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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臥在他的那個床位上,枕著高高的枕頭摞,他翻看那個電影劇本。

  《棲鳳樓》(暫名)

  ……這是一個多麼俗氣的名字啊!原著不是這個名字,但倘若這部影片果然拍成並達到預期的效果,那麼,原著再版時,一定會改署這個名字!……是的,人們將不大會注意,原著者是誰,編劇是誰,因為電影是導演的藝術,演員的藝術。也許,現在人們進化到,可以注意攝影師,乃至注意出品人……會注意文學顧問嗎?一笑,再一笑……

  ……記得那原著中,故事的背景,是一個三進的平房院落,外帶一個充滿太湖石的花園——關於那花園的描寫,讓人聯想到蘇州園林獅子林,獅子林的特點不就是以堆砌的怪石取勝嗎?……可是現在,背景卻變成了一座中西合璧的樓房。這顯然並不是編劇的創意,而是導演祝羽亮的想法,真不能一下子吃透這個想法,這並不是一個多麼出色的構想啊……可是投資者主要是衝著祝羽亮掏錢的,因為對他有信心,所以由他去弄……除了那麼一座有拱形壁柱的樓房,劇本中有很多情節是發生在玻璃花棚中,玻璃花棚難道比太湖石群更具視覺刺激嗎?依他想來,似乎恰恰相反,可是,祝羽亮偏讓劇本這樣地設置人物的命運空間……

  原著中是四個主要角色,劇本亦然,但變化都不算小。

  原著裡那宅院的主人,是個錢莊老闆,現在卻是一個軍閥。劇本裡把他塑造成一個富於感情的儒將。宅院裡的女主人,原來的身份是錢莊老闆的姨太太,現在自然成了軍閥的姨太太,這個角色相對來說,變化較小。原著裡的廚師,現在成了花兒匠,劇本對他的塑造,相對於原著,不僅大大地豐滿了,而且,有了質的變化。變化最大的,是原著中的管家,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現在卻變成了男人……

  他一邊讀著那劇本,一邊開動自己的電影思維,腦海裡彷彿掛起了一個銀幕,竟映出了聯翩紛繁的鏡頭……

  影片開始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將軍凱旋歸來,並且,恰是女主角鳳梅的生辰,因此庭院和樓宇中都洋溢著一片喜氣……客人們送來了各式各樣的壽禮,鳳梅懶懶地道著謝,她對那滿眼的繁華與盈耳的喧笑都感到厭倦乃至厭煩……在臥室裡,她撲到剛洗完澡的將軍懷裡,她問:「這回住幾天了」將軍愛撫著她:「為什麼住幾天?不是幾天,是一個月!」她狂吻著將軍的脖頸,將軍托起她的下巴:「你這把烈火,非把我這乾柴燒成灰是不是?」將軍是個大高個兒,很威嚴,但不是慣常電影裡的那種大胖子,相反,他一舉一動都透著儒雅……管家在門外撳鈴,樓下大客廳裡,人們都在等待他們出場……

  正當人們花團錦簇地圍著鳳梅說吉利話時,忽報「帥爺禮到!」原來是將軍的頂頭上司——某大軍閥——派副官送壽禮來了,那禮物實在太不一般:先是搬進了三盆臘梅,再後是六盆白梅,然後又是九盆紅梅——而九盆紅梅的前八盆一樣大,第九盆則口徑大如水缸,其中所栽的紅梅,枝條椏杈恰構成了一隻鳳凰模樣!不消說,這是「鳳梅」的寓意,眾賓客無不稱奇道妙,鳳梅和將軍更是喜不自禁,正忙道謝,管家高聲報道:「禮尚未盡!」眾皆驚訝——還有什麼可敵這「鳳梅」的重禮呢?帥爺副官這才宣佈:「帥爺特贈花把式一人在鳳梅太太麾下效勞!」人們紛紛扭頭觀望,於是,鏡頭移向客廳門口,果然,那裡肅立著一個男子,一身短打扮,如武師然,那便是帥爺與盆梅一併送給將軍愛妾的禮……眾人或在大客廳中,用留聲機伴奏,跳西式交誼舞;或在小客廳中,由招來的女伶唱大鼓書為「背景音」,分為幾桌搓麻將……鳳梅兩邊應酬,頗為開心;在大客廳裡,有女客問起鳳梅「琴練得怎麼樣了?」鳳梅說:「不怎麼樣!」眾女客遂要求她當場示技,她堅辭:「你們非聽,就讓荷生按紹你們聽!」通過客廳一隅兩女客竊語,我們可知荷生就是那個管家,是個中年男人,不僅能理家管事,更精通琴棋書畫,又不僅通國學,兼能弄幾樣西洋玩意兒,如奏風琴。風琴跟鋼琴不同,鋼琴要擊鍵,風琴講究按鍵;將軍經常不在家,用這樣一個男管家,能放心嗎?據說他是將軍正配的表親,對將軍和他表妹——即將軍正配——極為忠誠……鳳梅招呼管家:「荷生!荷生!」要他來按風琴,荷生不知何處去……

  ……荷生帶那花把式去花棚邊的小屋,跟他說:「帥爺想得真周到,我們的花把式死了半年了,你看我們這府裡,如今哪兒還有像樣的鮮花——是帥爺今兒個讓你們拿來那麼多盆梅,這才有了點活氣兒……」荷生帶花把式在花棚裡轉悠,花棚裡一派破敗景象。花把式說:「其實,我最拿手的,是養盆荷!到六月裡,您就等著看吧!」荷生便說:「府裡下人,都叫我荷爺……」花把式作揖道歉:「冒犯荷爺,恕罪!」荷生笑諒:「不礙不礙,你果然能養好盆荷,倒是我的吉利……我們怎麼稱呼你好呢?」花把式說:「你們如懶得賜名,就叫我旺哥吧……」荷生搖頭:「不妥不妥……你來此府,怎麼敢妄自稱哥?」……

