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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姚木蘭痛悼愛女 孔立夫橫遭拘囚


  在女兒死亡的慘痛打擊發生之後不久,木蘭終日默默無言,她不再問什麼,也不哭泣。 屍體停在宗祠裡。曼娘過來和木蘭做伴。她兒子阿瑄,那天沒去參加遊行,因為他在稅務專 門學校讀書,那個學校由海關稅務司辦的,管理學生比一般純中國人辦的大學嚴。阿滿學校 的學生,還有學生總會的代表都來弔唁,但是木蘭沒有見她們。

  那天晚上,木蘭在蓀亞和曾太太勉強之下,才喝了幾口湯,很早就寢。半夜,丈夫和用 人聽見她哭。

  第二天,她沒起床。丈夫聽見她在夢裡斷斷續續喃喃自語,她身上發燒。眼睛有時睜開 往屋裡四下打量。然後又閉上。

  自從童年起,命運對她一直善加呵護。她對母親的死亡,不如妹妹莫愁感受之深刻,也 許是她出嫁較早,而母親長期臥病中伺候湯藥的是妹妹。父親的出外倒是使她感覺更深。而 今是她生平第一次,悲痛深深傷到了她的心。她甚至對殺害她女兒的兇手沒有感覺到憤怒。 女兒是死了!只有這件事,她現在知道,和別的有什麼關係。她還想不到。

  她的頭腦,在她童年那些歲月上,又在她最近這幾年的生活上,漫無目標的思來想去。 那些顯然細微而又重要的剎那,在她眼前交雜錯亂的出現。她看見自己在花園裡採花,曼娘 告訴她怎樣把鳳仙花瓣研成花泥染紅手指甲。她在曼娘的院子裡做花生湯,曼娘在鞋上繡花 兒。蓀亞來到,她把花生湯給他,他很高興。她看見紅燈照那個義和團婆娘,暗香和她自己 關在那間小屋子裡,還有她邁步到運糧河船上的情景。這些畫面看來非常逼真。曾太太和三 個孩子坐在船頭,後來曾先生穿著小褂兒,只穿著襪子沒有穿鞋從船裡出來看她,手裡托著 水煙袋。她看見蓀亞咧著大嘴笑,還有曾先生手上手絹裡那塊甲骨。由甲骨,她的頭腦又漂 浮到她童年所珍愛的那批玉和琥珀的小動物,又想到和父親的對話,就是在將要南逃之前關 於古玩寶物的對話,以及對好運厄運的看法那種啟人深思的話。沒有福氣的人找到地下的珍 寶動物,那些動物會長上翅膀兒變成鳥兒飛跑。可是她現在那些珍寶動物還在手中保存。有 一個細白的玉狗,伏在地上的樣子,她那麼心愛,還有那個綠豬、小象。還有那兩個猴子, 一個在另一個猴子耳朵裡捉虱子。那另一個閉著眼睛,張著嘴,歪著頭,顯然是覺得舒服快 樂。只要一個猴子掏另一個猴子的耳朵,那個多麼快樂!不錯,那些猴子過日子,長生不 老,他們和神仙一樣。昨天阿滿還玩兒那些東西。阿滿而今何在?阿滿是死了嗎?眼前的情 景成了烏黑的一團。忽然在眼前一片黑黝黝的幕布上,出現了棕黃乾枯的顏色形狀,她正在 注視一個龐大的無字碑。這是秦始皇的碑,她正和立夫在一起,是在泰山頂上。為什麼立夫 那麼沉默?她想把碑上的干苔揭下去,立夫說:「不要!」

  泰山頂上日落的時刻,她和立夫站在無字碑前,這情景又重複出現。他們在一起談過永 生不朽,談過生命長在,她告訴了立夫若干朝代帝王早已消逝,那通石碑依然屹立,只因為 石碑沒有感情。地球旋轉,人也旋轉,和地球一同旋轉,又見太陽出來,可是他們仍然站在 石碑前面。

  轉眼間,她又在杉木洞裡,在山上,和立夫在一起。哎呀,那麼寶貴那麼短短的一段時 光!立夫用腳踢一段樹樁子,她在樹樁子上坐著。林中的微風把她一綹頭髮吹到前額上,她 用手指頭掠開。她用手指頭掠頭髮的姿勢,也不是漫不經心的。那具有什麼含義,她卻說不 出來。她告訴立夫,他倆三次相遇都是在山上,好奇怪。

