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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論中西辜老發奇論 悟籤文玉女溺荷池


  是暮春的一天,華太太帶來了一個美麗驚人的少女,到姚府來求做用人。她名字是寶 芬。問她父母住在何處,她猶豫了一下兒,說是住在西城,並沒說詳細地址。還是由於羞愧 難為情,還是另有原因,總之,她臉上有點兒神秘的表情。華太太說有一個在旗的朋友,把 寶芬介紹到她的古玩鋪。她說寶芬家庭很好,但是現在迫不得已,不得不出來做事。

  寶芬站在姚先生、阿非、姚家姐妹面前,長眼毛遮著眼睛。她穿的衣裳顯然是一個很講 究的旗人家庭的衣裳;像一般旗人家庭的小姐一樣,她梳著辮子,頭髮又厚又黑,垂在微有 點兒前曲的背上,她的旗袍不是舊式的那樣直桶子一樣,而是按新式剪裁的。腳上穿著軟底 黑緞兒鞋,輕鬆自然的站著,因為按照旗人的規矩,旗人的女兒是不裹腳的。她那種出色的 美麗,在場的人都覺得她求當一個女用人,實在奇怪。她確是似乎有點兒不對,因為美這種 權利總是賦予富貴之身的。這麼美而求用人之職,再加上對她自己身世的諱莫如深,使她加 倍的神秘難測。她似乎淑靜而知禮,風度可喜。她開口說話時,北京話自然優美,文雅高 尚,正像有高度文化教養的旗人一樣。莫愁低聲對珊瑚說:「我不敢帶這樣兒的丫鬟出去, 人家會把她看做女主人。不管做太太的什麼樣子,也會教她比下去的。」珊瑚情不自禁的伸 了伸舌頭。阿非瞪著眼看,好像上下牙粘上了漆,一動也不能動了。

  姚先生一看見她,不由得有幾分畏縮,覺得有點兒憂慮不安,彷彿寶芬是天降魔女,在 他的老年,前來誘惑。在珊瑚,莫愁,華太太,和這個旗人的女兒說話時,姚先生頭腦裡有 千百個念頭出現又消逝。他第一個想法是,除非僱用寶芬在客廳充當高級的女待,否則,做 別的事,實不相宜。但是怎麼安排她呢?放在哪個院子裡?伺候自己嗎?還是伺候和自己同 住的阿非?還是自己臥病的太太?還是莫愁?寶芬的父母為什麼不把她嫁出去?她當然可以 找個很好的丈夫。華太太又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華太太的陰謀詭計?即使寶芬是因家庭情勢 所迫,非出外找事不可,這種女人似乎會給男人招風險,她自己也勢不可免會陷入糾紛的。 她是作家在書上描寫的「天生尤物」,這種美人會使人傾家蕩產,會改變一個男人的命運 的。他又想到體仁。體仁若還活著,一定會沉迷於她的美色。自己活了六十多歲,從來還沒 見過像這個滿洲姑娘這麼出色的美人。他的頭腦又回想到自己跑野馬般的青年時期所遇見的 那些漂亮女子。只有一個能跟她比——是自己最為醉心迷戀想得到手,而沒能成功的。在他 這樣的年齡,居然又對年輕的女人感到興趣,自己也感到意外。

  寶芬站著和珊瑚低聲說話,但是話不多,偶爾皺一下眉頭,好像處一個新地位,覺得有 點兒不安。她唯一的缺點,就是雙肩向前微微低垂。但是在她身上,即使這是一點兒小毛 病,也似乎極其調和而美麗。

  華太太說:「在您這樣深宅大院,這麼大的花園裡,再多用幾個人,總是可以的。再說 她到哪兒做事,都會使哪兒生色,增幾分美麗。」

  姚先生心緒紛亂,新舊交集,沉思不已,竟沒怎麼聽到華太太說話。

  華太太又說:「我說,姚叔叔,哪兒有她都會生色不少的。」

  姚先生問:「為什麼她父母不把她嫁出去?」

  「在如今旗人裡,不容易找到個合適的人家兒。家裡情況又不怎麼好。不然也不會讓女 兒出來掙錢了。」

  姚先生說:「她當女用人太——太嬌貴了。我們不敢——

  不敢用。」姚先生竟把話說得結結巴巴的。

  華太太微微一笑說:「您說笑話兒。她若不特別出色,我能不嫌麻煩帶她跑到您貴府上 來嗎?您知道,我可不是開雇工介紹所的。我給您介紹了這座王府花園兒。我沒有什麼過錯 吧。現在又給您找到這位在旗的漂亮丫鬟。您真應當好好兒謝謝我才對。姚叔叔,誰像您有 這麼好運氣?至於您說她在您家當用人太嬌貴,這尤其毫無道理。她若在普通人家做事,那 才是有點兒不相配,她的父母也許還不肯答應。可是她父母聽說,我帶她到這座王府花園兒 來,他們好高興。說實在話,在清朝時,她當然會選進宮去的。」華太太又轉向寶芬說: 「你看,這兒像住在宮殿裡一樣。老爺和小姐人又這麼好。」

  姚先生現在要決定僱用這個旗人姑娘,比當初決定購買這座王府花園兒還費躊躇。一個 花園兒只是一個花園兒而已,一個美麗的小姐是會引起無限後果的女人哪。多少人間佳麗曾 經傾國傾城啊!

  但是姚家的女人都很喜愛寶芬,很願意僱用她,姚先生只好答應了。

  紅玉正躺在床上,聽見母親和莫愁說新來的旗人丫鬟那麼驚人的美麗,她要看看她。寶 芬進屋去,屈膝請安,這是旗人的禮貌。紅玉問她的父母,又問她會不會讀書寫字,甚至還 跟她開了個小玩笑。

  「像你這麼美的姑娘為什麼不結婚呢?為什麼出來做事?」寶芬用高雅悅耳的京話回答 說:「謝謝您誇獎,太不敢當。

  出來做事,也是沒法子。誰有小姐這樣好命啊?」

  寶芬出去之後,紅玉雖然覺得她比自己漂亮,但把心裡剎那間出現的一點嫉妒之感拋開 了。心想:「畢竟我是千金小姐,她只是個丫鬟。」她自己也不很清楚為什麼覺得阿非對她 自己的愛那麼可靠。

  姚先生若是懷疑華太太的用意,轉眼也就丟開了。他覺得最好讓寶芬伺候姚太太。幾乎 不可相信的是,寶芬立刻換上做事的衣裳,非常謙和卑順的去做事,盡力討好,唯恐得罪 人,別人吩咐做什麼,就去做什麼,穿著柔軟的平底兒鞋,在太太房間和廚房來回輕快的 跑。她真正是像僕人一樣做事。