  ……鳳梅給客人們按風琴,奏一曲《鳳銜悔》,客問:誰譜的曲子?這麼中聽!鳳梅笑而不答……

  ……在三樓,將軍正配的佛堂,荷生正告訴他帥爺送來花兒匠的事,正配顯然比將軍要大許多,一副枯木死灰的模樣;樓下的《鳳銜梅》旋律隱約可聞……

  ……客散燈闌,臥室裡,鳳梅正欲與將軍求歡,忽來電話,是帥爺急招,沒想到突發戰事,將軍必須出發。鳳梅大失所望……將軍穿衣,恢復戎裝,鳳梅由怨生恨,由恨生怒,大發作……最後,將那盆擺進臥室的鳳形紅梅摜出了窗外……

  ……冬去春來,鮮花不僅開放於棚中,亦不僅以盆栽陳列於室中,滿院春色,春光撩人,然而將軍卻被困於戰區,不得歸來。正配倒無動於衷,仍是每日吃齋念佛,鳳梅怎耐得寂寞?……一日,鳳梅又要外出,荷生勸阻不成,只好再派馬伕丫頭,陪她出去;鳳梅不要他跟去,說:「讓人看見,算怎麼回事兒?還當我是你老婆呢!」荷生笑說:「要去的都是熟地方,誰不知道我是大管家荷爺?……」鳳梅說:「今兒個我非去個生地方!」……他們上了車,那是一種仿西洋式樣的彈簧馬車,鳳梅和丫頭坐進車內,馬車伕在車前馭馬,荷生便坐在車後的一個倒座上,與車內的鳳梅等脊背隔壁相對……車行街上,鳳梅從車的前窗中指示車伕:「甭去大柵欄!給我拉天橋去!」車伕答曰:「沒荷爺示下,小的不敢妄改路徑。」鳳梅大怒:「我是你主子,還是荷爺是你主子?我們倆誰個兒大?!給我往天橋拉!」車伕為難,車停道旁,荷生跳下,趨前質問:「怎麼一回事兒?」於是鳳梅爽性推開車門,跟他大吵:「我為什麼老讓你管著?!」……

  ……馬車竟到了天橋,在天橋一隅,鳳梅觀看拉洋片時,被偷去了手包;荷生苦勸,不聽,鳳梅又偏去看拉大弓表演,在那裡,遇到流氓動手動腳,這才感到此處確非善地。荷生斥退流氓,流氓棄鳳梅而猥褻丫頭。丫頭哭叫,荷生不得不亮出將軍府身份,但人群大亂,圍觀起哄者甚眾,正當危機之時,忽有壯士大喝,挺身解圍。流氓一見,頓時鼠竄,荷生定睛一看,大驚:「怎麼是你?!」原來那是花把式旺哥……

  ……鳳梅和丫頭狼狽地坐在馬車裡,馬車駛離天橋……但馬車過大柵欄時,鳳梅卻要馬車拐進:「去瑞蚨祥!」荷生跳下車,氣急敗壞,要鳳梅回家,並命車伕不得違令,鳳梅卻主動跳下了車,丫頭不得不跟著跳下,鳳梅命令丫頭:「跟著我!咱們自己走進去!」扭頭便往街裡走……

  ……荷生不得不跟著鳳梅與丫頭來到瑞蚨祥綢布店……店主奉迎著,荷生跟他很熟,說,路上顛了車,太太要整整容……來到一間極精緻的接待室,丫頭與店中僕婦伺候鳳梅洗手勻面……趁店中人都不在跟前的空當,荷生勸誡鳳梅:「咱們將軍不愛施威,私宅不設副官、勤務兵,您出來顯不出個軍威……既如此,咱們更應謹慎從事……」鳳梅尖刻地說:「少給他圓謊!咱們心裡都明白,那是怕他不在的時候,我戀上副官,要麼拿勤務兵解悶兒!……也怪了,他就不怕你……我也是看見你就起膩……我算是當上尼姑了!」荷生說:「您這話罪過了!」鳳梅先瞪眼:「那怎麼著?」又斜眼一笑:「哼,我今兒個還真要罪過到底了……」店主引領夥計送來若干綢緞樣品,鳳梅漫不經心地挑選著:「先一樣來一匹,明兒個送到就成!」……

  ……出了接待室,在店堂裡,店主陪著他們,遇到若於熟人,相互招呼著……鳳梅忽然挽起荷生胳膊,很親熱的樣子,荷生大驚,店主與眾熟人亦大覺意外,鳳梅卻朗聲說:「我算是終生有靠啦!去哪兒也離不了你喲!」……

  ……三樓佛堂中,荷生向表姐匯報鳳梅的反常行為,將軍正配諒解地說:「你我之輩,當然難懂……不過,他一去就這麼久,音信模糊,你細想想,鳳梅那麼個妖精,她怎麼打熬得住?連個墊背的都找不著!唉,花心癢痛啊……阿彌陀佛!……」

