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英在盧若華道歉以後,就又與他和好了。但是,從這以後,蜜月也隨之結束了。一些小口角不時出現在飯桌或者床鋪上。也許這才算開始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了吧?因為據有人說,真正的夫妻間的生活,往往是伴著一些小口角的。
可是麗英再不像以前那般活潑或者說有點輕浮了。這個美麗的女人似乎變得莊重起來。
自從兵兵那場病以後,她強烈的意識到了一種母親的責任。而她現在又無法盡這種責任,這使她感到非常痛苦。
另一方面,她隱約地,或者說明顯地感到,她的新丈夫身上露出來的一些東西,已經使她感到有點不舒服。
她一下說不清他的這些東西是一種什麼性質的。總之她憑感覺,知道這不是些好東西。
一個能認真思考的人,就不會再是一個輕浮的人。
麗英對她的新生活的熱情無疑減退了。反過來對孩子的思念卻變得越來越強烈。兵兵的影子時刻在她眼前晃動著。
她有時整晚整晚睡不著覺。盧若華對她表示的親熱已經有點生硬,而她也再不像過去那樣對他百依百順。
白天她像應付差事似的去幼兒園上班。晚上回來,也不再經常坐在電視機前,她想起要給兵兵做一身棉衣——因為冬天就要到了。這件針線活在家裡做不太方便,她就晚上拿著去胖大嫂家串門做。胖大嫂的男人雖然年紀比盧若華大,但他是老盧的下屬,在縣教育局當文書。因此這一家人對她很熱情。
有一天晚上,就兩個女人在燈下做針線活的時候,胖大嫂無意間告訴她,說他男人前幾天回來說,教育局下學期可能要把高廣厚調出高廟小學,說要調到離縣城最遠的一個農村小學去,說那地方連汽車也不通……
麗英立刻緊張地問:「為什麼要調他?」
這個愛多嘴的胖女人猶豫了一下,詭秘地笑了笑,說:「聽說你原來的男人和盧局長的妹子好上了,盧局長得惱火……」
麗英立刻感到頭「嗡」地響了一聲。
她現在根本顧不了高廣厚和盧若琴的長長短短。她首先考慮的是:兵兵將離她越來越遠了!親愛的兒子將要到一個荒僻的地方去了!那裡不通汽車,要要再見他一面就不容易了……她感到一種生離死別的悲傷!
她即刻告別了胖大嫂,說她要回去燒開水,就匆忙地回家去了。盧若華正伏在桌子上給一個副縣長寫什麼報告,滿屋子煙霧繚繞。她一進門就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把高廣厚的工作調了!」
盧若華在煙霧中抬起頭,先驚訝地看了看她,然後沉下臉,問:「誰給你說的?」麗英一看他這副模樣,就著急地問:「那這是真的?」
「這局裡出了特務了!他媽的!放個屁都有人往外傳!」盧若華把筆憤怒地摜在桌子上,站起來,問:「你聽誰說的?」
「不管誰說的,我只求求你,別調……主要是我的娃娃,他……」麗英一下子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你的娃娃?你就記得你的娃娃!」盧若華氣憤地吼叫說,「沒想到,我的所有一切都毀到自家人手裡了!你是這個樣子,人家又傳若琴和高廣厚長長短短,你看我這人能活不能活了?」他用手指頭揩了一下口角,一屁股又坐在椅子裡,憤怒地盯著子上的鏡子——鏡子裡的那個人,也憤怒地盯著她。
「你看在娃娃的面子上,不要……」麗英哽咽著說。
「那是高廣厚的,我管不著!」盧若華已經有點面目猙獰了。麗英看見他這副樣子,絕望地說:「那這就不能變了?非要調不行了?」「不能改變!」他斬釘截鐵地說。隨後他又補充了一句:「這是為了大家都好……」
麗英一下子冷靜了下來。她想:眼淚是不會打動這個人的。她用手絹揩去臉上的淚跡,對那個穿一身呢料衣服的人說:「你是一個沒有心肝的人……」
「放肆!」盧若華動第一次聽麗英罵他。她竟敢罵地!他一下子站起來,衝她喊:「混蛋!你給我滾出去!」
