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老祖母喪禮期間,曾文璞之痛哭,並不只是於禮當然,也是出自內心。由於對喪母
的悲傷,由於自己的疾病纏身,由於關於素雲的醜聞蜚語,他的確非常難過。另外,國家多
難,自己親見清朝滅亡,更加深了心中的悲痛。
素同有時來看他,不久之前斷言他患的是糖尿病,在西藥裡有一種胰島素用來治療,極
為有效。直到現在,曾先生,除去金雞納霜因為在中國很普通,用來治療瘧疾,都知道甚為
靈驗之外,他後來不服西藥。女人較為實際,沒有什麼不可動搖的思想非衛道不可,因為曾
太太和桂姐都說試服胰島素看看。他聽說勸他試服西藥,而西醫又說這種病人尿中有糖,他
不禁大笑。後來,木蘭查中國醫書,拿書給他看,中國醫書上也說此種病患者的尿是甜的。
於是他說:「當然,咱們中國過去也知道這個。」雖然中國醫書也提出多種治法,卻沒有什
麼特效。素同提出忠言,並非是以西醫行醫的地位,而是以家中朋友的關係。因為他說得斬
釘截鐵,曾先生終於屈服,答應一試。
但是他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傷害。他的自尊心已經漸漸的萎縮,受到好多事物的破壞。
他被迫放棄了清朝皇室遺臣的一副尊容,一統的安全世已然落了個喪家之犬的模樣。他不得
不屈服於妻子的壓力,讓自己的女兒進教會學校學英文,關於這種文字,他是一無所知,而
且漠不關心,視如無物的。他怪現在官立學校教育之失敗,是由於傳統倫理道德的淪亡。他
把現代稱之為「無君無父無師的時代」——君,父,師,就是人類生活中權威秩序的三個象
征。他不會查考女兒在地理,科學,歷史學科方面的進步,可是他知道她們的國文確是已經
不受重視。孩子們永遠不用毛筆,只是用自來水筆寫怪裡怪氣搖搖晃晃的中國字。現在素同
告訴他中國醫學不能治他的病,而西洋醫學能夠治!素同身穿西服,說的中國話毫不斯文典
雅,甚至他若不用外國化學名詞,他還不容易解釋他的病的性質。他遇到有難說明白的時候
兒,常說「中文裡頭沒有這個名詞」。但是曾先生不由得對他懷有敬意,因為他頭腦清晰,
態度沉穩,除去文章經典之外,什麼題目都能言之成理,有條不紊。
現在中國又受到外族征服的威脅了。
袁世凱在圖謀恢復帝制之時,曾經問曾文璞是否有意參加他新創建的袁記王朝。當時籌
安會已經成立,力圖恢復帝制。但是曾先生看到民國思想的力量,深知當時的危機,以疾病
纏身為理由,避免和袁世凱接近。袁大總統以茶會相邀之時,他應約前往,好讓袁世凱看看
他是真實有病,不致他疑。這次,木蘭隨同公婆前往。她得有機會一見袁世凱的廬山真面。
她深感到吃驚的是,袁世凱竟生得像她父親,身材短小而壯實,眼睛下面有皺紋,表現在臉
上的精神的從容鎮定,克己自持的態度,都像她父親。袁世凱這時真看見曾先生面色蒼白而
憔悴,於是才算把他放過了,曾先生的心裡也一塊石頭落了地。
由於當時日本加諸於中國政府的恥辱,是史無前例的,使袁世凱的政權受盡國人的唾
罵。袁世凱一則受日本政府的壓力,一則惑於日本對於其稱帝的野心,曾表示予以支持的狡
猾暗示,竟接受了毒狠的「二十一條」,根據「二十一條」的內容,日本不但掠奪了中國的
鐵路和礦權,並且允許日本控制中國一部分領土,並且在中國的內政,軍事,警政,財政,
教育等等機構派遣「顧問」。中國因此必須被奴役,而變成了日本的保護國。當時日本已經
有「共同亞洲文化」的論調兒,意思是亞洲商人有一個共同市場,一個龐大的亞洲大陸,要
在日本的刺刀脅迫之下,由日本的財閥,工業家,及其他追求錢財的人,共同來控制。中國
以掙工資為生的人就成了外國拜金主義者經濟上的奴隸了。這群拜金主義吸血鬼的國家,新
近拋棄了亞洲文化的精華,染上了現代世界的兩大罪惡——經商貪財,窮兵黷武。
曾先生對這方面瞭解不到這麼透徹。但是他瞭解外國征服的威脅和中國人會淪為亡國奴
的危險。至少民國四年時的情形他看得很明白。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利用歐洲的混
亂,從德國手裡攫奪青島,然後憑武力佔領膠濟鐵路,把力量伸入山東的心臟地區。「在二
十一條」之中,山東已然分明標出,是日本在最短期間內要吞噬下去最大的一塊肉。
曾先生是山東人,對這個非常憤恨。他看見母親入殮之時,依照風俗,身上是清朝大員