  ……二樓臥室中,鳳梅從床上跳起,春心蕩漾而無可排解,跑到窗前,猛推窗扉,窗外樹影婆娑、花徑迷離……她忽然轉身披上大披風,跑下樓去……

  ……荷生去往花棚,旺哥不在所住的小屋,遂進大棚尋找旺哥……驚訝地看到,旺哥拿著大頂,在花盆間倒立行走……旺哥恢復直立,趨前問候,他上身光著膀子,荷生先責他「成何體統」!旺哥解釋,因為這花棚裡生著地炕,「您多呆會子也穿不住衣服」,再,拿著大頂巡視盆中植株,是他的習慣,這樣能看清花盆中的根須是否健康……荷生問他:「你今兒個怎麼跑天橋去了?你出府怎麼沒跟我告過假?」旺哥解釋說:「實在是因為今天一早倒完幾十個盆。這左膀子後頭酸痛得狠……我是去找您告假,怎奈您已經陪太太出去了……我這是老毛病了,每犯,哪個大藥鋪的膏藥也不頂用,必得到天橋,從大狗熊的攤上求,貼了方好,這不,午巴晌貼的,現在已經沒事兒了……」轉動身子讓荷生看,左肩後果然貼著一帖膏藥……荷生手指觸到旺哥皮膚,不禁說:「怎麼你身上這麼涼?」旺哥笑說:「火力壯的人,身子反比常人涼不是!」荷生已熱得滿頭大汗,揩汗說:「這兒我沒法子呆,快跟我出去!」旺哥這才找褂子披……

  ……荷生和旺哥出了花棚,夜空中傳來風琴的聲音……

  ……空蕩蕩的大客廳中,鳳梅睡衣外罩著大斗篷,坐在風琴前,如癡如醉地奏出《鳳銜梅》的旋律……

  ……佳音頻傳,帥爺一方終於大勝。將軍就要回來了……在預定到家的那一天,荷生讓旺哥在樓前用一品紅、串紅、雞冠花、大麗花等堆出了一個慶功的花山,又在大小客廳及走廊中佈置了多種盆花,鳳梅對旺哥培植出的英國五彩月季甚為滿意……餐廳中,按鳳梅的意思,佈置出了西餐格局……但是在預定時間,到達的並不是將軍而是將軍派來的副官,稱將軍因故改在明日此時歸來,「鐵定歸來」……鳳梅怨怒無處發洩,喝斥丫頭,責罵僕婦……她回到臥室,看到一盆倒掛金鐘,嚷道:「是些什麼鐘?!一點兒都不準時!」捧起來就往窗外扔,沒想到旺哥恰從樓下過,竟一把接住了那盆花,鳳梅俯望,先是驚奇,然後仰頸大笑……

  ……入夜,鳳梅孤身難眠……

  ……月黑風高,鳳梅穿好衣服,躡手躡腳,走出那座樓……她來到院中一隅的平房前,叩一扇門,門內警惕地問:「誰?」……門剛開成一條縫,她便閃了進去……

  ……那是荷生住的地方,荷生大驚,鳳梅摟住荷生,抖動如風中樹葉,狂亂地說:「我不行了,不行了……救救我,救救我!……我熬不過今晚上了!……我這是受的什麼罪啊!……」荷生堅決地把她從身上剝離開,扶她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熱水給她……鳳梅捂著臉啜泣起來,荷生坐到她對面,一反常態,不是責怪,而是同情地說:「我能懂,能懂……你的苦處……你靜一靜,靜一靜……靜一靜,細想想,你就不糊塗了……將軍是真疼愛你,你也是真愛咱們將軍的啊……明兒個就回來了呀,你怎麼能糊塗呢?……」鳳梅喝著杯中水,忽然很是自慚形穢,很是感動,淚流滿面地說:「我知道我這是下賤……可我沒辦法,沒辦法,真的沒辦法……我是愛他,他要把我怎麼著,都成!可你替我想想,他總這麼樣,回來能呆幾天?就算明兒個他回來,這回就常留了嗎?……我總這麼一個人,淒淒苦苦地守在這麼個空樓裡,怎麼算個了?……我但凡有點能耐,早逃出去了!……天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男人,就是你一個啊!……你怎麼就不愛我呢?偷偷地,也不?……我怎麼就總愛你愛不起來呢?你教我按風琴,是你啟發了我,把一個現成的曲子改頭換面,譜成了《鳳銜梅》……可這曲子好酸好苦啊!這曲子光讓我自愛,不能填滿我求男子情愛的欲壑!……沒辦法,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所以,我要你——就算我們沒有愛,至少,你是個男人,我是個女人——挺年輕、挺漂亮、挺風騷的女人,是不?那……為什麼我們,兩個寂寞的孤鬼,不能上床睡睡覺?為什麼?!……」鳳梅說著又站了起來,荷生趕忙也跳起來,躲開她,連連擺手說:「那是不可能的!那不行!……實跟你說,我可並沒感到寂寞!……你快回去吧!你回去!……你放心,今晚的事,我跟誰也不漏……」窗外忽然有響動,荷生和鳳梅都悚然地凝在那裡,側耳細聽……有貓叫,鳳梅釋然……鳳梅恨了荷生幾眼……荷生將她輕輕推出了門……鳳梅往樓裡而去……

  ……荷生披衣出屋,仔細地四面觀望,又仔細地側耳諦聽,月高風靜……

  ……荷生躡手躡腳巡視到花棚外,隔著玻璃,他朝裡面望……花棚裡,掛著一盞馬燈,光焰微弱……旺哥光著腳丫,光著膀子,拿著大頂,在花盆間移動著……

  ……翌日,將軍凱旋而歸……是夜,臥室中,鳳梅發狂地與將軍變換各種姿勢交合,不時發出暢快的叫床聲……

  ……將軍在超級享用中,不禁問:「肉頭兒……你就不能省著點嗎?……我到底大你一半歲數,加上軍馬勞頓……我倒願意,留些個勁頭明兒,後兒,再細細享受呢!這回我一連要呆十天呢!……」……鳳梅大動之後,揪著將軍頭髮,發狠地說:「你們男人啊!你們一點也不懂得女人!」將軍摟住她說:「怎麼了,乖?……」鳳梅忽然跳下床,給將軍一個脊背,又忽然猛轉身,竟是淚流滿面,她說:「……我,不是明兒個,就是後兒個,就要來月經了……」將軍愕然……