麗英看著那張扭歪了的難看的面孔,牙齒痛苦地咬住了嘴唇,接著便轉身出去了。劉麗英和盧若華熱火了一個來月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就泡在冰水裡了。兩個人實際上都對對方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感情。盧若華不動就破口罵她,那些罵人話若是麗英給外人說了,大概不會相信這些不堪入耳的詞彙是出自尊敬的盧局長的嘴巴。更使她難以忍受的是,正在他滿嘴髒話辱罵她的時候,要是突然來了個縣上的領導,他能立即恢復他老成持重、彬彬有禮、談吐文雅的風度,和一分鐘之前截然成了兩個人。對於這種變化的迅速和變化得不露痕跡,劉麗英簡直顧不得厭惡,而是先要吃驚老半天,就像小孩看耍魔術一樣。是的,盧若華在生活中是一個演員。演員演完戲,下了戲台,就變成了常人。可是盧若華時刻都在演戲。他那真實的面孔用虛偽的油彩精心地掩飾起來,連經常愛坐在前排位置上的領導人也看不出來,一般人也許更看不清楚了。
可劉麗英現在看清楚了,因為他在他的床上睡了一個多月覺,和他過了這麼一段夫妻生活。
痛苦像毒蛇一般啃嚙著她的心。
可憐的女人!她付出了那麼慘重的代價。儘管大家可以指責她的行為,但她歸根結底是為了能尋找一種正當的幸福,她的追求儘管帶著某種令人厭惡的東西,但就她自己來說,她願意自己的新夫不僅在社會上體面,而且也是一個正派的人。歸根結底,她出身於一個老實莊稼人的家庭,還沒有完全喪失盡一個普通勞動者對人和事物的正常看法。她現在清楚地看到,盧若華是一個偽君子。
她的胸口像壓了一扇磨盤。她想倒災難這麼快就又降臨到她的頭上。她在心中痛苦地喊叫說:這是報應!她現在甚至相信天上真有一個神靈,專門來報應人間的善惡。她記起了那句古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怎麼辦?再離婚嗎?天啊!短短的時間,就離兩次婚,她還是個人嗎?她想來想去,不知該怎辦。看來只能這樣忍氣吞聲地活下去了。可是,這樣生活,還不如去死。她對盧若華越來越厭惡了,而盧若華也越來越厭惡她,經常罵她混蛋,讓她滾蛋。
這天下午,盧若華沒事尋事,硬說她在菜裡放的鹽多了,鹹得不能吃,又開始破口大罵了。她頂了幾句,他竟然把飯碗劈面朝她扔來,菜和麵條撒了她一身一臉!
她再也不能忍受了,也把碗向那個衣冠楚楚的局長扔了過去。兩個人便在房子裡打了起來;玲玲也過來幫著她爸,父女倆把她一直打得滾到床底下……
第二天上午,雙方就到法院辦了離婚手續——法院辦這次離婚案很乾脆,連說合雙方和好的老規程也免了。
這件事在本縣當代婚姻史上,也要以算一件不大不小的奇聞,因此引起了社會上廣泛的興趣,各界人士都在紛紛議論。在全城人熱心評論這件事的時候,第二次離了婚的劉麗英,就又回到她鄉下的娘家門上了。城關幼兒園的職務隨著婚姻的結束,也結束了。這倒不是盧若華把她免了的,而是劉麗英自己再不去了——因為這個工作是盧若華恩賜給她的,她決不會繼續做這工作了。
她告別了一個貧困的家庭,又告別了一個富裕的家庭;她離開了一個沒地位的男人,又離開了一個有地位的男人。現在她又成了她自己一個人。
他們村輿論的譴責全部是針對她的。高廣厚她看不上,大家似乎還能原諒。但她竟然和縣上一個局長也過不到一塊,這大概就是她的不是了。她家裡人也都把她看成了個喪門星,兄弟姐妹都恨這個丟臉貨,誰也不理她。就連外村一個親戚家孩子病了,巫婆也斷定這是因為她造的孽而引起的。
年老的父母親可憐她,讓她住在牛圈旁邊一個放在牲口草料的小棚裡。老兩口都急得犯了病,在土炕上雙雙躺倒了。
麗英自己也躺在這個潮濕的小草棚裡流眼淚。她除了上廁所,幾乎白天黑夜不出門,也很少吃東西。白嫩的臉憔悴了,兩隻美麗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再也沒有了過去那風流迷人的光彩。她躺在這個不是人住的牲口草料棚裡,心酸地回顧著她三十一年的生活歷程。生活像一面巨大的鏡子豎在她面前,讓她看見了她自己的過去。她幾乎認不出來那個她,她是誰?