的夫人應穿的官服褂子裙子,那自然是一身榮耀。他覺得他那舊日的世界也隨著母親的棺材
長埋地下了。他哭得極其傷心,竟至數度昏厥,桂姐和僕人把他扶起來,送進臥室,抬到床
上,他呻吟不已,一臥數日。
他守制三個月,在前數周,他甚至拒絕服藥,桂姐和曾太太輪流伺候,曼娘和木蘭不許
進入他的臥室,只是幫著烹茶煮湯,坐在門簾外侍奉,打聽病況。沒人叫素雲去一齊伺候,
她也不自行前去。
躺在床上,身體精神,兩皆萎頓,最後只好屈服,經常按時服用胰島素。素同去看他,
他感到非常欣慰,他的胃口漸開,體力漸復,後來居然暢談這種西藥的神妙,竟能使他康
復,於是對西洋的仇視逐漸減弱。
數月之後,他可以下床行動了。在春天,他決定將母親的靈櫬移至山東祖塋埋葬,墳墓
在母親在時已經準備好了。
他急於離開北京,因為袁世凱的稱帝陰謀已經公開,各處叛離也已發動。蔡鍔將軍,裝
做沉醉在青樓歌妓燈紅酒綠的生活中,已經逃出袁世凱的警戒監視,民國四年十二月二十五
日在雲南宣佈起義。袁世凱一崩潰,「二十一條」也隨之失效。秘密起義之舉,各地多有,
即近在京畿,亦所不免,因此曾先生才急於暫時躲避。在次年夏天,袁世凱終被擊敗,陰謀
成空,幻想破滅,旋即喪命。
曾先生自山東返回北京不久,因為在素同的手下,可以說是起死回生,心中非常感激。
一天,他又拿起他那由來已久大官的嚴肅態度,對素同說:「我要招你做我的女婿。你救我
一條命,我把我女兒嫁給你。」
他沒有說是哪一個女兒,素同也不敢問。
素同說:「曾老伯,得和您府上結親,真是在下的光彩。」
素同心裡以為必是愛蓮,因為他曾經見過愛蓮,也跟她說過話,覺得是個好配偶,幸而
正是愛蓮。
曾先生歡喜之至,素同在婚前把他女兒帶出去玩兒,他毫不反對,他接受了現代的自由
生活方式,絕不責難。他決定愛蓮一畢業,就舉行婚禮,在民國六年夏天。
木蘭趁愛蓮在民國六年婚禮之便,和丈夫往南方遊歷,以償夙願。素同的母親住在上
海,因為有病在身,不能北上,所以決定婚禮在上海舉行。因為曾先生怕不勝旅途和婚禮的
勞頓,由桂姐陪同愛蓮南下。蓀亞請求代表父親前去,木蘭遂抓住機會一遊上海杭州之勝。
阿非一聽說姐姐要到南方去,他說也想去。這是紅玉出的主意,因為她想倘若他倆能
去,那該十分有趣。這表兄妹兩個人關在王府的家中久了,天天見面,春來則滿園春色,二
人也滿心春意,使二人陶醉,青春相愛,已至意亂情迷。阿非的母親一心在想死後靈魂得
救,又大部分時間臥病在床,何曾留意這小兒女間情事。因為病喑不能言語,所求者多是身
體的需要而已。奇怪的是,她抽水煙則一如往常,水煙袋的呼嚕呼嚕聲,吹通煙管的聲音,
這種近似清楚的語言的聲音,是她唯一能發出的聲音,因為她不能寫字,沒有人知道她心裡
想的什麼事。姚先生雖然認為紅玉不是他兒子最好的配偶,但是因為紅玉美而慧,對她也頗
為疼愛。而且,他也知道,若給阿非另擇配偶,一定會使身體嬌弱性格衝動的紅玉傷心而
死,無異是雹碎春紅,霜凋夏綠。紅玉的父母自然是極力促成這件婚事,因為阿非是姚家財
產的繼承人。所以這一對小情人無人約束,大可以放任自由。
在上年秋天,紅玉疾病纏身,輾轉床榻約兩個月之久,這樣使阿非對她越發疼愛,自從
那時起,紅玉就輟學了。她的病,頗使人懷疑是肺病。這種病使她特別敏感不安,她越發急
切於抓住人生不放,似乎是要把人生的甜蜜幸福擠到最後的一滴而後已。這病使她多麼羨慕
人家的健康,也使她多愁善感,見一葉飄零,隨風入室,便愁緒滿懷,無以自解。她叫阿非
到外面拾取最美麗的秋葉,壓在書中,放在床側的桌子上。她養成了一種對自己,對她住的
屋子,特別精細好挑毛病的習慣,無論如何,難以取悅。她還顯出對蟲子特別的恐懼,有時
花瓶子裡插花兒,是難免會帶進個小蟲子來的。她要伺候她的女僕必須穿新衣裳,她母親也
就放縱她,還有其他方面,無不盡量隨其心意。今年春天,身體比往年好得多,頗思返回童
年的故里一行。到杭州一遊,與阿非泛舟西子湖上,以實現夢中的甜蜜。
因為阿非的暑假也正好此時開始,父母就答應他和姐姐,紅玉同去。素同先一個禮拜出
發,好準備婚禮。他妹妹素珍,因為學校放假前不能離開,就和姚家姐妹一同去,因為她們
也是同學。莫愁懶得旅行,說她的孩子太小,不勝途中的炎熱,並且立夫不久即將返回,所
以沒有同去。
這群無憂無慮的現代青年,是在六月底離開的北京。麗蓮,還有另外每個人,都認為紅
玉和阿非的定婚,已經為期不遠,所以自然就不去親近他倆。一路之上,紅玉一直活潑愉
