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東京以後,每天除了上日文課以外,其餘的時間多半花在漫遊上。並不是一定自命作家,到處采風問俗;只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同時又因為我最近的三四年裡,困守在舊都的灰城中,生活太單調,難得有東來的機會,來了自然要盡量地享受了。
人間有許多秘密的生活,我常抱有採取各種秘密的野心。但據我想像最秘密而且最足以引起我好奇心的,莫過於娼妓的生活。自然這是因為我沒有逛妓女的資格,在那些慣於章台走馬的王孫公子們看來,那又算得什麼呢?
在國內時,我就常常夢想:哪一天化裝成男子,到妓館去看看她們輕顰淺笑的態度,和紙迷金醉的生活,也許可以從那裡發見些新的人生。不過,我的身材太矮小,裝男子不夠格,又因為中國社會太頑固,不幸被人們發見,不一定疑神疑鬼的加上些什麼不堪的推測。我存了這個懷懼,絕對不敢輕試。——在日本的漫遊中,我又想起這些有趣的探求來。有一天早晨,正是星期日,補習日文的先生有事不來上課,我同建坐在六鋪席的書房間,秋天可愛的太陽,曬在我們微感涼意的身上;我們非常舒適的看著窗外的風景。在這個時候,那位喜歡遊逛的陸先生從後面房子裡出來,他兩手插在磨光了的斜紋布的褲袋裡,拖著木屐,走近我們書屋的窗戶外,向我們用日語問了早安,並且說道:「今天天氣太好了,你們又打算到哪裡去玩嗎?」
「對了,我們很想出去,不過這附近的幾處名勝,我們都走遍了,最好再發現些新的;陸樣,請你替我們做領導,好不好?」建回答說。
陸樣哦了一聲,隨即仰起頭來,向那經驗豐富的腦子裡,搜尋所謂好玩的地方,而我忽然心裡一動,便提議道:「陸樣,你帶我們去看看日本娼妓生活吧!」
「好呀!」他說:「不過她們非到四點鐘以後是不做生意的,現在去太早了。」
「那不要緊,我們先到郊外散步,回來吃午飯,等到三點鐘再由家裡出發,不就正合式了嗎?」我說。建聽見我這話,他似乎有些詫異,他不說什麼,只悄悄地瞟了我一眼。我不禁說道:「怎麼,建,你覺得我去不好嗎?」建還不曾回答。而陸樣先說道:「那有什麼關係,你們寫小說的人,什麼地方都應當去看看才好。」建微笑道:「我並沒有反對什麼,她自己神經過敏了!」我們聽了這話也只好一笑算了。
午飯後,我換了一件西式的短裙和薄綢的上衣。外面罩上一件西式的夾大衣,我不願意使她們認出我是中國人。日本近代的新婦女,多半是穿西裝的。我這樣一打扮,她們絕對看不出我本來的面目。同時,陸樣也穿上他那件藍地白花點的和服,更可以混充日本人了。據陸樣說日本上等的官妓,多半是在新宿這一帶,但她們那裡門禁森嚴,女人不容易進去。不如到柳島去。那裡雖是下等娼妓的聚合所,但要看她們生活的黑暗面,還是那裡看得逼真些。我們都同意到柳島去。我的手錶上的短針正指在三點鐘的時候,我們就從家裡出發,到市外電車站搭車,——柳島離我們的住所很遠,我們坐了一段市外電車,到新宿又換了兩次的市內電車才到柳島。那地方似乎是東京最冷落的所在,當電車停在最後一站——柳島驛——的時候,我們便下了車。當前有一座白石的橋樑,我們經過石橋,沒著荒涼的河邊前進,遠遠看見幾根高矗雲霄的煙筒,據說那便是紗廠。在河邊接連都是些簡陋的房屋,多半是工人們的住家。那時候時間還早,工人們都不曾下工。街上冷冷落落的只有幾個下女般的婦人,在街市上來往地走著。我雖仔細留心,但也不曾看見過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我們由河岸轉灣,來到一條比較熱鬧的街市,除了幾家店舖和水果攤外,我們又看見幾家門額上掛著「待合室」牌子的房屋。那些房屋的門都開著,由外面看進去,都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鏡,但是裡面靜靜的不見人影。我不懂什麼叫做「待合室」,便去問陸樣。他說,這樣「待合室」專為一般嫖客,在外面釣上了妓女之後,便邀著到那裡去開房問。我們正在談論著,忽見對面走來一個姿容妖艷的女人,臉上塗著極厚的白粉,鮮紅的嘴唇,細彎的眉梢,頭上梳的是蟠龍髻;穿著一件藕荷色繡著鳳鳥的和服,前胸袒露著,同頭項一樣的僵白,真彷彿是大理石雕刻的假人,一些也沒有肉色的鮮活。她用手提著衣襟的下幅,姍姍地走來。陸樣忙道:「你們看,這便是妓女了。」我便問他怎麼看得出來。他說:「你們看見她用手提著衣襟嗎?她穿的是結婚時的禮服,因為她們天天要和人結婚,所以天天都要穿這種禮服,這就是她們的標識了。」
「這倒新鮮!」我和建不約而同地這樣說了。