  僱用了這個新丫鬟,大家覺得好興奮,珊瑚打電話告訴木蘭,木蘭那天下午帶著暗香過 來。她到母親屋裡去看。珊瑚向她介紹說:「這是我們家二小姐。」

  木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寶芬。」

  木蘭說:「你們旗人非常喜歡這個『寶』字兒。」寶芬回答說:「也不一定。寶玉、寶 釵,是漢人。現在是民國了。五族共和,也沒有什麼滿漢之分了。小姐,你說是不是?」

  木蘭大驚。寶芬不但說文言,如「五族共和」,而且還提到《紅樓夢》裡的人名兒。

  「你看過《紅樓夢》?」

  寶芬微微一笑說:「《紅樓夢》誰沒看過?您現在這個花園子,不就和在《紅樓夢》大 觀園裡一樣嗎?不是跟演《紅樓夢》一樣嗎?」但是,她忽然停住。然後又說:「小姐,您 原諒我失禮。」寶芬不知道為什麼她一見木蘭,就敢像對地位平等的人一樣說話。

  「那麼你能讀書寫字了?」

  「略識之無而已。別的不敢說。」木蘭覺得寶芬是存心謙虛,她既會用「略識之無」, 她讀的書就不少了。寶芬繼續說:「您知道,在過去,我們旗人不必忙著做事,年輕的男人 都是騎馬射箭放鷹。女人就磕瓜子,玩牌兒,閒說話兒。在旗的小姐即使不學讀書寫字,也 從聽戲和說不完的閒談裡學到不少。閒談既久,博聞多識,就像學者宿儒一樣了。」

  木蘭簡直受了迷惑,心想,除去曼娘之外,她再沒有碰到一個像寶芬那麼令人心醉的小 姐,而且她比曼娘更富有才藝。不過她覺得自己如墮入五里霧中,莫明究竟,她想事情確是 蹊蹺,無法相信。

  後來,她又多次和寶芬說話,發現寶芬也通經典,也會詩詞。她想到弟弟阿非。忽然她 想起紅玉在西湖月下老人祠抽的那句籤文:

    芬芳香過總成空

  她名字叫「寶芬」!

  木蘭來了好幾次,和寶芬說話。寶芬顯然以前是生活在旗人的上等社會。木蘭很喜歡聽 她談論旗人的家庭生活。寶芬常常在暢談之時,忽然住口不言,這更使人覺得神秘難測。

  木蘭那麼喜愛和寶芬在一起,一天她去對父親說暗香生病,暫時需要人過去幫著做事, 問是否可以把寶芬借去幾天。雖然寶芬喜歡木蘭,可是她似乎不願意去。但是既然要她去, 她只好過去。

  這時候兒有蹊蹺的事情出現了。前幾天阿非已經常去看母親,比以前去得勤。現在寶芬 在木蘭那邊兒幫忙,阿非又常去看木蘭。木蘭感覺到了危險,就明白告訴阿非不要和新來的 丫鬟太要好。

  她對弟弟說:「你要知道,你現在等於和四妹定婚了。」

  阿非自己辯護說:「我喜愛寶芬正和你喜愛她一樣。」

  木蘭勸他說:「可是你是男的呀。」

  暗香病好一點兒之後,木蘭還要留寶芬,但是寶芬說:「謝謝您對我這麼厚待。但是我 不能再在您這兒做事了。其實我心裡但願伺候您一輩子呢。」

  「為什麼不能呢?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啊。」

  「不行。」

  寶芬的這種態度,木蘭百思莫解。難道她和阿非有了感情?

  木蘭說:「你知道,我弟弟和他表妹已經訂了婚。」

  寶芬一聽,立即明白了木蘭的意思,臉上立刻很鄭重的說:「少奶奶,您弄錯了。我在 這兒是做用人。我並不存心巴結什麼貴人。」

  「那麼為什麼你不肯和我在一起呢?」

  寶芬只是簡單的回答說:「我不能。」木蘭實在不能懂。

  所以,過了幾天,寶芬就又回到姚太太院子裡去,木蘭送她回去的。木蘭把她留在母親 屋裡之後,就到莫愁院子裡,莫愁的院子正在母親院子的右邊兒。木蘭把寶芬堅持要回來這 種不可解的情形,告訴了莫愁,並且又把她看出來阿非對這新丫鬟的用心,也告訴了她。

  木蘭又說:「這邊兒你看有什麼異乎尋常的情形沒有?」莫愁說:「沒有什麼特別的。 也許是阿非比往常更多去看母親。這也是自然的。哪個男孩子不喜歡看漂亮小姐?不過寶芬 人很正派,對阿非不肯接近。她不是下賤女人。」

  「紅玉怎麼樣?」

  「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阿非也去看她。你知道,在他們這種年齡最麻煩。若是紅玉 屋裡沒有別的人,他還不能進去。」

  木蘭說:「你覺得他們倆也該訂婚了吧?一訂婚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紅玉也比較安 心。咱們得跟爸爸去說。」

  於是姐妹倆到紅玉院裡去。近來紅玉比以前更消瘦。過去圓圓的小臉蛋兒,現在看著細 長了。手腕子上的骨頭和手指頭節兒,都在白白的肉皮兒之下看得很清楚。木蘭很擔心,但 是沒說什麼,生怕惹起紅玉的自憐之心。

  紅玉的丫鬟甜妹,扶著她坐起來,把枕頭安放好。紅玉說:「二姐,你來看我,真好。 你要多來幾次,不然,你沒有多少次好看我了。」她說著眼裡含滿了淚,拿塊手絹兒擦了 擦。木蘭說:「你亂說。剛才我還跟三姐說要吃你的喜酒呢。」「我的身子若不爭氣,那又 有什麼用?新郎看見新房裡都是些藥瓶子藥罐子,那又有什麼樂趣兒?」

  木蘭說:「你需要一個人伺候你,打掃臥室的地呀。」紅玉微笑說:「二姐,人家生 病,你還拿人家取笑兒。」往常她還會加上一句:「等我好了,再跟你算帳。」但是現在, 她不說這話了。