  ……將軍又將出發,忽然正配派丫環來,急請他去一下……將軍上到三樓,正配滿臉驚惶,告訴他,忽然發現室中保險櫃裡,少了一樣東西……原來將軍雖與正配早絕床第之事,卻一直尊為大姐,在重要的關鍵大事上,往往極言聽計從……他們二人在這一場戲中的對話,讓觀眾意識到,他們當年的結合,是一種利益交換。當年正配的父親,即將軍的岳父,滅了一個土匪團化繳獲了土匪頭子的金印,收編了該團伙,壯大了勢力,臨死前招贅下他這個女婿,才使他投靠帥爺時,具有自己的一方實力……他娶鳳梅為姨太太后,雖情愛甚篤,重要的東西,卻仍由正配保管……不想從未發生過的事,居然出現:保險箱中丟失了若干首飾,與那秘藏的金印!丟首飾事小,丟金印事大!……在這場戲裡,將軍正配顯示出她的性格稜角,她對將軍說:「只有荷生知道保險箱的密碼,可荷生我給他擔保!鳳梅在我眼裡是個妖精,可這金印失竊,與她無關!至於我身邊的丫頭僕婦,不能不疑,卻也難尋蛛絲馬跡……」將軍問:「那會是誰呢?」正配便指出:「花把式旺哥甚有嫌疑!一是,前天他曾上樓,送來一盆剛好開花的佛蘭;二是聽荷生說過,曾在天橋見到過他,他去前也未曾告過假……」將軍便欲立刻招來旺哥拷問,正配老謀深算地說:「這個旺哥聽說會些子功夫,身手不凡,不能大意。所以,應當多派副官、馬弁,趁他不備,先行擒拿;但審問時,應只留荷生在旁,因為金印的存在,不能外洩!」……將軍轉身要去下令,她又喚住將軍,壓低聲音說:「此人系帥爺所贈啊!」將軍驚問:「那又怎麼樣?」她轉身到佛像前,閉目捻珠,說:「你忘啦?當年才投帥爺的時候,帥爺問過啊——你岳丈,可傳給你一方金印啦?」……將軍聳眉鼓睛……

  ……將軍派副官和馬弁去花棚捉拿旺哥,旺哥反抗,有一番武打,花棚裡玻璃粉碎、花殘葉落,旺哥的身手確實矯捷凌厲,但畢竟寡不敵眾,終被擒拿……旺哥被他們帶出花棚,一路掙扎,高呼:「我犯了何罪?憑什麼抓我?」……抓他的人怕他掙脫,帶到庭院中後,便將他捆綁到了樓側的燈柱上……

  ……將軍與荷生來到旺哥面前;將軍坐到一把椅子上,荷生立於一旁;將軍揮手讓副官等走開;旺哥上身赤裸,露出一身腱子肉……

  ……將軍先好聲好氣地問旺哥,你姓甚名誰呀?籍貫何處呀?家中有誰呀?跟哪兒學的這養花的手藝呀?又拜的哪個門子的武師呀?……旺哥答了幾句便憤怒地反問:「我有何罪?先給我鬆了綁再說!」……

  ……三樓上,將軍正配手捻佛珠,站在廊簷下朝下望;二樓,鳳梅亦聞聲出來,手持一柄團扇,在廊中朝下望……

  ……將軍雖是坐姿,卻是腰離椅背,挺直身板,腰佩長劍,手持馬鞭,一臉肅然地說:「我今天午後便要開拔,沒有時間跟你繞彎子,咱們直人直話:三樓上大太太丟了首飾,裡頭還有一樣是特別的……這府裡,惟你嫌疑最大……因知你有武功,所以不得不對你來個出其不意、以多勝少……你實說吧,可是你所為?你若承認,交出所盜,誓不再為,我一定既往不咎,你照樣給我養花;你若抵賴,那就休怪我無情了!」……

  ……旺哥反駁申辯:「誣我偷盜,證據何在?我如偷了太太首飾,一定早已逃走,豈有還在花棚裡弄花的道理?你殘害忠良,於心何忍?」……

  ……將軍大怒:「首飾定在你處!現在我未開拔,副官、馬弁守門圍府,你出入顯眼,自然是先佯裝弄花,等我一開拔,府中空虛,門禁鬆弛,那時你不溜才怪!」……

  ……旺哥反斥將軍:「虧你還是將軍!竟滿肚子的雞雜狗碎!你搜出真贓來,再給我定罪不遲。怎麼能以你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實對你說,莫說是你那老婆的金銀珠寶,就是你這整府的家財,加上你這將軍的官位,在我眼裡,糞土罷了!」……

  ……將軍騰地躍起,揮鞭狠抽了旺哥幾下……忽然發現一旁的荷生竟始終一言不發,遷怒於他,喝道:「荷生!你怎麼回事兒?給我細細拷問!」……

  ……荷生與旺哥對視……荷生問:「旺哥……是你幹的嗎?是你……你就認了吧!硬挺著,是沒用的!……」將軍嫌他一點沒有威嚴氣勢,斥道:「我是讓你跟他協商嗎?我是讓你拷問!」把鞭子塞到他手裡:「給我抽!」

