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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掀開門簾走進去,侯銳就看見弟弟侯勇坐在迎門的大床上,手裡擺弄著什麼東西。

  侯勇比侯銳要足足小九歲,他是一九六六屆的初中畢業生。他那從少年時代向青年時代的轉換期,恰處於混亂而怪誕的「文化大革命」之中。在驚心動魄的六六年「紅八月」裡,他曾跟隨著學校裡的一批幹部子弟橫衝直撞地破過「四舊」。到了一九六七年冬天,他又同一批幹部子弟到山西省插了隊。侯家的門弟,論起來是很成問題的,在「清理階級隊伍」階段,他們的父親侯勤豐是進過「死班」(即不許回家的「學習班」)的,但是在許多幹部子弟的周圍,你總可以看到一些像侯勇這樣的人物,幹部子弟可以公開地看不起他們,因為他們是「狗崽子」;他們在內心裡也看不起那些往往因為吃激素過多而發胖的「衙內」,但是他們卻又可以幾乎是整天地粘在一起,構成一種互相依賴,互為補充的群體。侯勇親眼目睹,乃至深入了許多幹部子弟那榮辱起落無常的人生經歷。他最瞭解他們,因而最尊重他們,也最輕蔑他們。他能極清醒、極細緻地分清哪些是值得尊重的,哪些是必須報之以輕蔑的。

  一九六九年「九大」閉幕的那天晚上,侯勇他們正在山西的一個貧瘠的小村子裡,高音喇叭裡一邊播出著「九大」中央委員會委員和候補委員的名單,「集體戶」裡的幹部子弟們一邊發生著各種各樣的反應:有的高興得大哭,因為他或她的父親總算名單裡還有;有的悲痛得狂笑,因為他或她的父親果然從名單中消失掉了;有的為自己父親或母親的老上級「又出來了」而慶幸,有的為自己父親或母親的老上級「下落不明」而惶惶然;哭的、笑的、罵的、嚷的、吵的、癡的……一張張被離奇的政治生活折磨得變了形的、年輕人的臉在侯勇眼前晃動著,他覺得那是一本最有說服力,最好懂的生活教科書。當然,也有冷靜得出奇,並未變形的臉,那是某一兩個有思想有見解,而又不以「衙內」自居的幹部子弟,以及幾個同侯勇差不多身份的平民子弟。真可惜,對生活教科書中的這類篇頁,侯勇研究得卻並不多。

  一九七四年的時候,侯勇和一些知識青年被抽調到了當地的一所工廠當工人,不久,他就同一個軍隊幹部的女兒結了婚。當然,結婚的時候,那個軍隊幹部仍處於塌台的境地,在湖北的一處於校中每日裡「圍湖造田」;但是侯勇的寶是押得既準確又耐心的,一九七七年,那個軍隊幹部果然官復原職,舉家遷回了北京,在復興門外的某軍隊大院中恢復了四室一廳的住房待遇。從此,同愛人一起調回北京,便成了侯勇最直接、最重大的生活目標。但是一來廠裡死活不放,二來他那老岳父出乎他意料地「古板」和「無能」,時至今日,竟仍未調來。不過由於廠裡覺得侯勇在北京「有根」,到北京不用為住店的事發愁,還有諸多關係可以利用,所以讓他擔任了採購員,故而他常常坐飛機從太原飛回北京。此刻他手中擺弄著的,便是有待拿回去報銷的飛機票。

  見哥哥回來了,侯勇僅抬眼點了下頭,便繼續擺弄那飛機票,彷彿那是一樁多麼重大的事情,他是故意這樣,對哥哥,他也是又尊重又輕蔑的,哥哥那一代人讀過許多的書,看過許多的沒有看過的舊電影,還出了蔡伯都那樣的名人,而且蔡伯都出了名以後仍常同哥哥來往,這些,都使他不能不尊重哥哥,但是哥哥竟是那樣的窩囊!一個農村的中學教員!學校連圍牆都不完全,邁出宿舍的門便等於來到了糞味四溢的田野!哥哥竟一輩子沒出過北京,沒坐過小轎車,更沒坐過飛機!要不是侯勇攀上了個幹部家庭,哥哥可以作為親友偶爾去作一趟客,哥哥甚至於沒機會邁進四室一廳的單元地面,沒機會見識雪白的磁砌澡盆,窩囊廢!