  在紅玉心裡,她很感激木蘭,覺得木蘭最瞭解她,因為木蘭瞭解愛情的真義,在往杭州 的旅途中,她曾經聽木蘭說過。

  桌子上花瓶旁邊兒,有幾張紙,上頭寫著娟秀的蠅頭小楷。木蘭的眼光一看到,紅玉趕 緊去拿回來。

  她大聲說:「不要看。」

  但是紅玉夠不著,木蘭早搶到手。木蘭把弄得折皺的紙拿在背後,問她:「上面寫的什 麼?」

  紅玉回答說:「只是兩首詩。你若看,我可生氣了。」

  「我看你的詩進步了沒有?」

  甜妹說:「小姐昨天晚上在燈下寫的。我勸小姐不要費精神。小姐不聽。」

  木蘭不勝好奇,對紅玉說:「讓我看看。你我倆人之間還有什麼說的。」於是開始看。 紅玉憋氣又羞愧,轉過臉兒去。

  莫愁也立在那兒看。

  紙上是兩首詩。第一首是有感於她自己的掉頭髮,第二首是普通的題目《閨怨》,意思 指的是杭州之遊。

  木蘭說:「寫得很好。」

  莫愁說:「妹妹,我告訴你,最好不要寫詩。對你的身體不好。可是你偏偏不聽我的 話。」

  紅玉說:「這不是詩。我只覺得我心裡有話要說,非說出來不可。沒有人和我說話,一 個人好寂寞,就對著紙說說而已。」

  莫愁說:「你若不動筆寫,你就不會想寫詩。詩是表現情感的,你越想表現,你的情感 就越多。」

  木蘭說:「莫愁說得對。我們若生在古代,我做大姐的,就應當打你。現在時代完全不 同了。我自己也許還要寫呢。但是治療寫『閨怨』這類毛病,就是趕緊嫁人。那時候兒,你 再寫,寫的也就不同了。」

  紅玉的臉羞紅得像桃花一樣,她自己辯解說:「我本意並不真想寫詩,不論閨怨不閨 怨。我只是看見枕頭上有我落下的頭髮,就開始寫了幾行,不知不覺筆就寫下去,我自己都 忘了幹什麼呢?我得向二姐三姐告饒兒。」

  紅玉說話的腔調兒裡,有一點兒與以前不同之處。還是病的緣故呢?還是愛情,使她更 溫柔,減少了平常的剛強好勝呢?還是因為在這種心事上,她覺得更需要依靠木蘭呢?出來 之後,木蘭對莫愁說:「你注意到她有了點兒變化嗎?平常辯論什麼,她堅持非她勝不可。 現在她大不相同了。」

  莫愁說:「我也看出來了。」

  他倆聽見甜妹輕輕叫她們:「小姐,我有話跟您說。」

  木蘭莫愁立刻站住,很焦急的問:「甜妹,什麼事?」甜妹說:「是這麼回事。我因為 不分晝夜伺候我們小姐,我比別人更瞭解她。她覺睡不好,又吃東西沒口胃。二少爺近來過 來看她的時候兒越來越少,因為兩個人都長大了。那一天二少爺來的時候兒,小姐微微的責 怪他。您知道,我們小姐若說有毛病,就是她的嘴。她說什麼『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 濁』。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必然和新來的旗人丫鬟有關係。阿非滿臉通紅,走了,非 常煩惱的樣子。小姐的母親當時也在,但是那也沒有什麼關係……可是她哭了好久好久,我 遞給她大概有五、六條手絹兒。那天晚上她什麼都沒吃就睡了,我勸也沒用。您知道她的脾 氣……對了,我要說的是,您兩位小姐應當告訴你們的弟弟,她在病中,應當對她多加體 諒……不然,她會越病越重……一頓飯她只吃半小碗兒——她把飯動一下兒,就說夠了,就 說吃好了……求您救一救我們小姐。」

  甜妹的眼睛濕濕的,莫愁告訴她好好兒回去,跟她說:「靜悄悄的告訴你們小姐,就說 我們倆就跟我爸爸說辦訂婚的事。」

  姐妹倆在自省堂看到父親,木蘭向父親提到阿非訂婚的事。

  木蘭說:「四妹病情不怎麼好,您知道。現在他們該訂婚了。」

  姚老先生默不作聲,好像心裡盤算事情,眼睛在出神。兩個女兒都看了看父親,不敢再 開口。過了一會兒,姚老先生說:「你們還有沖喜的想法?曼娘那一次也不靈驗,能有什麼 用?等她好點兒再說吧。」

  木蘭說:「若是一訂婚,紅玉妹妹的病也許會見好。」姚老先生說:「最好等一等。等 她好一點兒,再訂婚也不遲。」姚先生好像心中別有所思。

  兩個女兒茫然不解。往回走的時候兒,倆人商定給紅玉一個明確的希望。所以木蘭走了 之後,莫愁回到自己的院子裡,她派人把甜妹找到跟她說:

  「雖然說著令人有點兒難為情,你是她的丫鬟,你可以好像若不經意的叫你們小姐知 道,說老爺已經答應,一等她病好一點兒,就正式訂婚。還告訴小姐,說我弟弟已經長大成 人,她躺在床上,去看她也不怎麼方便。告訴她,我弟弟若不常去看她,她要安心,不要錯 想。」

  莫愁常常跟紅玉說阿非問候她,紅玉的胃口漸漸開了。這是夏天,有人謠傳在秋天紅玉 就要訂婚了。紅玉相信是真的。

  寶芬是個很好的丫鬟。除去回家看父母之外,很少離開姚太太。她看姚太太的神氣,已 經能知道姚太太的意思,猜她的心事。所以姚太太非常高興她伺候,並且很喜愛她。阿非常 常到母親屋裡去,因為母親不能說話,少爺和丫鬟時常交談,母親在一旁看著,很滿意,好 像她很願聽他們倆說話。阿非起身要走時,母親往往做個姿勢,要他再多坐一會兒。阿非, 也有點兒像他哥哥,對年輕的美女極其慇勤。他常自願幫寶芬做事情,比如擦擦茶杯、茶托 兒,跑去找火柴等事。甜妹有一次發現阿非和寶芬一起笑,搶一盤子茶碗,她沒和別人說。

  到秋天,紅玉恢復了不少,可以到花園兒去走一段兒路。一天晚飯之後,她漫步經過池 塘,往自省堂去看阿非在做什麼事。只見姚老先生一個人兒在裡面。她問候之後又走出來, 獨自一個人兒徘徊,心中非常失望。

  她在高樹之下信步而行,忽然看見阿非在遠處,站在忠敏堂的西北角兒,在看什麼東 西。她正在遠望時,阿非走到忠敏堂角兒後不見了。

  這惹起了紅玉的好奇,她在樹蔭下的小徑上走去,繞過北牆角兒。這兒是砌有方磚的庭 院,裡面陳列著盆栽的花木,在約一百步之外,有一個花木暖室,好多空花盆兒堆在前面。 寶芬站在那兒,和阿非很激動的說話。旁邊兒更無別人。紅玉藏在矮樹叢後,看見寶芬想 走,但是阿非要攔住她。然後寶芬站住,阿非就一個人走開了。紅玉向後退回,覺得若有人 看見她偷窺他倆,實在覺得太羞愧,若跟他們倆碰見,也覺得太丟臉。路在牆角兒往西北分 岔,通到友耕亭的後面,她在這條路上踉踉蹌蹌往前走。眼淚使她看不清道路,跌倒幾次。 她在亭子下面坐了一會兒,才看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心想她若經過自省堂回去,她的眼 睛腫腫的,會有人看見,她也會碰見阿非,她於是等了一會兒,才舉步折回原路,從樹木之 下的小徑上,走回自己的庭院。