快。木蘭對紅玉負起監護的責任,和她睡一個房間。紅玉不肯吃快車上的西餐,阿非則跑出
跑進給她叫特別炒飯。她甚至叫阿非為她打開衣箱,給她拿衣裳,阿非也以這些親密的伺候
服侍為樂。
木蘭說:「你伺候四妹伺候得多好。你真是個小姐的閨中良伴,簡直跟大哥體仁一樣,
只是他的多情用錯了地方兒。今天早晨你已經把窗台擦了三、四次。我看你不久要找把笤帚
給她掃地了。」
阿非微笑招認說:「我已經掃過了。」
紅玉啐了他一下兒。
木蘭這個少女監護人並不高明,因為阿非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紅玉的房間裡。紅玉開始
顯示出成年女人的一些不坦白的特點。在木蘭的面前,紅玉和阿非說話,竟而旁若無人,阿
非的領帶鬆了或歪了,就替他繫好,滿臉微笑望著他;在領帶繫好之後,她那雪白如藕的玉
臂還在阿非的胸膛上停留一會兒。
木蘭問他們:「你們還吵架不?」
阿非說:「我每次都聽她的話,怎麼還會吵架?」紅玉說:「好沒羞!」然後向木蘭
說:「每次吵嘴我若不讓著他,他會更凶。他自己還不知道呢!」
阿非說:「天哪!每次爭吵她都佔上風,還說讓著人家!」
紅玉說:「我跟你說過什麼難聽的話沒有?」
阿非承認說:「妹妹,你沒說過。」
木蘭說:「好了,我但願你們永遠在一塊兒幸福快樂,那就好了。」
所以那天晚上紅玉和木蘭住在一間屋裡,紅玉向木蘭吐露了心事,討論了她和阿非情愛
的事。她原先怕木蘭要和她父親一同促成阿非和麗蓮的結合,現在才知道木蘭是樂意幫助她。
紅玉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因為她已經十八歲,阿非十九歲,但是姚先生姚太太方面
還沒談起訂婚的事。在這種情形之下,紅玉自然不能相信姚家會忘記,就難免啟人疑竇。
但是姚家從來連暗示也沒有,終屬有點兒蹊蹺。
紅玉如今沉醉在戀愛之中,其甜融之情,為人間所不可多得。阿非現在長成了一個英俊
挺拔的青年,家雖富有,但無驕縱惡習,對她則用情至專,倆人相居,近在咫尺。在一個少
女需要愛一個男人同時又需要男人的愛的年歲,能夠得到像紅玉現在的生活環境的,實在是
少之又少。可是為什麼姚氏夫婦從來沒有過兩家結親的意思呢?他倆是不是愛她?還僅僅是
寬容她呢?因為紅玉是個天賦很高,因此也是個很任性的少女。她把真純的愛完全傾注在阿
非身上,因為她富有才氣與嬌美,不屑於為了別有動機去取悅於人。她年輕,自傲,任性,
不屑於去用陰謀狡詐。不論在阿非父親的面前,或是在阿非母親的面前,她還是出之真純自
然,不稍虛飾。她不能做的事,就是不喜歡誰就不能裝做喜歡,而她就不喜歡阿非的母親。
她雖然喜歡阿非的父親,卻偏偏流露出她的任性自是,只是因為,若不如此,怕被人疑做故
意討好未來的公公。愛情,她認為是純粹自然真誠無偽的東西,不是年歲大的人滲入了利害
陰謀之後的東西。愛阿非,她就愛得徹頭徹尾,有時在年長者面前會顯得太露骨。在求取阿
非父母的歡心這件事上,她連一半兒都沒做到。結果,沒有正式提到兩家締結婚姻這件事,
卻招致了她幾分心神不安。
紅玉現在對木蘭說句良心話:「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怕失去了他。」
木蘭說:「這就是你愛得太深了。愛是永遠不能封口兒的創傷。女人愛別人的時候兒,
一定會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那是她心靈的一部分,她於是各處去尋找失去的那部分靈魂,
因為她知道,若不去找到,自己便殘缺不全,便不能寧靜下來。只有和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
時,才又完整如初;但是自己的意中人一旦離開,自己又失去意中人攜走的那一部分,那就
直到重新和意中人團聚時,才又得到安寧。」
木蘭說得那麼認真,紅玉覺得她所闡述的不僅僅是愛情的真義。木蘭停下來,在那沉默
的片刻,紅玉躺的是上鋪,她極想看看木蘭臉上的表情。
紅玉最後又問:「人若遇不到愛情上的知己,或是他若一旦死亡,那該怎麼辦呢?」
木蘭回答說:「誰知道這種精神方面的事情呢?也許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永遠一去不
