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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人的悲哀 作者:廬隱


  親愛的朋友KY:

  我的病大約是沒有希望治好了!前天你走後,我獨自坐在窗前玫瑰花叢前面,那時太陽才下山,餘輝還燦爛地射著我的眼睛,我心臟的跳躍很厲害,我不敢多想什麼,只是注意那玫瑰花,妖艷的色彩,和清潤的香氣,這時風漸漸大了,於我的病體不能適宜,媛姊在門口招呼我進去呢。

  我到了屋裡,仍舊坐在我天天坐著的那張軟布椅上,壁上的相片,一張張在我心幕上跳躍著,過去的一件一件事情,也湧到我潔白的心幕上來,唉!KY,已經過去的,是事情的形式,那深刻的,使人酸楚的味道,仍舊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滲在我的血液裡,回憶著便不免要飲泣!

  第一次,使我懺悔的事情,就是我們在紫籐花架下,那幾張石頭椅子上坐著,你和心印談人生究竟的問題,你那時很鄭重地說:「人生哪裡有究竟!一切的事情,都不過像演戲一般,誰不是塗著粉墨,戴著假面具上場呢?……」後來你又說:「梅生和昭仁他們一場定婚,又一場離婚的事情簡直更是告訴我們說:人事是作戲,就是神聖的愛情,也是靠不住的,起初大家十分愛戀地定婚,後來大家又十分憎惡地離起婚來。一切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心印聽了你的話,她便決絕地說:「我們遊戲人間吧!」我當時雖然沒有開口,給你們一種明白的表示,但是我心裡更決絕的,和心印一樣,要從此遊戲人間了!

  從那天以後,我便完全改了我的態度;把從前冷靜考慮的心思,都收起來,只一味地放蕩著——好像沒有目的地的船,在海洋中飄泊,無論遇到怎麼大的難事,我總是任我那時情感的自然,喜怒笑罵都無忌憚了!

  有一天晚上,我獨自坐在冷清清的書房裡,忽然張升送進一封信來,是叔和來的。他說:他現在很悶,要到我這裡談談,問我有工夫沒有?我那時毫不用考慮,就回了他一封說:「我正冷清得苦,你來很好!」不久叔和真來了,我們隨意的談話,竟消磨了四點多鐘的光陰;後來他走了,我心裡忽然一動,我想今天晚上的事情,恐怕有些太欠考慮吧?……但是已經過去了!況且我是遊戲人間呢!我轉念到這裡,也就安貼了。

  誰知自從這一天以後,叔和便天天寫信給我,起初不過談些學術上的問題,我也不以為奇,有來必回,最後他忽然來了一封信說:「我對於你實在是十三分的愛慕;現在我和吟雪的婚事,已經取消了,希望你不要使我失望!」

  KY!別人不知道我的為人,你總該知道呵!我生平最恨見異思遷的人,況且吟雪和我也有一面之緣,總算是朋友,誰能做此種不可思議的事呢!當時我就寫了一封信,痛痛地拒絕他了。但是他仍然糾纏不清,常常以自殺來威脅我,使我脆弱的心靈受了非常的打擊!每天裡,寸腸九回,既恨人生多罪惡!又悔自家太盂浪!唉!KY!我失眠的病,就因此而起了!現在更蔓延到心臟了!昨天醫生用聽筒聽了聽,他說很要小心,節慮少思,或者可望好,唉!KY!這種種色色的事情,怎能使我不思呢?

  明天我打算搬到婦嬰醫院去,以後來信,就寄到那邊第二層樓十五號房間;寫得乏了!再談吧!

              你的朋友亞俠六月十日

  親愛的KY:

  我報告你一件很好的消息,我的心臟病,已漸漸好了!失眠也比從前減輕,從前每一天夜裡,至多只睡到三四個鐘頭,就不能再睡了。現在居然能睡到六個鐘頭,我自己真覺得歡喜,想你一定要為我額手稱賀!是不是?