  現在阿非已經看見寶芬獨自在暖室前走。他仔細望去,見寶芬的動作極不可解。她完全 孤零零一個人,對旁邊兒的花草一眼也不看,只是邁著大小一定的步伐,在暖室前的一個中 心點,往返步行。她走四、五步,然後停下來,一個手指頭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低著頭仔細 看那地面,顯然是心中思索事情,同時自言自語,然後又走到原來的地點。在她往返步行之 時,似乎是在測量自己的腳步。阿非看得全神貫注,他在院子的邊兒上走過去,直到離她很 近,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寶芬抬頭一看,嚇了一跳,看見阿非站在她大概三十步之外,勉強 微笑了一下兒。阿非走過去說:「我嚇著你了吧?你在這兒幹什麼?」

  寶芬說:「看花兒呢。」

  「但是這兒沒有花兒啊。花兒都在暖室裡頭呢。你剛才並沒有看花兒。」

  「你怎麼知道?」

  「我在遠處望著你來著。」

  寶芬知道剛才有人看到她,便說:「我剛才找一個簪子。」隨後又趕快補了一句:「你 一個人兒到這兒來幹什麼?我伺候了你母親一整天之後,到這兒來隨便走走。」

  阿非說:「我也是閒著走走。為什麼一個簪子丟了,還這麼費事找?要不要我幫你找?」

  寶芬說:「沒關係。」說著邁步要走,阿非想攔住她。他說:「寶芬,我一直沒有機會 和你單獨在一塊兒。妹妹,我……」

  寶芬瞪了他一眼說:「放尊重點兒,人若看見,會亂說話。」阿非堅持不放她,她說: 「去,不要管我。讓我一個人兒在這兒。我感激不盡。」

  阿非乖乖兒的走開,兩個人不知道已經有人看見他們。

  阿非回到屋裡之後,他父親說紅玉來看過他。

  父親說:「你可以去看看她。」

  阿非走到紅玉的院子,紅玉不肯見他。甜妹出來,告訴他,說她們小姐太累了,別打擾 她。

  阿非說:「告訴她,我聽說她去看我,我立刻就來了。」

  阿非走回去,心裡非常難過,不明白為什麼遭兩個小姐的拒絕,一個是他心愛的,一個 是他仰慕的。

  他心裡在思索:「世界上為什麼要有女孩子?女孩子是最無法瞭解的。」他父親看出來 他臉上的沮喪失望,但是沒說什麼。

  阿非沒把在暖室前面看見寶芬的事告訴別人,一則是他並不懷疑寶芬在那兒有什麼秘 密,二則是他不能告訴別人他和寶芬曾經單獨見過面兒。他只盼望寶芬會再出來,能在原來 那個地方兒再碰見。

  第二天,甜妹來見莫愁說:「三小姐,您應當過去和她好好兒談一談。昨兒晚上她晚飯 後去散步,回來的時候兒,眼睛腫腫的。過了一會兒,少爺去看她,她不肯見。我問她出了 什麼事,她不理我。他倆一定又拌嘴了,因為她在床上躺了半點鐘,她讓我打開抽屜,把她 的詩稿兒拿出來,然後叫我去拿銅臉盆,她把那詩稿兒扔在臉盆裡,點了根火柴燒了。然後 大哭起來,轉過頭去。三小姐,我跟她怎麼說話呢?看見她,我就傷心。今天早晨她起得 早,起來就咳嗽。我細看那痰裡,有一塊鮮血。我去叫她母親,她母親和她父親一齊過來, 去抓了一劑藥。可是藥有什麼用處呢?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不能告訴她父母。都是二少爺! 年輕的男人那麼不可靠……我恨他!」

  她這麼氣沖沖的說完之後,莫愁說:「你也莫名其妙。你並不知道昨兒晚上是不是和阿 非有關係。」

  「小姐,請您別見怪。您知道,我說的話一點兒也不錯。

  都是那個旗人姑娘!」

  莫愁問她:「你對你們小姐這麼忠心耿耿,我很敬佩。可是咱們怎麼辦呢?」

  「這種事我只能向您姐妹說。您能不能跟老爺說趕緊辦了訂婚這件事?」

  紅玉吐血這個消息驚動了全家。都過去看她,甚至姚太太在寶芬攙扶之下,也過去了一 趟。大家的眼睛都看阿非和紅玉。但是甜妹站在紅玉的床側,把眼睛惡狠狠的瞪著寶芬和阿 非。在長輩面前,阿非不能向紅玉充分表示情意,他沒說多少話。

  紅玉謝謝大家的關心,尤其驚動姚太太,實在於心不安。紅玉的父母也向姚太太道謝, 請她回去。他們正要走的時候兒,甜妹說出了驚人的話:

  「老爺,太太,謝謝您來……」

  她還要說別的話,但喉頭梗塞,兩眼閃亮,大哭起來。她一邊兒哭,一邊兒說秋天已 至,然後停住,套用了一句諺語說:「家財萬貫,不如諸事遂心。」

  姚老先生聽了這個丫鬟的傷心話,感動至深,這比他兩個女兒動人的懇求含義更深。往 外走的時候兒,姚先生說:

  「我一定讓你們都諸事遂心。」

  甜妹破涕為笑,把大家送到門口兒。

  三天之後,花園兒裡又有一次集會。巴固約了一位美國小姐名叫董娜秀的,來看看中國 的庭園,並見一見他的朋友辜鴻銘先生。董娜秀是專學庭園設計的,對繪畫也略有功夫。她 是在環遊世界的途程中,經過北京,決定停留下來,在北京城已經住了一年有餘。她曾租了 一所很大的中國住宅,房子多得她住不了,有一個中國廚子,一個華文教師,已經結交了些 中國知識分子做朋友。在家她有時候兒甚至穿中國衣裳。北京的生活和北京的藝術家,實在 使她迷戀。大部分北京的外國人,不同於上海的外國人,董娜秀也是如此,就是說,她非常 聰明,有高度的文化教養,因為北京自然會吸引藝術家,就猶如上海之自然吸引追逐財富的 人一樣。有一天,董娜秀在木蘭和蓀亞的古玩鋪裡,見過他們夫婦,木蘭答應邀她到家來。 自然,她也迷戀巴固。巴固說一口的漂亮英文。在北京的人都認得巴固,因為什麼地方也有 巴固的足跡。木蘭只能說一點兒英文的句子,而董娜秀也只能說一點兒中國話。巴固引薦她 時,木蘭曾笑她的名字,董娜秀很喜歡木蘭的輕鬆自然,不拘俗禮。