歸,也變成靈魂了。陽界和陰界似乎是不相交往的。不過還活在陽間的人若是再婚配,陰陽
的和諧就又重新恢復了,那本不可治療的創傷,由於有人來填補,就又可以痊癒。雖然痊
愈,但究竟和原來不相同。」
莫愁向來沒有把這種愛的經驗告訴過紅玉,也許是她不能說。紅玉也沒從別個女孩子口
裡聽說過這種話。
木蘭接著說起素丹。素丹已經離婚,現在住在北京,以那筆離婚贍養費維持生活。她拒
絕去參加哥哥的婚禮,大部分生活是自己一個人過,離群索居,深居簡出。
紅玉說:「他們結婚之前,還不是相愛很深嗎?」
木蘭說得語氣很重:「不是,那不是相愛!」
這話使紅玉感到意外,她想到自己和表姐,心緒煩亂,不知不覺睡著了。
婚禮舉行之後,一對新人離去。木蘭買了幾雙絲襪,就同蓀亞、阿非、紅玉、麗蓮,和
麗蓮的母親桂姐往杭州去了,坐火車四個鐘頭就到。他們在湖濱的舊家度過了五天美妙的時
光。那棟房子靠近岳王廟,一面是一條大道,一面正對西湖,所以房子是建築在湖邊幽靜的
角落裡,而將一片湖水圍入,作為池塘。
杭州城的美,使木蘭非常迷戀。沒有北京的壯麗,但是秀雅宜人。一片湖城,高山環
繞,古塔寺院,散在山巔。游完北京,再游杭州,猶如飽饜甘脂之後,再喝一杯龍井。北京
美景之中,木蘭最愛西直門外的高亮橋和北海以北的什剎海,因為此兩處具有田園之美,使
人想起了江南。現在眼前的正是杭州,正是江南,也正富有江南的秀麗。頤和園的昆明湖,
是慈禧太后在虛榮奢侈之下由人工挖掘而成的,其構想只不過模仿西湖而已,而現在擺在目
前的,才是真正的西湖。頤和園的昆明湖雖然美,比起真正西湖來,只似影子與實物,只似
玩偶娃娃與活美人。西湖,常比做古代美人西子,常被人看做一個嬌嫩風流的江南美女,風
和日麗時,她面露微笑。煙雨迷濛時,她緊鎖眉頭;也像西施一樣,她緊皺鎖眉頭時,更令
人神蕩魂銷。楊柳掩映下的島嶼,似乎是飄浮在銀灰的霧靄之上,究竟山巒飛騰而上接雲霧
呢?還是雲霧下降而環抱山戀呢?實在令人煞費疑猜。
木蘭現在知道了人多活一歲多聰明一分。除去西湖的自然之美以外,西湖過去是,而且
現在也是詩人美人嚮往的聖地。西湖的傳統比北京更悠久,在蒙古的大都還沒建築之前,杭
州便是南宋的國都了。杭州的歷史傳統與文學藝術關係之深,實超越政治而上之。西湖的兩
道長堤叫白堤蘇堤,就是唐朝白居易和宋朝蘇東坡所構築的。過去一千年之間,詩人,名妓
曾經居住於此地,尋樂宴游於此地,死後且葬埋於此地。其住所,其墳墓,歷歷可見。木蘭
打定主意,將來父母百年之後,自己獨立自由時,便舉家遷來此地居住。那時節,她那寧靜
樸質的家庭生活的美夢就實現了。
木蘭對她父親那些商店甚感興趣,有幾天上午和商店的經理暢談,那些經理自然對他們
熱誠招待。其餘的時間便在自然景色中悠閒懶散消磨了。在夜間,湖面為輕紗似的白霧所籠
罩,他們乘小舟徜徉於湖面,享受湖面輕柔的微風,聽遠處船上青年男女的歌唱。
一天下午,他們游月下老人祠,並且抽了簽,簽上的文字既含混不明,措詞又陳腐不
堪。桂姐戲為麗蓮抽了一簽,上面寫著:
枝頭花開笑迎春
梅花爭盛與芳鄰
看他蜜蜂忙終日
甜為何人苦自身
蓀亞說:「沒人信這些東西。和尚賺錢而已。」但是紅玉又戲抽了一簽,上面文句如下:
點畫蛾眉閨閣中
牡丹階上樂融融
莫將真幻來相混
芬芳香過總成空
紅玉雙眉緊皺著將籤文撕做碎片兒,對阿非說:「你抽一個。」
阿非回答說:「幹甚麼?花錢給和尚,看兩句胡言亂語?」
他不肯抽。
但是木蘭卻不由得對籤文納悶兒,上面的「芳香」二字使她想起暗香來。
那天夜裡在湖上,紅玉不高興,但是阿非和蓀亞依然興致甚佳。麗蓮和她母親都沒拿簽
上的文意當一回事。紅玉說她曾看見湖上遠處有一小舟,上面有一個青年男子和一個姑娘,
二人在船上閒談,忽然消失在霧氣之中,連一絲痕跡也不曾留下。據傳說,明朝末年有一對
情人,曾一同跳西湖自殺,後來在月明之夜,遊人有時看見一隻鬼船,載著那一對情人,出
現在水面,共同玩賞。那一對情人永遠那麼年輕,還是穿著明代的服裝。男的身穿灰藍色長
袍,頭戴文人的黑帽,女人的頭髮梳在頭頂,身上老是穿著紫衣裳。女的總是吹簫,據傳
說,她過去是青樓歌妓。
不過,那天晚上,除去紅玉,誰也沒有看見。
大家在杭州之時,接到立夫一封電報,說他已經從日本回來,那時正在上海。蓀亞打回
電報去,要立夫和他們在杭州相聚,但是回來的電報說,他須急速回家。所以大家叫他在上
海等候,五號他們回上海。
