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的素樸、紮實與意蘊深厚,很讓我讚歎,也很使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用一個偷巧的辦法,拿兩個極大的概念來套一下子,這兩人概念是「政治」與「文化」。或者乾脆合成一個,就是「政治文化」。
目下文化人似乎是很鄙夷政治、恥談政治的。然而,毫無辦法,政治卻不肯放過誰。不去說文人,它甚至不肯放過一連土頭土腦的農村新兵。這連新兵被從河南用悶罐子車拉到戈壁灘上來,三個月下來,算是經了世面,長了見識。這三個月的新兵連生活有怎樣的足以結晶為凝重深刻的文學作品來供人品味的社會政治內涵與人生、文化內涵呢?作者不動聲色地把經他過濾選擇的生活及其細節推將出來,雖以平淡素樸出之,但我相信那背後關於中國政治與中國文化的思考是深沉而有力的。
以我看來,小說開篇頭一個細節,就極富意味,為我們提供了理解這篇作品的路。小說寫道:「到新兵連第一頓飯,吃羊排骨。」肉是好吃,對於肚子裡沒有多少油水的農村人這不待說。可越是好吃反而越剩下了:農村人有農村人的想法,他們是很要面子的,又有他們那一種對「面子」的理解方法和衡量尺度。作者算是摸透了農民那副脾性,所謂脾性其實歸根結底就是文化的一種性格表現,即是所謂文化心理。這篇小說的全部思想內涵,應該說,就是建立在這種對於農民文化心理的深刻把握的基礎上的。
然而,這種比較一般化的直接淺顯的對農民文化心理的表現,還遠不是這篇小說的特點與精義,而只能說是小說形成它獨到深刻的思想內涵的不可缺少的鋪墊與前提。緊接著,我想我們看見了更富戲劇性也更深一層的表演了。那首先是新兵們每人剩了兩塊排骨的要面子之舉反倒被批評為浪費,眾人自然不免委屈。然而,是新兵「老肥」把自己捨不得吃的肥肉片子倒進排長碗裡反而把排長惹火了,而別的新兵卻在一旁幸災樂禍地偷笑。這時,我認為作品從對一般文化心理的表現進入了揭示某種政治文化的層次,這一種揭示以及對於因為這種政治文化的作用而帶來的一系列人生悲劇的展現,應該是這篇小說的主旨與內蘊所在,也是它的價值與意義所在。
說到人生悲劇,我們不妨先來分析它。因為正是通過這些人生悲劇,小說用最具文學特性的表現途徑,向讀者揭示了一種建立在農民文化心理基礎上的政治文化。這種政治文化反過來又以農民同時也以各種小人物為犧牲,用它那種政治價值標準、政治運行機制等等,來強化產生農民文化心理的社會基礎。在這種政治文化背景下,人的悲劇是不可避免的。
小說中第一個有戲的人物叫李勝兒,綽號「老肥」。「老肥」一上場就接連出洋相,然而他實在是一個因為憨厚純樸而頗為可愛的人。「老肥」在新兵連裡的經歷是很有一些起落沉浮的,這種起落沉浮就是他在「政治進步」的潮流中笨拙地游泳或掙扎的曲線。「老肥」和他的同鄉們、戰友們,所有這些純樸中又很有一些自私的年輕農民,本來都是根本沒有什麼政治頭腦的。要是有,那就是傳統政治文化、那種建立在以農民生活,準確他說是建立在以小農生產、自然經濟為基礎上的政治及其相應的政治文化以無孔不入的魔力,給他們灌輸了一些這種政治文化的價值觀念,他們也在耳濡目染中略知一星半點這種政治機制在運行中表露出來的行為特點。就這樣,他們一下子來到了新環境之中,這種新環境許多年中是被強烈地政治化了的,它將一切言行塗抹上政治色彩,將一切利益集中為政治利益,反過來說,政治利益也就成為一切利益的結晶。借助這種利益的彙集與約束,這種政治文化及其相應的政治機制建立了迫使人們就範於這種政治文化乃至它的整個文化體系的強有力的控制手段。於是,在這裡,這些年輕人只有一個追求,就是所謂在政治上要求進步。為此,他們要努力表現,要拚命競爭。當然,「老肥」也不例外,並且為此很賣力氣。偏偏在這種政治文化體系中,在這種政治機制運行中,所謂「政治進步」原來沒有任何理想的色彩,而是一種控制人支配人的方法。種種與政治理想無關甚至背道而馳的東西反倒納入其中而被視為「進步」的表現。於是,大家都去槍掃把,而且完全可以因此而引發種種矛盾。這且不說,單說「老肥」完全落入其中,搶掃把,擠牙膏,幫別人站崗,等等。他是充滿熱情的,然而,生活——為那種政治文化所支配的生活,正是反借他這種「進步」熱情和更多的人的「進步」熱情而毀滅了他。別人為了「進步」而「告密」,「老肥」被淘汰回家。後來,他死了,自殺。為什麼要自殺呢?我想,至少在作者看來,「老肥」有充足的理由。這種理由,我以為,只能在小說所揭示的那種政治文化及其一般性基礎——農民文化心理之中去尋找。
