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發弗弗的飄風,午後吹得更起勁,遊人都帶著倦意尋覓歸程。馬路上人跡寥落,但黃昏時風已漸息,柳枝輕輕款擺,翠碧的景山巔上,斜輝散霞,紫羅蘭的雲幔,橫鋪在西方的天際。他們在松陰下,邁上輕舟,慢搖蘭槳,蕩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地看遠山群岫,輕吐雲煙,聽舟底的細水潺湲,漸漸的四境包溶於模糊的輪廓裡,這景地更清幽了。
他們的小舟,沿著河岸慢慢地前進。這時淡藍的雲幕上,滿綴著金星,皎月盈盈下窺,河上沒有第二隻遊船,只剩下他們那一葉的孤舟,吻著碧流,悄悄地前進。
這孤舟上的人們——有尋春的驕子,有飄泊的歸客,在咿呀的槳聲中,夾雜著歡情的低吟和淒意的歎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輝下,辨認著孤舟的方向,森幫著搖槳,這時他們的確負有偉大的使命,可以使人們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們沉溺於死的深淵。森努力撥開牽絆的水藻,舟已到河心。這時月白光清,銀波雪浪動了沙的豪興,她扣著船舷唱道:
十里銀河堆雪浪,
四顧何茫茫?
這一葉孤舟輕蕩,
蕩向那天河深處;
只恐玉宇瓊樓高處不勝寒!
……
我欲叩蒼穹,
問何處是隔絕人夭的離恨宮?
奈霧鎖雲封!
奈霧鎖雲封!
綿綿恨……幾時終!
這淒涼的歌聲使獨坐船尾的顰黯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數隕墮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對冷月逼視,不敢向蒼天伸訴。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飲泣。
自然,在這展佈無底缺限的人間,誰曾看見過不謝的好花?只要在靜默中掀起心幕,摧毀和焚炙的傷痕斑斑可認。這時全船的人,都覺靈弦淒緊,虞斜倚船舷,彷彿萬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滌,都要向河底深埋。
天真的麗,他神經更脆弱,他凝視著含淚的顰,狂癡的沙,彷彿將有不可思議的暴風雨來臨,要摧毀世間的一切:尤其要搗碎雨後憔悴的梨花,他顫抖著稚弱的心,他發愁,他歎息,這時的四境實在太淒涼了!
沙呢,她原是飄泊的歸客,並且歸來後依舊飄泊,她對著這涼雲淡霧中的月影波光,只覺幽怨淒楚,她幾次問青天,但蒼天冥冥依舊無言!這孤舟夜泛,這冷月只影,都似曾相識——但細聽沒有靈隱深處的鐘磬聲,細認也沒有雷峰塔痕,在她毀滅而不曾毀滅盡的生命中,這的確是一個深深的傷痕。
八年前的一個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純潔,接受人間的綺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雙影廝並,她那時如依人的小鳥,如迷醉的酴醾,她傲視冷月,她竊笑行雲。
但今夜呵!一樣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絕人天,讓月兒蹂躪這寞落的心。她扎掙殘喘,要向月姊問青的消息,但月姊只是陰森的慘笑,只是傲然的凌視,——指示她的孤獨。唉!她在將淒音衝破行雲,枉將哀調深滲海底,——天意永遠是不可思議!
沙低聲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綺麗的哀愁中。這時船已穿過玉橋,兩岸燈光,映射波中,似乎萬蛇舞動,金彩飛騰。沙淒然道:「這到底是夢境,還是人間?」
顰道:「人間便是夢境,何必問哪一件是夢,哪一件非夢!」
「呵!人間便是夢境,但不幸的人類,為什麼永遠沒有快活的夢,……這慘愁,為什麼沒有焚化的可能?」
大家都默然無言,只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地搖槳,這船又從河心蕩向河岸,「夜深了,歸去罷!」森彷彿有些倦了,於是將船兒泊在岸旁,他們都離開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們的歸程。
月兒斜倚翡翠雲屏,柳絲細拂這歸去的人們,——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夢痕!
(原載1927年5月24日《薔薇週刊》第2卷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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