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林語堂>>京華煙雲

雲台書屋

第三十六章 揮筆為文孔立夫結怨 愛國遊行青少年遭殃


  啟事登報之後,第二天,曾文璞接到牛思道的一封信,信內措詞的語氣,比所預期者緩 和得多。當然,老牛若像當年在職時,曾先生不會採取這樣強硬行動;不過,即便如今,他 也預料素雲家不會沒有麻煩,至少也不愉快。出乎他預料而且使他放了心的是,牛思道信裡 說小女不肖,貽羞兩家,他本打算私下商談離異,而不必見諸報端,因為如此使他有傷顏面 等語。曾先生對來信的溫和極其滿意,又口授了一封語氣極其謙恭的信,大意為:若不是素 雲的讕言蜚語已然在報上登載,曾家為維護家庭清譽外,決不會在報上登此啟事,實為不得 已,萬分抱歉,務請原諒等語。

  過了幾天,懷瑜寄來一封信,內容較為嚴厲,信內附寄天津報上的一份剪報,上面是素 雲的啟事,大意說,自從嫁到曾家,因為從未生育,頗為翁姑所不喜,一直遭受婆家虐待, 幾乎全花自己積蓄維持生活,如今離異,再好無比。這樣一來,顯得她並不願意與丈夫共同 生活,於是雙方都不丟面了,無人吃虧受害。實際上,素雲對曾家的離婚啟事是異常憤怒, 她認為那是公開的污辱。但是鶯鶯勸她要用另一種眼光看這件事。鶯鶯告訴她,現代婦女離 婚吃不了什麼虧,並且為了社會地位的緣故,她再和丈夫在一起,實在並無道理可言,並 且,由於正式離婚,以後她就更為自由,毫無拘束了。她聽後,算勉強同意,才在報上登出 一條相對的啟事。

  懷瑜的信以為妹妹辯護開始,說下流不負責任的報上的無聊小說不足為信。他妹妹的行 為並無不當,蓄意中傷的謠言,外人不知,誤信猶可,曾家則最不當輕信。此等無謂的謠 傳,曾家不予以有力的澄清,反於此時刊登啟事,聲明離異,不啻予謠傳以正面之支持。他 說在此道德淪喪的社會,黑白顛倒,實無正義真理之可言。涉及他個人處,則無須辯解。人 性險惡,但不料竟落井下石,至於此極。他願恬然忍辱,不事爭辯,因為問心無愧,可對天 地。但終有一日,屋瓦也會翻身,曾牛兩家,必為死敵。容後再會!

  這封信頗惹曾先生氣惱,但決定不予答覆。

  從現在開始,素雲完全和她哥哥那一幫人沆瀣一氣,鶯鶯雖然並沒有嫁與做股票生意的 老金,卻和他親密了好幾年。懷瑜成了吳將軍的機要秘書,得力的助手。他不久攜帶他的情 婦,妹妹素雲,隨同吳將軍一同到東北,直到民國十三年奉軍入關,他才又回到天津。

  懷瑜事實上把他太太和五個孩子遺棄了。黛雲很同情她嫂子,勸母親把他們接過來同 住。牛思道很喜愛孫子們,直到這時候兒,懷瑜的孩子們才過到正常的兒童生活。兩年之 後,牛老太太,當年的馬祖婆,喝消毒水自殺身死,死前她這個被遺棄的老婆子獨自住在天 津巷子裡一所小房子裡。那時懷瑜和素雲正在東北,只有老牛、懷瑜的太太和五個孫子去參 加喪禮。當年北京城人人畏懼的母夜叉,就這樣離開了人間。

  素雲醜事的宣揚和隨後的離異,曾先生受到不少的打擊。懷瑜那封傲慢無禮的信,曾先 生雖然並沒答覆,他把素雲和她哥哥罵了好幾天,所以他太太說他最好寫一封駁斥的信,好 出一出胸中的怒氣,不要在家裡發脾氣,傷不到懷瑜,懷瑜是聽不到的。但是曾先生忽然病 重,一天早晨患了中風。大家都立刻把那封信的事忘記了。等他中風的病況減輕之後,經亞 和暗香的婚禮就在他床前舉行,只有少數親友,新郎新娘向公婆行禮,向暗香的父親行禮, 然後相互行禮,奏樂表演等娛樂節目在外院舉行。婚禮儀式簡單,因為經亞是續絃。宴席 上,經亞的母親最為歡喜,好像兒子的第二次結婚,是她時常記掛在心中的過去錯誤的補 救。所以她在這次婚禮之中最為活躍。不過她也漸漸上了年紀。她穿著整潔,和五十歲年紀 的婦女一樣高雅,頭髮有四分之三成了灰白。那天看來她還是個小巧玲瓏頗為秀氣的女人。

  使她覺得最快樂的是,她現在三個兒媳婦她都喜愛,而且她們妯娌將來都會和睦相處, 這在家庭中太重要了。喜宴結束後,桂姐在女人桌上說:

  「我從來還沒看見一家像這個樣子的。三個兒媳婦都像家馬引野馬進入馬欄一樣,老大 引來老三,老三又引來老二。」客人大笑,暗香的娘家嫂子看著有點兒膽怯,侷促不安,只 是吃吃的笑。

  曼娘說:「一點兒不錯。當初若不是我,木蘭還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呢。我腿快,把她 逮住了。」

  婆婆說:「不對,你不要一個人獨居大功。木蘭是你爸爸找到的。」

  木蘭聽了,心滿意足,於是說:「沒人能說暗香不是我找到的吧?」

  婆婆興高采烈的說:「既然這樣兒,你們就應當彼此像姐妹一樣。我倒有一個想法。老 大和老三從孩子時候兒起,彼此就以姐妹相稱。你們大可以結為乾姐妹。曼娘最大,算是大 姐,木蘭是老二,暗香最小,雖然她是二兒媳婦,算老三,不要再叫『嫂子』了。」

