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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二十五


  侯銳接完電話回到屋裡時,侯瑩正對著鏡子用梳子梳頭。因為她想到該趕著去上夜班了,所以心裡頭格外慌亂,用梳子使勁地把頭髮攏順,能多多少少地壓抑一下心裡的慌亂,故而她攏了好一陣還沒停止。

  侯銳一進屋,三個人都盯著他看,侯瑩是從鏡子裡看見侯銳的,僅僅看到了一個側面,她便本能地意識到:又吹了!她手一抖,梳子掉到了地上。她愣在那裡,沒有馬上俯身去撿。

  作母親的仍固執地沉迷在大紅緞子色彩的幻想中,她迫不及待地問:「怎麼著?下一回在哪兒見?什麼時候見?」

  白樹芬從侯銳的表情上已經猜出了結果,她在婆婆身後向侯銳使個眼色,然而未能阻止住侯銳說出實情。

  侯銳覺得越早擊破母親和侯瑩的幻想越好,這樣可以大家冷靜下來,另外再尋線索,實事求是地解決問題。他走到方桌邊坐下,用一種冷酷的語調說:「還見什麼?人家瞧不上小瑩,嫌小瑩太沒常識,連香港是個什麼地方也說不清,香港是跟廣東省連著的那麼一塊地方,現在還由英國派總督管著,可小瑩以為香港在台灣,以為是國民黨管著那兒……就憑這一條,人家就受不了。人家是出版社的文學編輯,總得找個有共同語言的人,怎麼能找個連普通地理常識也沒有的人?……」

  母親聽不懂侯銳擺出的邏輯,她只知道小瑩又沒讓人家看上。極度失望中,她跌坐在大床上,也不知是埋怨那位編輯,還是埋怨小瑩,喃喃地說:「搞對象就正經搞對像唄,胡謅八咧什麼香港呀!香港跟你有什麼關係?屁關係也沒有不是?這是怎麼說的……」

  白樹芬剛想勸勸婆婆,忽然,候瑩一下子走進了裡屋,她趕緊跟了進去。裡屋的電視還沒演完,但琳琅早已倒在床上睡著了。自樹芬關上了電視,拉開燈,只見侯瑩呆呆地坐在小床上,臉上木木的,竟沒有一點表情、

  白樹芬坐到小姑子身邊,拉過她的手來,只覺得小姑子的兩手冰涼。她用自己的雙手搓揉著小姑子的雙手,勸慰她說:「小瑩,沒什麼,別想不開。這人太老,就是他樂意,咱們還得挑挑他呢……你也還不算大嘛,機會多的是……」

  正勸著,母親進了裡屋,她一見侯瑩那副嘴唇微展、兩眼發直的呆相,心裡不由得湧出一股怨氣來,當即叨嘮說:「瞧你這副模樣,難怪人家瞧不上你。什麼香港不香港的,我就不信是為那個瞧不上你,還是不因為你這死魚相,你就不會活泛點嗎?說了你多少遍,你還是搓衣板似的,誰喜歡你這樣的娘兒們!……」

  白樹芬摟住侯瑩的肩膀,懇求地對婆婆說:「媽,您就別說這些個了。小瑩心裡本來就難過,咱們別給她添罪受了……」

  母親長歎了一口氣。她忽然想起,侯瑩該上夜班去,冉不動窩準得遲到了,於是便催促說:「行了行了,我也不叨嘮你了。快上班去吧,別遲到誤工的,又扣你的獎錢。咱們糟心事夠多的了,可經不起再扣獎錢!」

  侯瑩本是愣楞地發木,一聽這話,忽然淚珠子撲簌撲簌地直往下掉,但她沒有哭出聲來,連嗚咽也沒有,她任大滴的晶瑩的淚珠從面頰上滾下,也不去擦拭。白樹芬一見她這樣,出於一種複雜的聯想,鼻子民酸了,忍不住眼裡也湧出了淚花。

  母親一見姑嫂兩個是這麼幅情景兒,心裡愈加煩躁,她還有一種朦朧的迷信心理,覺得這情景兒非常之不吉利,怎麼今天這麼晦氣,沒一樁事情順心,這屋裡簡直就沒落下一點喜興事兒!出於一種厭煩的心情,她提高嗓門吆喝起來:「小瑩,你給我上班去!對像對像你撈不著,獎錢獎錢你捨得往外扔!樹芬你也是瞎胡鬧,你添哪門子亂?都幾點了?還不快催著你小姑子上班去!」