  我還告訴你一件事:這醫院裡,有一個看護婦劉女士,是一個最篤信宗教的人,她每天從下午兩點鐘以後,便來看護我,她為人十分和藹,她常常勸我信教。我起初很不以為然,我想宗教的信仰,可以遮蔽真理的發現;不過現在我卻有些相信了!因為我似乎知道真理是尋不到,不如暫且將此心寄托於宗教,或者在生的歲月裡不至於過分的苦痛!

  昨天夜裡,月色十分清明,我把屋裡的電燈擰滅了;看那皎潔的月光,慢慢透進我屋裡來。劉女士穿了一身白衣服,跪在床前低聲地禱祝,一種懇切的聲音,直透過我的耳膜,深深地侵進我的心田裡,我此時忽感一種不可思議的刺激,我覺得月光帶進神秘的色彩來,罩住了世界上的一切,我這時雖不敢確定宇宙間有神,然而我卻相信,在眼睛能看見的世界以外,一定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了。

  我這一夜,幾乎沒閉眼,怔怔想了一夜,第二天我的病症又添了!不過我這時彷惶的心神好像有了歸著,下午睡了一覺,現在已經覺得十分痊癒了!馬大夫也很奇怪我好得這麼快,他說:若以此種比例推下去,——沒有變動再有三四天,便可出院了。

  今天心印來看我一次,她近來顏色很不好!不知道有什麼病,你有工夫可以去看看她,大約她現在彷徨歧路,必定很苦!

  你昨天叫人送來的一束蘭花,今天還很有生氣,這時它正映著含笑的朝陽,更顯得精神百倍,我希望你前途的幸福也和這花一樣燦爛。再談,祝你健康!

               亞俠七月六日

  KY吾友:

  我現在真要預備到日本去找我的哥哥,因為我自從病後便不耐幽居,聽說蓬萊的風景佳絕,我去散散心,大約病更可以除根了。

  我希望你明天能來,因為我打算後天早車到天津乘長沙丸東渡,在這裡的朋友,除了你和心印以外,還有文生,明天我們四個人,在我家裡暢敘一下吧!我這一走,大約總要半年才能回來呢!

  你明天來的時候,請你把昨天我叫人送給你看的那封心印的信帶了來,她那邊有一個問題,——「名利的代價是什麼?」我當時心裡很煩,沒有詳細地回答她,打算明天見面時,我們四個人討論一個結果出來,不過這個問題,又是和「人生究竟」的問題差不多,恐怕結果,又是悲的多,樂的少,唉!何苦呵!我們這些人總是不能安於現在,求究竟,——這於人類的思想,固然有進步,但是精神消磨得未免太多了!……但望明天的討論可以得到意外的完滿就好了!

  我現在屋子裡亂得不成樣子,箱子裡的東西亂七八糟堆了一床,我理得實在心煩,所以跑到外書房裡來,給你們寫信,使我的眼睛不看見,心就不煩了!說到這裡,我又想起一件事了。

  KY!你記得前些日子;我們看見一個盲詩人的作品,他說:「中午的太陽,把世界和世界的一切驚異指示給人們,但是夜,卻把宇宙無數的星,無際限的空間,——全生活,廣大和驚異指示給人們。白晝指示給人們的,不過是人的世界,黑暗和污穢。夜卻能把無限的宇宙指示給人們,那裡有美麗的女神,唱著甜美的歌,溫美的雲織成潔白的地氈,星兒和月兒,圍隨著低低地唱,輕輕的舞。」這些美麗的東西,豈是我們眼睛所領略得到的呢?kY,我寧願作一個瞎子呢!倘若我真是個瞎子,那些可厭的雜亂的東西,再不會到我心幕上來了。但是不幸!我實在不是個瞎子,我免不了要看世界上種種的罪惡的痕跡了!

  任筆寫來,不知說些什麼,好了!別的話留著明天面談的!

                亞俠九月二日

  KY呵!

