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春天,我的計劃是把自己弄成科長。由於這個念頭很強烈,我走在這個城市最熱鬧的地方,感到擦身而過的人一個個臉色嚴肅,行色匆匆,全是像我這樣想當科長的人。
這使得我警惕起來。
當然這也許僅僅是莊子筆下的「鴟得腐鼠」的心理。鴟怕別人奪其腐鼠,故驚叫。不同的是,我尚處於目視「腐鼠」而無緣得之的階段,所以只是暗自驚惶,並不敢出聲驚叫。
讀者諸君看到這裡,一定會感到奇怪,你說的究竟是哪個時代的故事?是二十年代上海公司裡的舊式職員?還是忙碌在當年英國寫字樓裡的所謂的精緻的小人物?
不過,我寫的的確只是我自己在八十年代中期的一段經歷,當時我從大學中文系分到某市局組織處已經五年,作為一名勤勤勉勉的職員,成天和灰塵濛濛的檔案和無休無止的報表打著交道。
我個人對外界的一向漠不關心以及工作的多少有點封閉的性質,使我對社會生活正在發生著的變化一無所知。我全部的生活就是組織處那燈光有點暗的辦公室。
當華燈初上,我結束了一天的伏案工作,揉著有點酸痛的眼睛,站在不斷有一種討厭的小蟲子(是那種把自己裝在奇怪的黑色的小袋子裡的蟲子)落下的法國梧桐樹下,等著公共汽車晃晃悠悠地把我帶向這個城市的另一個角落時,我就會感到一種惶恐。
時間的洪流正用我最不喜歡的東西越來越緊地把我裹起來,就像一條被污染了的河,用它那些發著怪味的泡沫包圍著我,推著我向前走,而且絲毫沒有一點改變的跡象,這實在令人沮喪。
我的焦慮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地堆積起來的。
我的要求不高,我只需要成為一個科長就行了。當上科長,就可以在下一輪分房中名次靠前,從那幢破舊的老樓裡搬出來,甚至有可能在家裡由單位裝上一部電話;就可以在全局職工大會後留下來──因為局長老是這麼說: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裡,請各科室負責人以上的幹部留下來;可以在女朋友面前揚眉吐氣,不被罵作該死的小職員;就可以在工資表的數字上加上一小截;可以在同學或老朋友聚會時得到一點羨慕或恭維;可以不必裝出目瞪口呆的樣子聽科長老蔣講新聞;可以不必聽同事張大姐每天一次的語重心長的教導……
總之,生活就在這裡分岔了,我就會踏上一條嶄新的路。
對,我就是這樣認為的,城市裡的人可分為兩種,當上科長的人和沒當上科長的人。
所謂一個人的天花板恰恰就是另一個人的地板。
當上科長的人總之要少一些。他們是城市的幸運兒,他們擁有冬天裡的陽光和夏天裡的林蔭。他們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只要沒被撤下來,他們甚至可以一直亮個通宵。
這就是城市的遊戲規則。
我已經厭倦了小職員的生活,一直夢想作成為遊戲的主人,現在,遊戲有可能另一種方式開始,怎不叫時而我心花怒放,時而疑慮重重,像一個一輸再輸的賭棍,終於有了一次席捲而來的機會那樣全神貫注,無暇他顧。
問題是,這一切還得幹得更好更巧妙才行。我對自己的心計本來一直感到滿意,現在,意識中的無數個輪子飛快地轉動起來,滿腦袋裡充滿了圍繞著這個大念頭的種種小主意,就像有一群久雨初晴的蜜峰,興奮地四處亂飛。引導我在這個雨水味很濃的春天裡四下詭詭崇崇地活動。
這樣的忙碌一直持續到了五月的某個早晨,我從一個神秘的夢中醒來,睜著眼睛,瞪著有些陳舊的天花板,一隻小蜘蛛正在天花板一角狡猾地織著就要完成的小網。
我看著看著,彷彿得到誰的許諾,感到一陣輕鬆,似乎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