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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年代中期的北京,大體上存在著三種夜生活。除了星級飯店賓館裡的酒吧和其它附屬娛樂設施裡,以及夜總會之類地方的高消費,另一種是迪斯科舞廳,吸引著不少新一代的「知識青年」,這類場所多屬於中、高檔消費。再一種便是晝夜營業的飯館,其中很不少是較低檔的。也有人說除此以外還有兩種,一種是晚十點以前的在公園、綠地跳交誼舞、扭秧歌,或在指定地點所形成的小吃大排檔,以及某些較簡陋的卡拉OK場所;不過這些活動因為一般過了十一點以後便煙消雲散,所以不符合嚴格意義上的夜生活定義——真正的夜生活,是從夜裡十點才算開始,至午夜方達於高潮的。還有一種,多是門面緊閉、不設櫥窗的私營小酒吧,有的根本就沒辦妥營業執照,或簡直就是暗窟。其消費者要麼是誘騙來的,要麼便是有狹邪之癖的人「願者上鉤」,經常被公安部門查抄的,多是此類陰暗角落。不過,它們頗有點「燒不盡」、「吹又生」的勢頭;其中宰客的索價常達「天文數字」,而所提供的違法色情服務方式也千奇百怪;不過,因為這種存在不能算在正式的北京夜生活的範疇之內,所以可姑且暫作別論。

  在這條雖處市中心,卻非商業性街道上,有一家小小的崇格飯店。它的門面很小,裡面只有一間長筒形的店堂。店堂裡只擺得下八張長方桌,每張也只能容下四位客人。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它的菜譜上,有川、魯、粵幾種菜式。裝潢得雖非堂皇,倒也雅潔,兩扇大門的玻璃上用美術字寫著「佳廚主理豐儉隨意」;從門面上牽出許多的瀑布燈,一直掛到便道邊緣的洋槐樹上;入夜,不僅瀑布燈營造出一派溫馨,店名旁更垂直伸出兩個霓虹燈的大字:「晝夜」。這便是上述的第三種北京人過夜生活的地方了。

  這家小飯店的老闆,名叫哈敬奇。他這名字,「文革」中很受到些衝擊,讓他改名的壓力很大,特別是在劉少奇被正式打倒以後,但他一直沒改。他總是一再解釋:「向毛主席保證:我這『敬奇』是『尊敬伊裡奇』的意思;不信,你們去查!我哥哥叫哈敬爾,是『尊嚴卡爾』的意思,我父親是要我們打小尊敬馬克思和列寧啊!」那是真話。他父親原是東北郵政局的職員,東北解放後留用,五十代初調至北京工作。不過,他妹妹生下來後,卻又取名為哈敬瑜。為什麼不叫哈敬東哈敬黨哈敬國或至少叫哈敬……梅或哈紅梅呢?他曾私下裡想過這個問題,但直到父母雙亡他也始終沒啟齒。

  那晚崇格飯店的生意很清淡。到午夜時候,店堂全空。

  哈敬奇正打著大哈欠,懨懨地點燃一根紅塔山香煙,未及吸上一口,忽然店門被推開,他定睛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叫了聲:「卻爺!」隨著這聲叫,他幾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腰身,並且不顧火燙,用手指捻滅了才點燃的那根煙。

  進來的是林奇。還有跟在其後的雍望輝。不過哈敬奇滿眼裡只閃耀著林奇的光芒,一時簡直沒有感覺到雍望輝的存在。

  林奇卻只是淡淡地跟哈敬奇打了個招呼。哈敬奇拉出一把椅子請他坐,他不坐,只是問:「你那熱水器今天沒毛病吧?」哈敬奇忙熱情地應答:「沒沒沒……哪能回回都……呢!」說著便引著林奇往後頭走。林奇把雍望輝介紹給哈敬奇說:「我朋友。你先好好招待。」哈敬奇這才看見雍望輝,趕忙招呼,連說:「坐,坐,坐,坐……」

  雍望輝便坐在最靠裡邊的那張餐桌旁。林奇繞過酒吧式櫃台,進到裡面去了。他是去後面的小浴室淋浴。在進這小飯店以前,林奇便對雍望輝講了,那是當年他一位戰友的弟弟開的飯鋪,他有時候會去吃點東西,有時候卻只是去洗個熱水澡。他答應,洗完澡以後,跟雍望輝聊聊。

  哈敬奇把林奇送進後邊淋浴,趕忙出來招待雍望輝。裡面廚師跟出來,要從陳列在門口的一個水族箱裡取鯉魚,哈敬奇想了想,大聲對廚師說:「要不,你去趟雅光吧,問他們要條草魚!」