  出自婆婆的這樣的提議,自然大家不反對。桂姐於是離開座位,給大家斟酒,慶祝三個 妯娌結為三個乾姐妹,畢生和睦相處。

  那天曾太太喝得微微有點兒醉。

  木蘭對女性友誼的需要,就這樣滿足了。只有錦兒由於暗香突然高昇,難免有點兒酸酸 的,不過她說人生而有命,心裡也就平和了。

  經亞婚後,曾老先生只活了兩個月。他的糖尿病又厲害了,身體越來越軟弱,只是躺在 床上喘氣。

  在去世前不久,他把兒女兒媳婦都叫到床前,對他們說:「看樣子,我也不久於人世 了。我死之後,你們一定要繼續和睦相處,聽你們母親的話,就跟現在一樣。把僕人減少, 年歲大的丫鬟要把她們嫁出去,不要再像以前過日子那麼奢侈。我的喪事要依照禮俗辦,但 是不要鋪張。只要你母親在世,這棟房子不許動,以後可以賣出去。時代是變了。現在,你 們要用僕人,在我們這個家裡用這麼多僕人,就工錢一項,一月也要一百多塊錢。不要忘記 『男子治外,女子治內』這條老規矩。若不分工合作,永遠不能興家。曼娘,你是老大,事 事應當以身作則。木蘭,你最能幹,應當幫著為大家分擔責任。愛蓮,你的婚姻很美滿,我 用不著擔心。麗蓮,你相信自由結婚,要自己選擇配偶。我可提醒你,不要做錯了事。你看 現在多少新派的姑娘,和虛有其表肚子內大草包的男人戀愛,或者弄得一輩子不嫁人。你可 要小心。聽母親的話,讓大人替你挑選,將來就不會後悔。這個時代不容易過,國家紛亂。 你們不論男女,一切要小心謹慎,求福避禍。民國這十年以來,比過去有皇帝時一百年內的 戰爭都多。以後恐怕還要大亂……」

  他還想再多說,由於疲乏無力就停下來,但只加了一句:

  「一切要小心。」

  然後,他又吩咐把孫子叫來,向孫子阿瑄阿通祝福,又向孫女阿滿祝福。他躺回去,伸 出兩個手指頭,彷彿說這些年只有兩個孫子。老年人長辭人世前只有兩個孫子,未免心裡不 夠安慰。

  這時桂姐低下頭來在他耳邊說暗香已經有了喜。老人微笑一下兒就斷了氣。

  曾文璞先生未享上壽有兩個理由。桂姐的說法是,素雲的醜聞揭露,加速了曾先生的死 亡,因為他的中風是接到懷瑜的信後第三天早晨,中風之前他仔細再三的看報上登的那篇小 說。另一個說法是,經亞續絃,順利實現,他頗為滿意,因而心情鬆下來,死而無憾了。

  喪禮是一件大事。準備十分妥善,訃告上寫的極為詳盡,孩子們為求心之所安,雖然父 親曾囑咐不要鋪張,還是願多花錢,把喪禮辦得體面隆重才好。曾文璞先生,蓋棺論定,可 以說是一個正人君子,自律嚴,有修養。一生做大官如侍郎,電報局副總監,及其他官職, 宦囊積蓄才有十萬元,足以證明為官清正,區區此數,民初的小官六個月即可搜刮到手。全 家覺得他晚年的日子過得很淒涼,為了家裡,他個人確是犧牲不少。舊日同僚的祭文輓聯自 遠方城鎮紛紛寄來,山東的旅京同鄉會又都來幫忙。滿清有顯爵者出喪時的儀仗執事又都擺 列出來,他入殮時是項戴朝珠,穿的是官服靴、帽、袍、套。

  木蘭一邊兒是母親去世,一邊兒是公公去世,並且在一年之內,所以她現在是雙重居喪 穿孝。但是自然之道是無往不復,生死相續的。可能和儒家之禮相違背的是,木蘭竟在曾先 生去世之後的那個月受了孕,所以在次年,她的孩子的出生是晚於暗香的孩子五個月。幾百 年之前,有一位道學家在日記上記下一條懺悔自責的話,就是「昨夜與內子亂倫一次」,原 因是正在居喪之中合房。雖然現在中國社會不再講究這個細節,可是曾太太,還是有人把她 看做中國舊禮教中人,因而暗中怪她的兩個兒媳婦不該接連那麼早生孩子。並且暗香的孩子 是婚後七個月生下的,孩子倒是不大,當然也沒有人明說什麼。這樣多生,家裡自然人口增 加,暗香生的是個男孩兒,木蘭生的是個女孩兒,這是家庭繁衍人丁旺盛。曾太太雖然覺得 違背了周公之禮,其實還是很歡喜。

  由於紅玉的死和姚思安先生離家隱遁於不知何山何寺,靜宜園而今已不再有青年的歡樂 玩賞。不知為什麼,那個無名的雅集連會員也都忘記,樂天無慮的偶然一聚,都不再舉行, 那個會社自然也就解散了。年老者去世,年輕者不是東零西散,就是結婚成家,遠去海外。 姚家姐妹感到奇特的悲哀淒涼,心頭壓著一副重擔。紅玉早亡,阿非、寶芬婚後出國,巴固 和素丹也已經結婚,自從姚家姐妹居喪服孝,也就很少來探望,而自己另有聚會了。老作家 林琴南已回到南方。美國小姐董娜秀偶爾還來看他們。有時老畫家齊白石從古玩鋪帶來華太 太的話,因為齊先生是閒人,又喜歡坐在王府花園內觀賞。曼娘那時胸膛上生了一點兒毛 病,不肯叫醫生看,不管是中醫或是西醫,幸而木蘭鄉下的姑母告訴她貼一張膏藥才治好了。

  當代政論文章,立夫越寫越多,除去寫了一篇思想豐富的很長的文章,題目是《科學與 道家思想》,這當然是發揮他岳父得意的哲學,其餘都是時事論評。董娜秀答應把那篇《科 學與道家思想》譯成英文,但是迄未脫稿。那是一種科學的神秘主義,以他從生物學深刻的 觀察研究而獲致的對生命的神秘感為根據。他又寫了一個短篇雜感文字,題目是《草木的感 覺》。這篇文字糾正了傳統的對「感覺」與「意識」的觀念,並引伸到動植物對環境的知 覺,比如螞蟻知道狂風暴雨之將至,是個不可置疑的例子。在文章內,他指出,感覺能力決 不限於人類。他又把表達情感的語言含義擴大,所以他堅信花兒含「笑」,秋林的「悲 吟」。他說人折樹枝時,或是揭下樹皮時,樹也會痛苦。樹會覺得折枝是「傷害」,揭皮是 「污辱」,是「羞辱」,等於「被人打了臉」。樹之看、聽、觸、嗅、吃、消化、排泄,和 人類不一樣,但對其生物的作用,並無基本不同。樹能覺得光、聲、熱、空氣的移動,樹之 快樂或不快樂就在於能否得到雨和陽光。這些和《莊子》上的道家神秘主義完全相符合。於 是他轉回來貶損人類的傲慢狂妄,說人類認為「情緒」、「意識」、「語言」是人類獨有 的,這更是無知。這是一篇隨筆,自然可以發展成一篇哲學的論文,但是他沒有寫。