這時候,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過去的家,她的第一個男人。因為那一切對她來說,畢竟是熟悉的,也是她習慣了的。她想起高廣厚怎樣熱愛她,她怎樣折磨他。一種深深的負罪的情感瀰漫了她的心頭。她對不起那個老實人。他是一個好人。她突然記起了一本什麼書上的調皮話:「我並不窮,只不過沒錢罷了。」啊,這話可並不調皮!這裡面意思深著呢!高廣厚和雖然窮,但他是一個善良的、實在的,靠得住的人;而盧若華雖然有錢有權,但心眼子不對!就是的!連他妹妹也反感他!她一邊想東想西,一邊流淚。高廣厚和兵兵的臉不時在她眼前閃來閃去。有時候,兩張臉重疊在一起……是的,他倆長得多像!怎能不像呢?他是他的兒子……
可是,想這一切現在又有什麼用呢?她現在就是認識到他好,甚至愛他,但她也已經失去了這種權利。她深深知道,她實際上用她的殘忍,整個地撕碎了他的心。那個男人心上的傷口只能讓另外的手去撫合——她的手對那顆心是罪惡的!現在有沒有人去撫慰他受傷的心靈呢?
當然有。那必定是若琴了。她已經知道了,社會上都在傳他們兩個的事呢!她從盧若琴對高廣厚的態度裡(不管是愛不是愛),才實實在在地體驗到高廣厚並不是她原來認為的那樣,而是一個有價值的人。
「我並不窮,只不過沒錢罷了……」她又想起了這句調皮話——不,不是調皮話。不知為什麼,她現在不太相信高廣厚的盧若琴的事是真的,因為廣厚比若琴大十來歲呢(實際上是她不願意相信這件事)。可為什麼這又不能成為真的呢?盧若華比她大好多歲,她不是也跟了他嗎?再說,她在高廟時不是就感覺到,盧若琴對高廣厚有好感吧?她又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子,完全有可能去和廣厚結合。唉,她也有那個資格。麗英知道,這一個多月裡,若琴實際上就是兵兵的母親!
一想起兵兵,她就痛苦得有點難以忍受。他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希望了。如果不是為了兵兵,說不定那天和盧若華離完婚,她就在會在縣裡的那座大橋上跳下去了!
現在活是活著,可怎麼活下去呢?和盧若華已經一刀兩斷;高廣厚那裡也是不可能再回去了。怎麼辦呀?再去和另外一個男人結婚?這是永遠不可能了!她不能一錯再錯了!她已經嘗夠了這苦頭!所謂的幸福再是不會有了。她自己斷送了她的一生。
但是,不論怎樣,為了兵兵,她還要活下去,淒慘地活下去,活著看她的兵兵長大成人……
她一再想:她的兵兵長大後,會不會恨她?如果不恨,他會不會可憐她?會不會原諒他母親年輕時的過錯?
她想,假如有一天,兵兵也不原諒她了,那她就不準備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了……過了好幾天,麗英才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那扇破敗的草房門,來到外面。秋天的陽光依然燦爛地照耀著大地。這裡的川比高廟那裡開闊,平展展地一直伸到遠方的老牛山那裡。川道裡,莊稼有的已經割倒,有的還長在地裡,遠遠近近,一片金黃。清朗朗的大馬河從老牛山那裡彎彎曲曲流過來,水面被陽光照得明閃閃的。親愛的大馬河!親愛的大馬河川!這水,這土地曾把她養育大,但是,她卻沒有好好活人……