  侯銳沒想到弟弟又回來了,其實兩個月前他剛出差來過一趟,知弟莫如兄,從侯勇那種擺弄飛機票的勁頭中,從攤放在床上床下的顯露出一種「場面上人」氣派的旅行箱,手提包,民航機上免費贈送的口香糖,幾份硬挺光膩的外文畫報……上,侯銳一下子就看穿了弟弟的內心活動。他知道這是弟弟最蔑視他的時候,因此,他高度地凝聚起自己的自尊心,坐到緊挨著大床的桌邊折椅上,用一種充分顯示著兄長身份的莊重語氣問:「這回呆多久?打算住哪兒?」

  侯勇頭也不抬,把飛機票擱進一個考究的蛇皮錢夾裡,挑釁似地說:「我愛呆多久就呆多久,愛在哪兒住就在哪兒住。」

  這意味著他不會呆太久,而且,他照例要在這個家中住下。對於侯勇每次出差來北京,總是基本上住在東單這個擁擠不堪的家中,而並不到復興門外的軍隊大院裡去享受寬敞舒適的住宿條件,蔡伯都曾向侯銳表示過驚異:「這是為什麼呢?小勇他們的孩子不也擱在姥姥姥爺那邊嗎?無論坐地鐵,還是坐汽車,進城也都還算方便,他何必非來擠你們呢?」對於這個問題,侯銳總覺得有點羞於如實回答,他笑笑說:「你是劇作家,你該知道他的潛台詞,我倒等著你給我揭示出來呢!」

  其實,侯銳清楚地知道,弟弟在那邊是過不舒服的。他的岳父岳母,看來對他還很不錯,但他的那些大舅子,小勇子和小姨,卻總打骨髓裡瞧不起他,認為他是一個趁火打劫的混入者。他們當面倒也沒議論過他什麼,但那種不把他當回事兒的神態,那種公開地為他老婆——他們的姐姐或妹妹——抱屈的情緒,以及每逢門當戶對的客人們來訪時,他們那種很不情願地把他介紹給客人的勁頭,加以時不時因為他弄不懂他們的生活方式而「露怯」所遭到的嘲笑,都使他渾身不自在。在那邊,他是一個處於劣勢的掃邊角色,而在東單這個家裡,他感到自己是一個處於優勢的主角。

  侯勇收拾好東西,緊皺著眉頭往南牆的鏡子前頭走去。屋裡又狹窄又凌亂,他煩躁地把礙腳的一隻籐椅踢往一邊,湊到鏡子前頭,照了一照,便用兩手去壓擠鼻邊的一個粉刺。那粉刺已經感染,正在拔膿,從傾斜的鏡子裡,侯勇看見了這個令人氣悶的家外間屋的全景,他恨不得像壓擠粉刺般地把這面鏡子砸爛。「真是狗窩!」他憤憤地嘟囔著。

  說狗窩當然是不對的,說「人窩」比較恰切。確實,只有「窩」字才能形容出侯家生存空間的緊迫。他們住的原是一間十六平方米的屋子。在侯勇的童年時期,這間屋子不但不顯得狹小,甚而至於還給人一種寬敞的感覺。他五歲、妹妹侯瑩三歲的時候,他們鑽到方桌下面去「過家家」,一玩就是一下午。那陣兒,他們覺得世界有一張方桌大已經足夠了。但是世界上卻存在著如此令人遺憾的現象:人會一天天長大,屋子卻並不隨之展寬。到了侯勇和侯瑩都上了高中時,屋當中便不得不經常拉上一塊布簾,然而一塊布簾畢竟是不能根本解決問題的,就在這間屋子裡,在沉悶的夏夜,侯勇從睡夢中醒來,第一次震驚地瞥見了還未熬過壯年階段的父母理應避諱兒女的行為,這是一種可怕的啟蒙。那個夜晚過去之後,天明一起床,侯勇便彷彿變了一個性格。他原本對父母是極其尊重的,尤其是對母親,覺得連她頭上的每根頭髮都是那麼神聖,但那天,當母親照例提醒他上學時別忘了檢查書包時,他卻無緣無故地同她頂撞起來。

  有那麼幾年,邊間屋子減輕了壓力,侯銳在遠郊不常回家,侯勇到山西插隊,妹妹侯瑩去了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但侯家夫婦的頭髮也正是在那幾年裡大綹大綹地變白的。後來侯瑩從兵團辦「病退」回來了,侯銳又終於由蔡伯都介紹了對象,決定結婚,於是這間屋子又變得擁擠起來。為了給侯銳結婚,請房管所來打了隔斷,一間大屋便變成了各不足八平方米的兩小間。後來侯銳的愛人白樹芬生了小琳琅,侯勇再帶著他的愛人彭雪韻來看望公公、婆婆,裡外屋最多的時候要同時活動著八個人。