  這是科學上的泛神論。莊子曾經寫:「道在螻蟻……在梯稗……在瓦甓……在屎 溺……」立夫告訴他太太說,孩子生下來那一天,母親乳房分泌出一種消毒的黃色液體,用 以保護嬰兒。他說:「那種東西可以稱之為上帝,稱之為道。那種東西就在母親的乳房裡。 不要以為那種奧秘只在人身上。最低級的生物的身體內也具有那種天性,用以發揮完美的調 整作用。微生物利用的化學知識,最進步的化學家還苦於無知,而微生物卻運用得簡單、完 美,而毫無錯誤。蠶仍然吐出最好的絲,人只能把它賣了賺錢;蜘蛛還能吐出防水,並且任 何種天氣都適用的粘液膠體;螢火蟲仍然放出最有效的光亮。

  莊子說『道在螻蟻』,就是這個意思。」

  由於丈夫時常談論,莫愁也漸漸知道細胞內之染色體、荷爾蒙、酵素是什麼東西了,但 是立夫的科學基礎也反映在他的政治態度上。這就表現在他對以段祺瑞為首的北洋政府的一 切難以忍耐,對貪污無恥肆無忌憚的安福系政客,尤其難以容忍。

  木蘭常去看他們,研究些商業上的問題,諸如一般的節約,現金的鞏固,洪水對茶葉和 藥行的影響。在生意上,莫愁比她父親做得有生氣,逢年過節,她都請店舖裡的同仁吃飯, 這種事她父親是想不到的。立夫提議把一些著名的補藥裝瓶出賣,就猶如西洋的專賣藥品一 樣,但是木蘭反對,認為這樣變更推銷方法,未免滑稽可笑,因為中國人習慣於看中國藥材 的樣子,他不會買那難以辨認的提煉的藥丸。試想人來買人參,若不能看出來人參的紋絡、 顏色、形狀,那怎麼行?賣人參精這類東西,就要大規模的廣告,完全變更的新人員,不再 用多年煙熏的舊招牌,不再用為人所熟知為人所深愛的木刻印的包裝紙,廢棄中國藥鋪藥材 的香味,還要廢棄那丁當響的砸碎藥材的黃銅杵臼聲音,要這樣改變,就要說服顧客才行 啊!他們為什麼急於賣出更多茶葉,更多的藥材呢?立夫立刻就把這個問題擱下不談,因為 他根本也沒太認真。只是他的一個想法而已。

  因為黛雲常來串門兒,這一小夥人也就常常談論當時的政治事件。立夫的叔叔,聽說他 現在日子過得很好,開始寫信向他要錢,並且把一個兒子送到北京上學,由他供給,因為莫 愁母親去世,父親離京,立夫在姚家不太像一個外親,他那個表弟就來住在他家一間屋子裡。

  這一群年輕人在學生運動中非常活動。一般中國青年對政治破產的北京政府,都持反叛 的態度。大家有一種共同的信念,就是必須有一個第三度革命來掃除軍閥,使中國產生一個 真正現代的政府。國民黨正好對中國提供了一個完整的建國計劃,對有政治覺醒的現代青年 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北京大學仍舊是激進主義的中心,因此也最為北京政府所厭恨。北京大 學有幾個教授是國民黨員,也有一兩個已經證實是共產黨員。在報紙和刊物上顯出來一種分 明的改變,就是由無組織的改革主義與模糊不清的全盤西化的熱誠,轉趨於嚴肅的討論政治 問題。裡面用了很多的外國怪名詞。意見似乎是越來越激烈。年輕富有活力的學生不加入國 民黨,就加入了共產黨。公然以挑戰的態度批評政府的措施,而政府既然知道自己的弱點和 輿論的力量,對他們只好寬容,政府幾個官員偶爾到學校畢業典禮時去致詞,把不喜歡政府 的行動的學生稱之為「共產黨」或「蘇維埃特務分子」。國民黨員被詆毀為「紅色分子」或 「危險思想派」。

  立夫、木蘭、黛雲、環兒、立夫的表弟,較為溫和的莫愁,都被捲入政治的潮流。蓀亞 在場時,總是用他那任性可笑的話在大家熱烈的討論上潑冷水,莫愁往往和蓀亞合力來抑制 他們,於是大家就稱他們倆為保守派。莫愁常常說:「那有什麼用呢?」環兒,面色微黑, 沉默寡言,但有時候卻作驚人語。

  立夫的朋友和同事開始到他家來坐,有時候兒大家就在花園談論。這個小團體具有政治 意識,大不同於紅玉跳水自殺之前由巴固素丹所發起的那個藝術團體。陳三已經被立夫提升 為家中的書記,管理帳目,但是在每一夜睡覺之前還是照例在花園裡巡查一遍,他也參加大 家的討論會,為大會做記錄。環兒,見拒於陳三之後,不管什麼問題,總跟他采敵對方向, 做激烈辯論,聲勢洶洶。環兒的母親急於把她嫁出去,可是立夫告訴母親那樣辦對環兒不 行,而且現在小姐雖然早已過了二十歲,不嫁也沒有什麼可急的。可是,後來立夫覺察出一 種改變。環兒和陳三在好多事情上都表示同意,環兒不再反對陳三,而陳三也似乎頗多贊同 環兒提出的理論。陳三表面上還是沉默寡言,似乎是與兒女情長風馬牛不相及。不過,他已 經表示尊重環兒。事情的發生是這樣:

  一天,環兒給陳三一本書,問他為什麼那麼沉默。

  陳三說:「人身份不同。」

  環兒說:「我懂。我知道我會有什麼感覺,倘若我……你知道我們都對你母親很崇敬。」

  陳三對誰都不提他母親,所以默不作聲。

  環兒接著說:「你要知道,她在這兒時,她的感覺,她的行動,就全像在自己家一樣。 我們也希望你也那個樣子才好。」

  環兒低下了頭,因為她情不自禁,話說得感情流露。陳三說:「我謝謝您,小姐,我也 得謝謝你哥哥,你母親。請您原諒我好多失禮之處。因為自從我被抓去當兵和母親分手之 後,我一直自己生活,無親無友,我孤獨慣了。我看這個世界和你的看法,當然不相同。」

  環兒說:「你不知道,你母親跟你太不一樣。她也是一個人兒,但是她和我們誰都說 話。她對我很好,她照顧我好像照顧她自己的孩子一樣。」

  這話引起了陳三的注意,他開始問他母親在這一家做些什麼事,日子怎麼過。環兒就告 訴他,他母親以前是怎麼照顧她嫂子和她母親,又渲染了一點兒,說他母親和她自己晨昏無 事時,常一起說話。她繼續說:「你也可以這樣兒,就像在自己家一樣,不必拘束。你若有 衣裳要修補,就拿過來,女用人可以替你做。」

  「我怎樣敢?我也是在這兒做活的。我不敢那麼自大。」環兒說:「那就看你把禮貌怎 麼解釋。你知道,我把你媽給你做的衣裳交給你,你連謝我都沒有。」

  陳三看了看,想起來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把那包衣裳交給他,她的眼睛淒然欲泣,聲音 顫抖。好像她對他母親的感情是真的。

  環兒突然問:「你將來要做什麼?」

  陳三說:「我,我是個看守花園子的。沒有人提拔,能做什麼呢?」

  環兒臉色很鄭重的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孝子。你一心要做的就是報母親的恩。但是報 親恩的真正的辦法就是做個堂堂正正的人,在社會上要有成就,有地位,這樣才能光宗耀 祖。你天天離開人群,跟社會不來往,愁眉苦臉,悶悶不樂,你還能有什麼成就?」

  陳三帶著書回到自己屋裡去之後,他開始認真想一想這位小姐和她說的話。他,自己是 個看守庭園的,和主人的妹妹是不會有什麼關係的。但是在那一群人的談話時,談論政治之 外,他也聽見婚姻觀念的漫談。大部分人認為結婚典禮是多餘的事,因為婚姻是以愛情為基 礎的。環兒認為結婚證書只有在法院打官司時才須要提出來,所以是不必要的。立夫說: 「這並不算新奇。你們知道鄭板橋怎麼樣嫁女兒的嗎?一天,晚飯後,他帶女兒去散步,到 鄰近的村莊去看個朋友。到了那兒,他對女兒說:『這是我朋友的兒子。今夜你就住在這 兒,要做個好兒媳婦。』說完,拿著手杖一個人兒回家去了。」

  黛雲說:「一切婚姻儀式都是封建。」

  立夫被人認做是「共產黨」,至少是極端激進思想危險分子,就是由於與他妹妹有關聯 的一件事。

  一天,過了中午不久,他要他妹妹和他一同到西山別墅,說天氣晴朗,他想到野外走 走,他讓陳三陪著他們。他們到了山上樹林裡一個廟,等到日落時分,然後到廟所在的那一 帶高處去漫步。那是四月下旬,晚霞滿天。停在通往上面樹林的小徑的開始處,他對他們 說:「環兒,陳三,我想叫你們倆結為夫婦。一切儀式全免。樹,鳥兒,雲,和我,做為媒 證。你們從這松樹間的小路走到上面晚霞映照的一個亭子上,彼此相吻,這就是空前莊嚴美 麗的婚禮。這個廟裡我給你們已經訂了一間房子。」

  環兒烏黑的眼睛瞪得好大,她說:「哥哥!」

  立夫說:「就照我的話辦。」

  「媽不知怎麼樣呢?」

  立夫說:「我本以為你有現代思想。你說過不贊成結婚儀式。現在就照我的話辦。我知 道你們倆很相愛。」

  環兒從幼年就對哥哥的話無不遵從,現在只好答應了。陳三,完全出乎意外,一時手忙 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結結巴巴的說:「我不配。」一說再說。但是也不敢不遵從。立 夫把陳三的手拉過去交給他妹妹說:「我祝你們倆幸福快樂。」

  環兒羞答答的把手放在陳三的手裡,跟陳三走上松林的小徑,立夫站著,看著他倆走出 松林,身影正對著夕照。他倆在亭子中止步。他看見陳三微微停了一下,兩隻胳膊抱住環 兒,吻了環兒的臉。立夫以為環兒若把臉抬起來朝向陳三,這個婚禮之完美無缺就恰如他所 想像了。

  這種婚禮是正合乎立夫的道家自然主義——否定文明,返回自然,拋棄禮儀,雖然看來 古怪,其實合乎道理。

  陳三和環兒下山之後,他們看不見立夫。

  環兒喊:「哥哥,你在哪兒?」

  陳三喊:「少爺!」

  立夫走了。他們到廟裡後院兒時,聽見鐘聲陣陣。後來聽說立夫給一個和尚錢,讓他鳴 鐘,自己匆匆就由大門走出去了。所以陳三和環兒就在山頂上過了新婚之夜。

  這個計劃,立夫事前只告訴了莫愁。那天他很晚回到家裡,妹妹沒有跟他一齊回來,他 才把這件事告訴他母親,他母親自然感到意外。第二天大清早,新郎新娘回到家裡,一進門 就有爆竹辟啪聲響,歡迎新人歸來。他們兩個人看著傻里傻氣,好像被人開了個真正的大玩 笑。立夫和莫愁出去接他們,引他們到母親院裡的客廳,母親接受他們的叩拜。在立夫大笑 聲中,他母親早已派個僕人出去買幾碼紅絲綢和彩繡球回來,一邊兒掛在環兒的屋門上,一 邊兒掛在母親的屋門上。

  這個婚禮如此稀奇,僕人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外人,這件事情在北京一家報紙上登出來, 成了茶樓酒肆的上好談笑材料。陳媽的兒子終於找到了,一直秘而未宣,只有幾個好朋友知 道。但是現在他的歸來和這個奇異的婚禮便一齊揭露了。