  有一個人,雖然董娜秀在北京已經一年多,但是沒能遇見過,那就是老哲學家辜鴻銘先 生。關於辜鴻銘先生,北京的外國人時常提起,所以董娜秀請求巴固給她安排個機會,兩人 好能相見。一般而論,辜鴻銘恨年輕人,他認為年輕人身上已然失去了中國固有的溫文有禮 的風度。可是,另一方面,他會把尋常的年輕人讓進他的屋子裡,只要他們是保守而以身為 中國人為榮,他就施以教訓,只要他們肯聽,他就說起話來,沒完沒結。巴固請求他光臨那 個集會,由於兩個理由,他才首肯。第一,因為有「四嬋娟」在座,其中還有個處女寡婦曼 娘,而曼娘真不愧古典美人兒,就像從中國古代小說上的插圖裡走下來的一樣。辜鴻銘喜歡 美女,他之如此,並不以為是什麼可恥之事。巴固像他平常作詩那樣大聲疾呼,把曼娘胡亂 讚美了一番,所以辜鴻銘之來是以得睹此古典美人為榮的。巴固已經給木蘭打電話,要她擔 保曼娘一定要到場,木蘭答應了。第二,巴固告訴辜鴻銘,說姚家幾個姐妹都是反對新派 的,而且紅玉能夠寫明朝傳奇式的散曲。

  關於木蘭和莫愁,巴固以他高度詩般的風格告訴了辜鴻銘先生。他說:「木蘭的眼睛長 長的,莫愁的眼睛圓圓的。木蘭的活潑如一條小溪,莫愁的安靜如一池秋水。木蘭如烈酒, 莫愁似果露。木蘭動人如秋天的林木,莫愁的爽快如夏日的清晨。木蘭的心靈常翱翔於雲 表,莫愁的心靈靜穆堅強如春日的大地。」

  紅玉決定無論冒什麼危險,也要參加這次集會,因為她要見那個美國小姐和哲學家辜鴻 銘先生。先一天她歇了一整天,又歇了一個早晨,中午吃了一頓清淡的午飯,又小睡了一會 兒。她起來穿衣裳時,覺得興奮愉快。梳頭擦口紅時,說說笑笑,真是平常少有,甜妹看 了,非常安心。

  紅玉說:「我覺得很好。一位很有名的哲學家要來。我想見他好久了。那位美國小姐也 要來。我從來沒有覺得像今天精神這麼好!」

  木蘭、曼娘、蓀亞三個人去看紅玉,待了一小會兒,看到她精神那麼好,真是出乎意 料。她化妝化得那麼好,除去兩頰有點兒血色不夠鮮艷外,簡直誰也看不出來她有病。

  他們聽說巴固和素丹陪著辜鴻銘先生來到了,都到外面洄水榭上去喝茶。美國小姐董娜 秀,已經學到東方人的悠閒輕鬆,所以還沒有光臨。姚思安先生,珊瑚,阿非,經亞,暗 香,還有別人都在那兒,只有桂姐不在。因為照顧曾先生的操勞,她臉上增加了一點兒皺 紋,也減少了一點青春的活潑,她女兒麗蓮,也不肯來。

  曼娘鬆散梳著頭髮,袖子比較寬大,自然顯得老式,但是顯得異常富有青春氣息,而老 式的衣裳使她更為動人。她從來沒聽說過辜鴻銘,完全是由於木蘭的面子,她才肯來的,當 然木蘭是花言巧語的哄了哄她。輪到介紹她時,她伸出手拜了拜,臉上顯得羞紅,就完全像 在清朝時一樣。

  巴固說:「這是曾先生的大兒媳婦,木蘭的妯娌。」

  雖然辜鴻銘擁護中國固有的文化,包括女人應當深居閨房,包括裹小腳兒,但是他和年 輕的女人卻隨意暢談,相信他有此等權利。第一,他是男人,第二,是老人。曼娘向他問 好,他看著曼娘微笑。

  他問曼娘:「你多大年紀?」

  曼娘臉上羞紅,拉著她兒子的手,好像藉以自衛一樣。露出珍珠一般的牙齒,微微一笑 說:「我是狗年生的。」她於是退到一群年輕女人那邊,好像一隻穴熊閃著晶亮的眼睛向外 看,覺得這個留辮子的老頭兒真有趣。這個老人之像一個古物,正如她自己一樣。

  辜鴻銘說:「你二十歲?怎麼會?」

  曼娘微笑說:「還大一輪,托您福,是三十二。」木蘭說:「那是她兒子,已經十五 了。」阿瑄近前向老人深深鞠躬。

  辜鴻銘說:「怎麼能信!不過我相信你的話。現代的女人再沒有這樣迷人的氣質了。你 們知道她的駐顏妙術為何?那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深居閨房,並且裹腳的緣故。你們 年輕女士若是出門兒,再加上打網球兒,像現代的女學生,三十歲就老了。」

  人人聽了都大笑起來,年輕人說:「請您多講一點兒吧。」阿非和紅玉坐在一塊兒,在 老人接著談笑詼諧,大家聽著十分有趣時,他們倆彼此相視而笑。不過老人所說也不全是詼 諧之詞,他所說的話裡,也有當視為教訓的。

  辜鴻銘先生,只要有人愛聽他說話,他就很高興,而且談笑越發精彩。木蘭想起來他在 戲院裡,當眾站起來打趣西洋女人的衣裳那件事。自己頗想說點兒擁護婦女解放的話,但是 由於尊重辜先生的高年,話又嚥了回去。他雖然是廈門人,他的京話卻幾乎沒有一點兒廈門 話的口音,不愧是語言學名家。為納妾發出了盡人皆知的名言的,就是他。他說,你曾經看 見一個茶壺有四個茶碗,可是你見過一個茶碗有四個茶壺嗎?不過現在他並沒談納妾這件 事。他正談的是纏足的生理方面和道德方面的益處。他說的是纏足會增加女人的嫵媚,改善 女人的身段兒,使女人成為淑靜節制的象徵。辜鴻銘說:「我以為使女人看來高貴文雅的, 是皮肉細緻——這種自然的高尚要從舉止的優美得來。並且只要少在大庭廣眾間出頭露面, 你也能獲得精神上自然的高尚。女人一旦不裹腳,把蒲扇般的大腳各處踩,她就失去了女性 生理和道德的特質了。外國女人束腰,好顯出上身的曲線,但是有害於消化。裹小腳兒有什 麼害處呢?什麼害處也沒有。與生理上主要的功能一點兒也沒有妨礙。我問你們,你們還是 願腿部受槍傷呢?還是肚子上面受傷呢?而且裹腳之後,站著多麼挺直呀!你們見過裹了腳 的女人走起來不是挺直而尊嚴嗎?外國女人束腰,使臀部挺出來,但是不自然。可是裹了 腳,由於姿態上受影響,自然而然的使臀部發育,因為運動的中心後移到自腳到臀部一帶, 而血液自然去輸送營養。」