  蓀亞聽見她在夢裡說:「咱們現在到了山谷裡了,現在到了山谷裡了。」

  過了片刻,又聽見她說:「我那塊甲骨!我那塊甲骨!」

  蓀亞以為她是在說夢話,但是她的眼睛是睜開的。她清清楚楚地說:「還給我那塊甲 骨!」

  丈夫走近她,怕她精神錯亂了。

  蓀亞問:「你要什麼?」

  「我的甲骨。在外面櫥子裡。我好久沒有玩兒了。」

  蓀亞一肚子憂愁,去把甲骨拿進來,那是當初嫁妝中的一部分。

  木蘭拿起一個來說:「古老的東西。四千年了。我生下來之前四千年的東西。」

  蓀亞傻傻的說:「是啊。」

  木蘭很感傷的說:「我後來沒研究過這些東西,你答應我替我研究一下兒好不好?」

  「好,妹妹,只要你高興就好。」

  「你知道,這上頭記載的是幾千年前帝王的大事。」

  「你餓不餓?」

  「我不餓。你知道,那些帝王也過活,也是一樣過日子,也結婚,後來也死去了。」

  蓀亞覺得木蘭精神錯亂了,又怕起來。木蘭眼裡含滿了眼淚。

  她向蓀亞茫然無神的望著說:「我那些玉雕的小動物呢?」蓀亞又去把那一整批的拿來 放在床上。木蘭認真的看,然後一個一個的玩弄。

  她身上發燒,一下午沒退。他們給了她一粒藥丸子吃下去,使她鎮定一下,再服湯藥使 她退退肝火,舒一舒胰髒。到了夜晚,她酣然入睡。

  立夫躺在床上,十天左右不能行走,下午莫愁來看木蘭。

  第二天早晨,莫愁又來,知道木蘭睡了一夜,燒已經退下去,但是她不肯多說話。她說 話也是說老早過去的事,不說目前的事。問她什麼時候辦喪事,她只簡單的說:「準備好就 辦。」

  莫愁說:「學生團體要知道,準備派幾百名代表來參加喪禮。」

  到這時,木蘭才怒沖沖的說:「他們要把我死去的女兒當做英雄嗎?不用。阿滿是我 的。不要外人來參加……妹妹,你從我這次經驗也應當得個教訓。你的孩子長大之後,永遠 不許他們去參加什麼公眾活動。看著他們,別放開。」莫愁又說:「今天的消息說內閣已經 總辭職,對死傷的學生負起責任,南方有電報來,要求逮捕段祺瑞公開審判。」

  木蘭對這些概不關心。她對事物價值的判斷似乎有了一個新想法。那天她起床後,像往 常一樣照顧幼兒。在為阿滿辦理喪事時,她特別鎮定,特別嚴肅。誰也沒有看見她再哭。她 的悲傷非眼淚所能表達。她把悲痛堅忍住,猶如一位皇后一樣。

  她對那些玉刻的玩物之感到興趣,不只是一時的。她一直把那些東西擺在寢室的桌子 上。那些東西對她富有精神上的意義,提醒了她童年時喜悅的時光,但也告訴她什麼是時 間,什麼是永恆。她似乎覺得剎那和永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這些無生命的東西就代 表不朽的生命。那些甲骨就象徵四千年前生活的帝王皇后,象徵王侯的生死,象徵戰爭,死 亡,遠古對祖先的祭祀。雖然有好多是神諭的聖骨,木蘭則不感覺到有什麼宗教和歷史的意 義,而是哲學的神秘的意義。

  阿滿的喪禮之後,過了幾天,木蘭和蓀亞說了一句話,大出乎蓀亞的預料。

  她說:「現在我不想住在北京了。」

  蓀亞以為木蘭的意思是,自從阿滿死後,北京城在木蘭看來,實在是觸目傷懷。因為第 一個禮拜,用力抑制著情緒,喪禮完畢之後,每天上午和每天下午,蓀亞總看見木蘭自己到 一個屋裡去,獨自待一會兒,他知道她是去自己哭泣,免得被別人看見,也免得受人打擾。 所以蓀亞說:

  「妹妹,我知道你受不了這個打擊,慢慢會好一點兒。」木蘭回答說:「不行。我需要 安靜。這個世界亂得不堪。處處都有戰爭,離北京也越來越近。我只要和你和孩子們一塊兒 過。我再不許孩子們離開我。我要自己教育他們——咱們不能到別處去嗎?南下到杭州,住 在西湖旁邊兒,過個簡單平靜的日子不行嗎?」