  雍望輝看在眼中,聽在耳裡,心裡很是感慨。他知道,這些年來,林奇的特立獨行,表現在飲食上,是非常古怪而苛刻的。林奇並不實行素食,他也吃肉,然而他不吃一切陸地和空中的禽畜之肉,兼及不吃雞蛋不喝牛奶以及所有含蛋乳的食物。可是他卻吃魚,而且在各種魚中,一般人認為美味的海魚和江魚他卻並不欣賞,他愛吃的是塘魚,並且酷愛肉裡有股土腥味兒的草魚。至於素菜,他基本上只吃綠色的。像西紅柿、胡蘿蔔什麼的,他偶爾吃,卻是當藥吃,只是為了攝取必不可少的維生素與胡蘿蔔素而已。林奇的食譜與他的思想一樣詭異,卻因此甚有崇拜者,這位老闆顯然便是其中的一位。這真有意思。

  哈敬奇問雍望輝喝點什麼。雍望輝說:「來啤酒吧……」哈敬奇聞聲臉上只現出微妙的一抖,雍望輝便自動放棄啤酒,問:「你都有什麼軟飲料?」哈敬奇也不一一介紹,只說:「來雪碧吧!」雍望輝最不喜歡雪碧,與其雪碧,莫若可口可樂……但他理解,並不是等一下林奇出來,見不得他喝些吃些花花綠綠的辛的辣的東西,而是這位老闆希望一會兒這張桌子上是盡可能地呈現林奇式的「純正」……

  哈老闆給雍望輝斟上雪碧,坐在他對面,陪他。雍望輝便問他貴姓,聽到回答,不禁笑道:「怪不得……你真是崇敬林奇啊!」

  對方便也笑笑說:「巧了不是?其實,我爹當年的意思,是崇敬伊裡奇,就是列寧……我哥叫哈敬爾,爾是卡爾的意思……」

  雍望輝便跟他閒扯起來。

  「怎麼樣,你這飯店……賺錢嗎?」

  「說實在的,開飯館,一般都賠不了。可想大賺,那也難……我為什麼搞晝夜營業?還不是因為白天的流水,刨去租金,再刨去成本,剩下的,總覺著還不多嘛!……」

  「租金?你說的是這鋪面房,還有後頭的……房租?就這麼個條件,能有多少?」

  「原來是沒多少,可是轉過兩道手以後……」

  「轉過兩道手?」

  「怎麼,你還當這飯店一起頭就是我開的呀?其實,你滿街找找看,凡這種個體小飯館,十個裡頭少說有八個都是倒換了主兒的,有的轉手還不止兩道呢。這麼三倒兩倒的,層層扒皮,你想,倒到最後這人手上,那租金還能少嗎?如果再加上租執照,那錢就更多了……看起來你ABC都還不知道,我也甭XYZ了……一句話,要想多賺錢,要麼,猛宰!可是像我們這號小飯館,宰不上公費,你宰私人,人家就是不投訴,你也沒了回頭客不是?所以只能是苦於……原來我雇倆安徽小姑娘,白天跑堂,晚上就睡在這廳裡,現在她們都自己外頭租房了,我就晝夜開張了。一試,像今天這麼冷落的情形,還不多,最不濟,也總有那開夜車的司機,到這兒點補……還有些附近的回頭客,來宵夜,喝點夜酒,朋友發個牢騷,情人幽會什麼的……反正流水就增加了四、五成……」

  「你難道二十四小時都釘著不成?」

  「白天反倒不用緊盯著……我雇了兩個大廚,兩個打荷的——就是配菜的……讓他們互相監督,我只是出其不意地抽查一下……晚上只留一個大廚,我自己跑堂,有時候我妹妹來替替我……晚上不營業,出問題的可能更多。去年有一晚,我不在,大廚他們就自己置辦起了宴會,招待他們的同鄉……我說怎麼沒幾天就用光了兩大桶油呢?……」

  雍望輝望著脖子有點顯短的哈老闆,心不在焉地隨口問道:「啊啊……你這店名……為什麼不就叫崇奇呢?怎麼叫個……崇格?」

  哈敬奇脫口而出:「崇拜格瓦拉呀!」

  雍望輝一時沒聽明白:「誰?」

  哈敬奇的脖子不短了,他嚷:「卻呀!」

  雍望輝陡地恍然。

  格瓦拉是本世紀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世界著名的左翼社會主義者。他出生於阿根廷,卻成為與卡斯特羅共同通過武裝鬥爭推翻了軍事獨裁統治,建立了社會主義古巴的開國元勳;可是他後來又放棄在古巴的高位,去非洲和南美洲繼續進行武裝鬥爭,以實踐其通過暴力推行社會主義的理想;他的思想及行為,被稱為「格瓦拉主義」,深受世界上很多人的崇敬,他的拉丁語綽號正是發「卻」的音……可惜他一九六八年不幸犧牲在玻利維亞。哈敬奇見到林奇不是叫「林爺」或「奇爺」,而是叫「卻爺」,原來其間有深意存焉!