  那些年輕女人,尤其是曼娘為甚,幾乎都要羞死了。可是,紅玉聚精會神聽著,非常著 迷。

  辜老先生又繼續說:「我是不是譭謗諸位呢?天津、上海洋行櫥窗裡擺的束腰和奶罩 兒,那才是挖苦女人,譭謗女人呢。在這所謂西洋文明的勢力之下,女人的秘密已經揭露無 余了,女人的身體已完全被商人利用了,從頭到腳底。我告訴你們,改造你們的腳,切莫改 造你們的肚子,肚子是生產的要地,經不起糟踏。」

  現在美國小姐董娜秀到了。使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她今天穿了一身中國衣裳,暗香吃吃而 笑,後來木蘭告訴她那算失禮,她才停止。在她走近之前,巴固跟大家說董娜秀小姐多麼漂 亮聰明。在中國的眼光看來,她的身段兒若再小一點兒,就十全十美了。但是按西洋的標準 看,她不能算高。穿著中國衣裳來見這位中國學者,足見她是極具深思,特表敬意的。

  姚先生站起來和她握手,她就向姚先生伸出手來,然後走到辜先生跟前。

  董娜秀用有英文腔調兒的中國話向辜先生說:「久仰。」平仄的聲音差不多算對了。

  辜先生用英文對她說:「你也說中國話?幸會,幸會。」董娜秀說:「只能說一點 兒。」她轉過身子去,因為認識木蘭,巴固,素丹,就和他們握手。在中國人群裡,不論她 做什麼,她的動作都嫌快了一點兒,當然也因為她是外國人,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巴固告訴木蘭把她介紹給別人,木蘭跟她說中國話。介紹到紅玉時,木蘭說紅玉是她表妹, 又插進兩個英文字「most clever」,自己也笑自己的英文。

  木蘭叫巴固,對他說:「關於紅玉,你告訴她吧。」

  巴固過去說:「她就是寫詩寫戲劇的小姐。」

  董娜秀說:「噢,我聽巴固說的就是您這位小姐呀!」她於是靠近紅玉坐下,紅玉聽得 懂英文,但是自己只說幾個單字而已。那位美國小姐不住看曼娘,覺得她好像自己在中國畫 上看到的仕女。

  董娜秀用英文向辜老先生說:「不要讓我打斷了您和諸位的談話。用中國話說吧。我聽 聽也可以多學一點兒。」辜老先生說:「我們剛才正說裹小腳兒在生理上,在道德上的好 處。」

  董娜秀說:「多麼有趣呀!」

  「不過你大概是不喜歡。」

  「辜先生,我無須跟您一致。不過您說什麼我都愛聽。」

  這時候兒,素丹跟木蘭低聲說了點兒什麼,木蘭又低聲向蓀亞說。蓀亞就高聲向大家 說:「我有重要消息向大家宣佈。

  咱們的朋友巴固和素丹就快結婚了!」

  這個消息立刻使全屋熱鬧起來,大家都向新訂婚的這一對道喜。素丹向來沒有像今天這 麼快樂過。她過去經過的那一段生活,只留給她淒涼厭倦的模樣,而這種模樣卻增添了她幾 分嫵媚。她過去都習於有氣無力的說話,聲音含糊而微弱,但現在卻活潑愉快,像回到了學 生時代。她的頭髮前面留著劉海兒,每逢笑時都有少女的神態,而且她的眼睛裡也有一股水 汪汪兒的奇妙光亮。她像孩子般那麼任性,雖然她過去結過婚,今天來不是穿的裙子,而是 穿的褲子,肩膀上披了一塊紫紗圍巾。圍巾是北京女人上街常常圍的,有風沙的日子坐在洋 車上,常用圍巾遮著臉。

  因為天漸漸熱起來,今天吃晚飯就要早一點兒,飯後仍然可以在花園兒裡徘徊遊玩。美 國小姐對這花園兒之美,真是十分迷戀。巴固出主意說吃晚飯之前可以在園內走走。董娜秀 請紅玉一齊去,於是阿非和素丹都一齊去了。

  過了一會兒,紅玉說她得歇一歇兒,阿非就跟她一齊停住,別人接著向前走去。他倆走 到暗香齋南邊兒的梅園,已經離紅玉的住處很近。那兒有很精巧的假山,假山的南邊兒是一 座小橋,橋下是一片池塘。紅玉在小橋上徘徊,觀賞水中墨黑和赤金色的金魚,在水裡悠然 游泳。

  現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阿非說:「妹妹,那天晚上我去看你,你為什麼不肯讓我進 去?」

  紅玉向他望了一眼,只說:「冤家!」停了一下兒,她又說:「你自己心裡明白。」

  「說實話,當時我不明白,現在也還不明白。」

  阿非心想也許她看見他和寶芬在一起了。他想要告訴紅玉他看寶芬在那兒做什麼,但心 想恐怕有點兒不相宜。最後,他想應當告訴紅玉為什麼紅玉去看他時,他不在屋裡。

  他開口先說:「妹妹,讓我解說……」

  紅玉一句話堵住他的嘴:「不用解說。」

  阿非懇求她,聲音非常溫柔:「妹妹,你知道過不久咱們就要訂婚了,不要再爭吵。」

  紅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阿非面前,她總是要把話說得那麼惹人生氣,其實心裡並 沒有那麼凶狠,結果自己一回房中,想起他來,又深悔不應該。這也就是男人頭腦比較簡單 的緣故,也許是女人有一種要制服自己所愛的男人的天性,也許只是女人要考驗一下兒她對 男人是不是真控制得住。所以現在紅玉只是說:「你去找她們吧。我要進去歇一會兒。」

  「你來吃晚飯?」

  「我來。」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能去。」

  阿非站著,一直看著紅玉進了側門兒,消失了蹤影,自己很淒涼的走回去。

  紅玉一到屋裡,又後悔剛才自己太冷酷無情。

  紅玉回去時,大家已經往忠敏堂去了。她正要轉回,聽見阿非的聲音,也看見環兒的頭 在忠敏堂內,然後又聽見美國小姐的聲音。

  她正往裡走,在台階兒上,聽見阿非說訂婚的事。她就躲在假山後偷聽。阿非剛才是說 巴固要和素丹結婚,是因為不忍心教素丹做賣煤球兒的生意,但是說話的聲音低,她只能聽 見說話的斷片。

  她聽見阿非說:「男人就是那個樣子。為自己心愛的小姐怎麼樣都可以。我也是那樣 兒。」

  環兒說:「我聽說她有個癆病根兒。」

  美國小姐問:「癆病是什麼?」

  阿非很嚴肅的說:「就是tuberculosis。」

  「那麼你還娶她嗎?」

  「我當然還要娶她。男人就是那樣兒……由於憐香惜玉……寧願伺候她一輩子……她好 美,就是任性。」

  紅玉一心只惦記著自己的心事,竟沒有聽出來那段話是指的素丹。她能聽到自己心砰砰 的跳,羞愧、自責、愛憐、惋惜、自尊、犧牲——一切想法亂做一團,眼花繚亂,暈眩不 定。那一群站起來走開時,紅玉看見他們出來,趕緊自己藏起來,兩腿打顫,不知不覺中抓 住一塊伸出的石頭,才站穩沒跌倒。

  他們走去之後,她才搖搖擺擺走到洄水榭去,癱軟在椅子上,她的兩頰一會兒氣得蒼 白,一會兒羞得通紅。她的自尊受到了破壞,她的愛情受到了創傷。他愛她,可是……真 正……他那麼說了……可是他會娶了她,由於憐香惜玉而伺候她一輩子……他愛寶芬 不……?她該怎麼辦才好呢?