  侯銳走進了裡屋,他有點後悔剛才自己的做法,他勸解說:「媽,您瞧小瑩這會兒心裡怪難過的,就讓她歇一班吧,二壯他們也許還沒睡下,我給她廠裡打個電話去。」

  白樹芬也幫著說:「是呀,就別讓小瑩上班去了。讓她今天跟我睡下鋪,我慢慢勸說她。」

  母親的執拗勁湧了上來,她動肝火了,大聲埋怨說;「你們倒都挺會享福的,說不上班就不去了。我這個當媽的說話你們只當是放屁;怪不得你們背地後竟嘀咕我。我為個什麼?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好?我一天到晚白為你們忙活了!」說著她心裡一酸,忍不住就扯起衣襟抹眼淚。

  候銳見這屋裡除他以外全成了淚人了,心裡好不是滋味。唉,在這擁擠的空間裡,為什麼竟壅塞著這麼多的煩憂?

  侯銳正待把三個人統一地勸勸,突然,侯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子蹦了起來,白樹芬沒拉住她,侯銳也沒攔住她,她飛快地竄出了裡屋,到了外屋,鑽洞般地縮到了大方桌底下!

  侯銳,白樹芬和母親跑到外屋,一見這情景,全傻了。

  侯瑩瘋了!這個概念像一粒子彈射到了他們心上,他們心裡全炸爛了五味瓶。


二十六


  

  香港在哪兒?《巴士奇遇結良緣》裡頭,不就是香港嗎?香港不是沒解放嗎?沒解放不就是國民黨管著嗎?國民黨管著不就是台灣的地方嗎?……啊,沒常識,我沒常識,人家要有常識的,得知道香港是怎麼回事的,可我打哪兒去知道這號常識呢?《巴士奇遇結良緣》裡也沒說清楚那兒是誰管著呀……

  我敢情是個沒常識的人,沒常識的人就沒人要……可那回蔡大哥不是還誇過我嗎?他親口跟我說的:「呵,小瑩,你知道得真多啊。我可得好好跟你學學!」蔡大哥那不會是戲弄人吧?不,他是真覺得我懂得比他多。那回是說起什麼事來著?啊,說起他要給秋嫂買料子,是我告訴他的,派力司沒有凡爾丁結實,可裁條褲子比凡爾丁看著挺括;海軍呢愛起毛,要做大衣,寧願買粗花呢的……王府井那幾家服裝店,「紅葉」才是乙級的,百貨大樓雖算甲級但手藝不好,「藍天」是甲級的可工錢太貴;頂實惠的,還是「新穎」,要做呢料大衣就去「新穎」……長毛絨配皮筒子做袖子可不行,還得買駝絨;駝絨是不大好買,甭去王府井,那兒淨是外地來的,哪兒是買東西,就跟不要錢似的,見什麼搶什麼,其實東四人民市場上貨也挺齊全,到那兒買駝絨,倒比到王府井好買;別買那種花條的駝絨,「怯」!要買就買清一色的駝絨……這些常識,那編輯懂嗎?哼,我不知道香港在哪塊兒,你還未必知道「新穎」在哪塊兒呢!……

  再也不去了,就是蔡大哥再來花言巧言,也不去見了……真沒勁!幹嘛非得找對象?幹嘛非得結婚?幹嘛非得活泛?幹嘛非得機靈?啊,李薇,你來看我了,你好,這世界上就你跟我合得來,你坐下,挨著我坐,我不怕鬼,我怕的是人!跟你在一塊,我心裡頭倒踏實了,跟人在一塊,他們就老得催我去公園搞對象,要麼讓我在家裡等著,聽信兒,要麼就轟我去上班……他們硬把我從床上拽起來,不讓我睡覺,他們硬推著我,把我推到我不樂意去的地方去!李薇,你陪著我哭,我哭不出聲來,因為我累了,我太累了,我這麼活著有什麼意思?我沒有一個自己的家,我連一張自己專門用的床都沒有。我找不著對象,沒人要我,因為我死板,我不活泛,我沒常識,我不知道香港歸誰管……我也不漂亮,連蔡大哥都說我發老,說我過去象朵花,現在像什麼?他沒說,他沒說我心裡也明白……