  雍望輝不由得對這家小飯店,以及這位其貌不揚的哈老闆刮目相看。他環顧四周,雖然並沒有發現格瓦拉的相片之類的圖騰,然而,卻感到氛圍似乎很不一般……

  進入九十年代以後,北京湧現出了越來越多的懷舊餐館,如「憶苦思甜大雜院」、「黃土地」、「黑土地」、「老三屆」、「向陽屯」、「毛家菜館」、「老兵餐館」……,這類的民間聚會空間,倒也並不完全只是以個體生命的前史為誘餌,以營造「本是同命運」的群體聚合心理,來實現其商業上的謀略,達到別出心裁地贏得利潤的目的;它們確有某種慰藉在巨大的社會變動中感到惶惑的社會族群的「共存心理」的作用。那麼,這個崇格飯店呢?它現在還只是一個「潛文本」。因為,如果不是老闆特意挑明,誰能懂得它的符碼意義呢?

  能在這樣一個地方,與「卻爺」林奇交談,真是別有意味啊!

  雍望輝振奮起來。

  林奇怎麼還沒淋浴完?

  到街那頭另一家晝夜營業的雅光飯店取草魚的廚師卻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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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桌上鋪陳開的菜式是:一盤清炒苦瓜,一盤只不過是用清水漂淨了的生菜葉,還有就是一大缽清燉草魚,裡面蔥姜蒜花椒之類的辛辣物一概沒有,只放了少許素油,還有鹽、白醋和味精。也許是為了使雍望輝面前的那杯雪碧不至於太孤立,老闆給林奇和自己各上了一杯礦泉水。雍望輝注意到,老闆在林奇的那杯礦泉水裡加了一小撮精鹽,這說明即使是喝白水,林奇也總是與眾不同……

  說實在的,雍望輝有些餓,但餐桌上的這些東西一點也引不出他的食慾。他真想命令老闆給他上個魚香肉絲、酸辣豆腐湯,再來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甚至於他乾脆要幾個涼菜,兩瓶啤酒,來他一客烹大蝦,一份鐵板牛柳……這兒不是飯館嗎?他既是客,掏錢點菜天經地義,憑什麼非陪著林奇吃那些古怪透頂的東西?什麼「卻爺」!他不承認林奇是「爺」!……

  可是雍望輝並沒有將心裡想的從口裡吐出,當然也就沒有實現他那合情入理的正當慾望。這是他一貫的……算弱點,還是長處?他只是小口地呷著雪碧,看著林奇不慌不忙地用手指直接拿起生菜葉片送入口中,又從容自在地用勺舀起魚湯尖著嘴吮那湯汁……其間,便與林奇淡淡地閒聊起來……

  當他剛在馬路上認出林奇時,他是如獲至寶的。因為,他剛讀完的那個電影劇本,彷彿一塊沒有煮熟的肉堵在他的心裡,而突從天降的林奇,恰如一帖能化解那生肉的靈丹妙藥……所以才有這飯館裡的相對而坐啊。但臨到真的開談,他卻一下子沒了信心,褪了興致……眼前分明是貨真價實的林奇,可忽然感到很陌生,甚至於……心中自問:這個人除了有著古怪的飲食習慣,難道真的具有某種可以詮釋一切人間疑難的超人才能嗎?

  他覺得,在林奇和他之間,有一堵牆,並且是厚厚的……那是哈老闆嗎?可是脊背厚厚的短脖子老闆站起身來,去迎接三位外地口音的男客了,那三位顯然是住在附近的地下室旅館的小生意人,他們是來喝酒解悶的……

  是的,他和林奇之間是有一堵牆,那是無形的;儘管他們認識十多年了,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真正將對方弄懂過……

  他此前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林奇在一九六六年「文革」爆發的那個夏天,正是某名牌大學的即將升入二年級的學生……林奇是最早在學校裡成立自發的「戰鬥隊」的「真正意義上的革命派」……林奇曾在自己的文章裡為這「真正意義上的革命派」做過詮釋,大意是:沒有捲入「醜惡的權力鬥爭」;沒幹過「打、砸、搶、抄、抓」一類的事;沒有「變節行為」……他以前也曾聽說,林奇早在上高中時,便不僅崇拜格瓦拉,研究過「格瓦拉思想」,而且,在格瓦拉以古巴領導人身份訪問中國時,他還成功地把一封信遞交到了格瓦拉手中,並且格瓦拉還給他回了一封信……他以前並不相信這個傳說,因為疑點很多:那信是用什麼文字寫的?中文?西班牙文?怎麼可能遞到格瓦拉手裡?格瓦拉的回信又是用什麼文字寫的?又怎麼會到達他的手裡?……又據說,林奇那封信,是表示要跟隨格瓦拉,到南美叢林中去進行遊擊戰爭,而格瓦拉表示熱情讚賞與歡迎……並且,這事連周恩來總理都知道,只是由於種種原因,無法將他的這一願望付諸操作罷了……他原來對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姑妄聽之」,但是,今晚來到這崇格飯店,親耳聽到哈老闆呼林奇為「卻爺」,親眼見到哈老闆對「卻爺」的「保障供應」,並且步步到位、色色精細,他才認識到,由格瓦拉這個符號所構成的巨大價值,確確實實存在於林奇身上,並且在這個越來越迅猛地走向與世界接軌的市場經濟化的中國現實裡,起碼在這一隅,煥發出詭奇特異的,帶有既浪漫又古典色彩的光暈……