  她覺得應當去吃飯才對,一定要見阿非。

  她到時,別人都已坐好,正在等著她。她笑了一聲,看著阿非說:「阿非,我一直想找 到你,我以為丟了你了。」

  她的兩頰鮮艷嬌紅,眼睛閃亮,阿非很高興,因為紅玉顯然是饒恕了他。

  宴席上今天有酒。一道菜一道菜端上來,紅玉卻眼睛一直盯著阿非。辜鴻銘先生一直在 談論愛和淑靜高雅。他的話裡有一點,就是小姐若去物色男人則不道德,而且是傷風敗俗。 現代小姐再不能講求淑靜高雅,因為一淑靜高雅,就永遠找不到丈夫了。男人選妻,也只從 敢向男人賣弄嬌媚的小姐群中去尋求。賢淑的小姐不肯出去自己物色男人,她覺得那會羞死 的。

  紅玉只是聽,自己的思想斷續紛紜,無法把話聽得清楚,但是似乎辜鴻銘先生正是談論 她,正是當眾指責她。她忽然大聲說:「阿非,你心裡想什麼呢?」她看著阿非微笑。又 說:「來,我喝這杯,祝你幸福如意!」

  阿非舉起杯來喝下去時,姐妹幾個人彼此望了望。

  莫愁說:「你有病啊。」

  紅玉說:「我很好。」接著咳嗽了幾聲,喘不過氣來。一咳嗽,酒也吐出來,酒中帶血。

  木蘭立刻起來,堅持她非立刻回去休息不可。

  紅玉說:「我什麼時候兒這麼快樂過?你為什麼非要我走呢?」

  但是她們讓她站起來。莫愁和木蘭立起來去扶她。紅玉轉向阿非說:「你來不來?」阿 非一躍而起。每個人都想不通為什麼紅玉突然這個樣子,因為她並沒有喝多少酒。到了她自 己的院子之後,紅玉說:「三姐,您可以回去。

  二姐也回去。我要和阿非說話。」

  木蘭對阿非說:「你和她吵架了沒有?」

  紅玉立刻回答說:「沒有,我們很好。我只是有話跟他說。」

  木蘭低聲告訴阿非要特別小心,並且說她們會在路上等他。

  這一連串的事情,阿非實在無法瞭解。剛一剩下他們倆,紅玉就說:「我要你把心裡的 事完全告訴我。」

  這話說得非常突然,阿非一時躊躇狐疑,莫明究竟。他在暗中仔細望紅玉的臉,把她拉 緊到懷裡說:「妹妹,當然你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早就交給你了。」

  紅玉說:「我就要知道這個。」

  阿非說:「咱們不久就要訂婚了。」

  「是啊。」

  他倆走進她屋裡去,手拉著手。阿非說:「你躺下。叫甜妹來。你今天晚上有點兒怪。」

  「不,一點兒也不怪。我只是愛你。從來沒有這麼愛過你。」

  阿非靠近過去,好熱切的吻她,紅玉任憑阿非吻,並不反對。阿非也覺得以前從來沒有 這麼甜蜜。過了一會兒,阿非去把甜妹找來陪著紅玉,他就走了。紅玉的眼睛在後面一直望 著他,直到他失去了蹤影,這時紅玉的神情突然改變。她靜靜的坐著,一動不動,好像一塊 岩石一樣,這樣坐了很久;後來漸漸鬆弛下來,甜妹看見紅玉臉上顯出寧靜平安的表情。忽 然間,紅玉狂笑起來,笑了又笑,笑了又笑,直到流出了眼淚。

  甜妹說:「不要這麼嚇人,您到底笑什麼?」

  紅玉笑著說:「我現在都明白了。」

  「明白什麼?」

  「我應當早就知道。」

  「您和他拌嘴了嗎?」

  紅玉說:「沒有!沒有!過來,我告訴你。」她接著向甜妹低聲說:「你知道阿非是真 愛我嗎?他才說了這話不久。」

  甜妹現在以為她知道為什麼剛才小姐那麼笑,自己也很高興。

  紅玉問她:「他是個挺好的青年。你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最後五個字說得語氣好 重。

  她走到梳妝台前頭去照鏡子。

  她向甜妹說:「你信命運不?」

  「是啊。可是您為什麼問這個?」

  紅玉不回答,只是坐在梳妝台前,又開始化妝。她現在已經平靜下來,她對甜妹說: 「現在用不著你了。你回去吧。

  我只要靜一下兒。」

  甜妹問紅玉是不是還要到宴席上去看那些客人。「也許去。你在那兒願待多久就待多 久。我媽還要你照顧呢。」

  紅玉坐在梳妝台前重畫蛾眉,甜妹就走去了。

  一個鐘頭之後,甜妹回來,一看,小姐沒在屋裡。她雖然已經換了一雙新鞋,梳妝台上 還放著一支眉筆。她相信紅玉一定又回到宴會上去了,所以就坐下拿起針線做活,心想今天 晚上小姐真有點兒古怪。

  甜妹在那兒做針線做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大概有一個鐘頭。她想宴會一定已經散了, 就到自己院子裡的小廚房去沏了壺雲南普洱茶,等小姐宴會上回來喝了好幫助消化。她把茶 壺端回來,放在茶壺套裡,又到院子裡把燈點上,走回去的時候兒,自言自語的說,倘若小 姐熬到很晚才睡,又要病個五、六天。這時她聽到有說話的聲音。甜妹跑出去,看見珊瑚、 木蘭、莫愁、曼娘、阿非,都在門口兒。

  莫愁問:「你們小姐怎麼樣?」

  甜妹喊說:「她沒跟你們在一塊兒嗎?」

  阿非問:「沒有。我走的時候兒讓你陪著她了,是不是?」

  大家都跑進屋去,七嘴八舌的說話。

  甜妹說:「剛才她非常高興,告訴我回到客廳去。我就去了,因為當時大家正吃飯,伺 候的人手兒不夠。我離開的時候兒,她還大笑,臉上不斷有笑容,坐在梳妝台前頭描眉,她 也換了一雙鞋。所以我以為她還到宴席上去呢。」