  啊,李薇,那渠裡的水涼嗎,什麼色的水?粉紅的?對了,我喝過粉紅色的水,喝了一杯,又喝一杯,又喝一杯……誰在對我笑,二哥!二哥他在對我笑,他幹嘛對我笑?我給了他糖紙,那就是錢啊,用那錢給買水喝,我不愛喝別的水,就愛喝那粉紅色的水,你也愛喝嗎?我帶你去喝,我知道哪兒有賣的,就在那大方桌底下。那可真是個好地方,那兒好寬敞,寬敞極了,不信你跟我去看,那兒准比你那水渠好玩,真的!……

  幹嘛這麼看著我?香港!香港有巴士,巴士奇遇結良緣!上班去,哈哈,上班去,上班搞對像去,跟對像一塊喝那粉紅水兒,一張小孩兒酥糖紙買一杯,粉紅的水兒比渠裡的水兒涼。水裡有張臉,李薇,你別嚇唬我,我怕我二哥,我嫂子可對我好。香港我不知道,我知道「新穎」,「新穎」是甲級的。梳子掉在哪兒啦?二壯也得笑話我,二壯真夠壯的,二壯幹嘛不跟我來粗魯的?編輯!編輯是幹什麼吃的?不稀罕!東單公園有幾個門?胡同口那兒的垃圾桶太滿,都溢出來了,臭德性,甭管我,獎錢,獎錢拿來買料子,買派力司,買了去「新穎」,香港就准比「新穎」好?哪兒也沒有那大方桌底下好,那兒好、好、好……上班,上班,上班,不上班,不上班,不上班……二哥,我買!李薇,你敢不敢!小孩兒酥糖糖紙,快,快,快……大方桌,買一杯,一杯粉紅的水兒!


二十七


  「小瑩,你出來,你倒是出來呀!」

  侯銳不能不過去拽侯瑩,難道就讓她那麼縮在大方桌底下?可是他剛把侯瑩從大方桌底下拽出來,侯瑩便爆發性地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用兩個拳頭擂哥哥的胸脯;侯銳稍一扶持她,她便掙命似地亂掙起來,這情景把母親的心給嚇得縮成了一團。她頓時後悔不迭,剛才不該那麼逼命似地催她去上班!

  白樹芬見侯瑩真的瘋了,反倒冷靜了下來。剛才心裡所漾起的關於自己命運的哀愁,銷聲匿跡了,她過去緊緊地摟住了侯瑩,把她往床邊拉,力圖把她安頓到大床上歇息下來。剛拉到一半,侯瑩突然掙脫了她的摟抱,一邊嚎哭著一邊使勁地用拳頭打她的肩膀,那拳頭石錘般沉重,白樹芬疼得「唉喲!唉喲!」地叫了起來。外屋的一片嚎叫,嚇醒了裡屋的小琳琅,小琳琅從睡夢中驚醒,立即大哭起來。

  正在這最混亂的時候,二壯衝了進來。他看了兩眼,便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用兩隻壯實厚大的手,抓住了侯瑩的兩個手腕,制止了侯瑩的亂打。侯瑩起初還拚命地掙扎,但二壯的大手是那樣地有力,終於使候瑩的雙拳不能揮動,侯瑩被制住了以後,突然中止了嚎哭,呆呆地凝視著二壯,二壯也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侯瑩凝視了那麼幾秒,又忽然眼珠一轉,無聲地從眼眶裡滾出了一串大如珍珠的眼淚,緊接著,她全身一軟,散了架般搖晃起來。二壯把她手腕子一放,她竟隨勢癱倒在了二壯的身上。

  二壯衝進屋來的這一幕,僅僅有幾秒鐘。母親的反應,先是極端的反感,幾乎要嚷叫起來:「你給我出去!不用你管!」但二壯把侯瑩制止住以後,侯瑩即刻中止了嚎哭,這又使母親不得不慶幸事態的好轉,從心裡冒出了「多虧他力氣大」的感歎。及至侯瑩癱倒在二壯身上時,母親又焦急起來,想讓二壯趕緊躲開……

  二壯並沒有注意周圍其他人對他的反應。他扼住侯瑩的雙腕以後,注視著侯瑩的面容,心裡生出了無限的愛憐。侯瑩的鬢髮全亂了,被冷汗粘貼在白得如紙般的額頭和面頰上。侯瑩的眼神是呆滯的,但從她的瞳仁裡,似乎仍能看出一種求人可憐的表情。當侯瑩癱倒到二壯的軀體上時,他渾身象通了電似的遭到了又痛苦又甜蜜的一擊,他覺得自己簡直也要昏倒了,又覺得這是極其寶貴極其幸福的時刻……