  他真想直截了當地問林奇:「格瓦拉當年給你的那封回信,如今還在你手裡嗎?」可是他做不到。他總是做不來這種質詢。他問出的只是:「……你怎麼……倒著行走?」

  林奇語氣平和,然而乾乾脆脆地反問道:「你以為你們是在正著走嗎?」

  ……雖不一定算是「一句頂一萬句」,但這話一出來,確實讓他感到意味無窮,他竟一時語塞……

  他並不清楚,一九六七年初春,林奇作為「真正意義上的革命派」,便主動退出了「文革」的批鬥揪斗的主潮,而是帶領七、八個追隨者,到東北某偏僻的農村定居。那時還沒掀起「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浪潮,林奇他們也不是後來大撥轟的那種「插隊落戶」,他們在那個地方過的是完全依照林奇所具體設計的「共產主義公社」的生活,消滅了一切私有財產,從衣服被窩卷木箱子自行車農具到一碗一勺一針一線……完全地公有化,錢當然更不消說是完全充公……他們的公社生活除了吃喝拉撒睡,大體上由以下幾個部分構成:田間勞動,軍事訓練,理論學習(除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還學格瓦拉的著作),身心修煉。在林奇所設計的這種生活方式裡,「向貧下中農學習」這一條幾乎不存在,因為林奇認為村裡的貧下中農實際上都很世俗,並不能為他們這些聖潔的「真正意義的革命者」提供什麼榜樣作用與心靈滋養;當然他們跟貧下中農們關係搞得很好,也經常為貧下中農們做好事……林奇帶頭進行的身心修煉是很嚴格苛酷的,如睡鵝卵石、戒口欲等等……他們時刻準備著,奔赴格瓦拉所在的非洲或拉丁美洲叢林,在那裡開出壯麗的理想之花……在林奇來說,那時處於「文革」主潮中的「紅衛兵」與「造反派」基本上都只是些「臭魚爛蝦」,跟隨他的戰友,也都在他的影響下,對彼時的主潮嗤之以鼻……

  在林奇的追隨者中,便有哈敬奇的哥哥哈敬爾……在林奇來說,哈敬爾早就是個「意志衰退」者,近年來更墮落為俗世中的濁人;可是直到如今,哈敬爾還對林奇保持著充足的尊重,這當然對他弟弟產生出相當影響,以至才會有這麼個崇格飯店,和一旦林奇光臨時所能受到的超常接待……說起來,在他們那公社成立三個月時,哈敬爾便「變節」了。因為忽然有一天,有個姑娘找來了,她是哈敬爾的鄰居,從小住在一條胡同裡,並且小學時同過學,她來,是加入公社的,但是,她是怎麼知道這個公社的情況與地址的?顯然,是哈敬爾寫信告訴給她的,這令林奇氣得發瘋……不管那姑娘怎麼請求,林奇就是不允許她加入公社,到頭來林奇將她轟走了……這得到了除哈敬爾以外所有公社成員的支持,哈敬爾不得不向大家認錯……一周後這個插曲本來已經淡化,可是,哈敬爾卻被揭發出來,他暗中私藏了一塊那姑娘留給他的香皂!當那塊香皂作為哈敬爾可恥背叛的罪證擺到林奇眼前時,林奇氣得渾身亂抖,他運足全身力氣,抽了哈敬爾一記耳光,並憤怒地宣佈將哈敬爾開除……哈敬爾沒有馬上走,但過了幾天,哈敬爾宣佈他不是接受開除而是自動退出,他在索要他那份私有財產時,頭一項便是那塊「罪惡的香皂」……哈敬爾的離去,一時表面上沒產生出什麼負面效應,留下的戰友甚至都有頗同仇敵愾的氣派,但「天下從此多事」,種種微小的矛盾叢起,並漸漸擴大、交織、膨脹、惡化……又忽然傳來格瓦拉犧牲在玻利維亞的消息……並且,最要命的是,村裡的幹部,以及貧下中農們,似乎也都嫌厭起他們來……再後來,「正兒八經」的有組織有定額的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們被指派來了,林奇主持的「共產主義公社」便徹底瓦解了……

  也許,林奇的特立獨行,是他始終保持著一個夢,在這變化巨大的社會現實中,他始終是一個夢遊者?

