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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利慾薰心王府探寶 職責已盡四海雲遊


  第二天早晨,木蘭和她丈夫,另外有曼娘,桂姐,麗蓮,又都來到姚家看紅玉的母親, 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大家安慰她說,紅玉富裡生富里長,快快樂樂過了那麼多年,做父 母的應當心滿意足了。又說紅玉實在病得重,不容易好,一切都是天命。不過關於她對阿非 的情愛和那封訣別書,大家一字未提。女人們自然談論她的好多長處,她纏綿的疾病,她們 越說越哭。所以木蘭到莫愁的院子時,她的眼睛還是紅紅的。

  木蘭說:「昨天一定出了什麼事。她從宴會上來的時候兒,她已經打定了主意。你記得 她進屋時神氣就不對。」

  莫愁說:「阿非說離開她時,她很高興。」

  立夫說:「那是因為她知道是他們倆最後一次的見面兒。

  我一定問阿非究竟出了什麼事。」

  環兒說:「我倒想到一件事。宴會開始以前,那個美國小姐,阿非,還有我,我們三個 人在阿非的院子裡說話,那時候兒你已經走了。我們出去的時候兒,我好像看見有一個人藏 在假山後頭,一定聽我們說話了。大概就是紅玉。」

  立夫問:「你們說什麼話了?」

  「是關於素丹訂婚的事。我們說她有肺癆病,阿非說巴固娶她是由於憐香惜玉的一番愛 心。四妹可能聽見我們說話,也許以為阿非說的是她自己。」

  別人都靜悄悄,一言不發,只是心裡想這件事,惟有莫愁說:「你們看見沒有,她到宴 會上去時,好像精神錯亂一樣。她看阿非的樣子,她向阿非微笑的樣子,好像當時別人都不 在場一樣。真是會趕得那麼巧?真不幸?我覺得四妹的死有幾個原因,一部分由於神,一部 分由於人。第一,由於素丹與巴固訂婚這件不幸的巧合,並且她自己也有癆病;第二,因為 她的生活裡佳人才子的事情太多,又多愁善感;第三,因為她太相信杭州月下老人祠的簽 了。」

  正在這個時候兒,華太太走進來,驚慌得不得了,因為她剛才聽到這件事。

  立夫問:「她說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簽行事』是什麼意思?」木蘭停了一下兒才說: 「這是個問題。我也不懂是什麼意思。」

  華太太一聽杭州月下老人神簽的事,也弄糊塗了。別人就告訴她紅玉和麗蓮在西湖抽籤 那簽上的話。

  木蘭說:「月下老人倒是個滿有趣的故事,但是她未免把那話太認真了。不能說有命 運,也不能說沒有。因為她相信,才在她身上應驗……那就要了她的命。可是真苦了她啦。 我可以在大家面前說,她是真愛阿非,她死好讓阿非快樂。她最後的願望就是讓阿非婚姻快 樂。」

  麗蓮說:「按我的意思看,她是死在和尚的手裡。那天下午,她看了簽上的話很傷心。 誰信和尚,誰就受他制。」

  在麗蓮的口氣裡,對死去的情敵還恨意未消。麗蓮原已經認命叫阿非和紅玉訂婚。但是 她卻不喜歡紅玉。那時曾先生已經談到給麗蓮訂婚。但是,像好多現代的小姐一樣,麗蓮不 肯答應,父親很生悶氣,麗蓮暗中勉強她母親桂姐來阻止她自己願意的那件婚事。

  木蘭曾經看過那簽上的文句,「芬芳香過總成空」,意思指的不是暗香就是寶芬,大概 指的為寶芬,因為暗香比阿非大好幾歲。到目前看起來,簽上的話已然應驗。但是那話沒說 紅玉「總成空」之後怎麼樣,沒有分明說誰要嫁給阿非。紅玉臨死囑咐的「依月下老人祠神 簽行事」,也許可以隨人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寶芬的神秘影子時常在木蘭的心裡出現,但 是在麗蓮面前,她沒再說什麼。她只叫人去告訴阿非,說她們要見他。