  絲絲的細雨敲著窗子,密密的黑雲罩著天空,潮湃的波濤震動著船身;海天遼闊,四顧蒼茫,我已經在海裡過了一夜,這時正是開船的第二天早晨。

  前夜,那所灰色牆的精緻小房子裡的四個人,握著手談著天何等的快樂?現在我是離你們,一秒比一秒遠了!唉!為什麼別離竟這樣苦呵!

  我記得:分別的那一天晚上,心印指著那迢迢的碧水說:「人生和水一樣的流動,歲月和水一樣的飛逝;水流過去了,不能再回來!歲月跑過去了,也不能再回來!希望亞俠不要和碧水時光一樣。早去早回呵。」KY,這話真使我感動,我禁不住哭了!

  你們送我上船,聽見汽笛嗚咽悲鳴著,你們便不忍再看我,忍著淚,急急轉過頭走去了,我呢?怔立在甲板上,不住地對你們望,你們以為我看不見你們了,用手帕拭淚,偷眼往我這邊看,咳!KY,這不過是小別,便這樣難堪!以後的事情,可以設想嗎?

  「名利的代價是什麼?」心印的答案:是「愁苦勞碌。」你卻說:「是人生生命的波動;若果沒有這個波動,世界將呈一種不可思議的枯寂!」你們的話在我心裡,起伏不定的浪頭,在我眼底;我是浮沉在這波動之上,我一生所得的代價只是愁苦勞碌。唉!kY!我心彷徨得很呵!往哪條路上去呢?……我還是遊戲人間吧!

  今天沒有什麼風浪,船很平穩,下午雨漸漸住了,露出流丹般的彩霞,罩著炊煙般的軟霧;前面孤島隱約,彷彿一隻水鴉伏在那裡。海水是深碧的,浪花湧起,好像田田荷叢中窺人的睡蓮。我坐在甲板上一張舊了的籐椅裡,看海潮浩浩蕩蕩,翻騰奔掀,心裡充滿了驚懼的茫然無主的情緒,人生的真象,大約就是如此了。

  再有三天,就可到神戶;一星期後可到東京,到東京住什麼地方,現在還沒有定,不過你們的信,可寄到早稻田大學我哥哥那裡好了。

  我的失眠症和心臟病,昨日夜裡又有些發作,大約是因為勞碌太過的緣故,今夜風平浪靜,當得一好睡!

  現在已經黃昏了。海上的黃昏又是一番景象,海水被紅日映成紫色,波浪被餘輝射成銀花,光華燦爛,你若是到了這裡,大約又要喜歡得手舞足蹈了!晚飯的鈴響了,我吃飯去。再談!

                  亞俠九月五日

  KY吾友:

  我到東京,不覺已經五天了。此地的人情風俗和祖國相差太遠了!他們的飲食,多喜生冷;他們起居,都在蓆子上,和我們祖國從前席地而坐的習慣一樣,這是進化呢,還是退化?最可厭的是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要脫了鞋子走路;這樣赤足的生活,真是不慣!滿街都是吱吱咖咖木履的聲音,震得我頭疼,我現在厭煩東京的紛紛攪攪,和北京一樣!浮光底下,所蓋的形形色色,也和北京一樣!莫非凡是都會的地方都是罪惡薈萃之所嗎?真是煩煞人!

  昨天下午我到東洋婦女和平會去,——正是她們開常會的時候,我因一個朋友的介紹,得與此會。我未到會以前,我理想中的會員們,精神的結晶,是純潔的,是熱誠的。及至到會以後,所看見的婦女,是滿面脂粉氣,貴族式的夫人小姐;她們所說的和平,是片面的,就和那冒牌的共產主義者,只許我共他人之產不許人共我的產一樣。KY!這大約是:人世間必不可免的現象吧?