  立夫就這樣以極端激進派為人所熟知,有人把他看做共產黨。這個婚禮是異想天開的革 新,只有在那混亂中的中國,激進分子比現代的西方還更激進的情形之下才能發生。當時錢 玄同把家庭的姓斥之為陳腐的時代錯誤,含有有毒的家庭制度意識,會完全淹沒了「個 人」,所以已經把他自己的姓棄而不用,改稱自己為「疑古」。

  民國十三年秋天,阿非和寶芬自英格蘭返國。他畢業之後,又在巴黎停留了一年,寶芬 在巴黎學繪畫。他們還沒有孩子,但是寶芬已經懷孕。在姚家,兄弟姊妹別後又大家團聚。 阿非對蓀亞的感情比對立夫好,因為蓀亞在童年便是他的朋友,並且蓀亞為人隨和樂天,而 立夫和他說話,愛談抽像的道理和專門的學問。第二天,寶芬和她丈夫回家去,住了三天。 然後,又到紅玉的墳上去,只有他兩個人,看見墓地上以前種的小柏樹長得很好,覺得很欣 慰。

  立夫現在住的是以前紅玉住的那個院子,正好在莫愁那院子的前面,現在正用來做研究 室。莫愁有一些迷信心理,以為用紅玉的院子不吉祥;但是立夫不聽,莫愁只好由他,因為 研究室在那兒離自己的院子近。莫愁是太慣從她丈夫,鼓勵他買最貴的參考書和研究儀器, 所以他私人生物學圖書室和其他有關科學的書籍,在北京私人藏書方面,是無人可比的。莫 愁又生了個兒子,立夫在研究學問時,她不許僕人和小孩子去打擾。經常在十一點鐘,莫愁 自己送一杯牛奶若干片餅乾去,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不說一句話就轉身離去。在夜裡,立夫 工作時,莫愁也無法真正睡著。因為她有那種本領,有些女人有,那就是顯然是已經睡著, 但是再細微的聲音還能聽得見,所以立夫說莫愁睡著了還能聽。

  莫愁是希望丈夫專心去研究「蟲子」。而立夫也確是有時幾個禮拜埋首在研究室裡。但 是他對時事的興趣有時又抬頭。莫愁以為參加立夫的政治性的朋友那一個圈子,也許比自己 置身圈兒外,還容易引導他,所以莫愁也在他們集會上出現。

  她內心很為丈夫憂慮害怕,但是又不能告訴他。

  阿非回家之後不久,到立夫的書房去閒談,在一張沒上油漆的大木頭桌子上,亂擺著些 試管,顯微鏡,寫著潦草字跡的一張張的紙,半打開的書。

  阿非問:「告訴我這次戰爭是為了什麼?」

  立夫回答說:「哪次戰爭?你指在北京嗎?還是在東南?還是在南方?還是在華中?還 是在大西部?有好多戰爭呢。」

  「我意思指的就是在咱們北方。」

  立夫說:「都是意氣之爭罷了。」

  「你說意氣之爭是什麼意思?」

  「他們只是為北京這個死屍爭得你死我活。北京現在還是『中央政府』的所在地。誰能 控制北京,死了之後,在訃聞上所印的官銜兒裡就多了四個字,或是八個字。當然也多了一 點兒外快。此外,也沒有多大的好處。所以這個戰爭,就是爭取死後官銜兒的戰爭,要看誰 躺在棺材裡聽到朗誦祭文時誰的官銜兒長,誰的死臉就多微笑一會兒。」

  「但是跟誰打呢?」

  立夫說:「我若說得詳細,你會聽糊塗了。」他於是拿過來四件東西,兩個夾子,一管 鉛筆,一塊吸墨紙。他以專家的樣子解釋道:「把這四個東西當做四個軍閥派系。把這第二 個夾子看做是從第一個派系倒戈的,或是發展出來的。把他們叫做甲、乙、丙、丁。甲,這 管鉛筆,是奉系;乙,這第一個夾子,是直系;丙,這塊吸墨紙,是安福系;丁,第二個夾 子,是基督將軍馮玉祥。自從你走後四、五年,他們之間一直有戰爭。

  「第一,甲乙聯合打丙;然後,甲乙戰勝丙之後,開始自己打;第三,甲乙正在第二次 交戰時,丁與乙分裂;現在丁和甲又聯合打乙,同時由丙幫助。我想這次丁會戰勝,所以不 久之後,甲會聯合他現在的敵人乙要打他現在的盟友丁了。「所以安福系失勢之後,因段祺 瑞得勢又重新上台。逮捕他們的命令發出之後,一兩年後又赦免無罪。基督將軍馮玉祥剛剛 回到首都。現在吳佩孚恐怕必須先與奉系交戰,後與基督將軍交戰。」

  「你覺得馮玉祥不錯吧?」

  「不錯。他的兵從來不擾民,買東西給錢。馮玉祥是奉令打奉系張作霖;可是他卻遲遲 不前,他出兵之後,卻讓他的兵築路,以備兵變火速撤軍。他已經包圍了總統官邸,內閣已 經辭職,只有安福系的王克敏,逃走藏起來了。」

  立夫描寫的那麼慘烈的戰爭的結果,是吳佩孚戰敗,奉軍一部分進關,奉軍在長城內擴 張勢力。抽大黑雪茄抱著白俄情婦的狗肉將軍張宗昌,控制了山東省。

  此後不久,立夫有所感悟,加入國民黨。黨的創辦人孫中山先生在民國十三年十二月三 十一日,自南方北上來京,受到北京民眾的熱烈歡呼,尤其是大中小學的師生。不幸的是幾 個月之後,他因病在北京協和醫院逝世。夫人宋慶齡侍奉在側,宋女士也許可稱得上中國婦 女中最優秀的人才。孫先生喪禮進行當中,公眾在感情上的激動真是難以言表。這種情形, 只有在民國元年革命成功之後不久,他自海外歸國時公眾情緒的昂揚,可以相比。出喪之 時,遺孀穿著孝服,隨在靈後,全國失去了偉大的領袖,和她一齊哀痛。街上左右兩側站立 的人,無分老幼,看見靈柩過時,無不兩眼含淚。北京政府看見國民黨擁有的這股子民眾力 量,著實害了怕。深受孫中山先生去世的影響,孔立夫加入了國民黨。