  ……旺哥與荷生對視,荷生持鞭的手哆嗦著……將軍怒吼:「抽!給我狠抽!」……荷生對將軍說:「我……我……還沒打過下人……」將軍逼近他:「那就從今兒個打起!怎麼,難道是你跟他合夥幹的好事?!你今天怎麼了?不聽我的啦?」……

  ……荷生抽了旺哥幾下,旺哥挺身承受……將軍嫌荷生不狠,大叫:「使勁兒!給我抽出討饒的聲氣來!」……荷生突然搖動腰身,發狠地抽打起旺哥來,旺哥卻緊閉雙唇,雙眼甚至是含笑地望定荷生……

  ……旺哥的倔強,進一步激怒了將軍,他一把推開了荷生,拔出佩劍,用劍尖劃著旺哥鼓凸的胸脯,立刻皮開肉綻,創口中溢出鮮血……荷生呆立一旁……旺哥卻依然一聲不吭……

  ……三樓迴廊上,正配閉眼念佛,手捻佛珠……

  ……二樓迴廊上,鳳梅用齒尖啃著團扇,讚歎道:「這才算條漢子啊!」……

  ……忽然兩個僕婦帶來一個捆住的丫頭,趨前,將丫頭推地跪下……為首的一個僕婦報告說:「老爺,荷爺……我們奉太太之命,搜了廚房和下房……現從她的肚兜裡,搜出了這包東西……」荷生忙接過,打開,遞給將軍……打開的手帕裡,是些首飾……將軍拈出一樣,恰是金印……在強刺激中,將軍不由分說,舉劍朝那跪地的丫頭刺去……而荷生忍不住過去用衣袖為旺哥的胸脯揩血,說:「冤枉你了……」

  ……花開花落……群燕翔舞於樓頂之上……月圓月缺……夏天到了……鳳梅一人閒閒地走過庭院,庭院中陳列著一些盆荷,都已抽葉含苞,只是尚未有開花的……鳳梅來到花棚附近,草坪上,旺哥一身短打扮,正練武術,是器械功,使用的是三截棍……鳳梅坐到一張長椅上觀看……

  ……旺哥收式完成後,趨前行抱拳禮:「太太!」……鳳梅說:「啊,現在我們將軍對你是萬分信任啦……連刀槍棍棒都敢讓你舞啊!這就叫『不打不相識』嘛!……」她讓旺哥坐長椅另一邊,旺哥說:「不敢!……有話您吩咐……」鳳梅命令:「讓你坐哪兒你就坐哪兒!為什麼不聽招呼?」旺哥就離她盡量遠地坐下了……鳳梅說:「我們將軍那麼摧殘你,你竟然還留在這兒!要是我,早走了!不能明辭,那就暗逃!你告訴我,我們這兒有什麼讓你留戀的?」旺哥說:「實話實說,讓我留下的,是這個花棚……如今能有這麼個大花棚,進花種花苗花肥花土花盆花砧木又不惜價,能讓我們花把式這一行過足癮的地方,不多了……」鳳梅吃驚:「為這個,就值得挨了臭揍還留下?……你不是武藝也好嗎?光這一身武藝,也夠你滿世界混事由了!」旺哥微笑,無可再答……鳳梅說:「將軍在你胸脯上劃拉的血口子,好利落了嗎?」旺哥答:「長好了,沒事兒!」鳳梅說:「真的嗎?留下大疤瘌了吧?……你解開衣服,我看看!」旺哥頗吃驚,為難……鳳梅嗔怪:「主子下了命令,你還要她等著你慢條斯理的嗎?」旺哥猶豫……

  ……將軍正配和荷生也在庭院裡散步……他們站在一盆荷花前……那大太太望著新躥出的荷葉說:「可憐見的……好嬌弱……我看明年別再在盆裡養了,鑿個荷花池吧!」……荷生望見了遠處長椅上的鳳梅和旺哥,滿面警惕……

  ……旺哥解開了衣服,露出結實的胸膛……鳳梅用纖纖玉指撫摩著那胸上的傷痕,不由讚歎:「好一條漢子!那天我在樓上,都看見這滿胸的血了……你居然一聲不吭!」……

  ……荷生欲往花棚那邊,大太太卻對他說:「跟我去廚房吧……這幾天新廚子的素齋飯一點不對我口味,咱們拿出點威嚴來,跟他當面再說清我的要求,要麼他小心伺候,要麼讓他走人!……你看什麼啦?」荷生掩飾:「沒什麼……一對蝴蝶兒……剛飛過去……咱們去廚房吧!」……

  ……旺哥扣衣服紐袢,鳳梅竟有點戀戀不捨,旺哥堅決地都扣攏了……鳳梅說:「你給我培養的那盆《鳳銜梅》,長得怎麼樣了?帶我進棚裡看看!」旺哥答:「就快成形了……過兩天我就給您搬過去,您天天賞……」鳳梅堅持要先看,旺哥不想讓她進花棚去,說:「要不,我給您練套拳看吧?」鳳梅說:「拳等一會兒看,先看盆景!」……

  ……荷生把大太太送上樓,趕緊往花棚這邊來……半道上有僕婦向他請示,他不得不急急指示……

  ……花棚中,《鳳銜梅》盆景前,是一株三角梅,主體彎成了鳳凰狀,「鳳嘴」處恰好開出一串紫紅的三角梅……鳳梅驚歎:「太好了!」旺哥隨口答道:「承您誇獎!」鳳梅猛然撲到旺哥懷中,將他攔腰摟住,吻他的脖頸,迷亂地說:「這……才是……真的鳳銜梅……真的真的……」旺哥推開她,正色道:「太太!您這樣,不光將軍不容,我也不容!」鳳梅用拳頭擂他的胸:「為什麼為什麼?……我愛你……愛是無罪的!……」……