  昨天回來以後,總念念不忘日間赴會的事,夜裡不得睡,失眠的病又引起了!今天心臟覺得又在急速地跳,不過我所帶來的藥還有許多,吃了一些,或者不至於再患。

  今天吃完飯後,我跟著我哥哥,去見一位社會主義者,他住的地方離東京很遠,要走一點半鐘。我們一點鐘從東京出發,兩點半到那裡。那地方很幽靜,四圍種著碧綠的樹木和菜蔬,他的屋子就在這萬綠叢中。我們剛到了他那門口,從他房子對面,那個小小草棚底下,走出兩個警察來,盤問我們住址、籍貫、姓名,與這個社會主義者的關係。我當時見了這種情形,心裡實感一種非常的苦痛,我想,這些鞏固各人階級和權利的自私之蟲,不知他們造了多少罪孽呢?KY呵,那時我的心血沸騰了!若果有手槍在手,我一定要把那幾個借強權干涉我神聖自由的惡賊的胸口,打穿了呢!

  麻煩了半天,我們才得進去,見著那位社會主義者。他的面貌很和善,但是眼神卻十分沉著。我見了他,我的心彷彿熱起來了!從前對於世界所抱的悲觀,而釀成的消極,不覺得變了!這時的亞俠,只想用彈藥炸死那些妨礙人們到光明路上去的障礙物,KY!這種的狂熱回來後想想,不覺失笑!

  今天我們談的話很多,不過卻不能算是暢快;因為我們坐的那間屋子的窗下,有兩個警察在那裡臨察著。直到我們要走的時候,那位社會主義者才說了一句比較暢快的話,他說:「為主義犧牲生命,是最樂的事,與其被人的索子纏死,不如用自己的槍對準喉嚨打死!」KY!這話的味道,何其雋永呵!

  晚上我哥哥的朋友孫成來談,這個人很有趣,客中得有幾個解悶的,很不錯!寫得不少了,再說吧。

                  亞俠九月二十日

  KY呵!

  我現在不幸又病了!仍舊失眠,心臟跳動,和在京時候的程度差不多。前三天搬進松井醫院。作客的人病了,除了哥哥的慰問外,還有誰來看視呢!況且我的病又是失眠,夜裡睡不著,兩隻眼看見的,是桌子上的許多藥瓶,藥末的紙包,和那似睡非睡的電燈,燈上罩著深綠的罩子,——醫生恐光線太強,於病體不適的緣故。——四圍的空氣,十分消沉、暗淡,耳朵所聽見的,是那些病人無力的吟呻;淒切的呼喚,有時還夾著隱隱的哭聲!

  KY!我彷彿已經明白死是什麼了!我回想在北京婦嬰醫院的時候看護婦劉女士告訴我的話了,她說:「生的時候,作了好事,死後便可以到上帝的面前,那裡是永久的樂園,沒有一個人臉上有愁容,也沒有一個人掉眼淚!」KY!我並不是信宗教的人,但是我在精神彷徨無著處的時候,我不能不尋出信仰的對象來;所以我健全的時候,我只在人間尋道路;我病痛的時候,便要在人間之外的世界,尋新境界了。

  這幾天,我一閉眼,便有一個美麗的花園——意象所造成的花園,立在我面前,比較人間無論哪一處都美滿得多。我現在只求死,好像死比生要樂得多呢!

  人間實在是虛偽得可怕!孫成和繼梓——也是在東京認識的,我哥哥的同學;他們兩個為了我這個不相干的人,互相猜忌,互相傾軋。有一次,恰巧他們兩人,不約而同時都到醫院來看我,兩個人見面之後,那種嫉妒仇視的樣子,竟使我失驚!KY!我這時才恍然明白了!人類的利己心,是非常可怕的!並且他們要是歡喜什麼東西,便要據那件東西為己有!