  二壯很快恢復了理智,他沒等屋裡另外的三個人反應過來,便把侯瑩攔腰一抱,將她抱到大床上躺下,拽過枕頭給她枕著,俯下身去便掐她的人中,侯瑩「嗯」了一聲,頭在枕上滾了滾,睜了睜眼,又閉上眼,眼角不住地往下淌眼淚……

  「好,沒危險了。」二壯這才說出頭一句話來。

  「二壯,謝謝你了。」侯銳這才表態。

  「二壯,你坐吧。」白樹芬這也才開口。

  母親沒說什麼,她坐到床邊,握過侯瑩的一隻手,心裡一陣酸楚,幽幽地哭了起來。

  「大媽,您別這樣。您這樣,該又驚著小瑩子了。」二壯鄭重其事地勸告著她。

  母親這才忍住哭,衝他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他的好心。

  白樹芬進裡屋照料小琳琅去了,侯銳俯身瞧了瞧侯瑩,侯瑩彷彿是疲勞到極點的人,進入了半睡眠狀態。

  「她是怎麼回事兒?受啥刺激了?」二壯明知故問。

  「她這些天老上夜班,白天休息不好,心裡頭鬧得慌……沒什麼,歇一班,睡睡覺就能好。」侯銳掩飾著。

  二壯還坐那兒,瞅著侯瑩,捨不得走。

  「謝謝你了,二壯。天不早了,你也該歇著了。」母親總算下了早打算下的逐客令,不過那口氣比幾分鐘前未曾發出的要客氣多了。

  「大媽,大哥,有事要我幫忙,隨時叫我吧!」二壯臨出門,還扭過頭來,盯了床上的侯瑩一眼。

  二壯剛走沒一分鐘,侯勇回家來了。


二十八


  北京夏末秋初的夜晚,是最捉摸不定的,也許鬱鬱悶悶,銜接著一個陰濕冷峭的早晨;也許清清涼涼,倒引來一個暑氣回升、燥熱難耐的白天。

  侯勇的心情,就像這夏末秋初的北京之夜。

  從葛佑漢家裡出來,讓迎面的晚風一吹,他反胃了。生理上的反胃,引起了心理上的反胃,感情上的反胃。

  葛佑漢都教給了他些什麼?就著滬州大曲和拌海蜇絲,葛佑漢滿面油光地啟發他說:「小瑩子一時嫁不出去,也有嫁不出去的好處,你帶她到安定醫院看看病,開開藥嘛……三去兩去,鄰居們知道了,誰不說她有那個病?有那個病,就能開出證明來,證明她不能照顧老人,得讓你回來照顧:你回來了,開導開導她,吃點見效的藥,她的病也就好了,也可以接碴搞對象了……你光想著快點讓她出閣,她要就出到你們胡同裡呢?就嫁到東單呢?就算她跟蔡伯都介紹的那個主兒成了,在這崇文門安了家,離家也才一站地嘛,人家該說她離老人不遠,能照顧老人,就不給你開證明了……你呀,要想辦成事兒,一得臉皮厚,二得心硬,心硬不下來可不成啊!你要不愛聽這話,就當我沒說!」

  是,是不愛聽。當侯勇走在崇文門通向東單的人行道上時,他想起葛佑漢這些話就噁心。可他說了,自己聽了,腦子裡就像讓火鉗子給燙上道道了,怎能就當他沒說?

  葛佑漢這話也許並不怎麼惡毒,本來嘛,小瑩那些個表現,不是□症是什麼?□症就是精神病嘛,就該到安定醫院去看看嘛;她有那麼個□症,就是沒法子照顧老人嘛……

  葛佑漢還教給了他些什麼?品著飯後的茉莉花茶,用牙籤剔著牙縫,葛佑漢笑嘻嘻地給他出謀劃策說:「侯銳他們不願意把戶口遷到公社去,你就讓他們遷到蔡伯都那兒去嘛。蔡大編劇不是宇宙世界中國北京數一數二的大好人嗎?侯銳跟蔡大編劇不是能夠抵足而眠、托妻付子的超級朋友嗎?他們把戶口暫時遷到那兒放一段,等你跟雪韻回了北京,他們再遷回來不就結了嗎?你先跟蔡大編劇去說嘛,你說動了他,他去勸侯銳遷戶口,侯銳總不能還跟磨盤似的推不動吧?你再記著,要想辦成事,一得趁人家臉皮兒薄,二得趁人家心腸兒軟,不會這兩招也不成啊!這話你要不愛聽,還只當我沒說!」