  她的語氣很認真。

  蓀亞說:「但是媽和家裡人都在這兒,還有這房子。等一等,再想辦法。」

  木蘭又重複說:「我只要在平安中過日子。難道沒有地方兒讓咱們可以過平安日子嗎?」

  蓀亞說:「咱們再仔細商量,看看怎麼辦好。」

  立夫剛一能走,就來看木蘭。他的傷萬幸還好,沒有引起什麼別的毛病。但是幾塊小骨 頭和筋受了傷,所以後來他一生一直走道兒有點兒瘸。他現在拄著一根手杖。木蘭抬頭向他 看了看,無限傷神,半晌沒說什麼話。然後,勉強說話,謝謝他在那種恐怖的日子去想法找 阿滿,想法子救她。說得真情流露。但是立夫不提自己,只說喪禮那天不能來,心裡很難過。

  他現在還是滿肚子憤恨,十分激動,他大喊說:「你知道醫院裡受傷的學生又死了六、 七個嗎?有些人對這次謀殺的態度,我硬是不能懂!」

  他手裡有最近一期的一份週報,他拿出來給他們看,他說:「你們能想像不?那些『正 人君子』還把過錯推到學生領袖身上呢!那個作者說教授和學生領袖無權去犧牲學生的性 命。他說,他們若知道政府的態度和預備採取的行動,他們應當對死傷的學生負責任,他們 若對政府的態度辦法茫然無知,就是無能。作者還暗示說幾個學生領袖是共產黨。這完全是 政府在公文上說出來要逮捕學生領袖的理由。他們暗中為政府開脫!政府當然『也』錯,作 者居然說政府『也』錯!他說,政府不是兇手,只是『也』錯而已。多麼漂亮,冷靜,公平 的態度哇!我知道,學生領袖是得到衛戍司令鹿鐘麟平安無事的保證的。鹿鐘麟也不知道段 祺瑞的衛兵預備怎麼辦。那是秘密的陷阱,是埋伏襲擊。學生領袖怎麼知道是領著同學去找 死?這篇文字的作者說這種話,掩飾政府的罪惡!下流!無恥!」

  立夫越說越怒,滿臉通紅。

  木蘭說:「立夫,以後說話更要小心。現在忠貞愛國而死,還會被稱之為愚蠢無知呢。」

  但是立夫回答說:「我還有話要告訴你,幾天以前,九個大學校長開了一個會,對這次 屠殺起稿兒發表一項聲明。你知道出了什麼事?其中四個人反對政府應對此項罪惡負責。他 們自己就是政客。那個聲明的措詞,他們討論爭辯了兩個鐘頭,想法子找個公式,既不傷害 政府的感情,同時還表示他們對這件事有幾分恐怖,那就要玩弄幾個字眼兒,如『衛士凶 殘』,『武器不仁』等。措詞那麼溫和,政府看了一定欣然色喜。『在一方面……在另一方 面……』哎呀!那種公平合理審慎的觀點!這些大學校長是正在顧慮自己的飯碗呢!」

  木蘭很為他擔心。

  木蘭說:「北京我看不適於你住了。在這兒住,你會越來越氣悶,尤其是因為你們大學 同事,當中有這種人。」「我已經寄去了一篇文章,批評這些大學校長,也就是對那個作者 的一個答覆。」

  木蘭驚喊說:「已經寄去了!我妹妹答應了沒有?」

  「她不知道我就寄了。」

  蓀亞說:「立夫,你應當抑制你自己一點兒。這是亂世,一切小心為上。」

  立夫說:「你看不出來這必然是安福系最後的掙扎嗎?全國情緒激憤。這個政府已經破 產。這次屠殺也就是他們自殺。」木蘭很傷心的問他:「你怎麼知道再來個新政府就會好一 點呢?」

  立夫不回答,但是往窗子前的桌子那兒走去。桌子上就擺著木蘭的甲骨和玉刻的小動 物。木蘭的眼光在後面跟著他。木蘭說:「立夫,我有一句很鄭重的話跟你說,你看看這些 小動物。這些小動物裡面,比你的文章裡,比你的政治理論裡,都更有道理。這些小動物能 夠使人平靜。」

  立夫把幾塊甲骨拿起來放在手裡,開始看上面雕刻的東西。過了半分鐘,他的臉改變了 樣子,流露出新奇快樂的光輝。

  木蘭不住的看著他,跟他說:「有一次你告訴我,你要到西藏去看看。」

  蓀亞說:「我從來沒聽他說過。」

  木蘭說:「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告訴我的。好久以前了。」立夫微微笑著把甲骨放在 桌子上,他說:「問這個幹嘛?」「你為什麼不研究一下甲骨文?關於甲骨文還沒有一部有 價值的著作出現。我知道你喜愛甲骨文。我也要蓀亞學呢。不要再談論政治了吧。」