  ……哈敬爾在整個八十年代,是否墮落得可以?一開始,他忙於回母校「回爐」,以取得極其世俗的「正式大學畢業生資格」;然後,便奔職稱,而因為他外語不行,又玩命惡補外語;好不容易弄到職稱,又更未免俗地急著落實「終身大事」,並且毫無浪漫氣息,他娶的並不是當年那個給他香皂的姑娘——並且那塊香皂他也並未長久保留,而是早已用掉,記憶裡或許還滯留著一股香氣?他卻沒有工夫回憶那氣息,因為,孩子馬上便要落生,他必須在單位住房分配大戰中「力克群雄」,不是在玻利維亞叢林中開放理想之花,而是……甚至於極卑瑣地奔走在幾級領導之間,極笨拙地走後門送禮,加上極破釜沉舟地向上遞交申訴材料,於是才終於在某一天,領到了小單元的鑰匙……但他依然不能過上超凡入聖的生活,上有老,下有小,光靠夫妻兩口子微薄的薪金收入簡直無法過起碼寬裕的生活,於是他進一步墮落:「朝錢看」,工餘攬起了私活兒……在九十年代的某一天,好不容易算是閒了下來,在整理舊書架時,他忽然發現了當年一本書夾著的一張從《人民畫報》上剪下來的,格瓦拉穿著游擊隊式軍裝,訪問中國時,彎腰同一個中國小姑娘拉手的照片,往事才忽地隨著熱血湧入了他的心中……於是,他試著跟多年沒有聯繫,卻已成為文化界名人的林奇取得了聯繫,他請求林奇到他弟弟所開的小飯店裡會面……林奇竟真的來了。在這次會面後,小飯店才易名為崇格……對於哈敬爾來說,那是重溫一個破碎了的彩夢;對於林奇呢?也許,倒是多了一個維繫仍然完整的瑰麗夢想的泊地?……

  雍望輝坐在林奇對面,他弄不清林奇究竟是怎麼回事。林奇就能弄清他是怎麼回事嗎?如果說林奇是要維繫一個夢,那麼,他要的是什麼?是魯迅說過的吧,人生最大的悲苦是夢醒了卻無路可走……他卻連真正的夢也未嘗有過!也許,於他個人來說,首要的,倒是先有一個瑰麗堅實的夢!

  雍望揮只顧自己出神。他在想,慾望與理想,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那個電影劇本裡的女主人公,她想得到那將軍,將軍卻想通過戰功得到更高的權位,於是她想用那個荷生或者那個旺哥來填補她的欲壑,然而她卻都沒有得到……倘真的拍成電影,那真遂了慾念的,卻是一對同性戀者,並且還是虐待狂!……如此荒唐的一個慾望圈,觀眾們看了,豈不背過氣、嚇昏過一多半去!……我的慾念究竟是什麼?林奇呢?往深裡追究,他是真的要成為一個驚世駭俗的格瓦拉,還是只不過用「作格瓦拉狀」來達到驚世駭俗的效果?特別是在這九十年代裡……

  林奇在享用那魚湯和素菜時,卻一直在對雍望輝說著什麼,並且也不是太在乎雍望輝的反應……雍望輝直到哈老闆回到他們這張餐桌旁,才忽然聽清林奇在問:「……你覺得野丁怎麼樣?……」

  林奇用的是一種沉吟的語調,似乎並不急於要雍望輝做出回應。雍望輝卻從自己雜蕪的思路中脫逸了出來。野丁!那根逼人去上吊的電線桿!「P派批評大師」!……不過,啊,他這幾天也獲得了最新信息,野丁宣稱自己絕非只是一個一味高罵「好個屁」的「阿P」,他固然決不會失去那敢罵的「阿P」特色,但他要讓世人注意到:他野丁也是一個不吝向世人「捧出一輪新太陽」的「建設性批評家」!而他所要付諸實踐的一大工程,便是撰寫《林奇評傳》!

  對於野丁的這著「棋」,雍望輝和許多圈內人士,都只當是他的「又一大哄」,並不怎麼在意。雍望輝聽了心下所首先想到的便是:人家林奇才不會理你呢!分明是個「臭子兒」!

  可是,不曾想,坐在面前的這個林奇,那語氣,那神態,卻分明顯示出,對於野丁要給自己樹碑立傳一事,非但不是嗤之以鼻,甚至也不是付之一笑,倒是在認真地衡量利弊和推敲其可能性……這真讓雍望輝吃了一驚。

  雍望輝疑惑地望著林奇。林奇卻是期待地望著雍文輝。誰弄得清誰?天哪!這個世界上,誰能真正地弄清、弄懂誰呢?!……正當這時,小飯店的兩扇門忽然被猛地撞開,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是一個女高音的任性之語:「……偏就這兒!我偏就這兒!跟你說,我受夠了!我要離開你們!……你們都離開我!滾!給我滾!滾開!……」