  唉!我和他們兩個只是淺薄的友誼,哪裡想到他們的貪心,如此厲害!竟要做成套子,把我束住呢?KY!我的志向你是知道的,我的人生觀你是明白的,我對於我的生,是非常厭惡的!我對於世界,也是非常輕視的,不過我既生了,就不能不設法不虛此生!我對於人類,抽像的概念,是覺得可愛的,但對於每一個人,我終覺得是可厭的!他們天天送鮮花來,送糖果來,我因為人與人必有交際,對於他們的友誼,我不能不感謝他們!但是照現在看起來,他們對於我,不能說不是另有作用呵!

  KY!你記得,前年夏天,我們在萬牲園的那個池子旁邊釣魚,買了一塊肉,那時你曾對我說:「亞俠!做人也和做魚一樣,人對付人,也和對付魚一樣!我們要釣魚,拿它甘心,我們不能不先用肉,去引誘它,它要想吃肉,就不免要為我們所甘心了!」這話我現在想起來,實在佩服你的見識,我現在是被釣的魚,他們是要搶著釣我的漁夫,KY!人與人交際不過如此呵!

  心印昨天有信來,說她現在十分苦悶,知與情常常起劇烈的戰爭!知戰勝了,便要沉於不得究竟的苦海,永劫難回!情戰勝了,便要沉淪於情的苦海,也是永劫不回!她現在大有自殺的傾向。她這封信,使我感觸很深!KY!我們四個人,除了文生尚有些勇氣奮鬥外,心印你我三個人,困頓得真苦呵!

  我病中的思想分外多,我想了便要寫出來給你看,好像二十年來,茹苦含辛的生活,都可以在我給你的信裡尋出來。

  KY!奇怪得很!我自從六月間病後,我便覺得我這病是不能好的,所以我有一次和你說,希望你,把我從病時,給你的信,要特別留意保存起來。……但是死不死,現在我自己還不知道,隨意說說,你不要因此悲傷吧!有工夫多來信,再談。祝你快樂!

                   亞俠十一月三日

  KY:

  讀你昨天的來信,實在叫我不忍!你為了我前些日子的那封信,竟悲傷了幾天!KY!我實在感激你!但是你也太想不開了!這世界不過是個寄旅,不只我要回去,便是你,心印,文生,——無論誰,遲早都是要回去的呵!我現在若果死了,不過太早一點。所以你對於我的話,十分痛心!那你何妨,想我現在是已經百歲的人,我便是死了,也是不可逃數的,那也就沒什麼可傷心了!

  這地方實在不能久住了!這裡的人,和我的隔膜更深,他們站在橋那邊;我站在橋這邊,要想握手是很難的,我現在決定回國了!

  昨天醫生來說:我的病很危險!若果不能摒除思慮,恐怕沒有好的希望!我自己也這樣想,所以我不能不即作歸計了!我的姑媽,在杭州住,我打算到她家去,或者能借天然的美景,療治我的沉痾,我們見面,大約又要遲些日子了。

  昨夜我因不能睡,醫生不許我看書,我更加思前想後地睡不著,後來我把我的日記本,拿來偷讀,當時我的感觸,和回憶的熱度,都非常厲害,我顧不得我的病了!我起來把筆作書,但是寫來寫去,都寫不上三四個字,便寫不下去了,因又放下筆,把日記本打開細讀,讀到三月十日我給心印的信上面,有幾首詩說:

  我在世界上,
  不過是浮在太空的行雲!
  一陣風便把我吹散了,
  還用得著思前想後嗎?
  假若智慧之神不光顧我,
  苦悶的眼淚
  永遠不會從我心裡流出來呵!

  這一首詩可以為我矛盾的心理寫照:我一方說不想什麼,一方卻不能不想什麼,我的眼淚便從此流不盡了!這種矛盾的心理,最近更厲害,一方面我希望病快好,一方面我又希望死,有時覺得死比什麼都甜美!病得厲害的時候,我又懼怕死神,果真來臨!KY呵,死活的謎,我始終猜不透!只有憑造物主的支配罷了!