  立夫一瘸一瘸的走回去坐下,和他們靜靜的談了一會兒,然後拄著手杖走了。

  北京現在加速混亂,直奉聯軍越來越逼近。北京仍在馮玉祥軍隊控制之下。以段祺瑞當 首的政府開始密謀反馮而歡迎直奉聯軍。這項陰謀敗露。衛戍司令鹿鐘麟改變了態度,派兵 包圍了段祺瑞的官邸。段祺瑞和安福系的政客逃入了租界。在奉軍逼近之時,鹿鐘麟將兵撤 至北京城外,避免戰鬥。安福系群丑又自隱蔽處出來,但當時直系首領吳佩孚下令逮捕安福 系,而把段祺瑞嚴予監視。安福系官僚在無可奈何之下,向奉系暗送秋波,派代表到天津去 歡迎少帥張學良。但是張學良對安福系代表拒而不見。安福系官僚左右碰壁,知道政治生命 已告終結。四月二十日,段祺瑞辭職。

  北京的情勢至為古怪。政府之中缺乏首腦人物。「中華民國」總統曹錕,已遭監禁,過 一段時日,也通電辭職,竟忘記以前曾經辭職一次,那是兩年之前。段祺瑞在那段期間,必 須自己發明一個「執政」的名詞,用以代替「總統」。現在段祺瑞已經辭職。北京政府裡既 沒有總統,也沒有執政了。

  四月十八日,奉軍進入北京。那批部隊是狗肉將軍張宗昌的部下。張宗昌那時是山東督 軍,但是他的勢力現在擴展到了北京。他的兵開始用不值錢的「奉票兒」買東西時,幾乎起 了暴亂。因為他們拿不值五分錢的一元票子,他們要買一包紙煙,還要找回九毛七分錢。商 店紛紛關門,交易完全停止。民家的住房由軍隊佔據,婦女兒童老人,紛紛逃往鄉間。

  狗肉將軍有三不知。一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二不知自己有多少錢,三不知自己有多少女 人,其中包括中國女人和俄國女人。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他巨大的黑雪茄,他一嘴罵人的髒 話,等於巨大猩猩說人話。事實上,他有猩猩的智慧,有鄉下人的老實心腸。他拿著一大卷 鈔票,誰有困難就給誰,或是俄國女人,或中國的莊稼漢。他喜愛光明正大,他懂得樸質的 語言,他孝順母親。若是文官用的詞句典雅,他不能懂,他就辱罵大叫說:「你說的是什 麼,咱們聽不懂。」他愛打麻將。一邊打一邊自己定規矩。一條唯一不變的規矩就是,他得 贏。他若有「索子」,那「索子」就能夠吃「餅」。他手裡若有一個「餅」,那個「餅」就 可以吃「索子」。他的屬下對一切事情,都和他同一個看法。大家在麻將桌兒上輸給了他, 就能討得此位大將軍的歡心。他也有粗俗的詼諧,關於「索子」吃「餅」的笑話,他也會哈 哈大笑。在這一方面,他不算獨一無二。因為總統曹錕也打麻將,而且整夜在做莊,直到天 亮。所以在社交界有「曹氏連莊法」之說。

  狗肉將軍的軍隊開到北京是為了「消滅共匪」。他並不懂共產主義是什麼,他只宣稱共 產主義就是「共產共妻」。他常說:「我倒是贊成共妻,但是反對共產。東西是我的。怎麼 能是你的呢?你只能拿你的東西,我的東西你不能拿。你若能夠拿得了去,那就算是你的。 你的東西,我若能拿得過來,那就是我的。但是在女人方面,必須公平。一個晚上,你不能 和好多女人睡覺,那為什麼不讓她們和別的男人去睡呢?」他是怎麼說就怎麼辦的。

  不過狗肉將軍是來北京「消滅共匪」的。他恨共產黨,因為共產黨不尊重他們這種當權 者。另一件事情他恨的,是讓良家婦女逛公園。他天性上認為一逛公園,就必然成了壞貨。 他統治山東省時,他就禁止良家婦女逛公園。在北京,他除去「消滅共產黨」之外,他還提 倡公共道德,他還恢復尊孔。他的反共政策之中,除去不准良家婦女逛公園之外,他還禁止 女人留短頭髮。他認為短頭髮和共產主義是一而二二而一,是密不可分的。