穿過這條街,便來到那座「龜江神社」的石牌樓前面。陸樣告訴我們這座神社是妓女們燒香的地方,同時也是她們和嫖客勾誘的場合。我們走到裡面,果見正當中有一座廟,神龕前還點著紅蠟和高香,有幾個艷裝的女人在那裡虔誠頂禮呢。廟的四面佈置成一個花園的形式,有紫籐花架,有花池,也有石鼓形的石凳。我們坐在石凳上休息,見來往的行人漸漸多起來,不久工廠放哨了。工人們三五成群從這裡走過。太陽也已下了山,天色變成淡灰,我們就到附近中國料理店吃了兩碗喬麥面,那時候已快七點半了。陸樣說:「正是時候了,我們去看吧。」我不知為什麼有些膽怯起來,我說:「她們看見了我,不會和我麻煩嗎?」陸樣說:「不要緊,我們不到裡面去,只在門口看看也就夠了。」我雖不很滿意這種辦法,可是我也真沒膽子衝進去,只好照陸樣的提議做了。我們繞了好幾條街,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一共約有五六條街吧,都是一式的白木日本式的樓房,陸樣和建在前面開路,我像怕貓的老鼠般,悄悄怯怯地跟在他倆的後面。才走進那胡同,就看見許多階級的男人,——有穿洋服的紳士,有穿和服的浪游者;還有穿制服的學生,和穿短衫的小販。人人臉上流溢著慾望的光炎,含笑地走來走去。我正不明白那些妓人都躲在什麼地方,這時我已來到第一家的門口了。那紙隔扇的木門還關著。但再一仔細看,每一個門上都有兩塊長方形的空隙處,就在那裡露出一個白石灰般的臉,和血紅的唇的女人的頭。誰能知道這時她們眼裡是射的哪種光?她們門口的電燈特別的陰暗,陡然在那淡弱的光線下,看見了她們故意做出的嬌媚和淫蕩的表情的臉;禁不住我的寒毛根根豎了起來。我不相信這是所謂人間,我彷彿曾經經歷過一個可怕的夢境:我覺得被兩個鬼卒牽到地獄裡來。在一處滿是膿血腥臭的院子裡,擺列著無數株艷麗的名花,這些花的後面,都藏著一個缺鼻爛眼,全身毒瘡潰爛的女人。她們流著淚向我望著,似乎要向我訴說什麼;我嚇得閉了眼不敢抬頭。忽然那兩個鬼卒,又把我帶出這個院子!在我回頭再看時,那無數株名花不見蹤影,只有成群男的女的骷髏,僵立在那裡。「呀!」我為驚怕發出慘厲的呼號,建連忙回頭問道:「隱,你怎麼了?……快看,那個男人被她拖進去了。」這時我神志已漸清楚,果然向建手所指的那個門看去,只見一個穿西服的男人,用手摸著那空隙處露出來的臉,便聽那女人低聲喊道:「請,哥哥……洋哥哥來玩玩吧!」那個男人一笑,木門開了一條縫,一隻纖細的女人的手伸了出來,把那個男人拖了進去。於是木門關上,那個空隙處的紙簾也放下來了,裡面的電燈也滅了……
我們離開這條胡同,又進了第二條胡同,一片「請呵,哥哥來玩玩」的聲音,在空氣中震盪。假使我是個男人,也許要覺得這嬌媚的呼聲裡,藏著可以滿足我慾望的快樂,因此而魂不守舍的跟著她們這聲音進去的吧。但是實際我是個女人,竟使那些嬌媚的呼聲,變了色彩。我彷彿聽見她們在哭訴她們的屈辱和悲慘的命運。自然這不過是我的神經作用。其實呢,她們是在媚笑,是在挑逗,引動男人迷蕩的心。最後她們得到所要求的代價了。男人們如夢初醒地走出那座木門,她們重新在那裡招徠第二個主顧。我們已走過五條胡同了。當我們來到第六條胡同口的時候,看見第二家門口走出一個穿短衫的小販。他手裡提著一根白木棍,笑迷迷的,似乎還在那裡回味什麼迷人的經過似的。他走過我們身邊時,向我看了一眼,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我連忙低頭走開。但是最後我還逃不了挨罵。當我走到一個沒人照顧的半老妓女的門口時,她正伸著頭在叫「來呵!可愛的哥哥,讓我們快樂快樂吧!」一面她伸出手來要拉陸樣的衣袖。我不禁「呀」了一聲,——當然我是怕陸樣真被她拖進去,那真太沒意思了。可是她被我這一聲驚叫,也嚇了一跳,等到仔細認清我是個女人時,她竟惱羞成怒地罵起我來。好在我的日本文不好,也聽不清她到底說些什麼,我只叫建快走,我逃出了這條胡同,便問陸樣道:「她到底說些什麼?」陸樣道:「她說你是個摩登女人,不守婦女清規,也跑到這個地方來逛,並且說你有膽子進去嗎?」這一番話,說來她還是存著忠厚呢!我當然不願怪她,不過這一來我可不敢再到裡邊去了。而陸樣和建似乎還想再看看。他們說:「沒關係,我們既來了,就要看個清楚。」可是我極力反對,他們只好隨我回來了。在歸途上,我問陸樣對於這一次漫遊的感想,他說:「當我頭一次看到這種生活時,的確心裡有些不舒服;不過看過幾次之後,也就沒有什麼了。」建他是初次看,自然沒有陸樣那種鎮靜,不過他也不像我那樣神經過敏。我從那裡回來以後,差不多一個月裡頭每一閉眼就看見那些可怕的灰白臉,聽見含著罪惡的「哥哥!來玩」的聲音。這雖然只是一瞥,但在心幕上已經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了!
(原載1931年《婦女雜誌》第1卷第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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