  木蘭忽覺心裡一陣恐懼襲來,阿非也覺得可怕,由前門衝出去,大喊:「紅玉、紅玉, 你在哪兒?」過了片刻,他走回來,眼睛瞪得大大的。「外頭沒有她。」他大喊說:「她到 哪兒去了呢?」阿非於是像瘋子一樣,在黑暗中跑向馮舅爺的院裡去,問是不是她到那兒去 了。紅玉的父母和兩個弟弟,立刻跟著阿非回來。

  她到哪兒去了呢?木蘭覺得糟了,出了事。她翻被褥,什麼也沒找著。她看見一管筆, 還有白銅墨盒兒,放在書桌子上。她從筆帽兒裡,拔出筆來,一看,筆毛還潮濕。她翻那些 文稿,希望能找到點兒信息。她打開抽屜,看見一個包兒,上面寫著「交甜妹」。

  她說:「我找著點兒東西了。」別人也過去看,是一個首飾盒子,裡頭有幾個玉耳環, 還有一個很美的簪子。阿非喊起來:「這兒也有點兒東西。」她說著從抽屜裡拿起一張紙來。

  紙上有血漬。字的樣子是手顫抖時寫的,紙最後是紅玉的名字,大概有一寸多大,是割 破手指頭用手指頭寫的,字跡潦草。紙上血淚模糊,有的字弄得漫渙不清了。

  馮舅爺把紙搶過去看,他的手顫動不已。那正是寫給她父母的,是文言駢體:

  父母大人膝下敬稟者,不孝女幼承撫養,未報

  萬一。姑母姑丈鍾愛至深,視如己出。起居務盡其豪奢,衣物力求其舒適。不幸生而體 弱,臥病時多,所進藥物,多於羹飯。雖欲侍雙親於百年,恐終累

  人於晨夕。嗚呼!生死有命無如之何。幼讀詩書經傳,長難逃乎情網。經月老之垂示, 遂啟我於愚蒙。

  神意既明,如夢方覺。感天地之無窮,歎兒命之有數。已矣乎!生死難逃,勿為兒悲。 純潔骨肉,璧

  還父母。姑母姑丈厚我至情,務請代為申謝。弱弟黽勉,敬事雙親。恕小女之不孝,容 圖報於來生。

  薄命女紅玉絕筆敬叩

  馮舅爺一看見女兒用血簽的名字,立刻明白這是訣別書。他剛才匆匆忙忙看信,用腳頓 地,悲痛萬分,對他太太說:「不好了!」淚從臉上流下來。他太太開始號啕大哭。阿非坐 在那兒,茫然不知所以,臉藏在自己手裡,也大哭起來。曼娘把兒子抱得好緊,一手扶著木 蘭。

  馮子安過了那一陣臨時的震驚,立刻說:「趕緊!趕緊去找她。甜妹,你離開她多久 了?」

  甜妹回答說:「那是我到您那邊兒吃晚飯的時候兒,恐怕有兩個鐘頭了。」

  現在別人也聽見這邊兒喊叫。立夫,他母親,他妹妹都走進屋子來。寶芬來聽聽出了什 麼事,回去告訴姚先生夫婦。

  有人猜想紅玉可能跳進池塘淹死了。

  也許是上吊自盡,可是到別的地方去上吊,而不在自己的屋裡,這個說法也沒有道理。 所以結論是她跳了池塘,所以僕人們都到各院裡去找她。姚先生,馮先生,立夫,蓀亞,一 直向池塘走去。

  擠在屋裡的一群女人之中,只有莫愁還能保持頭腦的冷靜。大家都因紅玉的血書而心情 激動不已,就忘了她留給甜妹的小包兒。那封皮紙現在扔在地上,莫愁看見上面有字,就去 撿起來。在反面兒有一短封信,只是:

  告知阿非,依月下老人祠神簽行事。我祝他婚姻美滿。

  紅玉

  這一定是先寫的,因為上頭沒有血跡。

  在外面,劈叭亂響的火把的光亮,在池塘周圍移動,驚動了樹上安息的夜鳥,火焰的光 亮在水中反映出來,而池水在蒼白的月光之下平靜無波,硬是緊抱住深綠色池水中可能的秘 密。深藏不露,心驚膽戰的池邊人莫明其究竟。男人們若說話,也是壓低了聲音,各有心思 佔據心頭。只有僕人在池塘對面的聲音,受驚的烏鴉啼聲,貓頭鷹的尖叫聲,震破了深厚的 沉寂。

  立夫默默無言,把紅玉的對聯指給蓀亞看。

    曲水抱山山抱水

    閒人觀伶伶觀人

  後來姚先生教人把這一副對聯摘下去,免得看了傷心。

  在戲台那邊,池塘有五、六尺深,在書齋那邊則有十二或十五尺深。紅玉從那邊跳下去 可能性較大。夜裡打撈是辦不到的。只有幾個僕人在淺的那一邊走下水去,也只能盡可能往 裡走而已,天那麼晚,做什麼也困難。大家都相信她若兩個鐘頭前跳下去,已經救援不及 了,只好等到第二天早晨。他們坐在那兒,等往後花園去尋找的僕人傳回消息。他們回來, 說一無所獲,馮舅爺說他們應當去休息,向大家道聲辛苦。木蘭、蓀亞、曼娘回到曾家時, 已經半夜,仍然沒有帶回確實的消息。蓀亞曾經說在姚家過夜,但是他們怕曼娘膽兒小,只 好回去。甜妹哭得好傷心,大家勉強把她拉到馮舅爺的院裡去,大家一夜沒睡。

  天還不到黎明,馮舅爺就起身,又出去找他女兒。他到「蜃樓」,在晨曦中,看見靠近 暗香齋的基底的附近,有一個微微閃亮的黑東西。他越看,越像一隻女人的鞋。他過去一 看,果然是一隻漆皮鞋。他跑回去告訴太太。甜妹告訴他紅玉換的鞋是漆皮的。所以她好像 從池塘的那一邊跳下水去的。現在可以看得出來,紅玉可能是從西邊旁門兒出去,到了暗香 齋,那裡前天夜裡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她可能從敞著的窗子,跳過走廊上二尺高的矮牆, 那樣跳下去的。馮太太放聲大哭,一邊哭著一邊說她那苦命的女兒,自從孩子時在什剎海看 見淹死的那個小姑娘,就一直怕水。

  她的屍體必須趕緊撈起來,不然是會泡壞的。現在已然確定她已死去,所以又雇了外頭 人來打撈,除去紅玉的母親和幾個老僕人之外,讓所以的女人都離開。阿非立在自省堂裡 等,就在自省堂的拐角兒上,前天下午,紅玉聽見他和環兒,還有那個美國小姐說話。紅玉 的屍體從水裡撈上來時,阿非趕緊把眼睛轉過去。他現在不能看她。縱然她跳水自殺之前, 不惜精神,化妝打扮得整齊漂亮,她的臉上身上,如今也是泥污一片,長辮子上的泥水,向 池塘裡滴滴嗒嗒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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