  他把安福系的警察局長撤職,換了一個他的人,姓李,是個無知的舊派軍官。這位局長 的「消滅共匪」的辦法,是「殺雞警猴」,逮捕頭目警嘍囉。

  國民黨的領導人物都已經逃走,到南方去加入了國民黨政府,那時國民黨政府正準備北 伐推翻軍閥統治。北京當時有兩個報館的編輯,一個是邵飄萍,一個是林白水,直言無隱, 繼續發表攻擊局勢混亂和暴政擾民等言論。兩個人都遭逮捕,誣以「共匪」身份。邵飄萍是 夜裡十一點逮捕的,夜裡一點鐘槍斃的,沒有審問。林白水和邵飄萍的命運也一樣。文化中 心的北京,人心惶惶。謠傳當局正計劃大規模逮捕所有言論激烈的教授和作家,而一個可能 是,一旦捕去,將會立遭槍斃。

  黛雲一天跑來告訴莫愁,說有人看見了五十二個激烈派教員和作家的黑名單,並且說懷 瑜已經回到北京。他來警告立夫要注意,根據謠言,黑名單上倒是沒有立夫的名字。據說黑 名單上有名字的人,大部分已經逃離了北京,有的進了東交民巷租界的德國醫院或是法國醫 院,那是中國警察勢力所不及的外國安全區。另一派作家,「正人君子派」,當局認為是安 全無虞的。其中有一、兩個例外,黑名單上沒名字。

  聽見立夫的名字不在黑名單上,莫愁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因為立夫寫了那篇論大學校 長的文章,莫愁和他很激烈的辯論了一次,使立夫答應以後不經莫愁看過,他不能私自寄出 文章發表。結果在上個月,他什麼也沒寫。

  不過莫愁仍然告訴他一切要小心。她說:「誰真知道那名單上是哪些名字。也許會再改 變,也許會再補上幾個名字。抓去不審判就槍斃,連個自己辯護的機會都沒有。」

  立夫說:「可是我並不是共產黨。」

  「不是共產黨不一定就不槍斃。他們若是不喜歡你,也就夠了。在這個年頭兒,你到哪 兒去講理。你若自己不在乎你那條命,你也得想想我和孩子。」

  由於莫愁這麼分明來管他,他很煩惱的說:「知道了,知道了。我會自己小心的。」

  莫愁到立夫的實驗室,翻遍丈夫的筆記文稿,發表過的和尚未發表的。他沒有共產學說 的書,但是有孫中山先生的建國方略,國民黨的宣言,還有國民黨黨員證。有一本在他們花 園開會的記錄,好幾個人記的,但大部分是陳三記的。在文稿裡,有幾篇論時事的文字。有 一篇是為祖宗崇拜做辯護,她就故意和幾篇無害的文字放在一起,夾在論文裡了。那天晚 上,立夫看見莫愁一直整理他的文稿。這時莫愁又已懷孕,已經六個月。她坐在矮凳子上, 很粗重的喘氣,低著頭整理地上的文稿。立夫對一個快要生產的母親,有無以言喻的尊敬。

  他問:「你整理那些東西幹什麼?」

  莫愁說:「為了慎重,該收拾的就收拾開。」

  「你不能燒我那些文字。」

  「我不燒。不過有幾本書和國民黨黨員證要燒。你知道國民黨現在也算赤色分子,也要 槍斃的。」

  「槍斃,槍斃!他們能把北京人人都槍斃嗎?他們怎麼能把剪短髮的姑娘都槍斃?槍斃 邵飄萍和林白水只是警告別人罷了。」

  可是,莫愁還是把國民黨的書,國民黨黨員證,記錄冊,都燒燬了,同時還有在環兒屋 裡找到的幾本書。他寫的論文,都裝起來,放到別處去了。

  第二天早晨,木蘭來和莫愁商量當前的情形。她也聽到黑名冊和懷瑜回來的事。她答應 把立夫那一包文字拿去放在華太太的古玩店裡。她還出主意讓立夫離開北京些日子,等時局 好轉再回來。