  這件喪事之後,又過了兩個月,上海英租界幾個國民黨黨務運動的人員,被英國警察槍 殺,釀成了「五卅」慘案。當時國民黨的政治,由學生工人等組織活動起來。全國學生罷 課,在各大城市的街道講演,喚醒民眾。

  學校既已停課,每天街上有遊行,開會,講演,貼標語。立夫和那一批志同道合的人也 參加了活動,立夫的實驗室一變而成了宣傳局,高高堆滿了紙,供寫標語之用。甚至莫愁也 受了熱情的感染。陳三和環兒到街上向群眾講演,陳三騎著自行車跑著辦一切雜務零差。木 蘭並沒做重要的事,但也幫助料理一些細小的事情。

  北京大學的教授和作家分成了兩個敵對派。現在提出並且爭論的問題是,民眾運動和喚 醒民眾的宣傳,到底有沒有用處。文學革命運動的領導人物已經落伍,變成了反動分子。偶 然發動了一下兒喚醒民眾的宣傳之後,他們現在不再想繼續幹下去,自己內心裡怕起來。除 去共產黨陳獨秀一個人之外,他們現在都怕群眾,恨群眾。

  當時有一個週刊,是「正人君子派」辦的,公開辱罵這個民眾運動。這群「正人君子」 大多是英美大學歸國的留學生,認為統治階級有道理,認為自己的學問智慧高於眾人,認為 秘密外交有其必要,幾乎天性上就不信任群眾,並且認為倘若把國事完全交給他們一手包 辦,一切便無問題了。他們卓越的智慧,全不受感情衝動的一群小伙子的影響,他們認為會 救中國,使之內免於軍閥之災,外免於帝國主義之害,但究竟實際如何,卻又無明確辦法。 其中一個人叫吳沙的寫文章諷刺說,這群青年男女學生在牆上貼完標語,感情發洩之後,熱 氣也就消失了。另一個作者,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慣於和軍閥過從,人倒是個好人,曾 經寫道:「爭取到一百位拉洋車的,不如爭取到一半兒坐洋車的。」結果自己招到頭上一場 風波。但他遭受群眾反對,卻自認為光彩,因為這表示他智慧卓越,非常人可及。這使立夫 大怒,他寫了一篇毒狠的文章,公開攻擊這位「科學家」。立夫憤怒時,往往口不擇言,想 什麼寫什麼。一般人以為這是兩派之間的宿怨,這兩派都有讀者甚眾的週刊。

  立夫自己耳朵親自聽見這些事情,使他越發冷眼看世人。有一位反對派週刊方面的作者 正給天津一家報上寫社論,立夫認為是對安福系政府大膽的批評。後來在一宴會上,那個作 者的朋友說,他對政府攻擊得那麼激烈,他被拉入那個集團的前途看好。那個作者微微一 笑,顯然是感謝朋友的好言善意。

  立夫對莫愁說:「那些作者都是婊子。一旦進入了政府,也會跟別人一樣。現在他們口 口聲聲擁護言論自由,擁護出版自由,他們一朝權在手,首先壓迫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的就是 他們。」

  莫愁問他:「你為什麼對他們那種人那麼痛心疾首?」「因為他們把寫文章是當做自私 自利的敲門磚,這還是老傳統。論語上說過:『學而優則仕』。他們認為能在軍閥家中飲 酒,是件體面的事,不管那軍閥是誰,能沾邊兒就好。他們都在政府大門前徘徊流連捨不得 離開。那個科學家就是。為什麼他不鑽研科學呢?」

  莫愁故意逗他說:「你為什麼不埋首實驗室專門研究生物學呢?」

  立夫說:「這又不同。我不是寫文章用來敲詐。我是要喚醒民眾。」

  立夫於是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文妓說》,裡面指的是誰,暗示得很清楚。這篇文字 登出來之後,莫愁才看見,很生氣。

  她對立夫說:「不要鋒芒太露。這樣兒會太突出,會招人攻擊,這樣樹敵沒有好處。得 罪人幹什麼?」

  立夫自己辯護說:「我只是替龔自珍的那句『盜聖賢,市仁義者』,做一篇歷史性的評 注而已。」

  莫愁反駁說:「這離歷史性太遠了。誰都會看得出來。」

  這是立夫莫愁夫婦之間最難適應的方面。立夫自己承認對妻子很體諒,可是他認真要做 一件事時,卻對她完全不尊重。莫愁在對立夫的舒適,甚至對他的種種幻想,都肯寬容,可 是對他寫這種攻擊性的文章,則決不肯讓步,一分一寸也不讓。對於丈夫應當寫哪些文字, 不應當寫哪些文字,她認識得很清楚,態度也很堅定。她對人生有一個明確的目的,那就是 求家庭和兩個孩子的幸福,使立夫不要自己招禍。

  若是沒有狂熱的學生運動,若是沒有民眾的覺醒,民國十五年至十六年的國民革命是不 會成功的。但是要革命成功,必須要流血,青年必須要犧牲。這種情形,使木蘭家也遭遇了 悲劇,也完全改變了她整個的生活。

  暗香是姚家所買的,也可以說是憑契約僱用的丫鬟,最近幾年,僕人只許僱用,每月付 與工錢。暗香結婚之後地位提高了,木蘭只好僱用一個女僕照顧小孩子。她最小的女兒阿 眉,只有五歲,兒子阿通,已經十二歲,因為是男孩子,自己各處亂跑。大女兒阿滿,現在 十五歲,幾乎是那位美麗的母親的複製品。

  阿滿從小就懂事。即使正在玩耍,母親一叫,立刻就去。暗香一出嫁,她自然而然的接 過來照顧妹妹的責任。做大姐並不是一句空話,對弟弟妹妹要有一個明確的道德義務感。她 現在正在上中學,打扮穿著自然是一個中學女學生的樣子。她是她們班的班長。木蘭在不知 不覺中,要讓阿滿受她自己從母親那兒接受的那種訓練。逐漸長大的女孩子照顧小孩兒,可 以獲得天賦母性的滿足。再者,她感覺到自己和妹妹都是女孩子,跟弟弟自又不同。所以並 沒有什麼規定,只要阿滿從學校回來,看阿眉就是她的事。阿滿也幫著母親做事,用不著吩 咐。有時候兒,甚至木蘭還須要把她趕走,叫她和弟弟去玩兒,可是過了不久,她又回到屋 裡來。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木蘭是偏向著兒子,不過不許他欺負僕人和姐姐妹妹,這和她母 親當年驕縱著體仁不一樣了。