  我的行期,大約是三天以內,我在路上,或者還有信給你。

  現在天氣漸漸冷了。長途跋涉,誠知不宜,我哥哥也曾阻止我,留我到了春天再走,但是KY!我心裡的秘密,誰能知道呢?我當初到日本去,是要想尋光明的花園,結果只多看了些人類褊狹心理的怪現狀!他們每逢談到東亞和平的話,他們便要眉飛色舞地說:這是他們唯一的責任,也是他們唯一的權利!歐美人民是不容染指的。他們不用鏡子,照他們魑魅的怪狀,但我不幸都看在眼裡,印在心頭,我怎能不思慮?我的病如何不添重?我不立刻走,怎麼過呢?

  況且我的病,能好不能好,我自己毫無把握!我固然是厭惡人間,但是我活了二十餘年,我究竟是個人,不能沒有人類的感情,我還有母親,我還有兄嫂,他們和我相處很久;我要走了,也應該和他們辭別,我所以等不到春天,就要趕回來了!

  我到杭州住一個禮拜,就到上海去,若果那時病好了,當到北京和你們一會。

  我從五點鐘給你寫信,現在天已大亮了!醫生要來,我怕他責備我,就此擱筆吧!

                     亞俠十二月五日

  親愛的KY:

  我離東京的時候,接到你的一封信,當時忙於整理行裝,沒有復你,現在我到杭州了。我姑媽的屋子,正在湖邊,是一所很精緻的小樓,推開樓窗,全湖的景色,都收入腦海,我疲病之身,受此自然的美麗的沐浴,覺得振刷不少!

  湖上天氣的變幻,非常奇異,我昨天到這裡,安頓好行李,便在這窗前的籐椅上坐下,我看見湖上的霧,很快——大約五分鐘的工夫,便密密冪起,四圍的山,都慢慢地模糊了。跟著淅淅瀝瀝的雨點往下灑,遊湖的小船,被雨打得船身左右震盪,但是不到半點鐘,雨住雲散,天空飛翔著鮮紅的彩霞,青山也都露出格外翠碧的色彩來。山澗裡的白雲隨風裊娜,真是如畫境般的湖山,我好像做了畫中的無愁童子,我的病似乎好了許多。

  我姑媽家裡的表兄,名叫劍楚的,我們本是幼年的伴侶;但是隔了五六年不見,大家都覺得生疏了!這時他已經有一個小孩子,他的神氣,自然不像從前那樣活潑,不過我苦悶的時候,還是和他談談說說覺得好些!(十二月二十日寫到此)

  KY!我寫這封信的一半,我的病又變了!所以直遲了五天,才能繼續著寫下去,唉!KY!你知道惡消息又傳來了!

  我給你寫信的那天晚上,——我才寫了上半段,劍楚來找我,他說:「唯逸已於昨晚死了!」唉!KY!這是什麼消息?你回想一年前,我和你說唯逸的事情,你能不黯然嗎?唯逸他是極有志氣的青年,他熱心研究社會主義,他曾決心要為主義犧牲,但是他因為失了感情的慰藉,他竟抑抑病了,昨晚竟至於死了。

  他有一封信給我,寫得十分淒楚,裡頭有一段說:「亞俠!自從前年夏天起,我便種了病的因,只因為認識了你!……但是我的環境,是不容我起奢望的,這是知識告訴我,不可自困!然而我的精神,從此失了根據。我覺得人生真太乾枯!我本身失去生活的趣味,我何心去助增別人的生活趣味?為主義犧牲的心,抵不過我厭生的心,……但是我也不願意做非常的事,為了感情犧牲我前途的一切!且知你素來潔身自好,我也決不忍因愛你故,而害你,但是我終放不下你!亞俠!現在病已深入了!我深藏心頭的秘密,才敢貢諸你的面前!你若能為你忠心的僕人,叫一聲可憐!我在九泉之靈也就榮幸不少了!……」唉!KY!遊戲人間的結果,只是如此呵!

  我失眠兩天了!昨天還吐了幾口血,現在疲乏得很!不知道還能給你幾封信呵!