  餐廳裡原來進餐說話的人都不由得扭頭朝門口望去。

  先進來的是一個女郎,那打扮,那身段,那面龐,特別是那派頭,任是誰一眼望去都能看出是一個演藝圈的人物,而那渾身的任性與放肆,更說明她是一個明星……

  跟進來的,是一個西服革履的青年男子,雖已發福,但還矯健倜儻;他彷彿已勸說了那女明星多時……

  雍文輝認出來,那青年男子是閃毅,並很快判斷出,那女明星是吉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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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閃毅沒想到吉虹會這樣……

  本來,祝羽亮根本不願意考慮吉虹,說她實在不是他想像中的那個鳳梅,而且,她在《孤舟》裡的表演實在不敢恭維……但是閃毅堅持讓吉虹擔綱,甚至話都幾乎說到「要麼只好把你割愛了」的地步,祝羽亮又實在不願意捨棄這個既能進軍國際A級電影節,又能獲取高酬金的機會,這才終於算是被閃毅「說服」,雷打不動地確定了由吉虹飾演女一號鳳梅;畢竟,閃毅是出品人啊!祝羽亮接受了吉虹後,閃毅送給祝羽亮一瓶芝華士威士忌,並拍著祝導肩膀發誓:藝術上的事,他再不插嘴!

  ……但是當吉虹翻了祝羽亮的分鏡頭本以後,大為不快。因為她算出來,所有角色裡,她的鏡頭數居然不是最多的,最多的是戲裡面的那個大管家荷生!她執意要閃毅以出品人的身份,去命令祝羽亮——要麼給荷生減鏡頭,要麼給鳳梅加戲,要麼就既減荷生的鏡頭又給鳳梅加戲!閃毅被她一逼再逼,只好自己用鉛筆在那分鏡頭本上細清點了一遍,荷生的鏡頭數雖然確實比鳳梅的多出十幾個來,但有的不過是過場交待,有的是與鳳梅在同一個鏡頭裡,而在那鏡頭裡又是鳳梅居主導地位……

  ……吉虹跟閃毅鬧的時候,偏盧仙娣又插進來,火上添油地說:「其實這個戲的一、二號角色,是荷生跟旺哥,其餘的都不過是或高級或低級的陪襯罷了……」吉虹一聽更如中邪一般,不僅非要給兩個男角減戲,還非要修改荷生與旺哥的人物關係;偏盧仙娣又一旁煞有介事地侃侃而談,說什麼「那可不行!同性戀,這是二十世紀末最時髦的題材!雖然光是關於中國的故事,近幾年就有《霸王別姬》、《喜宴》、《蝴蝶君》等好幾部,而且都拍得相當不錯,可是,人類在這方面的『人性窺視欲』卻有增無減,所以只要拍得精緻,是不嫌其多的!無論國際電影節的評委還是最一般的觀眾,這方面的潛意識坑谷都遠未填滿,更何況這部《棲鳳樓》在敘事文本上是極其出人意表地展現出這個東西,並且又大膽表現了虐待欲與受虐欲,尤其能讓西方人在看了之後先大吃一驚,然後猛然醒悟到人性之相通……」盧仙娣這麼一煽惑,吉虹便進一步要求:「給鳳梅也加同性戀的戲!她可以跟丫頭暗戀嘛!」……

  到這一晚,吉虹鬧得更凶。因為閃毅還是不打算再干預祝羽亮的工作,他便一直勸慰吉虹,希望她把心思轉到思索劇本深層內涵,和塑造豐滿複雜的人物上來……在大飯店裡憋悶得慌,他便帶吉虹出來,打算另找個可以清雅消夜的地方,再細加安撫……誰知在出租車裡兩個人又拌起嘴來,本來閃毅是打算讓出租車開到高檔的通宵營業餐館去,誰知吉虹在崇格小店門口就命令停車……

  吉虹衝入、閃毅跟進崇格飯店後,兩個人就在最靠門的桌子旁落座,吉虹肆意詈罵發洩,閃毅百般勸解……哈老闆迎上去問他們要些什麼,吉虹甩甩長髮說:「酒!要酒!好酒!……沒洋的,來土的!……沒茅台五糧液,就……什麼都行!要白酒!不要低度的!要二鍋頭,對!二鍋頭!先來一瓶二鍋頭!……」

  哈老闆便應道:「二鍋頭有……來點什麼下酒的?」一邊將菜譜遞給他們。

  閃毅對哈老闆說:「等等再說吧……」哈老闆便先去取酒和酒杯。

  雍望輝走了過去,招呼閃毅,並期待閃毅給他介紹吉虹,閃毅在出乎意料後,回應給雍望輝一臉苦得發澀的笑……

  吉虹完全無視雍望輝的存在,仍然刺刺不休地跟閃毅胡攪蠻纏。那邊三位消夜的外地客好奇而驚詫地扭頸望著面貌姣好而作派出格的吉虹,其中有一位指認出她便是電影《孤舟》與另外兩部電視劇的女一號,那兩位「對不上號」,於是猜測竊議起來……