立夫到上海火車站去接他們。立夫顯得瘦了一點兒,但滿健壯。那天晚上,大家在飯館
兒為他設宴洗塵。
木蘭說:「你在日本研究的哪一科,跟我們說一說。」立夫說:「是關於細胞,關於細
胞怎麼生長,還研究了關於昆蟲的學問。」立夫並沒有說他的主科是生物學,因為他不像別
的大學生,他是不肯談論他主修的學科的。他向大家問:
「辮子遺老張勳的復辟是怎麼回事?」
蓀亞說:「我們也不知道。也只是看了看報。北京城一定鬧得很熱鬧,聽說南河沿兒都
燒光了。」
「今天早晨報上說一切已經都過去,基督將軍馮玉祥的兵現在正佔著天壇呢。」
事實上證明,關於北京新近的局勢,立夫比他們還都清楚。辮子將軍張勳確曾發動了一
次政變,又把兒童皇帝宣統擁上寶座,中間經過正好十天。立夫知道,袁世凱死後,真正的
權力是握在段祺瑞手裡,擊敗了復辟政變,那就是為人人所深恨的親日派安福系即將大權在
握了。他談論政治之堅決熱情,遠非他對生物學的熱誠可比。
坐火車在七月天回北京,是夠熱的。他們決定在曾家故鄉山東泰安稍停,乘機會一遊東
岳泰山。立夫,阿非,紅玉都沒游過泰山。木蘭打算登泰山看日出,於是決定在山頂過夜。
他們早晨十點到了泰安。轎夫去催他們午飯後立即動身時,他們已經休息了兩個鐘頭。
在中國,若論登山的路徑寬廣,鋪砌得好,石級磴道構築得好,爬上去感覺到舒服,只
有東嶽泰山。
在過去,登泰山的路的保養維護,一則來自政府的經費,一則由私人捐獻,才使寬廣的
石頭路一直完好整齊。過去兩千年來,皇帝屢屢舉行封山大典,以示對泰山的尊崇;多少世
紀來的詩人,好多作出詩歌,讚美泰山,刻在岩石之上,一直留至今日。歷史漸久,古物漸
多,民俗傳聞亦漸富,香客的故事口耳相傳,越使聖山生色。從「孔子登山處」的「第一天
門」,經過半途中的「第二天門」,一直到山頂的「南天門」,一路上都有極其方便的休息
處所和里程碑石。
木蘭這一批人共乘用了七頂轎,另外還有兩個挑夫挑著他們過夜要用的鋪蓋。天是灰陰
多雲,所以大家都感覺涼爽舒適,尤以對轎夫為然。巨大的圓石,由多年溪流的沖激,已經
光滑圓潤,錯落躺在路旁的溝渠之中,半露在外面,半浸在水中,看來像是水牛,又像河馬。
木蘭登泰山,從來沒有像這一次在青年群中這麼輕鬆愉快。這泰山,正是她在童年時和
蓀亞辯論的那個泰山。立夫的泰山之遊,還是生平第一次,木蘭可以看得出他臉上的興奮。
自寺院再往上行,風景越險怪,越雄壯,路旁翠柏夾道,遠處山峰上怪巖奇石如野獸蹲
伏,姿勢各異。過了水簾洞,見一飛瀑,高在頂端,水勢下落,恍若銀屏,水星飛濺,人衣
盡濕。在歇馬崖,轎夫停轎,暫息片刻,蓀亞、立夫、木蘭就在附近漫步,回顧遠處來時蜿
蜒的山路。路旁溪溝的水清澈可喜,阿非就脫下鞋襪,涉水而行,別的男人也涉水相隨,木
蘭、麗蓮、紅玉、桂姐則在岸上徘徊。
阿非向她們喊說:「下來。」
紅玉從來沒想到要到溪流裡去,可是麗蓮看了看她媽,問她可否下水。
木蘭因為自己想下去,就對麗蓮說:「下去。」
麗蓮說:「你若敢下去,我就下去。」
蓀亞說:「下來吧,妙想家。好涼快。」
木蘭坐在大圓石頭上,大笑一聲,脫下了鞋襪,露出了雪白的腳,那兩隻腳一向很少露
在外面,現在輕輕泡入水中。
桂姐微笑說:「木蘭,你瘋了。」
木蘭說:「好舒服,好痛快。你若不是裹腳,我也就把你拉下來。」
麗蓮也脫了鞋襪,把腳泡進水去。蓀亞過來,拉著木蘭,進入了小溪中的淺水之處,木
蘭搖搖擺擺的走,幾乎要摔倒,幸虧由蓀亞拉住。轎夫覺得很有趣,笑了又笑。立夫坐在中
流的石頭上,褲腿兒向上捲起來,做壁上觀。他覺得那確是非常之舉,因為那時離現在少女
在海灘上洗浴,還早好多年。一個轎夫喊說:「洗個澡吧,洗個澡吧,小姐!只有你們城裡
的小姐才怕水呀。」
木蘭向立夫說:「你應當打電報給莫愁,叫她也來,大家可以在這兒過一個禮拜。」立
夫只是微笑。
現在轎夫告訴他們說,若打算日落之前到山頂,可應該出發了。蓀亞覺得木蘭上來擦乾
腳,費時太久。立夫上了岸,看見了木蘭雪白的腳腕子,又光潤,又細小,木蘭根本就沒想
掩藏。反而抬頭看了看,向立夫低聲說:「拉我起來!」不勝大姨子的撒嬌與美麗的魔力,
立夫就把她拉起來。木蘭的真純自然,竟使尷尬的場面,一變而為天真美麗。立夫覺得木蘭
真是異於凡俗,也與自己的信念不謀而合。
紅玉一邊站在那兒看他們,一邊想起木蘭論愛情的一席話。
一個轎夫問立夫:「您太太多大年歲?她看來好年輕啊。」
立夫回答說:「她不是我太太,是我的親戚。」