  那是早晨十一點鐘,木蘭姐妹正和立夫說話,陳三跑進來說:「警察進來了。」

  姐妹二人臉變得煞白。

  莫愁說:「由後門跑。」

  立夫泰然自若說:「那有什麼用?一定都包圍了。」

  四個警察立刻進來。

  莫愁出去見他們,問:「你們要幹什麼?」

  警官說:「少奶奶,我們有拘捕狀,要逮捕孔立夫。」

  陳三邁步向前,手放在槍上。

  立夫出來喊說:「別胡來!」

  於是他問:「犯什麼罪要逮捕我?」

  「我們不知道。那不是我們的事。到了警察局再問吧。」莫愁說:「你們不能帶他走。 他是良民,他是研究科學的。」

  警官說:「到了警察局再說吧。」

  忽然他們聽見木蘭在裡面悲慘的哭聲:「你們不能帶他走!你們不能!你們不能啊!」

  警官說:「你還是好好兒跟我們走?還是帶手銬?」

  立夫說:「我沒犯罪。我跟你們走。」

  警官派兩個警察和立夫一齊走。他和另一個警察留下不走。

  木蘭聽到立夫要走了,她流著眼淚跑到門口,她後頭是立夫的母親和妹妹。立夫看見家 裡這些女人一起哭,十分關切的看了一眼。然後他轉身告訴陳三立刻去見傅增湘先生,再去 見齊白石先生,他們有好多有勢力的朋友。

  莫愁在門口兒,呆呆的站著。她的眼睛望著丈夫,一直到丈夫失去了蹤影,心中怒火如 焚,又覺得災難終於臨頭了。警官問她話時,她卻答應得體。警官問:「他的書房在哪 兒?」她從容不迫也十分客氣的回答說:「隨我來。」她帶著警官走到前院兒,進入了實驗 室。

  警官問他:「您是孔先生的什麼人。」

  「他是我先生。」

  「他是什麼職業?」

  「我告訴你。他是個科學家,是個生物學家。他研究樹木和昆蟲。他和政治沒有關係。 他天天在實驗室裡研究生物。」

  陳三因為當過警察,知道警察辦案子的規矩,也跟了進去。

  警官見這位太太在丈夫被逮捕之後還這麼沉靜,十分詫異。她給他看顯微鏡,玻璃片, 標本,還有她知道那些毫無危險性的文稿。

  莫愁拉開抽屜說:「這些是他寫的文字。您若要帶走,就請帶走。我跟你說,他沒有犯 罪,他是很清白的。」

  陳三說:「您應當帶幾本書,好做證物向上峰報告。」

  警官問:「你是誰?」

  「我以前也做過警察。」

  警官覺得好像見了一家人,就問他:「你現在在這兒做什麼事?」

  「我看管花園兒。孔先生犯了什麼罪?」

  「不是共產黨還有什麼呢?」

  莫愁說:「我們有這麼一座大王府花園兒,幹嘛我們贊成共產?」

  警官說:「有人說壞話。我想孔先生一定有不少有勢力的朋友。有那種朋友就好了。」 他好像態度已然好轉。

  那位警官吩咐他的助手帶著那些文稿和幾本書,他和莫愁說:「太太,打擾您,真對不 起。我這是當官差。我看有您這麼一位太太的男人,不會是共產黨的。您要找有勢力的朋友 給他說幾句話。再見。」

  莫愁和陳三把警官很客氣的送走,回到家裡。他們發現木蘭已經昏過去,環兒和立夫的 母親正用一塊涼毛巾抹她的前額,好使她甦醒過來。木蘭的臉蒼白,嘴唇顯得死灰。阿非, 寶芬,馮舅媽,已經都進來,屋裡亂做了一團兒。但是莫愁知道事情的緩急,她對陳三說: 「趕緊去看傅先生傅太太,讓他們快來。我給華太太打電話。」

  她低下頭看著姐姐說:「阿滿的事她已經太傷心,太累了。這幾天她臉上就顯得好蒼 白。」這樣,在表面兒上,算把木蘭的昏暈過去解釋了一下兒。

  立夫的母親恐怕莫愁流產,就對她說:「你要小心。不要太激動不安。」

  莫愁說:「媽,我知道小心。」她向來相信妊娠期間女人心理狀態對嬰兒的感應。她避 免見畸形怪狀的東西和殘廢異乎正常的人,她只做靜靜的針線活,閱讀聖賢的傳記,心中也 摒棄邪念,常常歇息。雖然孩子還沒生下來,似乎她已經與孩子共同生活了。

  但是今天早晨,她沒有掉一滴眼淚,那確不是普通的克制可以收效的,那是由於她的理 性,她知道那是應當採取行動的時刻。

  華太太的古玩鋪沒有電話,不過古玩鋪對面一家裁縫店有,那家的電話華太太可以用。 莫愁打過去,請裁縫店去叫華太太,華太太答應立刻跑去見齊百石老先生,齊先生住的地方 離華太太很近,走十分鐘就到。