                    亞俠伏枕書十二月二十五日

  KY親愛的朋友:

  在這一星期裡,我接到你兩封信,心印和文生各一封信,但是我病了,不能回你們!

  唉!KY!我想不到,我已經不能回上海了!也不能到北京了!昨天我姑媽打電報,給我的家裡,今天我母親、嫂嫂已經來了!她們見了我,只是掉眼淚,我的心也未嘗不酸!但是奇怪得很!我的淚泉,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乾枯了!

  自從上禮拜起,我就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我便把我一生的事情,從頭回想一遍,拉雜寫了下來!現在我已經四肢無力,頭腦作痛,眼光四散,我不能寫了!唉!

  ……

  「我一生的事情,平常得很!沒什麼可記,但是我精神上起的變化,卻十分劇烈:我幼年的時候,天真爛漫,不知痛苦。到了十六歲以後,我的智情都十分發達起來。我中學卒業以後,我要到西洋去留學,因為種種的關係,做不到;我要投身作革命黨,也被家庭阻止,這時我深嘗苦痛的滋味!

  但是這些磨折,尚不足以苦我!最不幸的,是接二連三,把我陷入感情的漩渦,使我欲拔不能!這時一方,又被知識苦纏著,要探求人生的究竟,花費了不知多少心血,也求不到答案!這時的心,彷徨到極點了!不免想到世界既是找不出究竟來,人間又有什麼真的價值呢?努力奮鬥,又有什麼結果呢?並且人生除了死,沒有更比較大的事情,我既不怕死,還有什麼事不可做呢!……唉!這時的我,幾乎深陷墮落之海了!……幸一方面好強的心,很占勢力,當我要想放縱性慾的時候,他在我頭上,打了一棒,我不覺又驚醒了!不敢往這裡走,但是究竟往什麼地方去呢?我每天夜裡,睡在床上,殫精竭慮地苦事搜求,然而沒有結果!

  我在極苦痛的時候,我便想自殺,然而我究竟沒有勇氣!我否認世界的一切;於是我便實行我遊戲人間的主義,第一次就失敗了!接二連三的,失敗了五六次!唯逸因我而死!叔和因我而病!我何嘗遊戲人間?只被人間遊戲了我!……自身的究竟,既不可得,茫茫前途,如何不生悲淒之感!

  唉!天乎!不可治的失眠病,從此發生!心臟病,從此種根!顛頓了將及一年,現在將要收束了!

  今夜他們都睡了。更深人靜,萬感從集!——雖沒死的勇氣,然而心頭如火煎逼!頭腦如刀劈、劍裂!我縱不欲死,病魔亦將纏我至於死呵!死神還不降臨我,實在等不得了!這時我努力爬下床來,抖戰的兩腿,使我自己驚異!這時窗子外面,射進一縷寒光來,湖面上銀花閃爍,我曉得那湖底下朱紅色的珊瑚床,已為我預備好了!雲母石的枕頭,碧綠青苔泥的被褥,件件都整理了……我回去吧!唉!親愛的母親!嫂嫂!KY……再見吧!」

  我表姊,昨夜不知什麼時候,跳在湖心死了!她所寫的信,和她自己的最後的一頁日記,都放在枕邊。唉!湖水森寒,從此人天路隔!KY!姊呵!我表姊臨命的時候,瘦弱可憐的影子,永遠深深刻在我腦幕上。今天晚上,我走到她住的屋子裡去,但見雪白的被單上,濺著幾滴鮮紅的血跡,哪有我表姊的影子呢?我禁不住坐在她往日常坐的那張椅子上,痛哭了!

  她的屍首,始終沒有撈到,大約是沉在湖底,或者已隨流流到海裡去了。

  她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交給我舅母帶回去,有一本小書,——《生之謎》,上面寫著留給你作紀念品的,我現在郵寄給你,望你好好保存了吧!

                     亞俠的表妹附書。一月九日

              (原載1922年12月10日《小說報》第13卷第1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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