六七寸為
佳。……若瓶身高而細,宜插兩枝,一長一短,彎曲伸出瓶外,花則短於瓶數寸。插花切忌
太稀,亦忌太繁。若以繩束縛之如柄,則韻致全失盡矣。花插小瓶中,宜短於瓶身二寸,伸
出瓶外。八寸細瓶,宜插長六七寸之花。然若瓶形肥大,則花長於瓶二寸亦無妨也。
室中天然幾一,籐床一。幾宜闊厚,宜細滑。凡本地邊欄漆桌描金螺鈿床,及彩花瓶架
之類,皆置不用。在「沐」花方面,作者對於花的情趣表現著深切的瞭解。
夫花有喜怒寤寐。曉夕浴花者,得其候,乃為膏雨。淡雲薄日,夕陽佳月,花之曉也。
狂風連雨,烈焰濃寒,花之夕也。檀辰烘目,媚體藏風,花之喜也。暈酣神斂,煙色迷離,
花之愁也。欹枝困檻,如不勝風,花之夢也。
嫣然流盼,光華溢目,花之醒也。曉則空亭大廈;昏則曲房奧室;愁則屏氣危坐;喜則
歡呼調笑;夢則垂簾下
帷;醒則分膏理澤。所以悅其性情,適其起居也。浴曉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
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哉?
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細微澆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潤甲,不可以手觸花,及指尖折
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隱士,浴海棠宜韻客,浴牡丹芍葯宜靚妝妙女,浴榴宜體
艷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兒,浴蓮宜嬌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臘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
不耐浴,當以輕綃護之。
據袁氏的見解,某種花插在瓶中時,應該有某種花做它的使令。依中國人的舊習慣,淑
女貴婦都有終身隨從服侍的婢女,因此一般人認為美人有艷婢隨侍在側,看來便是十全十美
的。淑女貴婦和婢女都應該是美麗的,可是不知何故,人們認為某一種美是屬於婢女的,而
不是屬於主婦的。婢女和她們的主婦看起來不調和,就像馬廄和地主的田宅不配合一樣。袁
氏把這種觀念應用於花,所以他主張說:「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為婢,海棠以平婆林槍丁香
為婢,牡丹以玫瑰薔薇木香為婢,芍葯以罌粟蜀葵為婢,石榴以紫薇大紅千葉木槿為婢,蓮
花以山礬玉簪為婢,木樨以芙蓉為婢,菊以黃白山茶秋海棠為婢,臘梅以水仙為婢。諸婢姿
態,各盛一時,濃淡雅俗,亦有品評。水仙神骨清絕,織女之梁玉清也。山茶鮮妍,瑞香芬
烈,玫瑰旖旎,芙蓉明艷,石氏之翔風,羊家之淨琬也。……山礬潔而逸,有林下氣,魚玄
機之綠翹也。……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嬌,然有酸態,鄭康成崔秀才之侍兒1也。」
1據說鄭康成的侍兒能用古文與她的博學的主人說話,其情形跟中世紀學者彼此以
拉丁文對話一樣。
袁氏認為一個人如在某方面——甚至在棋弈或其他方面——有特殊的成就,一定會愛之
成癖,沉湎酣溺而不能自拔的;所以對於愛花的癖好,他也表現同樣的見解:
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
古之負花癖者,聞人談一異花,雖深谷峻嶺,不憚蹶躄而從之。至於濃寒盛暑,皮膚皴
鱗,汗垢如泥,皆所不知。一花將萼,則移枕攜袱,睡臥其下,以觀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於
萎地而後去。或千株萬本以窮其變,或單枝數房以極其趣,或臭葉而知花之大小,或見根而
辨色之紅白。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
關於賞花一點,他說:
茗賞者上也,談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苦夫內酒越茶及一切庸穢凡俗之語,此花神之
深惡痛斥者,寧閉口枯坐勿遭花惱可也。夫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
突,寒花宣初雪,宜雪霽,宜新月,宜暖房。溫花宜晴日,宜輕寒,宜華堂。暑月宜雨後,
宜快風,宜佳木蔭,宜竹下,宜水閣。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苔徑,宜古籐巉石
旁。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捨酒館中花何異哉?
最後,袁氏又擬出花快意凡十四條,花折辱凡二十三條1:
1中國作家對算術數目之類顯然是很淡漠的。我把找得到的袁氏著作的最佳版本拿
來比較,還是找不出那所謂「二十三條」。數目對否事實上沒有什麼關係。只有瑣碎的人才
會斤斤於數學上的準確問題。
花快意——明窗 淨幾 古鼎 宋硯 松濤溪聲主人好事能詩 門僧解烹茶 蘇州人送
酒 座客工畫 花卉盛開 快心友臨門 手抄蓺花書 夜深爐鳴 妻妾校花故實
花折辱——主人頻拜客 俗子闌入 蟠枝 庸僧談禪 窗下狗斗蓮子 胡同歌童弋陽腔
醜女折戴 論陞遷 強作憐愛 應酬詩債未了 盛開 家人催算賬 檢《韻府》 押字 破
書狼藉 福建牙人 吳中贗畫 鼠矢蝸涎 僮僕偃蹇 令初行酒盡 與酒館為鄰 案上有黃
金白 霉中原紫氣等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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