  當然,也不愛聽。可他說了,自己聽了,就好比一塊石頭落到井底了,撈出來哪有那麼容易?……讓侯銳他們把戶口遷到蔡伯都那兒,也確實是個比較妥善的辦法。蔡伯都他們那樓房雖在城外,戶口可還算城市戶口,城市戶口在城市範圍遷來遷去,只要派出所有點熟識的人,遞幾支過濾嘴煙就能辦成事兒;城市戶口要真遷到遠郊去了,再遷回來可就得費老鼻子勁了,光有點熟人就辦不成事了,就得靠過硬的關係撬開後門才成哩……

  可是,蔡大哥真的就那麼好說話嗎?他那人的確是臉皮兒薄、心腸兒軟,可蔡大哥有一回不是說過這樣的話嗎?他說:「你們房子的確小,北京市千千萬萬的居民住的房子都小,可誰也不應該用排擠別人的法子來為自己騰寬房子……大家都來為蓋房子出力啊!為自己、為別人蓋房子,為中華民族蓋房子,『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開顏』啊!」他那不是編台詞兒,他那話是專門說給我聽的,我當時恰好為調回北京的事兒,跟哥哥談不攏,剛拌了嘴……

  是呀是呀,為什麼北京市不更大規模地蓋房子呢?沒有錢?錢都鼓搗到哪兒去了?!沒有工人?哪條胡同裡沒窩著百十來個待來青年?!沒有材料?只要想蓋房子,沒有攏不來的材料!……你不蓋房子,人們為甘心擁擠著住、混雜著住,就只好用明的、暗的、千奇百怪的法子,排擠別人,來騰寬自己的房子!

  前面就是東單十字路口。十點鐘了,總算沒有「灌香腸」的局面的,可還得用紅綠燈指揮來往車輛,車輛還得停停再走,顯得那麼彆扭,那麼寒酸。立體交叉橋啊,你何時才會出現在那兒?立體交叉橋啊,你勾走了我的魂兒,我盼你盼得發狂,我興許得上了一種「立體交叉症」,也得上安定醫院治療……

  侯勇就在這樣一種心情中回到了家裡。

  一進屋,他只見侯瑩穿著搞對像時的那一身衣服,躺在大床上似睡非睡,媽媽和哥哥愁眉不展地坐在方桌兩旁,而嫂子正坐在侯瑩身邊,把一支體溫表插處她的腋下。

  「這是怎麼了?」侯勇心頭又驚又喜,又算計著又混亂著,他萬沒有想到,機會會來得這麼快,實現葛佑漢指點給他的方案會如此自然,如此便當,因而他的心有點來不及硬,然而他非得硬下來不可。還沒有聽完母親絮叨而悲切的敘述,他便攏眉頭,作出一種光明正大、鄭重嚴肅的神態,指責母親和哥、嫂說:「你們怎麼搞的?光知道在這兒發愣,幹些沒有意義的事兒……還不趕快把小瑩送到醫院去看急診!」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去看病……母親心裡一陣陣發緊,她想說的意思其實是:這算什麼病呢?瘋病嗎?可不能帶著小瑩去看這個病,這要傳揚出去,不光小瑩再難見人,當媽的臉上也無光啊……」

  「小瑩不過是受了點刺激,有點神經質。」侯銳也說,「我剛才給他們廠子裡打了電話,給她告了假,就說是頭疼。她好好睡一覺,充分地休息休息,就能恢復過來。」

  「她這樣子病得不輕,有病就得治病,哪能諱疾忌醫?!」侯勇愈加一本正經起來,「耽誤了,犯得更厲害,到時候怎麼辦?」

  「小瑩不發燒。」白樹芬從侯瑩腋下承出溫度計,對著日光燈辨認著;「三十六度八,正常。」

  「她這種病本來不一定發燒!」侯勇看也不看白樹芬,他還記著兩個來鐘頭以前他們之間的爭吵。他只對著侯銳說話:「不發燒的病有時候比發燒的病更厲害!」

  「不發燒,人家不讓急診。」候銳說,「今晚上就讓她睡吧。明天再陪她去『同仁』看看。」

  「『同仁』治不了她的病!」侯勇強調說:「『北京』、『協和』都治不了她的病。」「同仁」、「北京」、「協和」這三家醫院都離他們家不遠。母親、侯銳和白樹芬原先都以為他不過是建議把侯瑩送到這些醫院去看病。

  「她這病,得送到安定醫院去治。」侯勇終於說出了最關鍵的話;「安定醫院隨時可以看急診,不管發燒不發燒。」

  「安定醫院」!母親一聽到這四個字,腦子裡就像挨了一棒槌,誰不知道安定醫院是專治瘋病的醫院。一個黃花閨女進了安定醫院的門,就算出來是一個絲病也沒有的美人兒,那也萬難找著對象了,誰敢沾安定醫院的邊兒!