可以與「老肥」的悲劇相印證而又更為強烈更為明確地揭示了這些農民青年的人生悲劇的政治文化根源的是李上進的遭遇。聽這個名字就有些明白,李上進更是把「上進」看得比天還大比地還重。他朝思暮想只有一個念頭:入黨。他每遇到一件事,差不多都要神魂癡迷地咋摸這與入黨有什麼關係。他為入黨而經受著種種「考驗」,而最後的「考驗」他卻沒有通過。他的簡單而熱情的頭腦終於在絕望中失去理智,他向指導員「打黑槍」,又被說成「叛逃」結果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如果說,「老肥」的悲劇主要地還是被動地為政治所撥弄,離開部隊也是有一些先天的原因在起作用,那麼,李上進的悲劇就不大一樣了。他幾乎是完全地被吸引到那種政治機制的運轉之中了。而他之所以被吸引,也幾乎完全是農民文化心理在作怪。李上進的追求「政治進步」,與大家一樣實際上沒有任何超越農民文化心理的政治理想內涵,他之所以如此急切地要求入黨,最直接的目的與動機是要在未婚妻面前掙個面子。李上進的這一個念頭是太強烈了:進一回部隊,連黨都沒有入,實在太丟臉。說來也是生活的惡作劇:越要面子,生活越不給這點面子。李上進當初為了面上有光而挎上刺刀去「相對像」,結果弄得入黨受阻;而入黨這個要面子的事,終於導致他鋃鐺入獄。這就是小說中所揭示的那種政治文化特有的一種怪異現象:提供了一種價值標準,但是卻堵塞實現這種價值的道路。如果不是這種機制,我倒以為要面子也還算不得什麼很不好的事。問題就是在這種死要面子的農民文化心理的基礎上,傳統政治文化建立起了自己的運行機制,它用一種虛偽兇惡的價值標準來扭曲善良純樸的青年人生道路,直到把他們引入絕境;它還用狡詐冷酷的運轉方式吞噬充滿人生憧憬的青年的魂靈,甚至把他們改造成為虎作倀的犧牲品。
應該說,與人生的絕境相比,靈魂的被侵蝕、被吞噬的悲劇性一點兒也不差。由於作者所描寫的這群人物的純樸善良,小說中還沒有哪一個人物是完全走上了這條悲劇道路的。但是,在全部新兵連生活中,這種悲劇氣息卻瀰漫得很為廣泛。小白臉王滴有時候是很能一針見血的,他在大家互贈筆記本時就說了這麼一句怪話:「『共勉』個屎!三個月下來,一個個跟仇人似的,還『共勉』!」這倒也是,原本都是挺要好的老鄉,一到了那種環境,在某種政治激素的作用下,這些青年農民們都成烏眼雞一般了。單看訓練的場面吧,相互封鎖、保密,真真挺可笑的。可是,在那種政治文化背景下,這才是常見的、必有的人際關係。最後一幕「批判會」,給這種政治文化添加了極好的一個闡釋與註解。其中,「元首」的所作所為算是比較典型的了。誰也設想到是這小子在羊羔瘋問題上告了密,致使「老肥」離隊並最後慘死。在那樣的氛圍中,人就是靠這個「上進」的:打小報告、拍領導的馬屁、搞小陰謀,等等。還不可憐可悲嗎?
當然,農民文化心理是應當批判的,他們的自私、狹隘、蝟瑣與虛榮等都很討厭。然而,我卻想,是什麼環境使得他們這些毛病充分表現並發作的呢?離開了土地,他們慢慢地不是農民了,可是他們往往倒是因此丟掉了農民的優點,反而將農民性格中的弱點發展了。如果不是有一種與農民文化心理相吻合的政治文化在起作用,使得中國的社會政治環境完全被毒化了,哪裡就至於有「文化大革命」那樣的事情,哪會有這篇小說中的種種人生悲劇呢?
從經濟基礎與人格承擔來看,中國文化是在自然經濟的基礎上成長起來的以農民文化為主體的文化,從表現形態與內部結構來看,中國文化又是為政治所統領、以政治文化為主幹和魂靈的文化。可以這麼說,不瞭解中國的農民,就不瞭解中國的政治;不瞭解中國的政治,就不瞭解中國的文化;而不瞭解農民的文化心理,也無以瞭解農民。這樣一個三角架,我以為是中國作家表現中國社會生活的一個極為有力的觀察支點。《新兵連》這篇小說,恰恰就一下子戳在了這個支點上,所以它於人生與社會的思考與表現是極深刻極透徹的。從《塔鋪》到《新兵連》,劉震雲找到了一條意味深長的創作道路。在這樣的文學道路上,作者為我們提供的東西是一時讓評論家難以以言盡意的。當文學作品無法還原為概念時,它才有了自己的生命力。這生命力讓我讚歎,因為它的藝術的表現力是如此之強;這生命力讓我不知所措,因為它的思想的內涵即使套在了概念中也還總嫌不妥帖,它從生活中直接汲取了這樣的材料,即使是我們的思想家也還不曾認真發掘和思考過那些東西。
(原載《青年文學》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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