  阿非來了,看來像個鬼,也可以說像個見了鬼的人。他也不向桂姐和客人問好。女人都 很可憐他。桂姐說:「不要太傷心。人死不能復生。」

  木蘭問:「爸爸幹什麼呢?」

  「他和舅爺舅母在暗香齋呢。正給她穿衣裳。」

  說了這句話,阿非突然立起來,走到前院兒裡去,看見甜妹正哭著找東西給紅玉入殮。

  阿非問:「我要問你,她怎麼死的?」

  甜妹抬頭望了望,半惱怒,半悲傷。

  她回答說:「我怎麼會知道?」

  「你應當知道,四妹怎麼死的?」

  甜妹回答說:「你不會看她留下的信嗎?」說完接著找東西。阿非站著看這個沒規矩的 丫鬟,甜妹好多方面都像她死去的小姐。她抱了一抱小姐的衣裳。就要回暗香齋的時候兒, 阿非攔住她說:「甜妹,我的心已經碎了。你可憐可憐我吧。

  我只想知道什麼事情使她去尋短見。」

  甜妹轉過臉來以悲傷憐憫的腔調兒說:「你們男人怪得很。女人愛男人時把她逼死,然 後再哭她。哭有什麼用?人死還能還陽嗎?」

  阿非喊說:「甜妹,你這話冤枉人。我肝腸寸斷了。我心也不能想。我有什麼不對呢?」

  甜妹眉毛一揚說:「你們倆好的時候兒,你們倆很好。然後你再惹她流淚,一連好幾 天,晝夜不幹。那天,她回來後,就把詩稿燒了。我知道她活不長了。我覺得她好像前輩子 欠你的眼淚債一樣。現在她還完了你的債,淚也干了。你還要幹什麼?」

  甜妹看見阿非那副可憐的樣子,她的怒氣也消了一點兒。她說:「她只祝福你婚姻幸 福。她為你而死,這還不夠清楚嗎?」

  阿非倒在紅玉的床上大哭起來,甜妹放下他走了。後來是木蘭和桂姐過來,把阿非從紅 玉的床上扶起來,把他帶到莫愁的院子裡歇息。

  阿非說:「都是我害死她的。都是我害死她的。」

  立夫告訴他環兒剛才的猜想,那才是她死的理由。那個想法倒是很近乎實際情形。可是 阿非坐在那兒,頭腦昏亂,想也不能想。

  華太太說她們去看看姚太太,於是桂姐,木蘭就過去,這是照例去請安。寶芬靜悄悄的 坐在姚太太的床邊。姚太太看著是病情不輕,皺紋縱橫的臉上顯出可怕的神情。

  寶芬說:「昨天晚上,老太太沒睡好。半夜的時候兒,她要起來念佛。在供桌前頭坐了 幾個鐘頭,不肯回床去睡。」

  姚太太好像新有了一種變化。因為她不能說話,沒人能猜透她的心事。但是她的耳朵還 蠻能聽。和她說話的人必須一直猜她要幹什麼,要到她點頭為止。她若伸出三個手指頭,寶 芬會問她意思是三塊、三十塊,或是三百零三塊錢。寶芬很快就能猜出她的心思,這樣就方 便多了。有時她覺得病輕一點兒,就叫寶芬給她唸書聽,但是念的也只限於佛教的報應神靈 的記載,或是什麼靈驗良方。民間有好多這樣勸善的宗教小本子,叫人不要殺牛,敘述菩薩 靈驗的傳聞,都是由善男信女私人捐錢印好贈送的。姚太太最喜歡的是目蓮僧劈山救母的故 事,那是以前她在杭州時,曾經看過《目蓮僧劈山救母》的那齣戲。

  紅玉的死引起她病情的改變,她似乎老是非常害怕,睡不著覺,而且情形迅速惡化。因 為紅玉是個少女,所以喪期唸經只前後二十一天。可是姚太太一聽見和尚敲鼓敲鐘打鈸的聲 音,她就好像受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懼。可是她又要請尼姑到她院子來唸經。

  銀屏和體仁生的兒子博雅,一直就沒敢讓姚太太見,可是珊瑚,她是一直照顧博雅的, 現在常常在姚太太屋裡。博雅雖然九歲,但是長得很高。一天,博雅來找珊瑚,趕巧被祖母 看見。祖母尖聲號叫,用手摀住臉,出了一身冷汗。