  ……傳來荷生的喚聲:「旺哥!旺哥!」……

  ……旺哥迎上去:「在這兒啦!」……走到荷生面前:「荷爺!……太太來檢查那盆《鳳銜梅》啦……」

  ……鳳梅氣急敗壞地把那三角梅做的盆景推倒:「難看!什麼東西!」……她氣沖沖地跑出了花棚……荷生與旺哥面面相覷……

  ……夜,鳳梅一人在大客廳中,她不用電燈,點上許多的燭台,煩悶地坐在風琴前,狠踩踏板,狂按琴鍵,奏《鳳銜梅》……琴音越來越怪,最後竟猶如鬼哭狼嚎……終於,她跳起來,拿起一把斧頭,猛劈風琴……門口,衝進了還沒扣完大褂衣扣的荷生……

  ……次日清晨,大太太在樓前上馬車……鳳梅忽然也走出來,招呼:「荷生!給我也備車!我隨姐姐一塊去廟裡燒香!」……

  ……廟裡,佛堂中,鳳梅虔誠地雙手合十,苦苦念佛……香煙繚繞中,可見她淚掛雙頰……她的靈魂,在焦灼中渴求著安寧,在縱慾與斂欲的交迫中掙扎……

  ……寺廟一隅,松林中,鳳梅與大太太並肩緩行……大太太藹然地對她說:「鳳梅,我明白你……你不要怪他……他混事由也不容易,不去打仗,不到場面上應付,怎麼往上發展?……我知道,你也猜出來了——他外頭還有窩兒,窩兒裡還有鳳啊燕啊香啊玉啊的……這是他這樣的男人的常情!可你要明白,這個你要懂,他還是把咱們這兒,當正經的家!……守守空房算得了什麼?他一回來,頭一樁事,不就是摟你香你?……你替我想想,他回家來了,我房還不是空的?……這都是命!神佛要這樣,我們只能認命!……你細想想,你命不賴啊!比我是強多了!你要是能生下個一男半女的,你就更厲害了!……你那個慾望,強到那個份兒上,不是我踩咕你,你那不成了窯姐兒的心思了?別嫌我話難聽……你是中了邪啦!……今兒個你能來燒香破邪,也算你的造化……」一貫桀驁不馴的鳳梅,竟低下了頭來……

  ……明媚的夏日,鳳梅請來了許多的女眷,在庭院中賞盆荷……眾女眷發現,大太太與鳳梅竟一同出面做東;親如姊妹地招待大家,都不禁竊語稱奇……

  ……各色盆荷爭奇鬥艷,或艷紅,或嫩粉,或純白……睡蓮中亦有奶黃的……

  ……鳳梅招呼大家吃庭院中的燒烤自助餐……大太太辭曰:「我是吃齋的……阿彌陀佛……聞不得這些氣味,罪過罪過……恕我不奉陪了……」鳳梅笑吟吟地對她說:「姐姐且上樓歇息,這裡自有我照應……」

  ……眾人皆歡……客廳中,或跳舞,或打牌……迴廊裡,或逗鳥,或閒談……鳳梅蝴蝶般飛舞其間,心情大暢……

  ……三樓,大太太佛堂,她對荷生說:「……想是我的虔誠,感動了神佛……沒想到鳳梅簡直變了一個人!……」荷生說:「是呀……她跟我說,她想透了,人生的樂趣,本來很多,不應自尋煩惱,倒是應該自己找樂!……你看,這樣不是挺好的嗎?反正,我們又不缺錢,她要辦開銷更大的仕女聚會,我也能給她安排……將軍回來,一定大喜過望!……」丫頭來說:「太太請荷爺下去,說要荷爺教她彈琴呢!」荷生與大太太相對一笑,荷生說:「就去!」……

  ……大客廳中,若干女客圍在琴邊,問鳳梅:「風琴呢?」鳳梅說:「風琴哪有這鋼琴好聽!如今不再時興風琴啦!……可這鋼琴比風琴難彈多啦……」見荷生一下樓,她爽朗地招呼:「荷生!快來!給我們示範一曲!」……

  ……荷生先試了試琴,一組琶音後,便緩緩地奏出了《鳳銜梅》的旋律……

  ……花棚中,旺哥拿著大頂,巡視在花盆間,聽見傳來的琴音,感到不同以往,他正立過來,側耳聆聽……

  ……一曲未完,鳳梅伸手弄亂了琴鍵,說:「不要這個,彈別的!」……

  ……將軍副官走進客廳,趨前報告:「將軍今晚拐到通州巡視,明天一早到家!」鳳梅大喜,推開荷生,坐到琴凳上,彈起了歡快的練習曲,眾賓客不等曲終便鼓起了掌來……

  ……入夜,鳳梅在樓門口送客,臉上充滿幸福感……「您走好!」「再來啊!」……

  ……掉雨點了,鳳梅與荷生回到客廳……僕婦走淨後,鳳梅對荷生說:「謝你了!真的,謝謝!」荷生:「謝什麼?」鳳梅:「謝你所做的一切……特別是……那一晚……我荒唐地闖到你屋裡……你拒絕了我……謝謝,謝謝你的拒絕……是的,你真跟那些荷花一樣……出於污泥而不染!難怪將軍信任你!……你讓我懂得了,除了情慾,生活中還有許許多多值得我們追求、享受的東西……還有那天,我從樓上都看見了,將軍錯怪了旺哥,逼你鞭打他,你的不忍之心,在好多的小地方都表現了出來,讓人感動……真的,為什麼權勢、金錢、美色,都不能讓你失去一顆善心,一顆乾乾淨淨、透明的心啊!……你臉紅了?你別害臊,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明白嗎?從今,我不是要愛你,而是要敬你!……你願意跟我握手嗎?就像大哥哥跟小妹妹那樣地,握手……」荷生和她握手,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鳳梅跟他道晚安,款款地上樓去了……荷生望著她的背影,似頗感動……