木蘭聽見說,不由得有點兒羞愧。
大家坐上轎,又繼續向前走。不久過了「杉木洞」,那是一個大杉木林,枝葉茂密得猶
如屋頂,上不見天,據說嘉慶皇帝在此植杉木兩萬兩千株,造成了這座樹林。木蘭希望在此
地盤桓一番,但是已經耽誤了時間。
過了「第二天門」,他們到了「快活三里」。他們問轎夫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轎夫
說,爬過了三里陡坡,這兒是一段平路,有三里長,爬山的人到此自然很快活,所以叫「快
活三里」。由此地再往前,風景越發雄偉,高峻的山坡上的松樹林,在山風中搖動,松聲如
海濤吼嘯,自遠而至。過了「十八盤」,「南天門」在望,在幾乎垂直的懸崖之上,如危樓
聳立。中間鑿劈為門,有石級可登。轎夫現在將轎子斜著抬進,這樣,前面的轎夫就在右邊
走,後面的轎夫就在左邊走,因為石級太陡了。
到了南天門,他們下了轎,順著「天門街」走向「玉皇閣」,那是山上最高之處,就預
備在此處過夜。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小道士,出來迎接他們,蓀亞叫了七個人的飯。這時大
家都立在石頭鋪地的庭院中的陽台上,庭院是圍著一塊拔地而起的巨大岩石而建,那塊岩石
據說是全山最高的岩石,叫泰山絕頂石。他們進了正廳,等著吃飯的時候兒,立夫問蓀亞:
「你累不累?咱們還要去看秦始皇的『無字碑』呢。」
蓀亞回答說:「現在我只想一件事,就是吃飯。」
立夫說:「去吧,就是幾步的道兒。」
木蘭也催他說:「去吧!過天門街的時候兒,我回頭看,見身後的落照好輝煌燦爛哪。」
但是蓀亞,因為身子胖,走得喘,說他要坐著輕鬆一下兒,桂姐忙著指揮僕人鋪床,麗
蓮、紅玉也正幫著她,所以立夫和木蘭、阿非三個人走去。
現在他們是在雲層之上。木蘭站在那高出沒字碑以上的台子上,一隻手扶著阿非的肩膀
兒,頭髮隨著山風向後飄揚,看著猶如一個山上的精靈。她向遠處望,遠處那一塊塊灰的是
山,一片片紫而深綠的是山谷。一帶隨時變色的霞彩神奇的光波,在大地上飄過。往西,只
見紅雲似海,閃耀著金線銀絲,好像斜陽照耀在老人頭上一樣。立夫已經走下石階,正立在
下面黑暗的石碑旁邊。石碑有二十多尺高,歷時已有兩千年,上面罩著棕黃的乾枯苔蘚。立
夫往上看,看見木蘭秀麗的側影,背後襯托著彩色調和富麗絢爛的晚霞。
木蘭說:「立夫,你看見那個沒有?」一邊手指著西方的雲彩。
立夫回答說:「我看見了。」
木蘭也走下到石碑旁邊來。這塊石碑是秦始皇統一六國後,來封泰山時建立的。至於石
碑上為什麼沒有雕刻上字,則不得而知。有人說當時他突然生病而死,石碑也就立而未刻。
另一個說法,較為近似真實,就是刻碑的人不願將此暴君之名永垂後世,故意將碑文刻得
淺,所以不能經久,早就不耐風雨,剝蝕不見了。
木蘭走近石碑,那時立夫還在近前站著,仔細看那苔蘚封蔽的石頭,不覺看得出神。她
伸手把一些苔蘚揭下來,立夫說:「不要!」
木蘭說:「這個石碑好大。」這時一陣子寂靜。
木蘭又說:「還這麼老!」又是一陣子寂靜。
木蘭也寂靜下來。木蘭、立夫和阿非三個人,坐在附近一塊石板上,也寂靜得和那個石
碑一樣,他們好像也變成了沒有字的碑文。
最後,立夫開言,才打破一陣子沉寂。他說:「這個沒字的碑文,已經說出了無限的
話。」
木蘭看見立夫眼睛上那副夢想的表情。在這塊無字的石碑上,他讀到了興建萬里長城的
暴君的顯赫榮耀,帝國的瞬即瓦解,歷史的進展演變,十幾個王朝的消逝——彷彿是若干世
紀的歷史大事一覽表。而這個默默無言的黑暗的岩石,在高山日落的時候,橫壓在立夫和木
蘭的心頭,那塊巨大的石碑,是向人類文化歷史堅強無比的挑戰者。
立夫說:「你也得秦始皇怕死,派五百童男童女到東海求長生不死之藥嗎?而今物在人
亡。」
木蘭說出謎一般的話:「因為石頭無情。」
這時暮靄四合,黑暗迅速降臨,剛才還是一片金黃的雲海,現在已成為一片灰褐,遮蓋
著大地。游雲片片,奔忙一日,而今倦於飄泊,歸棲於山谷之間,以度黑夜,只剩下高峰如
灰色小島,於夜之大海獨抱沉寂。大自然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是宇宙間的和平秩序,
但是這和平秩序中卻含有深沉的恐怖,令人凜然畏懼。
五分鐘以前,木蘭的心還激動不已,現在她心情平靜下來,不勝淒涼,為前未曾有,外