  寶芬進來說:「我父親認得王世珍。阿非,你最好立刻去告訴我父親立刻找王世珍接 頭。」王世珍老先生,今年八十歲,在清朝做過官,現在正為了國家的太平,盡力調解各軍 閥派系,使之和平共處,免啟戰端,在北京無政府的情況之下,他充任地方臨時和平維持會 的會長。

  現在莫愁又轉過身去看姐姐。環兒說:「要不要去叫蓀亞?」

  莫愁說:「不要嚇唬他。叫木蘭也歇息一會兒吧。」

  木蘭這時漸漸甦醒過來,也許聽見她們說話,但是一直沒說什麼。現在莫愁低下頭跟她 說話。木蘭睜開了眼睛,看見妹妹的臉正在自己的臉上。

  「你現在怎麼樣了?」

  木蘭向四周圍一打量,看見別人也在,她說:「我現在好一點兒了。最近心臟有點兒 弱。」

  莫愁大聲說:「你要特別小心。這幾天你的臉色就那麼灰白。今兒你一進來,臉就一點 血色也沒有。」

  木蘭以無限的柔情看了看妹妹,然後又把眼睛合上。

  華太太一會兒打電話來,說齊白石老先生沒在家,她已經留下話。木蘭一能坐起來,她 說要和妹妹一起吃午飯,叫環兒給蓀亞打電話,告訴他立夫被捕的消息,並且叫蓀亞過來, 商量商量事情該怎麼辦。

  蓀亞來了,看見木蘭的眼睛腫腫的,臉蒼白得沒有血色。華太太已經到了,她看了兩姐 妹,什麼事情也逃不過她那兩隻聰明銳利的眼睛。內心十分敬佩莫愁遇到這種急事,還能那 麼泰然從容。她們正吃飯,齊白石邁著笨重的腳步走了進來,他說他要給幾個朋友打電話, 那幾個朋友可能會幫得上忙。不過他認為最有用的還是傅增湘先生。因為傅先生是前任的教 育總長,又是立夫的好朋友。下午寶芬的父親來說他已經見到王世珍老先生,王老先生答應 盡力把立夫保釋,事情看來有了希望。後來傅先生來說,他已經看見立夫和警察局長,可以 擔保不會立刻有什麼危險。有關被懷疑到是共產黨的案子,一定經過警察局和軍事法庭辦 理。他說警察局長很知道立夫的有利的關係。有人曾經密告立夫,但是沒有正式的原告。

  大約六點鐘,黛雲走來。吃晚飯的時候兒,警察又來了,但是那個警官沒有來。管這件 事情的這個新警察,是個又矮又醜的小警官,眼睛細得成了一條線。他拿的命令是逮捕陳三 和環兒。

  蓀亞問逮捕的理由。

  這個警官很粗暴的說:「我們有拘捕令來逮捕這個男人和姑娘。他們若是共產黨,那就 要槍斃;他們若是善良百姓,當然會放回來。」

  環兒的母親開始哭,她說:「為什麼運氣這麼壞?一天抓我兩個孩子走!他們若是放不 出來,我也不要活了。」

  蓀亞想辦法安慰她。那個矮個子警官一眼看見黛雲,他說:「這一家怎麼這麼多剪髮的 女人。這恐怕是個共產黨的窩吧。你最好也跟我去回話。」

  黛雲大怒說:「什麼?逮我?你軍閥的走狗!」矮子警官說:「哼!好哇!你是想找逮 捕了。我不想帶你走也不成了。」他轉身向那個警察喊說把那兩個剪髮的姑娘(黛雲和環 兒)帶走。

  蓀亞問:「你有什麼證據沒有?」

  警官回答說:「當然有證據。你想我們閒著沒事幹各處亂抓善良的老百姓嗎?」

  陳三的手槍交給了警官,自請前往。

  這一步新發展使整個情形愈形凶險。全家更憂愁起來。寶芬的父親說王老先生答應在受 審期之前,擔保平安無事,不過在這種年頭兒冒不得險,決定當天晚上交錢保釋。此外,他 們還得把黛雲被捕的事去通知牛思道。

  那天晚上很晚了,十一點半,蓀亞和馮舅爺陪著立夫回來了。因為王老先生寫了一封親 筆信給警察局長,他們交了三千塊錢,把立夫保釋出來。另外那三個人卻不能保釋,一部分 因為王老先生的信上沒提到那三個人,一則因為陳三看來像個共產黨,那兩個小姐,都剪了 發,看來大概是共產黨。