  雍望輝站在一旁,心中交織著失望與惋惜。當他在閃毅的徹夜傾訴中聽到吉虹——原叫吉向紅——的故事時,曾心瀾迴環激盪,他的心裡,已有了一個吉虹的夢影……他之所以攙和進這部《棲鳳樓》電影的事宜,說實在的,端賴這個夢影的蠱惑……他特別不能忘記閃毅所敘述到的那個細節:在詭異的年代,一個穿著慈母手織的紅毛衣的少女,僅僅因為「階級出身」的政治原罪,便被同齡人粗暴地推進廢品筐,又在筐裡被踢得滾來滾去……而如今成了影視紅星,豆蔻年華的灰姑娘變為了艷麗的香檳色玫瑰,其間的酸辛悲苦,怎能風來雲散、不留心痕?……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坐到閃毅一邊,娓娓地勸慰吉虹說:「何必爭那鏡頭數目呢?影片拍完,觀眾們才不管你一共露了多少個鏡頭呢,他們只根據總體效應來評判角色,全看是否塑造出了獨特鮮明的藝術形象!當年那部《馬路天使》,趙慧琛演的那個妓女,一共才幾個鏡頭?可是你只要看過一遍,能一輩子記得她塑造出的那個銀幕形象,那眼神兒!具有不朽的價值!……」閃毅期望地看看雍望輝,又看看吉虹,吉虹點燃一棵細長的女士清涼煙,抽著,直到「不朽的價值」一句出來,才給了雍望輝一個正眼,卻又眼白大大的……

  雍望輝以為他的勸解起了作用,便「得寸進尺」地說:「……想當年,你穿著過生日的紅毛衣,那件領口下吊著兩個小絨球的紅毛衣……那是怎樣的一個日子啊!然而,卻有壞孩子,在那個時代主潮的蠱惑下,將你推進廢品筐,甚至還踢來踢去……你的今天,得來——」他那「不易啊」的感歎尚未說完,吉紅便把頭一甩,長髮開屏般一閃,瞪視著他,氣急敗壞地質問:「你胡說些什麼?!」同時臉上已佈滿了七月的熱雲,不待他再出聲,又一句緊逼一句地追問:「誰造的謠?你哪兒聽來的?你憑什麼滿世界散佈?你想幹什麼?!」質問完他,便又把頭甩向閃毅,不用語言,而是只將雙眼恨定閃毅,以表示一萬個「?!」。

  雍望輝只覺得,心中那橫亙了多日的彩虹,那個朦朧而充滿魅惑的夢影,碎裂成了許許多多邊緣如刀鋒般的片屑……

  哈老闆用托盤送來了二鍋頭酒、酒杯,與奉送的一盤五香花生。雍望輝趁此離開了那餐桌,但他回到裡面那桌時,只見桌上湯缽裡剩著一條魚骨,林奇已不見蹤影。

  林奇在他去前面勸慰吉虹時,已然從後面,那廚房裡的一個小後門,出去了。那小後門外面,是一條狹窄的小胡同。


26


  他也從小飯館的後門出去。後門開著,正有人來收泔水。後門外停放著收泔水的三輪車,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穢氣。他與那收泔水的人擦肩而過,昏暗的光影中,只覺得那人五短身材,卻很壯實,在往車上的鐵罐裡傾倒泔水時,上下嘴唇都緊張地前伸著,體現著一種莫名的執著……

  他屏住呼吸,快步離開那地方。當他終於吸進一日夜涼之後,思維中一個因那上下嘴唇的互擠所引發的鬱結,猛地炸開——啊!難道,那個收泔水的,是老霍?

  他不禁止步,轉回身,呆呆地望著泔水車旁的那個身影。

  一連許多天,關於當年霍木匠用錘子敲擊鐵釘,給幽禁金殿臣的屋窗釘木條的記憶,總浮到他的心波上層……毫無道理!分析不出誘因!誰還對這類的記憶感興趣?以至他想通過哪怕是簡扼明瞭的傾訴,將那記憶撩出甩棄,卻始終不得一個聽取者!時過境遷,縱使個人記憶尚且鮮烈,群體記憶卻已被現實的迫切牽掛淡化消解,或至少是深埋……這寒涼的秋夜裡,心上浮著旋轉的記憶碎片,我向誰去訴說?!……

  他感到心上被記憶的以及現實的碎片,刺割著……

  那個收泔水的,騎上了他的三輪車,朝他站立的方向駛來。他緊張地張望著那騎車人的臉。他真想一旦駛到他身邊,便大喊一聲:「老霍!」……倘若老霍能呼應他,哪怕只傾聽他幾句,他便甘願付出很大很大的代價……可是有木工手藝的老霍,如今何以要來幹這種又髒又苦的活兒?據他所知,幹這種活兒的,要麼是近郊的農民,要麼是外地流動到城裡又沒找到更理想工作的鄉下人,他們在下半夜來收取城裡各家大小飯店的泔水,在黎明前運到城外養豬的場所去……老霍怎會?……

