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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延雄的家在南城牆外土坡下的兩孔上窯洞裡。

  這是一個地道的農民式的家庭:地下靠牆的一排磁甕,是盛水和醃酸菜的;窯掌一溜泥紙漿捶成的小甕,是裝來面的。牆上掛著割莊稼的鐮刀和背莊稼的繩索;門後立著挖土的橛頭和擔糞的扁擔。不大的土炕上鋪著半舊的炕席;炕席上面鋪幾條綿羊毛□的氈。馬延雄光著上身叭在氈上,他老伴紅汞水伴著淚水,正給他擦拭著脊背。小梅在旁邊舉著煤油燈。

  煤油燈照出的這張中年婦女的臉,和她正擦拭的那個脊背一樣,看了令人難受。這張臉反映的是一顆受傷的心靈。

  她一邊輕輕擦拭著一邊哭著,說著:「……你長年不顧家,革命哩,鬧共產主義哩,結果鬧成個反革命了……你參加革命時,公家連一雙鞋都不發,我在這裡種給你供糧,說是為了咱們的革命……為了革命,咱們什麼樣的苦都吃過,從沒有過一點點的怨言。這而今就落了這麼個下場……成了……反革命了……」她說不下去了,扯過棉被給他蓋上,頭扭到一邊,兩手蒙住臉開聲哭了。馬延雄從枕頭上撐起一條胳膊,抬起頭,瞇縫著睛睛,望著大放悲聲的老伴,叫著他的名字說:「玉蘭,你相信我是反革命?」

  哭聲戛然而止。她的兩隻手從臉上垂下來了。那痛苦萬狀的臉陡然間變得非常激動,她幾乎是對他嚷著說:「不!你當娃娃時就跟毛主席鬧革命,你沒做過壞事,你沒給咱家拿過公家的一根針,你不要怕!就是黨的政策變了,說你不能革命了,那咱就回家去,回家去當農民!咱本來就是農民……」

  馬延雄望著這張激動的臉,一種十分深厚的愛從心頭長騰起來。他重新躺下,覺得深身很舒服,脊背似乎也疼得不那麼厲害了。外面充滿了驚濤駭浪,家照舊是溫暖的。他想:他今晚要舒舒服服睡一覺了,這是多麼難得的幸福啊!他已經多少天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篤篤篤!」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打了他的「睡一個安穩覺」的美好願望。這令人心驚的敲門聲又把他帶到不安穩的世界中來了。

  「是『孫大聖』?是『千鈞棒』?……」他心中驚駭地想。

  小梅哭了。這可憐的孩子,一點細微的響聲在她聽起來都像炸彈一樣可怕,都可能是大難臨頭。

  他老伴用發顫的聲音問:「誰呀?請進來……」

  「你們睡下沒?」一個似乎很陌生的聲音在門外問。

  「沒有……」門開了,進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高大個,串臉胡,粗眉毛,一身家織布衣服,扎一根老藍布腰帶,頭上包著一塊很髒的羊肚子手巾。這人站在屋當中,一眼瞅著炕上豐的馬延雄,肩膀上打著的一個很沉的口袋滑落下來,「呼」地掉在了地上。吃驚使一張粗糙的臉抽得很厲害。

  馬延雄也撐起胳膊,抬頭望為人。

  兩個人幾乎同時叫了起來:

  「老馬!」「秉奎!」這個黑胡巴茬的莊稼人和縣長高正祥一樣,對馬延雄來說,像弟兄一樣親,他是離縣城最遠的雙廟公社(公今改名叫「紅衛公社」)柳灘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那裡是全縣最窮的地方,也是他長期蹲點的地方。六七年的時光裡,他的那裡灑了多少汗水呀。一個兔了不拉屎的地方變成了全縣的農業先進典型——當然,現在已經是他的「黑典型」了。

  柳秉奎雙手怎麼也壓不住——馬延雄硬是掙扎著坐起來了。他吩咐老伴和小梅:「小梅,給你柳叔叔拿煙。玉蘭,趕緊給老柳做飯。」他親切地望著柳秉奎,說:「秉奎!你忙得從不進縣城,也沒來過我家。你快說,你是怎來的?」

  柳秉奎坐在炕沿上,接過小梅遞上的一根紙煙,在煤油燈上吸著,說:「咱那裡傳說城裡有一夥子壞東西把你關到禁閉裡了,消息閉塞,前幾天才聽說的。全村人都急得滾油澆心哩!大家都要來城裡看你哩!我想這而今兵荒馬亂的,怕大家出了事,我勸說住了大家,就代表他們來城裡看你了。我想就是見不上你,把你家裡的人看看也好。你看,」他指了指掉在地下的那個口袋說:「我還給你背了一口袋白面!聽說那伙壞東西把你們家的糧食都停了,真是作孽喲!」

  說到這裡,他突然從炕沿上溜下來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鍋台邊,雙手擋住準備做飯的玉蘭,嘴裡連連說:「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隨便拿點乾糧我吃兩口就行。」黑做飯的玉蘭,嘴裡連連說:「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隨便拿點乾糧我吃兩口就行。黑天半夜的,千萬不要動煙火,這而今風聲緊!」

  馬延雄、玉蘭怎說他都不讓做。

  玉蘭只好從窯掌的箱蓋上取來一個榆條編的小筐,遲疑著放到柳秉奎面前說:「他大叔,乾糧不好,你……將就著吃點吧!」柳秉奎從筐裡拾起一個焦黑的麩皮饃,舉在燈前一看,兩道粗眉毛擰在了一起,張開的嘴半大說不出話來。他心裡說:老馬啊!那幾年你常說,要把我們農民碗裡的黑疙瘩,換成黃疙瘩、白疙瘩,這而今把黑疙瘩換到你碗裡來了!

  馬延雄一直在親切地看著柳秉奎,他往他身邊挪了挪,問:「柳灘爛包了沒?」「沒!」柳秉奎咬了一口黑饃,一邊吃,一邊說,「就黑三小子一個跑到城裡來了。你大概見了吧?你蹲點時整治了他的投機倒把,他是跑到城裡報復你來了。另外還捎帶著搞黑市生意哩!除過這小子,咱隊上所有的人事上山勞動著哩。他誰也不要想把我們攪亂。大家心裡清亮著哩:城裡人不生產能吃上飯哩,農民不勞動就要喝西北風!」

  「旁的村怎樣?」「有爛包了的。但據我知道,大部分農民還都在土地上哩。」「好!」馬延雄臉上露出了寬慰的笑容,把身子又往柳秉奎身邊挪了挪,瞇縫著眼睛,很激動地說:「秉奎,就要這樣幹。十六條裡也有抓革命、促生產這一條。任何時候,都不敢把生產放鬆了。尤其是眼下,如果農民也不種地了,那咱們這個國家就完了……村子前砭上那個水庫修起了沒?」

  「上個月就修起了,還放了七萬尾魚苗哩!」

  「啊……」馬延雄輕輕叫了一聲,抬起頭癡呆呆地望著窗戶,好像看見了遠方那一庫碧波蕩蕩的綠水。

  他嘴裡喃喃念叨著:「什麼時候我能去看看就好了00」

  柳秉奎已經吃完了饃,他一展脖子喝了一大碗溫開水,摸了一把黑胡茬子臉,眼睛閃閃發光看定馬延雄,說:「乾脆!我說老馬,你悄悄跟我走,到咱柳灘去,他誰也不要想我見你!」「走得遲了?」門外突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把柳秉奎的話打斷了。門掀開了,進來了一個戴眼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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