  讓大家一驚非小的事,是姚太太忽然哭出聲來!她說:

  「你是來要我這條老命。」話居然說得清楚了。

  珊瑚趕緊叫那個孩子出去,孩子就走出去,自然覺得受了委屈,丟了面子,又不明究竟 為了什麼。

  寶芬喊道:「太太說出話來了。」這麼驚嚇嚇出了話來。這麼突如其來,珊瑚,莫愁誰 也沒想到。她們走近床前,聽見她嘟嘟囔囔的說:「哎呀!可憐我吧!我受不了啦。」莫愁 流著歡喜的眼淚說:「媽,您病好了!您能說話了!」

  母親說:「什麼?」

  「您現在能說話了。」

  博雅雖然已經離開了屋子,但是還站在外面聽著呢。他從外面向裡面偷看,並且對珊瑚 說:

  「奶奶好了嗎?」

  姚太太對博雅在近前與否,有一種神秘的感覺。所以還沒等珊瑚來得及回答他,姚太太 就說:「噢,快叫他走!他來要我的命了!」

  珊瑚向那個孩子大吼一聲,他就偷偷兒溜走了。

  姚太太突然間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引起了全家的激動之大,竟勝過紅玉的喪禮。不過這 也只是落日的迴光返照而已。木蘭從電話上聽到消息,趕緊跑過去看,父親,珊瑚都在母親 的屋裡。

  她母親正在說:「沒有用。我在世的日子快到頭兒了。你們頂好給我準備後事吧。在廟 裡多給我燒香,求我到陰間的路上好能平平安安的。」

  木蘭說:「您心裡別亂想,那都是您的夢。」

  「不是夢。是真的。銀屏的魂靈告訴過我,咱們家死了一個人之後,再就輪到我死。現 在紅玉既然死了,隨後輪到的就是我。」

  木蘭說:「爸爸,四妹死在廟裡的神簽上,一個人難道還不夠嗎?難道還叫媽也信神邪 的話這麼受罪?」

  姚先生簡略的回答說:「她信咱們的話就好了。」

  隨後幾天,病情越來越壞,阿非因為疲勞傷心,也病倒了。遵照病勢垂危中母親的話, 阿非搬到母親院裡靠外的房間去睡,由寶芬服侍。他病好了一點兒,仍然睡在那兒,常常進 去看母親,所以他在母親去世的前幾天,他和寶芬常在母親面前。

  寶芬一直忙著伺候病中的太太,根本沒有工夫回家看看。他父親到古玩鋪去過,知道姚 家發生了事情。一天,寶芬家中有一個人到王府花園兒,要見寶芬。

  阿非說:「請他進來,我還沒見過你們家的人呢。」

  寶芬說:「他只是個僕人。」

  阿非說:「你們家也有僕人!我本來就知道你們家不錯。」

  寶芬覺得很尷尬,一句話也沒說,出去見那個人。她回來說,她母親有件重要的事要見 她。

  阿非說:「叫家裡的馬車送你回去吧。」

  「不要。那樣兒不對。別的用人要說話的。兩個鐘頭以內我就回來。」寶芬回到家,看 見父母和叔叔。

  她父親是個很斯文的中年旗人。一見就問她:「你在王府花園兒已經有三、四個月,有 什麼消息沒有?」

  寶芬說:「沒有。我實在沒辦法下手。」

  「為什麼?」

  「我必須一直伺候著太太,現在她內侄女兒死了,太太自己又病得很重。誰還有心去辦 那種事情?」

  「你連那個地方兒也沒找到嗎?」

  「有一次我晚飯後出去,她們家少爺看見我,我只好找個借口。後來我就再不敢出去。」

  她父親繼續說:「你別把事情弄壞。別啟人疑心。他們家少爺懷疑你了沒有?」

  「我想不會。阿非是個悠閒懶散的男孩子。他當時問我在那兒幹什麼,我說東西丟了, 在那兒找。他要幫我找,我叫他走開了。」

  「誰是阿非?」

  「他們家的少爺。」

  「你為什麼那麼叫他?」

  「他告訴我要那麼叫他。他說主人和用人之間的分別實在無聊可笑。他說……」寶芬說 到這兒忽然停住,臉羞得紅起來。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臉紅,也不知道為什麼說那麼多關於 阿非的話,而不提他家別人。自己覺得話說得太多了。她父親說:「不用忙,要細心進行。 你要知道,這對咱們家是一筆大錢。」