  阿滿幸福愉快,很敬愛母親。但是她對伯母曼娘更為迷戀,愛聽她母親童年的故事,尤 其是跟著義和團時的真實情形。最為特別的事,是在祖父辦喪事期間,阿滿那時才九歲,就 學會了在棺材一旁像成年女人拿著那樣腔調兒那樣高低的哭,使每個人都覺得很稀奇。女人 的天性是在群眾的悲哭中獲得很大的安慰,同時使自己覺得和廣大的人群取得了結合。

  在五月十三那天的示威遊行中,阿滿和曼娘的兒子阿瑄也以學生身份參加。由黛雲領導 的一個小組,計劃在街頭演一個短劇,描寫上海英國警察槍殺中國人,自然比標語力量更 大。最引起群眾憤怒的,是警官發「開槍射殺」命令(這在警察的口供中也供出過),而示 威者正在逃跑時,槍是從背後發射的。阿滿知道這種情形,也瞭解「恢復關稅自主」,取消 「治外法權」那些標語。她想參加演這齣戲,但是木蘭不許她演。不過這戲的預演是在王府 花園的一個空院子裡,阿滿和她母親也去看過。演群眾的那些女學生,不知道警察開槍學生 逃跑時該怎麼哭。

  阿滿對其中一個說:「你一定要哭得真掉眼淚。」

  那個女生問:「怎麼辦呢?」

  阿滿說:「在你快上台時,掐一點蔥。」

  這是個好辦法,每個人都大笑,阿滿的母親很得意。此等遊行示威真是使政府頭疼的 事。在北京的大街上,學生工人和警察之間,已往發生過幾次衝突。逮捕遊行示威的學生之 後,要求釋放被捕的學生或工人,就引起了更大的示威遊行。那一年的十一月,數千人之眾 的群眾舉行了一次「國民革命大遊行」,要求安福系政府辭職,宣佈召開國民黨所主張的國 民會議。那是以暴亂的方式舉行的,襲擊了安福系首腦人物的官邸,那些官僚之中,如王克 敏和梁鴻志,後來在民國二十七年分別充任日本佔領區北平南京的傀儡首腦人物。示威者有 幾次公開要求推翻安福系政府。他們之所能如此,完全由於受馮玉祥部隊的秘密保護,因為 馮玉祥同情國民黨,他的部隊也正駐紮在北京四周圍。段祺瑞雖然在北京統治,但革命的群 眾就在他的面前。

  次年的三月,日本炮艇和馮玉祥的部隊互相開槍射擊,於是國際危機發生。別的派系現 在聯合起來包圍了馮玉祥,將他驅逐出北京,正如孔立夫兩年前對阿非所預言的一樣。奉系 的海軍打算在天津攻擊馮玉祥的部隊,馮玉祥已經在大沽口布下水雷,封鎖了大沽口。有幾 艘日本炮艇向大沽口開炮,大沽守軍也予還擊。北京的外交團,代表八個國家,送給馮玉祥 四十八小時的最後通牒,要求在三月八日中午以前撤消大沽口的封鎖,否則有關各國海軍將 採取必要措施。這等於外交團袒護奉系部隊。日本要求中國政府道歉,將大沽口司令官撤 職,並要求賠償日本損失銀元五萬元。

  在十七日,段祺瑞的衛兵和群眾代表之間發生衝突,幾個代表被刺刀所刺傷。段祺瑞和 安福系的幾個首腦人物,似乎發了怒,決定給青年的煽動者一點兒教訓。

  三月十八日,在天安門前有個規模龐大的集會,有中學大學學生代表,工人商人組織的 代表,手中拿著最大的白旗幟,在晴朗碧藍的天空飄動,再度要求關稅自主,要求對外國通 牒採取強硬的立場。有些國民黨的大學教授在台上講演。

  吃完早飯,阿滿剛洗完手絹兒,一如往常,放了一塊新的在口袋裡,就到學校去了。不 久之後,木蘭接到阿滿打回的電話,說學校要參加今天的遊行,中午大概回家要晚點兒。

  木蘭在電話裡告誡女兒說:「要小心。」

  阿滿說:「好了,沒問題。我們校長說遊行的領導人已經商請衛戍司令保護我們。再 見!」

  阿滿的話在木蘭耳朵裡響,聲音輕鬆愉快。

  十二點一刻,立夫給木蘭打電話,問她:「阿滿今天去參加遊行了沒有?」

  「去了,幹什麼?」

  停了一下兒。然後立夫說:「噢,沒關係。」木蘭聽見卡嗒一聲,立夫掛上了電話。

  立夫剛剛從一個私人方面聽說今天段祺瑞要認真對付示威的人了,所以對示威的人恐怕 不利。有人看見武裝衛兵進入段執政的執政府,將來遊行者就要在那兒呈遞請願書。

  立夫和陳三跑出院子去,坐上一輛洋車,陳三騎著自行車。他告訴陳三往前去找阿滿, 把她從人群中叫出來,立夫自己則去找領導遊行的人說話。到了天安門,見大會已然解散, 通過了決議,大隊已經穿過了哈德門,在往執政府走。到了東西牌樓,他才趕上隊伍,隊的 前端已經到了執政府。遊行的人和看熱鬧的人有好幾千,街上擁擠得水洩不通。立夫下了洋 車,在寬廣的人行道的土地上往前跑。