  「安定醫院?」侯銳一聽這四個字,也不免吃了一驚。除了目睹著侯瑩鑽到方桌底下的那一瞬間,他產生過「妹妹真的瘋了」的想法外,當他冷靜的時候,他始終認為侯瑩不過是一時的神經質。不過,神經質是不是也就是初級階段的精神病呢?

  「用不著去安定醫院。」白樹芬明確地表態。她毫不含糊地盯著候勇說:「咱們不能輕率地把小瑩往那種地方送。」

  「你不是我們侯家的人,不用你管我們侯家的事。」侯勇把眼睛對準白樹芬,同她雙目對峙著。他覺得自己的心這時候硬得跟鵝卵石也差不離了。

  侯勇這話擊敗了白樹芬的自尊心。是呀,她何苦非得這麼深地介入侯家的事?候瑩的確有點神經失常,她何必阻攔侯家的人送她去安定醫院?一賭氣,她進了裡屋。小琳琅在床上睡得正熟。她靠到小琳琅身邊,摟著小琳琅,一陣心酸,眼裡冒出了淚花。小琳琅隨她姓白,她總可以管這個姓白的生命的事吧?……

  正在這時,侯瑩忽然驚醒了。她坐了起來,雙眼似睜非睜地望著前面,嘴裡吐著囈語:「你別走,別走……我怕,我怕呀……」

  侯瑩這麼一來,母親和侯銳都慌了,他們覺得侯勇的建議也確實有道理。而且,侯勇是那麼嚴肅,那麼認真,那麼固執,他畢竟也是侯瑩的親哥哥啊,他能不是為著侯瑩好麼?

  決定下來了——這就把侯瑩送往安定醫院。侯勇去敲開二壯的屋門,打電話給出租汽車公司,讓他們來車。

  當侯勇走出屋門,朝一片漆黑的二壯住屋走去時,他的心又忽然軟了下來。侯瑩真的瘋了!他痛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並不是他所真正企望的,他想到了大方桌底下的事。他仰望星空,那被擁擠的屋頂所限制住的星空,也不過是一方較大的方桌桌底。他該在這星空的「桌底」下賣什麼樣的汁液?又有誰來用糖紙買他的汁液呢?為什麼人的童年時代總不免一閃而過?為什麼人長大以後就得為衣食住行操心?為什麼人們幾乎都不願在苦地方呆著,都願往甜地方調?為什麼即便人們產生了願留在苦地方建設祖國的想法,又很容易被葛佑漢這類人的情況,也就是不公平的情況,刺激得失去了內心裡美好純潔高尚的感情?當這種感情喪失以後,人們又為什麼往往反而去依靠葛佑漢這種人來謀取猥瑣卑俗的個人利益?又為什麼明知自己所追求的其實是猥瑣卑俗的個人利益,卻又不能自拔?而倘若自拔出來,又為什麼反會被周圍不是少量而是許多人所瞧不起?這種人情世態已形成了多久?為什麼人們眼中心中對這種人情世態都一清二楚,而人們的口中筆下,一到公開場合,又都不願、不敢承認,連蔡伯都那樣的最真誠的作家的作品,也只能是淺淺的觸及,閃閃地躲避?……

  從侯家走到錢家,只有那么二三十步遠,但侯勇每邁一步,都那麼矛盾,那麼痛苦,那麼艱難。

  終於走到了,他剛敲了一下門,裡頭燈就亮了,他敲了第二下,門就開了。二壯不像是從被窩裡鑽出來,他兩眼炯炯地望著候勇。

  「得送小瑩去醫院。我來打個電話,讓出租汽車公司來車。」

  「幹嘛非坐汽車?貴還不說,還指不定有沒有車,指不定什麼時候才來……」

  「那——」

  「我蹬三輪把她送去,我們房修隊料場就在胡同裡頭,有人值班。我十分鐘就蹬到院門口等著,你們趕緊去準備鋪的被褥。」

  侯勇點點頭,他扭過身去,他的心此刻雖然包著硬殼,內裡卻軟得像雞蛋清和雞蛋黃。新鮮的蛋清和蛋黃,在蛋殼裡沒有遭到破壞時,是有希望孵化出新的生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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