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李元勝>>城市玩笑

雲台書屋

第13節


  到辦公室的時候,老劉還沒來,來得最早的老馬在仔細地抹桌子。

  看見我進來,他翻了一白眼,又低頭繼續抹桌子。

  自從我稀裡糊塗地成為他的家庭矛盾的目擊者後,他就一直對我懷有戒心。甚至有好幾次,我發現他在偷聽我和小孫的談話。肯定是想偵察是不是在散佈他家庭的謠言,我暗自好笑,佯裝不知。

  電話鈴響了,我轉身到門邊拿起話筒。

  是大衛打來的,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電話,大衛說,據可靠情報,這次我們局提拔名單裡沒有我,科長的位置別有其人。

  「是不是一個女的。」我忍住心中強烈的失落感問。

  「不是,據說,你們處長提名的是一個男的,據說當過復員軍人。」

  可能是聽出我的情緒比較低落,他安慰了幾句,又批評我像個舊式的科員一樣,好像除了朝上爬就沒有別的樂趣了似的,最後他問:「那天早晨的事解決得如何了。」

  我支吾了幾句。心裡卻十分詫異想著科長提名的事,原來張大姐並未捷足先登,倒是老劉不動聲色地跑到前面去了,真是黃雀在後。

  現在我感到了危機,但是危機並不等於是令人絕望的結果。危機這個詞由兩個漢字構成,一個表示危險,另一個表示機會。

  這是一個叫肯尼迪的老外說的。

  不過,我感到最強烈的還是傷心,老蔣呵老蔣,你當科長當得穩穩當當,難道沒有我的一半的功勞?你的新房子是誰粉刷的?那次去無錫出差時,被人拎了包,是誰冒著生命危險給硬搶回來的?你兒子考大學,是誰輔導的?連你那篇關於人事制度改革的論文,是誰執筆寫好又找關係發出來的?

  我恨不得老蔣就在這裡,我會立即把他拎出辦公室去質問。

  老劉這時碰巧和老蔣一前一後走進辦公室,我什麼也沒敢說,滿肚子的苦水也沒敢亂流,只是暗地裡觀察了一陣老劉,覺得原來一個看似平庸的人,現在一舉一動都變得大有深意。

  而且,從著衣來看,早晨挽著小黃散步的就是他。

  看不出來,這傢伙還真有些內容呢。

  張大姐看樣子那場嬌也白撒了,她那個內線老頭恐怕沒能一手遮天,要不然,怎麼提名也沒有呢。何況,在科裡,還有一個由小孫發起的反對運動,在進行民意測驗時,對她的影響也不小。

  電話鈴又響了,老蔣正在電話邊泡茶,順手就把電話拿了起來。

  「老馬,財務處叫我們去領個什麼費。」老蔣放下電話說。

  老馬頓時有點緊張。

  他一邊站起身來,一邊又不停地在抽屜裡翻找著什麼東西。這個動作看起來很矛盾。

  老蔣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老馬,在忙什麼,走不開。」

  「馬上就去,馬上就去。」

  老馬慌忙把抽屜一推,奪門而去,他那本來就有點駝的背看起來更駝了。

  老馬對領錢之類的事情的恐懼,有個歷史原因。對,這恰恰印證了我在大學裡常用的一句話:在一個人的那怕是細微的習慣中,有他個人的歷史。時間過去了,但它帶來的東西並未隨波而去,恰恰相反,它們淤積在我們的動作、語言和思想中。

  這樁歷史個案科裡只有我知道。

  20多年前,老馬還是小馬的時候。我想他一定不像現在這樣駝著背吧。

  那時,老馬工作不久,但作為一個小有名氣的秀才,他在單位上一直倍受重視,不久,他被當時的副市長慧眼識中,成了他的秘書。

  如果不是一件偶然的小事改變了他的未來,老馬現在起碼應該是馬局長了吧。

  發生這件事情的前幾天,副市長一直忙於跑基層,指導工作。應該說,那是一個很勤勉的副市長。

  小馬則奉命留在家中起草一份報告。

  辦公廳的財務處的同志來副市長的辦公室,向小馬抱怨說,副市長的工資已經在他們那裡放了半個月了。小馬很自然地就跟著去了財務處,幫副市長把工資領了回來。他詫異的是,副市長的工資並不如傳說的那樣高。

  幾天後,副市長回來了,小馬聞訊帶著完稿的報告和代領的工資去了副市長家。

  副市長坐在客廳和他隨便聊了一陣,又看完了報告,甚感滿意,誇獎了幾句。

  小馬最後把工資拿了出來,錢是裝在一個牛皮紙袋裡的,出於謹慎,他又把錢數了一遍,才遞給副市長。

  事情就是那一瞬間發生的,副市長正準備把錢接過去,可他腦袋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對,報告開始這一段如果把提法這樣改一下,恐怕效果更好,他伸過來的手順便把錢朝沙發扶手上一按,便重新拿起報告,指指點點。

  小馬連連點頭,對副市長的畫龍點睛之筆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接過報告,表示一定加個夜班,明天一早就把改好的報告交出來。

  小馬走後,副市長才想起工資,從沙發扶手上拿起來一數,頓時臉色由睛轉陰──差了一張10元的鈔票。

  副市長甚至叫家人挪開了沙發,在茶几、地上都仔細找了一遍。還是沒有,的確差一張10元的鈔票。要是財務處弄錯了,可小馬送錢來時還點了一遍的嘛。

  錢是小事,人品是大事。

  副市長不禁陷入了沉思。

  兩周以後,小馬接到組織部通知,他被調到一個鎮上去鍛煉,他自己還以為只不過是蜻蜓點水般地下來晃段時間就回去,沒想到這一鍛煉就足足有10多年,他作為一個外來人與當地幹部格格不入,在這些年裡吃夠了苦頭。

  幾年前老馬才重新調到局裡來。

  其實,在小馬被調走幾年以後,事情就已真相大白,副市長被調往另外一個城市,走之前,為了搬家方便,把很多傢具都拆開了,那張改變了小馬一生的10元的鈔票就安靜地躺在沙發扶手和座墊的夾縫裡。

  副市長甚感內疚,但這事情又確實不便明說。

  因為當初就沒說小馬犯了什麼錯誤,現在也不存在什麼平反。

  他吩咐組織部考慮把小馬調回市府來。

  想進市府的人太多了,畢竟副市長已人走茶涼,組織部權衡再三,沒有照辦前副市長的指示。

  對春風得意的小馬來說,突然被調往基層,一直是一個謎。這個謎直到他幾年前偶然遇到副市長家裡的保姆(現在她在另一個單位當門衛)才完全明白。

  在有一次,我們一起去操辦退休老局長的喪事時,大概是言及生死,觸動他對命運的感慨,他才向我透露了這件歷史往事。

  我正在想老馬的事,眼前的一切被推遠了,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局台球,各種顏色的小球滾來滾去的,我想人生他媽很像一局台球,大事小事滾來滾去,是誰在關鍵時刻在外面用球竿把我們惡狠狠地捅這麼一下呢。

  而且只有這一局,沒有讓我們再來一盤的機會。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