在的激動不安,已降至肝腸深處,縱然轆轆而鳴,她的心智,幾乎已不能察覺。她一邊兒拖
著疲乏的腿,邁上石頭台階,心裡卻在想生,想死,想人的熱情的生命,想毫無熱情的岩石
的生命。她知道這只是無窮的時間中的一剎那,縱然如此,對她來說,卻是值得記憶的一剎
那——十全十美的至理,過去,現在,將來,融匯而為一體的完整的幻象,既有我,又無
我。這個幻象,無語言文字可以表明。滔滔雄辯的哲學家對此一剎那的意義,會覺得茫然,
也會覺得窮於言詞,無以名之,姑名之曰經驗。夜,對人也並不永遠是平靜安謐,正如對草
木岩石一樣,對不會做夢的鳥獸昆蟲一樣。民國六年七月十六的晚上,在泰山頂上,對木蘭
來說,是特別使人心神不安的一夜。他們的晚餐有四個菜:炒蛋、蕪菁湯、藕片、香菇燒豆
腐,小米玉蜀黍粥,饃饃。旅途勞頓,山中空氣新鮮,大家都非常飢餓,幾盤子菜都吃得精
光。雖然食物並不精美,遠寺的鐘聲卻使他們覺得此次晚餐風味迥異。飯後,又喝了極其清
冽山泉茶。蓀亞與立夫閒談,談論的是關於在日本的生活經驗,然後就寢。
蓀亞一覺酣眠,鼾聲大作,木蘭瞌睡了一下兒,但又醒來,然後又打瞌睡。因為茶的力
量大為不同,一直使她的頭腦清醒,不過腿和身子卻睡得很甜,自己也不知道是清醒,還是
在睡夢之中。她覺得,彷彿是半在夢境,一直在費力解一個巨大的雲霧般的結,那是一個
謎,而那個謎是創造萬物至上的主宰。她正在費力想解開那個謎,一陣山風吹過,撼動臥室
的窗子響,她又醒來。但是蓀亞還在繼續打鼾濃睡。
木蘭被聲音驚醒時,彷彿始終未曾入睡,睜眼只見灰白的晨光,正從窗板縫中自外射
入。她推蓀亞說:「天有點兒亮了!不能誤了看日出呀。」
蓀亞說:「管他日出不日出!」轉過身子去,又睡著了。
但是木蘭不能再睡。她聽見廚房的聲音,聽見火爐裡柴火劈劈拍拍的響,水杓兒在水缸
上磕碰的聲音。她起來,用腳尖兒輕輕走到鄰近屋裡去,看見桂姐還和孩子一起睡,她把她
們叫醒。再回到自己屋裡,點亮了油燈,自己梳頭。一看表,原來才兩點五十。
她穿好了衣裳,一直等到又睏倦起來,這時廚房的用人來敲門。在門外說:
「老爺,太太,起來吧!不然就趕不上看日出了。」
木蘭把蓀亞叫醒,打開門。一陣子涼氣衝進。鼻子聞起來,和別處的空氣完全不同。她
看見立夫已然穿好衣裳,正在院子裡站著,往廚房裡看。
木蘭說:「你起得這麼早?」
「我起來一個鐘頭了。天冷,我睡不踏實。他們起來了嗎?
咱們得趕快呀。」
木蘭進屋去,又穿上一件毛衣。蓀亞剛下床。
蓀亞好不耐煩,他說:「哎呀,日出!日出!」
妻子說:「咱們就是為看日出而來的呀!」
早飯轉眼擺好。僕人說:「大夜晚到外面去,要先吃點兒東西暖一暖。」木蘭要了點兒
熱酒,她和蓀亞喝了,但是立夫一滴未飲。大家熱粥下肚,身上暖了,出去到「日觀峰」。
紅玉又咳嗽,阿非帶了一個毯子,給她圍著。那時東海中的天邊兒,只有一片白光而已。然
後有一片淡紅,漸漸爬進那一片白光,附近的山頂已經開始露出頭來。在北方有迂迴曲折的
白色帶子,人家告訴他們,那是流入大海的一條河。雲中靜悄悄,絲毫無動靜。在那片桃紅
變深而成金色時,雲彩,好像聽了什麼命令,開始自夜中的睡眠醒來,在伸懶腰,在打呵
欠。雲彩的上層開始移動,移動之時,底層染上了起伏波動半透明的紫色。所有的雲彩一齊
向東飄去。雲層上下堆積,成為天上金碧輝煌的宮闕。下面的山頂越發清楚,纖細可見,沒
被雲層遮蓋的大地,還在黑暗中靜止不動。再過了一刻鐘,一條纖細閃亮的金線,勾出了地
平線的輪廓;再過幾分鐘,兩道霞光射入天空,預報太陽行將出現,使雲彩金光耀目,也照
亮遠處的海面。山風漸強。忽然間,一片赤紅由地平線上升起,大家異口同聲驚呼道:「太
陽出來了!」一齊歡迎華嚴雄偉榮光顯耀的來臨。
「現在升上一半了!」
「看波光閃動的海面!」
「現在全升起來了!」
太陽巨大無比的圓盤,好像一跳而起,自地平線上升入了空中,觀看日出的人,臉上都
照上了日光。木蘭看了看她的手錶。才四點半。
紅玉說:「看!那雲彩!」
因為黎明的手指已經點觸到依戀著群峰的雲,那雲,彷彿遵奉太陽的指揮,又悄然接受
了山間微風的感應。堆堆片片,開始動起來,剛一移動,就沿著山谷飄去,猶如龐大的玉甲
銀龍,舞蹈前進,山谷間的風光就越來越廣闊。大地覺醒了。
他們在清晨的空氣之中,立了半個鐘頭。
麗蓮說:「我覺得冷。」
紅玉說:「我現在好了。」說著把毛毯從身上拿下來給麗蓮,阿非幫著把毛毯圍在麗蓮
的脖子和肩膀兒上。