  ……夜,風雨漸大,盆荷的花葉在風雨中搖曳……

  ……電光閃爍,鳳梅在雷聲中驚醒……忽然她感到電光中,窗外有怪影閃過,她跳下床,到窗前厲聲問:「誰?什麼人?」……她驚恐地去掛電話,掛給荷生:「荷生!荷生!」沒有回應……她脫下睡袍,穿上衣衫,拿上手電筒,走出臥室,到旁邊丫頭睡的屋子裡,喚著丫頭的名字:「小紅!小紅!」……她用手電照小紅的床鋪,被亂枕斜,竟無人影……暴雨如注,她回身取出雨衣,登上雨鞋,打著手電,下樓而去……

  ……鳳梅來到荷生住處,用力敲門……無人回應……她對門內喊:「荷生!荷生!……出事了!有賊!……快讓旺哥出來……讓旺哥抓賊,保咱們平安啦!……」……

  ……閃電中,鳳梅回望樓宇,確有賊影在三樓迴廊中閃動……她陷入極度的恐怖之中……她繼續敲門,門仍未開……惶急中她決定直接去叫旺哥……

  ……大雨滂沱,雷聲隆隆……鳳梅磕磕絆絆奔往花棚邊旺哥的住處……旺哥住的小屋,門邊窗戶露出昏黃的燈光,鳳梅看見,臉上現出欣慰的表情……

  ……鳳梅跌跌撞撞地掙扎到了旺哥的小屋前,她嘶啞地呼喚著:「旺哥……抓賊呀……」但雨聲轟然,毫無效應……她敲門時,雷聲大作,亦無作用……她把臉湊到窗玻璃上,看旺哥是不是也睡死過去……

  ……鳳梅看到了什麼?她臉上先是極度驚詫,後是極度恐怖,再後是極度迷亂,再後是極度瘋狂……

  ……在那小屋裡,旺哥自願地讓人綁在柱子上……那用馬鞭抽打他的人,抽完了,撲上去,摟住他,如醉如癡地親吻他那帶傷的胸膛……當親吻到他嘴唇時,旺哥也狂熱地回應……兩個人,都赤裸著身體……那虐待並親吻旺哥的,不是別人,正是荷生!……

  ……鳳梅手中的手電筒掉在了地上……她倒退著離開那間小屋……在一個驚雷中她回過身來,仰天狂笑……

  ……閃電中,三樓迴廊中的賊影清晰可見……

  ……三樓,驚醒的僕婦被一雙手扼住了喉嚨……大太太剛從床上坐起,一個麻袋已套住了她,隨即一雙手按倒她,用枕頭將她悶死……

  ……鳳梅癲狂地往樓裡跑,半路遇到盆荷,她先是扯拔花葉,後用力地將其扳倒,一盆又一盆……

  ……三樓,一雙手麻利地開啟了保險箱……掏出所有東西……閃電中,那顆金印分明地呈現出來……

  ……鳳梅獰笑著,用蠟燭在客廳中縱火……窗簾、沙發、桌布相繼被點燃,火舌迅速蔓延開來……鳳梅坐到鋼琴的,瘋狂地擊鍵……

  ……三樓也有人縱火,火焰與煙霧冒出門窗,因為有迴廊,雨水並不能及時澆熄那火勢……

  ……一幅怪異的景象:大雨急驟,那座中西合璧的樓宇卻被內部的狂焰照耀得恍若恐龍的骨架……這時電影聲帶卻沒有了風雨雷電的聲音,只有清麗的鋼琴曲《鳳銜梅》,並很快變為了有龐大的交響樂隊伴奏的鋼琴協奏曲……

  劇終


22


  這座越來越趨國際化的都會,如今有了夜生活。出現了若干極為豪華的俱樂部與夜總會,你只要有錢,可以從傍晚便進去消磨。一般是先到餐廳去用餐,最時髦的是潮州菜和韓國燒烤,或許還有西餐;用完餐多半到夜總會看演出,演出的很大一塊必是時裝表演,不至於搞笨拙的「三點式」泳裝,所穿的種種新潮衣裝多半都很有「文化意蘊」,但大腿多半會很充分地得到展示,上裝會很透很露,時裝小姐會一直深入到看客的沙發前來,冷面停留,再傲然轉身,再貓步遠去……從夜總會出來,有的就去KTV包房卡拉OK,等洋酒喝得微醺乃至爛醉了,則去洗澡;也有先洗澡再卡拉OK的。洗澡一般是先藥浴、噴泉浴再桑拿浴再淋浴;浴後多半要進按摩室,據說異性按摩已然給予「平反」,故可在其中充分享受來自異性之手的柔美呵護……按摩完有去休息室在皮躺椅上小寐的,有去打台球或去玩電子麻將或電子橋牌的;到零點以後,則陸續去吃宵夜……大約凌晨三、四點鐘,才回家睡覺。據說一夜中「全活」的消費,在一萬二千元人民幣左右。

  是些什麼人在這樣的場所中消費呢?這樣的人究竟有多少呢?如果說只是「極少數」,那為什麼這類的場所數量增加得這樣快,而且一個更比一個豪華氣派呢?法國巴黎,豪華俱樂部不也就「紅磨坊」「麗多」那麼兩、三家嗎?這座中國都城高檔通宵娛樂場所的滋生卻頗有點「雨後春筍」的架式……

  他不能認知這種現實。

  他也不能認知從《棲鳳樓》這個電影劇本裡所讀到的非現實。

  可是,他憬悟,那些豪華的一夜消費下來上萬元的俱樂部所構成的現實,與這即將拍成的電影《棲鳳樓》裡所展現的非現實,卻「本是同根生」,而且,不但不「相煎」,倒是互為補充,相映成趣的!