  寶芬皺了皺眉,她說:「爸爸,您給我的這件事太難做了。

  我害怕……若不是為了爸爸和媽,我可死也不願做。」突然間,寶芬用手摀住臉哭道: 「我沒法兒辦!我沒法兒辦!人家待我那麼好,咱們卻跟賊一樣。」

  寶芬的父母非常疼這個唯一的女兒,但是父親說:「並不是像你這種想法。那寶物不是 他們的。他們買的是那座花園兒,不是藏在地下的寶貝。不然,我們也不會派你去。也許那 批寶貝的價錢和花園值得一樣多呢。」

  現在要說明一下。寶芬的祖先在滿洲八旗軍中,隨同順治進關;因功皇家賜予世襲爵 位。在乾隆年間,爵位期限屆滿,但是家境富有,歷代都在朝為官。到清帝遜位,清朝瓦 解,由於繼續過舊日的生活,保持場面,家中財產,不久耗盡。革命一發生,寶芬那時才十 一歲,她智慧開得早,那時就感覺到家道中落。不過還能雇得起用人,其實也只是保持個表 面兒,正是外強中乾。

  寶芬的父親,在華太太的古玩鋪買到了一卷文稿,那是華太太從王府花園兒的王爺手 中,買古玩時一齊買回來的。寶芬的父親已經改用漢姓姓董,是個讀書人,對滿族家譜很感 興趣,因為自己太窮,買不起那一批古玩,用兩塊錢買了那一卷舊文稿。那批文稿之中有單 卷的書,有詩稿,還有遊記,都是未曾出版的。一天,在細檢看舊書時,他發現了當時那位 王爺的祖父的一本日記。裡面記載英法聯軍搶劫北京的情形,尤其記載清楚的,是咸豐九年 英法聯軍燒燬圓明園和圓明園中藏書樓的情形。在北京被搶之時,王爺的祖父的日記裡說曾 經埋藏寶物於地下,並且說明了在花園中的地點。老祖父顯然是不久即行去世,也許是逃離 北京,並未返回,因為日記沒繼續寫下去,即此中斷。當時好多這種掘地藏寶之事,不過家 人親友都從未聽人提過,自然就長此忘記了。因為此次掘地藏寶,是這座大花園建成之後數 年的事,而且當時老王爺正在皇恩厚賜之下,官運亨隆,榮華正盛,那所藏寶物價值之高, 自在意料之中。過去幾座別的王府花園掘土重建之時,曾經發現藏寶之事。

  現在寶芬聽父親說姚家只買的是花園兒,並沒有出錢買地下的寶物,她說:「可是,爸 爸,那花園兒現在究竟是人家的,不是咱們的。」

  她父親於是說:「寶芬,我們要你做的,就是查證一下那個地點。其餘的事情,就全留 給我們辦。」

  寶芬的母親說:「現在先不用愁那個,我只是盼望你現在在他們家做的事不至於太難, 因為你從來沒有在自己家做過什麼。」

  女兒說:「事情倒沒什麼,很輕鬆,全家人又好。您真應當見見他們的幾個女兒。」

  「我聽華太太說,有個紅玉和他們的少爺訂過婚。」

  寶芬遲遲疑疑的說:「是,我也聽說。」

  「為什麼跳水自盡呢?」

  「我也不知道。」

  寶芬離開家,不久就回到王府花園兒去。

  紅玉出殯之後,姚太太的病越壞,大家都看出來恐怕拖不過幾天了。現在很怪,在她能 說話之後,她只講南方的家鄉話,這叫寶芬茫然不解,也感到很煩惱,使她很難瞭解到底是 什麼意思。姚太太老在靜靜的回憶往事,說她在少女時期她家的歷史。阿非愛聽這些事,他 也懂杭州話,所以他常把聽來含糊難解的話,講給寶芬聽。雖然是在憂慮的氣氛之中,阿非 和寶芬之間,有時候兒也有青春的快樂。甜妹,現在侍奉紅玉的母親,過了許久之後,由於 莫愁和環兒的解勸說明,說紅玉是偷聽阿非和那位美國小姐的話,並且誤以為是指的她自己 和阿非,因此才自盡的,她對阿非的一腔仇恨,才算消掉。