  收泔水的車從他身邊駛過。那人的面容在路燈光下十分明確,不是老霍,不是!絕對不是!而且,那人的雙唇也並不再互擠而前伸……

  他深呼吸著,鼻息裡滿溢著濃厚的穢氣,但是他有一種不可名狀的解脫感……

  他朝胡同外走去。出了胡同,才感到天光已然微現。

  他感到寒冷。他拉滿夾克衫的拉鏈。他將雙臂緊貼身子,雙手緊緊插在褲兜裡。

  他往前走。前方有一個豪華俱樂部。門面上的滾動式霓虹燈依然不知疲勞地閃爍著詭異的彩光。他想起那天和印德鈞邂逅時,印德鈞曾問他:「如今這兒……是不是挺像香港了啊?」他當時點頭稱是。其實他應當說:「不完全像!這兒有些景象,超過了香港!比如說,香港霓虹燈雖多,但是香港是依據英國的規矩,法律上禁止在大街上設置滾動掃瞄式霓虹燈,不信你以後細看電視上有關香港的街景……據說英國法律如此規定,是怕滾動掃瞄式霓虹燈干擾汽車司機視線……」

  他仰望著那俱樂部的滾動掃瞄式霓虹燈,不禁自問:我的思維何以如此瑣碎?

  ……俱樂部門外停放著若干小轎車,基本上都是進口豪華車,其中有一輛超長的米色卡迪拉克,那車身的上半截很可能鑲的是麂皮……

  俱樂部正是酒鬧客散的時候,他看到旋轉玻璃門裡旋出了幾位西服革履的人物,其中一位令他不禁又一驚,那人頭雖謝頂,身板卻實在像當年的一位熟人:身胚很圓,胳膊很粗,胸部卻是平的……肚子往外腆著,褲子用鍍金扣頭的皮帶繫在肚臍眼下面……雖然已是全新包裝,然而那渾身的體態氣質,還是讓他幾幾乎要呼喚出聲:「金殿臣!」

  那被他認作是金殿臣的人走到那輛卡迪拉克旁邊,在停車場上司保衛之職的一位身著類似警服的男子給他開啟車門,他彎腰坐了進去,而另一位跟從他的瘦高男子,則坐進了另一扇車門裡,邊往裡坐還邊將一個超薄的「大哥大」貼在耳邊,跟什麼人通著話……

  在那被他認作金殿臣的人彎腰坐進車裡時,他感到對方似乎瞥了他一眼……這短暫的對視令他迷惑起來,該人有著一雙腫泡眼,是那種並非病態的腫泡眼……金殿臣是一雙腫泡眼嗎?……

  那輛卡迪拉克開走了。保安員似乎在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他不再停留,走離那個俱樂部。

  他朝自己的住處走去。

  他心裡忽然非常空虛。是一種脹悶的空虛。

  ……那部電影裡,非把荷生、鳳梅、旺哥、軍閥、前配等個體生命的情慾衝突做那樣的配置,特別是非把荷生與旺哥的生命存在做那樣的詮釋,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創作心理?……而自己,觀察、體驗人類的命運,並試圖將其衍化到作品中時,是否亦有一種先驗的東西在作怪?為什麼當年整人時沖在第一線的老霍,一定要「淪落」為夜半收泔水的人?又為什麼當年挨整的金殿臣,一定要轉化為從俱樂部裡出來坐上卡迪拉克的富翁?……自己的「誤讀」,難道是偶然的嗎?……

  可是吉虹,那個曾在滾動的廢品筐裡哀啼的小姑娘,如今確實轉化為了炙手可熱的紅星……而鐘師傅、王師傅,當年被配置於社會中心位置的人物,如今確實降落到——雖然是香氣氤氳的——圊廁中了啊!……

  他忽然很思念王師傅……盧仙娣曾尖聲地譏諷他:「你的作品裡總梗著個『底層情結』!老兄,請務必覺悟,這是落伍的,膚淺的,廉價的,可笑的……」好像還不止這幾個「……的」,他當然不能接受盧仙娣那照例是「高屋建瓴」的批評。然而,事實卻總是擺在那兒:他的作品出來,人們(特別是批評家)感興趣的總是他筆下的那些所謂「儒林」或至少是「准儒林」形象,很少有人對他重墨皴染的「底層」形象做出反應……

  但是,他卻總覺得,到頭來,真牽動他靈魂裡的筋絡,並且有可能從其接觸中獲得往往是無言慰藉的,恰是「底層」,這如真是個「情結」,算個贅瘤吧,他也堅信是良性,而非惡性的……

  他都想改變方向,去那家大飯店的那間廁所會會王師傅去了……很快意識到,那種廁所在這種時候,是不設管理員的……於是,拖著疲憊的身體,尤其是被亂七八糟的思緒折磨得疲憊不堪的心靈,他往住處踽踽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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