她揉著腫脹的眼,忍不住抬頭向南面那座山梁望去。那山梁背後,就是高廟。只要順著山樑上那蜿蜒的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那面,走到那條塵土飛揚的簡易公路上,走到個她曾居住過好幾年的地方;就能看見親愛的小兵兵,就能看見……她鼻子一酸,眼淚又從腫脹的眼睛裡湧出來了。
站在劍畔上哭了一陣,她突然想起:再過九天就是兵兵的生日了。她立刻決定:無論如何要在這一天去見一面孩子。哪怕不在高廟,在另外的地方她也要設法把孩子接出來見一見……她重新回到那個小草棚裡,盤算她給孩子的生日準備些什麼禮物……
麗英現在的心完全被孩子生日這件事佔滿了。
她開始精心地為兵兵準備生日的禮物。她先為他做了一雙虎頭小棉鞋。棉鞋用各種彩色布拼成圖案做面子,精緻得像一件工藝品。她的針線活和她的人一樣,秀氣而華彩。接著,她又為孩子做了一套罩衣。上衣的前襟和兩條褲腿的下部,繡上了小白兔和幾朵十分好看的花。至於棉衣,她早已經做好了。她用母親的細心白天黑夜做著這些活計。一針一線,傾注著她的心血,傾注著她全部愛戀的感情。小草棚裡的煤油燈燻黑了她的臉頰;流淚過多的眼睛一直腫脹著;哆嗦的手幾乎握不住一根小小的針。但她一直盤腿坐在那裡,低頭做著,把她的心血通過那根針貫注在那些衣服上。
夜半更深,山村陷入了沉寂的睡夢中,只聽見隔壁牛嚼草料的聲音。她一直坐在燈前,細心地、慢慢地做著這些活。這勞動使她傷痛的心有了一些安慰。她之所以做得慢,是怕把這些活很快做遠了——那她就又要陷入痛苦中去了。
她一天天計算著,一天天等待著,盼著那個日子的來臨……兵兵的生日一天天近了,她渾身的血液也流動得快了,心也跳得劇烈起來。直到現在,她還想不出她怎樣去見兵兵。她只想要見到兵兵。另外那兩個人她儘管也想見,但又覺得沒臉見他們了。也許世界上只有兵兵不會嫌棄她,不會另眼看她——是的,只有兵兵了,兵兵!村裡人和家裡人都迴避她,像迴避一個不吉祥的怪物。她也躲避所有的人,白天晚上都呆在那個小草棚裡。外面燦爛的太陽和光明的大地已不屬於她了。
她把給兵兵做的衣服和鞋襪整理好後,屈指一算,後天就是孩子的生日!後天才是孩子的生日!那麼明天一天她該幹什麼呢?再靜靜地躺倒在床上去痛苦,去流淚嗎?
她一下想起,明天縣城遇集,她乾脆趕集去。在集上再給兵兵買些東西——光這些東西太少了。再說,她手頭現在還有點錢。可她又想,她怎好意思再出現在縣城呢?那裡她已經認識了許多人——許多有身份的人:他們要是看見她,那會多麼叫人難為情。同時,肯定還會有許多人指著後腦勺議論她。
不,她想還是要到集上去。她起碼應該再給兵兵買一頂帽子。她豁出去了!管他眾人怎看呢!她總不能在這個小草棚裡呆一輩子。她既然活著,就要見太陽,就要呼吸新鮮空氣,就要到外面的天地間去;她不能把這個黑暗的小草棚變成她的墳墓。這樣決定以後,她覺得心裡似乎又淌過了一股激流,並且在她死寂的胸腔裡響起了生命的回音。人們,去說吧,去議論吧,她的臉皮也厚了。她不再指望大家的諒解和尊重,也不需要誰再來同情她。她現在活著,為她的兒子活著;她還企圖盡一個母親的責任,為她的孩子長大成人而操磨……她並且還進一步想:如果廣厚和若琴結了婚,她就央求他把兵兵給她——他們兩個再生去!
第二天,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這沒辦法,她天生愛美——就提著個提包去趕集。
她離開村子的時候,莊稼人和他們的婆姨娃娃都怪眉怪眼地看她,似乎她是從外國回來的。
麗英難受地低頭匆匆走著。這些在她小時曾親過她的叔伯弟兄們,現在那麼見外地把她看成一個陌生人——豈止是陌生人,她在大家的眼裡,已經成了一顆災果!