  ……他雙手插進褲兜,行走在空曠的大街上,心裡彷彿橫梗著一個異物。也許那異物不該橫梗在心裡,而應該吞落在胃中——他到頭來有能力將它消化?

  ……他知道,向祝羽亮他們詢問:這個故事究竟發生在哪一年?那軍閥究竟是哪兒的軍閥?……以及:那時候的北京宅院會有那樣一些景觀嗎?裡面的生活、民俗、人際關係的細節,有根據嗎?人物對話裡使用的若干語匯,難道不是有點太「現代」了嗎?……特別是:難道說,到頭來人的生存狀態,就是那樣地「性而上」嗎?……都必將遭到嗤鼻;他能想見,不僅祝羽亮,便是盧仙娣,也能「正告」他:藝術就是藝術,藝術不僅不必鏡面式地反映現實,也不必——更不可能——再現歷史;藝術展示人生,人的存在,人的慾望,以超越政治、社會的詮釋角度,深入到生命本體的內核,方屬上品……

  ……遠處,一個娛樂城的霓虹燈閃爍著掃瞄式的白光,並有綠光構成的翅膀在扇動,但近處包圍著他的,卻是晦暗、寂靜與淒清……那樣的夜生活,不屬於最廣大的普通市民……是的,今後在遠處,也可能會有一部叫《棲鳳樓》的影片,在一個金髮碧眼為主的參與者聚集的電影節上,獲得某個獎項(最佳女主角獎?),但這邊的普通市民,或者根本無緣看到,或者終於看到,卻並不能體味出其中三昧……

  ……如果,這部電影不是偏偏選取了他所熟悉——不僅是熟悉,而是,一部分生命已經寄寓其中的那個院落,那座中西合璧的舊樓——來作為實景拍攝,他的思緒,也許便不至於這樣地搖曳波動、翻騰激盪吧?……

  ……砰砰砰……霍木匠揮錘敲釘……窗上的木條……霍木匠胳膊上隆起的肌肉……使勁前伸的雙唇……在那響聲之下,在那臨時監獄裡,每一個肉體的深層奧秘,到頭來都是鳳梅式勃動的慾望,以及荷生式隱蔽而怪誕的宣洩嗎?……

  夜涼襲人。他豎起了外套的領子。不知不覺地加快了步伐。忽然自驚:我這是往哪兒走呢?我要往哪兒去?……

  他臉上浮出了一個微笑:不過是,讀完了一個電影劇本,一個商業電影劇本,一個希圖打進西方電影節和發行網絡的電影的藍本,一個跨國資本操縱下的電影生產的頭一個腳印……

  何必那樣認真?那樣較真兒?那樣牽心掛肺?那樣必欲消化?

  ……但是,當他拐到另一條街上時,他仍舊不能完全拂去心上的陰影。

  在僻靜的街道上,偶爾駛過一輛小汽車,多半會是出租車,奇怪的是出租車裡多半還坐著乘客——他想不出這時候坐出租車的會是些什麼人……

  一輛公安部門的巡邏吉普不緊不慢地從他身邊駛過。開頭他沒有在意。但是,後來他發現,那輛吉普車在駛離他幾十米後放慢了速度,甚至一度停了下來……不過,警察並沒有跳下車來……再後來吉普車朝前開走了……

  ……他在便道邊上往前走,他發現前面馬路上,靠著馬路邊,有一個移動的人影;顯然公安巡邏車裡的警察一度注意觀察了這個人,不過,大概終於認為構不成問題,所以就沒下車干預……這會是個什麼人呢?

  那人漸漸近了……在路燈的光照下,那個逼近的人忽然呈現得很清楚,但一瞥之中,把他嚇了一大跳——鬼?!

  那是一個向他移來的背影!

  幾秒鐘後,他才驚魂稍定。他看明白了,那是一個在馬路上倒退行走的人……啊,是的,記得前些時在什麼報紙上看到過,說是哪國有個什麼人,用倒行的方式鍛煉身體和意志,竟在公路上連續行走了十多公里,因此被載入了吉尼斯世界紀錄……

  當那倒行者移動到他身邊,並繼續向他身後移動時,他不僅不再恐怖,而且,一瞥之中,倏地感覺到,有一種熟悉和親切的因素襲來……他站住,扭回身,細看,那倒行者身材頎健,穿著一身深色的運動裝,腳上是一雙如今城市裡很少見的布制靸鞋……倒行者頭髮豐茂,眉毛粗黑,眉稜突出,顎骨見角,鼻大唇厚……尤其那一雙放射著咄咄冷光的眸子,彷彿是能將所有暗夜中的藏匿物全都自動吸入的「黑洞」……倘是別人,一接觸那雙眸子便很可能會不寒而慄,但他卻由之做出了一個準確的判斷,他不由得迎面跨步上前,驚呼熱中腸——

  「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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