  到了總理衙門的入口,他從院子外站著的幾千學生中,往裡擠進去。他聽見尖銳的來福 槍聲。一聽到射擊聲,學生開始尖聲喊叫,向大門湧過去。這時早埋伏好的段祺瑞的衛兵, 從各處角落裡跳出來。他們槍上帶著刺刀,另有拿著單刀和短刀的,一齊擋住了大門,向逃 跑的學生連劈帶砍。又放了一陣槍。學生已經中了埋伏,入了牢籠,後路已被截斷。出現了 空前的大混亂。立夫看見青年男女學生被砍,被刺,被踩在地上。他看見一個魁梧高大的衛 兵,脫去了上衣,一邊揮舞鐵鞭,一邊發狂般大笑。鐵鞭是中國以前的武器,是一串有節的 鋼刃,每一段有六、七寸長,合起來這件兵器有三、四尺長。這鐵鞭揮舞起來,削掉了人的 鼻子,前額,手,胳膊上的皮。但是群眾仍然往那鬼門關上擠,因為後面有兵用刺刀連刺帶 戳,向前追趕他們。立夫被擠在群眾的邊緣上。他看見一個衛兵在他前面揮舞著一條沉重的 鐵鏈子。立夫把一切付之於命運,往前衝去,聽任毀滅。那條鐵鏈子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 打上了他的右踝子骨,他想他的右腳一定打斷了。但是他還往前擠,腳下踩著了一個躺在地 下的人。衛兵們現在似乎打得筋疲力盡了,過了好久才再向群眾的血肉之軀逞兇,但是凶險 程度已大為減低,只有個使鋼鞭的人,不顯疲勞,因為人漸漸稀少,他更有較寬敞的地方施 展,他用有節奏的吼叫配合著鋼鞭的響聲,再找人逞兇。

  進了院子的大約有三百人,二分之一當場死亡,受傷的將近兩百。只有一小部分,大概 五十人,夾在人中間,被別人擋住,才沒有受傷。在門外,立夫瘸著走了幾碼遠,倒在地 下,爬起來又瘸著走了幾碼遠。四周圍躺著的都是受傷的男女學生。哈德門大街都是些心驚 膽戰的看熱鬧的人,一行一行的洋車拉走受傷的青年男女,他們身上臉上還在流血。原先在 碧藍的天空飄揚的白布旗幟,現在扔在地上,踩得又是泥,又是土,又是血。

  立夫覺得一陣劇痛,一看右腳還在,一股子血染濕了他的長袍兒、襪子和鞋。他叫了一 輛洋車回家。

  陳三,在立夫前頭,到了執政府大門,無法進去。他聽說阿滿的學校在前頭,大概在院 子裡呢。等他聽見槍聲,看見學生受到攻擊,他立刻跳上自行車,趕緊去告訴木蘭出了事。 那兒離木蘭家很近。

  家裡午飯已經擺上,正等著阿滿回來,木蘭正在喂阿眉。她一看見陳三的臉,陳三還沒 開口,她手中的飯碗已經掉在地上。

  蓀亞在屋裡,趕緊問:「怎麼回事?」

  「衛兵向學生開了槍!我和立夫哥去找阿滿,我進不去。」

  木蘭問:「她在哪兒哪?」

  「我不知道。那邊兒亂得利害。學生們都想跑出來。您知道,我不是想嚇唬你們,可是 我聽見裡頭哭叫……」

  蓀亞大喊:「來,咱們一塊兒去。立夫在哪兒呢?」他們立刻坐著洋車趕去,希望能在 道兒上碰見阿滿回來。等他們到了屠殺的現場,那景象真像停戰後的戰場。附近膽小的商人 還關著店門。衛兵,已經做完了好事,已經完全不見了。有些學生的親友現在走進大門去。 有一個蓀亞認識的美國教授,正在找他的學生。

  那個美國人說:「這樣的屠殺,不管在哪個美國城市,也立刻會引起革命的。」

  蓀亞和木蘭沒工夫聽他說話。他們在躺在地下的屍體之間走。在三十幾個男生的屍體之 旁,大概有十五個女生的屍體,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倚著牆,姿勢是奇形怪狀。蓀亞看見一 個死屍坐在另一個死屍上面,眼睛向他瞪著,他趕緊轉過頭去。不久,看一個屍體在另兩個 屍體下面移動。木蘭把女屍體一個一個的看時,找不到阿滿,不由心裡又燃起了希望。

  然後,又看見院裡拐角兒處有兩口新棺材,靠近一個高台子。政府當局居然那麼周到, 竟然事前準備好了棺材,不過他們只願供給兩口棺材而已!她往前走近時,看見阿滿的小身 體,躺在一個棺材裡。

  木蘭哭出來,橫倒在棺材上。

  蓀亞低下身子摸女兒的臉和手,還沒有涼。有人把她抬進棺材去的,她也就是在棺材旁 被槍打死的。一個嘴角兒上還有一股子血往外流。蓀亞把屍體抱出來,自己坐在地下,把屍 體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木蘭開始號啕大哭,聽之令人心碎。

  她哭著說:「哎呀,我的孩子!」

  木蘭一拉女兒的手,還溫,還軟,她問:「還有沒有救?」

  蓀亞把眼扒開,就一直開著不動。打開她的衣裳,脖子的背後有一個子彈傷口,內衣都 被血染紅了。那個美國教授走過來,一句話也沒說,只低下頭看了看眼珠子,聽聽心臟的聲 音,搖了搖頭,走開了。

  木蘭還坐在地上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臉靠近女兒的臉,不肯離開。

  阿滿學校的校長走過來,想說幾句話,但是話又有什麼用?阿滿旁邊另一個死的,也是 他的學生。受傷的多少,他還不知道。他認為阿滿最年輕,站隊也站在最前面,所以是最先 遭射殺的。

  木蘭不肯走,一直緊抱著女兒的屍體。蓀亞立起來告訴陳三去喊洋車拉他們回家去。蓀 亞,傷痛萬分,兩眼無神,抱起孩子的屍體,校長和陳三把木蘭拉起來,一齊回家。

  莫愁,環兒,還有珊瑚,慌慌忙忙來到木蘭這兒,聽說立夫已經回到家裡,右腳踝子骨 受了重傷,不能走道,現在躺在床上,已經去請醫生。

  襲擊無抵抗力的愛國青年,予以史無前例的大屠殺,震動了全國。段祺瑞的安福系政府 正好在三十三天之後垮了台。在四月二十日,段祺瑞辭職,安福系的政客都躲進了天津的日 本租界。但是在安福系統治的最後一些日子,卻留給革命的中國一件要記憶的事,那就是在 民國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在日本的刺刀支持之下,安福系的政客又再度在北平出現。

  阿滿只是一個小女孩子,是殘忍的謀殺兇手刀槍下偶然的犧牲者。但是在三個月之後的 革命裡,好多愛國的青年,卻抱定決心犧牲自己的生命,使中國再生,使中國復興。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