木蘭興高采烈的說:「這次我們可看見大地怎麼入睡怎麼醒來了。值得看,你們說是不
是?」
蓀亞說:「不錯,值得。可是現在我想去睡覺。我的腿都站僵了。」
他們這一批人漫步而歸之時,另一批人走來看日出,才知道已經誤過,大為失望。黎明
之時,似乎特別安靜,除去足音,晨風吹動衣裙的聲音之外,可說是萬籟無聲。
木蘭說:「好安靜!鳥兒叫的聲音都聽不見。」立夫說:「咱們在高處。鳥兒在下面山
谷裡睡呢,可惜莫愁沒有來。她若來了,也會深得其樂的。」
他們去看唐代的巨大的摩崖碑,然後回到屋裡去。轎夫在南天門待了一夜,現在已經來
到。催他們早點兒回去,希望能趕得及當天再抬人上山來。
一個鐘頭的吃早飯和休息之後,大家開始下山。只用了一個半鐘頭就到了山麓。蓀亞因
為胖,自己坐了一頂轎,紅玉和桂姐也各坐一轎,別人大都願走下去。每個人都拄著一根手
杖。誠如立夫所說,他們往下去,才聽見山谷中禽鳥的婉轉歌唱。
木蘭和立夫自然而然的在一起步行,而且一直一路交談。並不是因為立夫剛剛回來,而
是他倆確是有好多話說,而且倆人身體都輕,邁步也輕快,所以常須要停下來等著別人。到
了「快活三里」,蓀亞下了轎,和他們走了一段,木蘭則從「第二天門」坐轎直到「下馬
隘」。由那兒又下了轎,和立夫走得很快,轉眼把別人撂在大後頭。現在只剩他們倆人了。
木蘭過去從來沒有像這次在如此美好的天氣和立夫走下山來,心情如此之愉快了。因為她對
妹妹莫愁有深愛,又對立夫有信心,所以自覺十分安全,不敢有何意外的發展,何況又喜愛
與立夫獨自在一起這種無可比擬的感受,所以兩個人誰也沒有說減慢腳步,好等待別人。他
們到了杉木洞,覺得杉木清涼的樹蔭,實在誘人,於是走到樹蔭中休息,等候後面的人下來。
立夫移動過來一個樹樁子,木蘭在樹根上鋪了一塊手絹兒坐下。木蘭太快樂了,亂找些
話來說。最後她說:「這比到圓明園的廢址去好多了,你說是不是?」
立夫說:「是啊,我們說定要一起去游一次呢。」
木蘭微笑說:「你還記得!」
立夫回答說:「我還記得。」
木蘭手托著臉一邊沉思一邊說:「人生很怪,是不是?」
這問題無法回答。立夫問她:「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木蘭說:「是嗎,就是怪呀……
我以前從沒想到咱們會有這麼一次快樂的遊山,你看現在咱們在這兒……這些樹。」她向上
看,向四周圍打量。又說:「我不知道,太陽一出來,使人間才有人性的溫暖——把人內在
的抑鬱黑暗,清洗淨盡,使人發善心,對所有我們地球上的人類懷有善念……還有你的回
來。一切都那麼出乎預料。」
立夫站在那兒,注視著木蘭對他說話,也可以說是自言自語,在杉木之下,聲音柔和,
態度從容,人又高雅美麗,低的音調,和杉木的微風細語相混和。微風吹過,她的頭髮便橫
散在前額上,她就用手指掠開,但微風又再度吹來,送來杉木的香味,在空氣中浮動。
立夫說:「你不會說日出也是出乎預料吧?每天照例如此的。」
木蘭說:「我說也是……日出也是出乎預料的,和你的自國外歸來是一樣的……你知
道,我三度在山上遇到你……第一次那時咱們還都是孩子……現在我們姐妹都做了母親,你
成了父親,我母親成了啞巴。」
立夫開始問她母親,她妹妹,還有那個嬰兒。木蘭把她母親的怪病告訴他。
不久,紅玉的轎子自他們的上面出現,阿非和別人徒步走近,木蘭站起來,心中難免有
一半恨意,恨這段如此美好的時光竟會如此之短暫,不過雖然嫌其過短,倒覺得美好達於極
點。來的人都到杉樹林中休息,一小會兒之後,蓀亞和桂姐也都來到。再度出發之後,不到
半點鐘,就回到登山的原處。這次游泰山十分愉快,不知不覺中回到了山麓。
當夜,坐夜車返回北京。
這次旅行留給木蘭一個永久無法消除的影響。她深深體會到,只要和立夫在一起,她就
會永遠幸福,永遠滿足。他們一同看見泰山的日落日出。同是日落日出,不知為什麼,在平
地上看見就大為不同。立夫緘默無言,站在秦始皇沒字碑前的黑影,黎明以前的那段散步,
在杉木洞中幾分鐘的談話,都富有精神上的深義。木蘭不太瞭解那深義為何,也不能以言詞
表達出來,但是她知道由於那些得之不易的剎那,又那麼天造地設的機會,她把人生看得更
透徹,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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