  一天,姚太太正躺在床上看著阿非和寶芬說話,她忽然問寶芬:「你父母把你許配人家 兒沒有?」

  寶芬低下頭說:「沒有。」

  姚太太說:「我在這個世界也待不久了。在我最後這一段日子裡,你一直伺候我。你知 道別人說我恨銀屏,說我反對我兒子和那個丫鬟的婚事。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我現在倒要 找個丫鬟,叫我兒子娶她。」

  寶芬滿臉羞紅,一句話也沒說。

  姚太太又說:「不用害臊,婚姻是天意,我看你們倆是天賜良緣。你們倆處得也挺好。 告訴我你們家的情形。」

  寶芬說:「我們是窮人家。」沒再說別的。

  姚太太這幾句話說了之後,這兩個年輕人感覺到他倆之間有了一種關係,這是以前一直 在壓制著始終不敢承認的。寶芬對阿非開始嚴肅起來,而且自己也感到羞慚不安,二人之間 也再沒有少爺丫鬟之間那種疏忽隨便,寶芬也再不允許阿非幫她做那些洗涮抹擦的雜務。另 一方面,寶芬向阿非說話時,更有一番前所未有的溫柔,是無法掩飾的。別的女僕注意到寶 芬比以前更留心她的衣裳。阿非不再把她當丫鬟看待,也不肯再讓她伺候。在這種情形之 下,寶芬也無法不依從,有時候兒阿非不知不覺的拿她比紅玉,覺得紅玉是比不上寶芬。比 如說,寶芬從未和他吵過嘴,身體又強健。阿非這麼想時,忽然自覺得良心不安,不該想已 故情人的短處。

  在寶芬的心裡,不斷有幾種掙扎出現。第一,她沒把父母派她來此要做的事認真去辦, 而且幾乎是完全置諸腦後。第二是,在情人面前,一個戀愛中的小姐要保持自尊和體面。這 種內心的掙扎,已經使她願意把自己的家庭情形暗中告訴阿非一點兒。

  一天,阿非問她:「為什麼你們家僱有用人,你卻出來做事?」

  寶芬回答說:「我從來也沒出來幫人做過事。」

  「那麼為什麼現在你出來做事?」

  「我以後再告訴你吧。不過別把我今天說的話告訴別人。」

  這種雙方保密又增加了他倆幾分親密的滋味。

  不但姚太太、阿非和寶芬自己,覺得他倆的關係很明顯觸目,木蘭、立夫、莫愁,思忖 紅玉的遺言,也覺得紅玉指的是寶芬。甜妹對阿非不忠於她已故去的女主人所表現出來的抗 拒,更使事情明顯,除去寶芬,更無二人。木蘭覺得寶芬比起紅玉來,和阿非匹配,更為適 宜。因為寶芬有舊家庭的教養,比起輕薄新派頭兒的麗蓮,好得無法比擬。桂姐,雖然也關 心,紅玉死後不久,把這件事故意壓在心頭,一字不提。

  過了不久,姚太太病勢越發沉重,雖然還有氣息,但是又不能說話了。有三天,一直什 麼東西也沒吃。寶芬讓她喝杯人參湯,有時喝了下去,有時候兒吐出來。家裡認真準備起後 事來。

  最後那一天下午,木蘭、莫愁、阿非、寶芬都在屋裡,姚太太醒過來,睜開了眼睛,做 了個動作,顯得是要說話,可是說不出來。寶芬和別人都走近床邊兒。姚太太抓住阿非的 手,又軟弱無力的去抓寶芬的手。寶芬不敢動。莫愁明白,就拉起寶芬的手。姚太太把那兩 雙手放在一塊兒,她的嘴唇好像是動,但是說不出話來。不久身子往後一沉,就再沒醒過 來。兩個鐘頭之後,一命嗚呼了。