  那時候兒的警察局裡辦事的亂來,就不用說了。

  女人都靜坐著等候消息。他們進來時,第一個聽到立夫聲音的是木蘭,她立刻喊:「他 回來了!他回來了!」那一整天,莫愁沒有掉一滴無用的眼淚,但是一看見丈夫的臉,她跑 過去拉住他的手,這才因喜而泣。立夫向她解釋說:「有人向警察局長密告我。我想是懷 瑜。」

  「為什麼把環兒和陳三也逮走?」

  「這就讓我想是為了個人間的私事,由家裡的仇人鼓動的。這和那黑名單兒沒有關係。 三點左右,又帶我去過堂,法官問我:『你把你妹妹嫁給了一個苦力嗎?』我回答說: 『是,我把她嫁給了一個警察。警察不也是人嗎?』站在那兒的幾個警察聽見我的回答,微 微的笑了笑。『有人告你把妹妹嫁給一個苦力,所以懷疑你同情共產黨。』我說:『法官先 生,我若再有幾個妹妹,我要把她們都嫁給您貴局的警察。至少警察是自食其力的。我贊成 自食其力的人。這就是共產主義嗎?』旁邊的警察大笑。法官說:『不要說題外的話。我們 正在盡力消滅北京城的共產黨。不要討我們的歡心。』他們就把我帶到拘留的小房間去,後 來你們就到了。」

  馮舅爺說:「那麼陳三和環兒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了。」

  立夫說:「不見得。」

  莫愁說:「還控告別的罪名沒有?」

  「那得到正式審問時才知道。有關於我譭謗當局的事。只要經過正式審問,我就不怕。 你們找到王世珍幫忙,這運氣太好了。」

  立夫的母親問:「環兒和陳三怎麼樣?」

  「出來之前我看見他們了。他們和幾個學生關在一間屋子裡。環兒在那兒哭。我告訴她 那個矮子警察說的話是亂說的,他們的案子大概不會嚴重。我告訴陳三說,他的罪只有一條 兒,就是他以前當過警察。」

  立夫一回來,再有公開審問的機會,家裡就大為放了心。

  蓀亞和木蘭回家去了。

  傅先生第二天早晨到警察局去看看環兒和陳三能否釋放。警察局長說他們的案子很輕, 沒有危險,但是不允許保釋。

  他在那兒看見了牛思道,正想辦法把黛雲保釋。對黛雲沒有不利的證據,也沒有人密告 她。

  警察局長問牛思道:「你是這個姑娘的父親嗎?」

  「是。」

  「那麼她也是牛懷瑜的妹妹了?」

  「當然。」

  「那請您千萬別見怪。我會立刻放了她。可是你女兒真像個共產黨。你要教訓她。要她 懂禮貌。誰是好家庭的兒女,誰是壞家庭的兒女,可太難認了。」

  牛老先生萬分感謝,並且謝罪說:「您知道,現在這個年頭兒,做父母的也管不了自己 的孩子。我這個女兒,年幼無知,就是太摩登了。」

  黛雲當時在一旁,不准她父親說自己年幼無知向局長道歉。她對警察局長大吼說:「你 說好家庭壞家庭是什麼意思?好家庭你是不是指的做官兒的,欺壓老百姓的?你若因為我是 懷瑜的妹妹才放了我,我就是不肯走。」

  警察局長微微一笑,看著牛老先生。

  警察局長說:「她說話簡直就像個共產黨。因為您老先生的面子,我放她走。我們拘留 所裡都是這種年輕人。您教訓她以後說話要小心,總是有好處。不然她還會再招麻煩的。以 後恐怕就不容易給您留面子了。」

  黛雲說:「告訴我誰告孔先生和他妹妹,是我哥哥懷瑜不是?」

  局長大吼說:「那不是你的事!」

  傅先生向牛思道和黛雲告別。並且問那警察局長立夫的案子是不是要經過正式法庭審 判,局長說:「是。」傅先生又說:「孔立夫的案子什麼時候兒審?我要給他當辯護人。」

  局長立起來,向傅先生鞠躬為禮說:「傅大人,您別挖苦我們了。您知道,我們當差有 時候兒真難辦事。將來審問時您若光臨,我怎麼敢坐下呢?被告是您的什麼人?」

  傅先生說:「跟我的兒子差不多。」

  「我告訴您說,將來一定公平審判。您知道他得罪了人,大概寫文章又得罪了當局。我 們現在正研究他這案子的文件,我告訴您說,我們一定盡量快辦就是了。」

  傅先生把這些話告訴了姚家孔家,立夫向傅先生道謝,謝謝為他奔走辛苦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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