她不怨這些鄉親們。他們對這種事向來有他們的觀念。她只是又一次感到自己由於沒好好處理好生活,因而失去了人們的信任。大家現在都比她高一頭。
麗英到了集上,給兵兵買了一頂小警察帽,又買了各式各樣的點心和水果糖,並且沒忘記買孩子最愛吃的酥炸花生豆。謝天謝地,她在集上竟然沒有碰見一個熟人。
晚上回來後,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包在一個大包袱裡,就躺在了床上。她聽著隔壁牛嚼草料的聲音,怎麼也睡不著……
高廣厚在劉麗英和盧若華離婚的第二天就知道了這件事。那天,若琴患重感冒,躺在床上起不來,他到城裡給她買藥,聽見他的前妻和新夫又離婚了。
他的許多熟人都紛紛來告訴這件事,告訴這件事的一些細微末節;所有的人都認為劉麗英自吞苦果,落了今天空個下場,活該。他們覺得這件事對老實人高廣厚受過傷的心無疑是個安慰。高廣厚自己卻說不清楚自己是一種什麼心情。他只是匆匆買好了藥,趕回高廟小學。他像一個細心的護士一樣服侍若琴吃藥,給她一天做了四五頓飯。不管若琴能不能吃東西,他過一會就給她端一碗香噴噴的飯菜來。
晚上,夜深人靜時,他怎麼也睡不著。他覺得他無法平靜地躺在炕上,覺得身上有許多膨脹的東西需要鄶散出來。
他給兵兵把被子蓋好,就一個人悄悄抓起來,莫名其妙地在灶火圪勞裡拉出一把老鋤頭,出了門。
他像一個夜遊病患一樣,向後溝的一塊地裡走去——那是學校的土地,剛收穫完莊稼。
他一上地畔就沒命地挖起地來,不一會汗水就濕透了襯衣,沁滿了額頭。他索性把外衣脫掉,扔在一邊,光著膀子幹起來,橛頭像雨點般地落在了土地上……老實人!你今夜為什麼會有如此不可思議的舉動呢?你內心有些什麼翻騰不能用其它的辦法,而用這瘋狂的勞動來排解呢?
迷濛的月光靜靜地照耀著這個赤膊勞動的人,橛頭在不停地揮舞著,似乎在空中劃著一些問號,似乎在土地上挖掘某種答案——生活的答案,人生的答案……
直到累得再也不能支撐的時候,他才一撲踏伏在鬆軟的土地上,抱住頭,竟然無聲地痛哭起來;強壯的身體在土地上蠕動著,就像鏵犁一般耕出一道深溝!誰也不能明白他為什麼這樣,他自己也不能全部說清楚他為什麼這樣。總之,他痛苦地激動著,覺得生活中似乎有某種重要的東西需要他做出抉擇……幾天以後,他的心潮才平靜了一些,竭力使自己恢復到常態中來。盧若琴的病也全好了。兩個人於是就都張羅著準備給兵兵過生日了。不論從哪方面看,高廣厚現在覺得他自己應該高興一點才對——是的,他飽嘗了生活的苦頭,但總還摸來了一些值得欣慰的東西。
兵兵的生日碰巧是個星期天。
高廣厚一早起來就把胡茬刮得乾乾淨淨,並且用去污能力很強的洗衣粉洗了頭髮。
看他那副樣子,就像他自己過生日似的。
兵兵今天整四歲。不幸的孩子像石頭縫裡的小草一樣,一天長大了。
眼下,高廣厚不僅為兵兵的生日高興,他自與也有些事值得慶賀:他的那本小冊子眼看就要寫完初稿了。感謝盧若琴四處奔波著給他借了不少參考書,使他能得心應手搞這件大事。在他寫作的過程中,若琴同時還幫他照料兵兵,也照料他的生活。她並且還給他的書稿出了不少好主意……
在教學中,他們兩個也配合得很好,學校的工作越來越順手。他們前不久又燒了兩窯石灰,經濟寬裕多了,教學條件可以和其他城裡的學校比!他們白天黑夜忙著,心裡有說不出的愉快。正如一本小說的名字說的那樣:工作著永遠是美麗的。高廣厚和盧若琴早就提念起兵兵的生日子。昨天城裡遇集,廣厚說他離不開,托若琴到城裡給兵兵買了一身新衣服和幾斤肉,準備包餃子。盧若琴也給兵兵買了生日禮物:一身上海出的漂亮小毛衣,一個充氣的塑實「阿童木」。
這天早晨,他們一塊說說笑笑包飽子。兵兵穿著盧若琴買的那身藍白相間的漂亮小毛衣,在他們包餃子的案板上搭積木,處心積慮地和他們搗亂。
□面皮的盧若琴突然停下來,對包餃子的高廣厚說:「老高,我昨天在集上聽說麗英和我哥又離婚了……昨晚我就想告訴你,見你寫東西,就……」
高廣厚一下抬起頭來,臉腮上的兩塊肌肉神經質地跳了幾下。他停了一下,說:「我前兩天就聽說了……」然後地低下頭,繼續包起了餃子,兩隻手在微微地抖著……
盧若琴看他這樣子,很快□完面皮,就從窯裡出來,到學校院子的劍畔上溜躂。她突然看見坡底下的簡易公路上坐著一個婦女,頭幾乎埋在了膝蓋上,一動不動,身邊放著一個大包袱。
盧若琴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她很快認出了這是麗英!