  珊瑚和莫愁看見當時的情景,告訴了父親和別的家裡人。

  姚先生又再度表現出行動的迅速敏捷,女兒們看見頗覺吃驚。似乎是他剛在自省齋打 坐,已經預先算出什麼事情要發生。他已經有一整套的辦法。他一定早已看中了寶芬,不然 他不會讓阿非去到母親那邊兒住。他告訴大家,這件婚事正合乎紅玉和他太太的遺言,說寶 芬一定會做個極好的兒媳婦,並且寶芬也應當,因為她在婆婆死前盡了孝,總而言之,是 「天作之合」。

  姚先生把華太太找來,把情形告訴她,讓她做個媒人。

  華太太說:「這麼快?」

  姚先生說:「說辦就辦。」

  姚先生向華太太說,那是他在世上最後的本分,他願親眼看見自己的小兒子成了親,因 為若不現在辦婚事,就要等三年居喪期滿再辦。今年夏天阿非已經畢業,他正打算把兒子和 媳婦一齊送到英國去,結婚之後,在英國去念三年書。

  在姚太太喪禮之前,趕緊完成這件婚禮,也是合乎中國的古老風俗的。這樣在姚太太出 喪的時候兒,不但有兒子,還有個兒媳婦送殯呢。婚禮必須特別簡略,而穿孝服也必須停一 天。也就是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婚禮之後,新郎新娘就要立即居極正式的喪禮。

  訂婚禮正式舉行。姚先生發現新娘的父親是旗人高官,並沒有太出乎意料。他知道他們 現在家道中落,但沒想到別有用心。他只是相信這是華太太高明的頭腦中又一項計劃,也是 華太太精通人情世故的一次勝利。訂婚的那一天,他向華太太說:「你把旗人的花園兒賣給 了我,你又給我找了個好兒媳婦兒。我覺得寶芬很好。我得向你道謝。」

  寶芬的父母既驚又喜,有王府花園兒的少主人做女婿,比挖到地下藏的寶物更可靠。即 使挖到寶物,打官司也許還會輸,徒落個壞名聲。寶芬回到家裡準備婚事時,她告訴父母和 叔叔,不要再妄想原來那個掘寶的打算。她說:「若是有寶物,我現在也不會偷走了。」她 母親說:「找到個地下的寶物,不如找到個好女婿。」

  但是阿非是那麼個懶散的大好人,和寶芬相愛又那麼深,婚後不久,寶芬決定把花園內 地下可能藏有寶物的事,告訴阿非。寶芬雖然告訴過父母永遠不把到姚家去做女僕的用意洩 露出來,她確是暗中告訴了阿非。阿非大吃一驚,但是心裡明白。

  他問:「你們若是找到,那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他們只是告訴我要找到那個地方兒。後來見你們家人都那麼好,我實在 不能做,所以事情就作罷了。」

  寶芬深怕阿非會說什麼話或是有什麼行動,但是,出乎她意外,阿非卻很高興說:「事 情好妙哇!若不是這種原因,我怎麼會遇到你?不過,他們的寶貝已然丟了。」

  寶芬聽不懂,問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指的是你。他們沒找到地下的寶貝,反而失去你這麼個活寶貝,把他們最親愛的活 寶貝丟到我手裡來了。」

  寶芬聽了好快樂,吻了阿非一下兒。

  阿非問她:「要不要讓爸爸知道?」

  寶芬說:「不要,千萬不要。我們娘家人就太沒面子了。」

  可是兩個人還不勝尋寶的誘惑。阿非說:「咱們怎麼辦呢?」

  寶芬說:「那兒有一塊大圓石板。你就說你要用它做個石頭桌面兒,擺在院子裡,所以 要掘起來。那時候兒咱們就知道下頭有沒有寶貝。」

  一天,阿非若不經意的樣子叫兩個園丁跟他去,去掘那塊大圓石板,大概有三尺見圓。 把石板抬起來之後,看見下面有兩個磁缸。

  阿非裝做和園丁一樣驚奇,他問:「什麼東西?」

  一個園丁說:「一定是藏寶貝的。」

  阿非下命令說:「拿起來看看。」

  兩個缸都是空的,只有一個裡頭有一小塊兒舊緞子,幾塊泥土,沒有別的。寶物一定早 被別人發現,大概是以前的主人,也許是他們的僕人。

  阿非和寶芬非常失望,寶芬仍然立在那兒,眼睛不住看那個窟窿的底部。

  她說:「看!那兒還有東西!」

  大家都往下看,看見在黃土裡有三顆珍珠,像大豆子那麼大,晶圓閃亮。工人下去撿起 來,又翻土往下找。

  一個人說:「還有一個。」

  最後一共找到五個同樣大的,顯然原來是一副,散在土裡了。寶芬收起來這五顆珍珠, 算是她自己的私房東西。

  他倆告訴了姚先生。姚先生現在才明白了華太太為什麼介紹寶芬來到他花園兒做丫鬟的 用意;但是裝做不知道,只是說:「你們運氣不好。一定有人先掘去了,不然你們可以找到 全部的寶物呢。」

  他對阿非說:「可是,阿非,一件寶貝你還不夠嗎?你娶了這麼個好新娘,誰娶到她也 該滿足了。」

  姚先生向寶芬微微一笑,寶芬也微笑謝謝公公。這就是掘室的冒險記,到此為止。

  阿非和寶芬的婚事匆匆完成,可以說是姚思安早想出外雲遊的全盤計劃中的一步。舉行 婚禮的那天晚上,他對全家發表了一篇奇怪的訓詞。

  他的腔調悲傷而平靜。他向一對新人和舅爺、舅媽,以及三個女兒說:

  子安,顰兒兒,阿非,寶芬,女兒:咱們家最

  近事情是接二連三。你母親現已去世,阿非寶芬已然結婚。我在人世對這個家的職責, 已然完了。我

  在你母親去世時為什麼一滴眼淚也沒流,你們大概會納悶兒。一讀《莊子》,你們就會 明白。生死,盛衰,是自然之理。順逆也是個人性格的自然結果,是無可避免的。雖然依照 一般人情,生離死別是難過的事,我願你們要能承受,並且當做自然之道來接受。你們現在 都已經長大成人,對人生要持一個成人的看法。你們若在人生的自然演變方面,能看得清 楚,我現在就要告訴你們的事情,你們也不會太傷心。

  阿非,你和寶芬婚配,我看見很高興。不要忘

  記她在你母親臨終的那段日子,伺候你母親,可以說是在未嫁到姚家來,已經盡了兒媳 的孝道。我要

  送你們倆到英國去。寶芬,你的本分是照顧我兒子,我把他交給你了。我把兒子的命運 交給一位小姐照

  顧,也等於叫她照顧我們姚家的前途,還有比這項任務 隔卮 的嗎?我信得及你,很 安心。

  我告訴你們,我就要出外雲遊了。大家誰也不

  用掉眼淚。你母親的喪事一完,阿非和寶芬也出發往英國去之後,我就要離開你們。不 用傷心。世界

  上,沒有父母會跟兒子一輩子的。十年後,我若還活著,我會回來看你們。不要想法子 去找我,我會

  回來找你們。

  你們曾聽見有人離家去當隱士。世人對人生只

  有兩個態度:入世,出世。不要怕這兩個名詞。我和你母親和你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 多年,看著你

  們長大,美滿的結了婚。我們已經過得很快活,也盡了人生的本分。現在我可要鬆鬆心 了。不要以為

  我去修仙。我若給你們講些道理,也許你們不能懂。

  我要出外,是要尋求我真正的自己。尋求到自己就

  是得道,得道也就是尋求到自己。你們要知道「尋

  求到自己」就是「快樂」。我至今還沒有得道,不過我已經洞悟造物者之道,我還要進 一步求取更深的

  了悟。

  紅玉自己有了她獨特的瞭解。你們要想她的好

  處。阿非,記住,她的死是為了讓你快樂。除去至道,誰能注定事情會這樣演變呢?

  這時候兒,紅玉的母親和阿非都很難過。女人有人低聲啜泣。姚先生又接著說:

  阿非不在家時,莫愁木蘭兩個人要共同管理家

  裡的財產,當然還得舅爺幫忙。詳細辦法以後再說。

  他說完之後,馮舅爺問他:「你要到哪兒去呢?」

  「我不能告訴你。我知道你們會快樂,我也會快樂。」

  馮舅媽,現在是家裡最年長的女人,勸姚先生不要離開家,央求他跟大家還住在一起。 她說:「即使你要修道,在家也完全可以過輕鬆自在的日子啊。」

  姚先生說:「不行。辦不到。在家,思家。這些道理我沒法子對你說透。」

  木蘭和莫愁知道他父親那麼鎮靜清楚的說這件事,是再不能勸他改變主意的了。他似乎 計劃這件事有好幾年了。

  由於母親去世,父親離家入山修道,木蘭的生活至此告一段落。姚先生離開家,是在世 之日,而非死亡之時。這使母親的喪事更令人加倍難過,也使阿非夫婦離家往英國更是難分 難捨。阿非和寶芬三番兩次堅持延期啟程,好和父親一起多盤桓些日子。但是姚先生態度極 為堅決,又把他的哲學向他們講解,讓他們看得更遠一點兒,更透徹一點兒。

  姚先生已經立了遺囑。阿非是財產的繼承人,和體仁跟銀屏生的兒子博雅共同享有姚家 的財產。博雅在未成年時,珊瑚代表他,但是阿非是一家之長。阿非不在時,木蘭和莫愁共 同代表他,和馮舅爺共同管理姚家的財產。姚先生一離家,三個女兒每個人都得到現款一萬 元,她們可以支出來用,也可以存放在店舖裡,完全聽其自便。

  木蘭想起在杭州開個商店的主意,這件事姚先生也做了安排。木蘭須要拿出一部分自己 的首飾,在自己的古玩鋪裡變賣,賣後的現款大概接近兩萬塊,就用這些錢買父親杭州的一 家茶葉店。木蘭在杭州有了一家茶葉店,莫愁在蘇州也有一家商店,那是原來給她的一份嫁 妝。

  阿非啟程的前一天,和寶芬帶了一籃子酒,水果,鮮花兒,到紅玉的墳上去祭奠,墳在 玉泉山附近他們那別墅的後面。

  他們帶著甜妹去的。在環兒解釋之後,又告訴甜妹,阿非和寶芬的婚姻,是依照小姐的 遺言辦的,甜妹才對這新情勢容忍下去。有一天,她告訴阿非,倘若最後那天晚上紅玉不告 訴她阿非對紅玉是真愛,她會永遠不饒恕阿非的。那是晚秋的一天,三個人出了西直門,向 玉泉山而去。阿非和寶芬都穿著樸素,一看見紅玉的墳,阿非控制不住了,甜妹和寶芬,看 到阿非的悲痛,也和他一起哭起來。阿非跪在墳前,寶芬跪在阿非旁邊,甜妹在石碑前擺放 水果鮮花和酒壺,然後在他倆後面跪下。

  阿非把酒灑在地上,然後讀祭文,祭文是寶芬幫著他寫的。每句都是四個字:

  嗚呼!紅玉四妹。表兄阿非,來哭汝曰:

  童稚之年,汝來我家,羞澀淑靜,沉默無嘩。

  喜怒無常,青梅竹馬,同窗共硯,惠我無涯。

  少時歡樂,往事難追,同為孩稚,劉海齊眉。

  什剎觀水,見溺神摧,遽傳凶耗,汝溺秋水。

  汝我漸長,移住名園,春秋佳日,徘徊追歡。

  尋捉蟋蟀,同放紙鳶,情怡心曠,福樂無邊。

  冬夜燈下,笑語聲喧,汝談詩賦,故事連篇。

  馨香默禱,廝守終身,得蒙喻允,我幸何深。

  卿竟臥病,探視不勤,誤解滋甚,秋暮殺身。

  卿今已矣,愛我何多,恕我愚蒙,祝我福樂,我何能忘遺言碧血。

  四妹紅玉,汝其靜聽,阿非前來,喚汝芳名,來享酒果嗚呼芳靈!

  阿非精疲力竭,昏暈過去,站立不住,竟長伏於地上。寶芬和甜妹勸他節哀保重,扶他 站立起來。他渾身癱軟,寶芬叫他日落之前趕緊回家,以免在秋風蕭瑟裡著涼感冒。

  第二天,他夫婦啟程往英格蘭。寶芬的父母去送行。阿非向父親告別之時,喉中梗塞, 幾乎不能成聲。

  阿非走了之後,姚思安剃去了頭髮,換了一件粗布長袍,向哭泣的家人告別。不許家人 相送,說十年後再回來探望他們。於是拿了一根枴杖,走出家去,消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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