她激動得一下子跑了下去,叫了一聲:「麗英……」
劉麗英一下子抬起頭來,臉上罩著悲慘的陰雲,嘴唇抽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盧若琴看見這個曾經那麼風流的女人,一下子就憔悴成這個樣子,過去對她的全部不滿,一下子都消失了。她說:「你坐在這兒幹啥哩?快上去!你一定是給兵兵過生日來了!兵兵今早上起來就說,媽媽會給他送禮物來的……」
「我娃是不是說這話了……」麗英一下子站起來,眼淚像泉水似地從兩隻眼眶裡湧了出來。「真的說了。」若琴的眼圈也紅了。
麗英用手擦著臉上的淚水,說:「你大概知道了我和你哥的事……我們離婚了……」
「知道了。」盧若琴說:「你離開他是對的。」
麗英低下頭,立了好一會,才別彆扭扭說:「若琴,你是好人,願你和廣厚……」「啊呀!好麗英哩!你再別聽別人的瞎話了!可能是我哥在你面膠造的謠!我和老高什麼事也沒!請你相信我……你應該相信我!」盧若琴激動地解釋著,臉漲得通紅。她稍停了一下,又說:「我正想做工作,讓你和老高……」
「那不可能了!廣厚怎會再要我呢?」麗英打斷了若琴的話,悲哀地說。「不管怎樣,你先上去嘛!」若琴走過去,拉起了麗英的手。麗英說:「好妹子哩!我沒臉再進那個窯了。你能不能上去把兵兵抱下來,讓我看一下,不要給廣厚說我來了。我給兵兵帶了一點禮物……」她的手無力地指了一下她上的那個大包袱,淚水不停地在臉上淌著。
正在這時,兵兵突然跑在河畔上喊:「盧姑姑,爸爸叫你來吃餃子哩!」盧若琴趕忙喊:「兵兵!你看誰來了!」
兵兵一下子看見了麗英,高興地大喊了一聲:「媽媽!」就飛也似地從小土坡上跑下來了!
麗英也不顧一切地張開雙臂迎了過去!
她一把摟住兵兵,狂吻著他的小臉蛋。兵兵用小胖手給他揩著淚水,說:「媽媽,你回家去……」
「不知你爸爸讓不讓媽媽回去?……」麗英對於真的兒子報以慘淡的一笑。若琴向兵兵努了努嘴:「你去問爸爸去!」
「我去問爸爸!」兵兵一下子從麗英懷裡掙脫出來,向家裡跑去。麗英不知所措地站在公路上。若琴用手給她拍打身上的土。兵兵很快拉著高廣厚出來。
高廣厚來到院畔上,猛一怔,站住了。
兵兵硬拉著他的手下來了。
父子倆來到了公路上。兵兵丟開爸爸的手,又偎在了媽媽的杯裡。麗英抱著兵兵,把頭低了下來。
高廣厚靜靜地看著她。
兵兵張開小嘴巴一個勁問高廣厚:「爸爸,你要不要媽媽回愛?你說嘛!你要不要嘛!我要哩!我要媽媽!你要不要!你說……」高廣厚看著兒子,厚嘴唇蠕動了好一陣,嘴裡吐出了一個低沉的字:「要……」抱著孩子的麗英一下子抬起頭來,感情衝動地向高廣厚寬闊的胸脯上撞,使得這個壯實的男人都趔趄了一下!
他伸出兩條長胳膊,把她和兵兵一起摟在了自己的懷抱裡……在麗英向高廣厚撲去的一剎那間,盧若琴就猛地背轉身,邁開急速的腳步,沿著簡易公路大踏趟地走動起來。他任憑淚水在臉上盡情地流。她透過喜悅的淚花,看見秋天成熟的田野,在早晨燦爛的陽光下一片金黃。一陣強輕的秋風迎面撲來,公路兩過楊樹的柘黃葉片紛紛地飄了下來,落在了腳下的塵土中,她大踏步地走動著,在心裡激動地思索著:「生活!生活!你不就像這浩蕩的秋風一樣嗎?你把那飽滿的生命的顆粒都吹得成熟了,也把那心靈中杜萎了的黃葉打落在了人生的路上!而是不是在那所有黃葉飄落了的枝頭,都能再生出嫩綠的葉片來呢?」她決定要給哥哥寫一封長長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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