  現在反映在鏡子裡的外間屋,靠南牆擺著一張雙人床,雙人床與西牆之間剛好能擱下一個小衣櫃,上頭擺滿了各色家用的東西,也還點綴著一些玻璃花瓶、塑料花束、廉價處理的藝術瓷器等擺設。小衣櫃前支著臉盆架,一隻舊籐椅勉強地擱在臉盆架與通向裡屋的門之間。雙人床北邊,靠東牆擺著那張祖傳的方桌,上面鋪著有桔紅色大花的塑料桌布,兩旁剛好各塞上一把鐵腳管木折椅,方桌靠牆處擺放著暖瓶、茶具,這也就是平日大家吃飯的地方。方桌上方掛著鏡框,鏡框裡是家庭成員們的各種排列組合的合影,也奇怪也不奇怪的是,佔據著鏡框中心的是侯勇岳父、岳母的軍裝照。其餘幾面牆上過於瑣屑地張貼著一些年畫或從畫報上剪下來的風景照片,以及電影明星的頭像。在雙人床正上方,年年照例掛著豪華艷麗的大掛歷——那是在郵電所工作的父親,自豪地拿回家來的一種單位難得賜予的福利!價值五元以上,卻只以兩元的優待價格賣給本單位職工。

  平心而論,這屋裡的一切絕不意味著貧窮,甚而可以說是富有一種甜膩膩的小康氣氛。然而那種擁擠和壅塞的感覺,的確比貧窮更令人感受到一種莫可名狀的窘迫。侯勇擠著他臉上的粉刺,滿臉是一種承受著別人侮辱的受難感。侯銳坐在桌邊折椅上,望著鏡子裡弟弟的面影,心裡更是難堪。侯勇長得一點也不像他,侯勇是一張長方臉,眉毛很濃很黑,眼睛長而略呈「八」字狀,鼻子很直,嘴岔很大,他的牙齒雖然整齊,但有一顆門牙是灰色的,與周圍的牙齒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這甚而成了他的一個最令人難忘的特徵。

  望著這樣一個弟弟,侯銳心裡很難過,他們共存於這樣小的一個空間,但他們的心卻離得那麼樣的遙遠。他應當對弟弟說點什麼,才能逗出一個微笑,引出一點溫情呢?

  「你這回出差,是要辦什麼事呢?」侯銳盡可能藹然地問。

  侯勇已經擠完了粉刺,走到洗臉盆邊去打算洗臉,毫不留情地說:「說給你聽你也不懂!」

  侯銳氣得夾煙的手一個勁兒哆嗦。他抬高聲調說:「問問你怎麼了?我不懂,你也可以講給我聽聽!」

  「我沒心思講那個。」侯勇發現臉盆裡的水很髒,端起來衝到門邊,掀開門簾就往外潑,不巧濺著了推車打侯家門口經過的鄰居二壯,二壯一聲吆喝:「長點眼睛嘿!」侯勇沒理他,轉身就到方桌邊取暖瓶,提起一個發覺是空的,心浮氣躁地就把那暖瓶一頓,提起另一個發覺水也不多,便破口埋怨起來:「一個個不知道整天淨幹嘛了,連熱水都不預備著,真跟豬似的!」說著便「嘩啦」一下把那暖瓶中的熱水,盡數倒在了臉盆中。

  「你文明點好不好!」侯銳忍無可忍地說,「甭端出那麼個架子來,好像大伙都欠你點什麼似的。」

  「得了得了,」侯勇扭過頭,輕蔑地說,「你少費精神管我吧,把你這點精神拿去給你自己活動活動房子,比什麼不強!」

  「你——」侯銳站了起來,眼看就要跟侯勇吵開了,這時候一個人進了屋,她看兩眼便明白了屋裡的形勢,頓下腳說,「吵什麼吵什麼,親哥兒們,什麼事不能好好商量?」




  進屋的是他們的母親。

  這是一位已經五十八歲的婦女,體態已經略顯臃腫,頭髮也近乎全白,但面龐的皮膚還很紅潤。仔細望去,就會發現大兒子侯銳眉眼非常像她。侯勇可是全然不像她,但這兩年來,她最鍾愛的,偏偏是對家裡人說話一律粗暴蠻橫的這個老二。

  她原是附近一家街道繡墊社的工人,前年退的休,在她的老二戲劇性地娶了一位軍隊幹部的千金以前,她的視野所及是極為有限的,她的日常生活中也簡直沒呈現過什麼異彩,他們那個以繡邊、烤黃小桌墊為業的小小作坊,除了兩三個半殘廢的男人外,全是些未蛻盡家庭婦女氣息的中、老年女工。記得有一回他們所屬的街道辦事處從農村弄來了一車麻梨,不知怎地忽然也想到了他們那小小的繡墊社,允許他們也去購買一次便宜貨。這件事竟使得她和她的同事們無比激動,這既體現著一種政治待遇,也體現著一種福利享受。她們提前下了班,結伴來到了街道辦事處的大院裡,排隊等候著秤自己的那一份梨,輪到自己時,她們便盡可能地挑揀大個幾的,請求允許多買一點,而全然不顧周圍人們的輕蔑與嘲笑,麻梨提回了家,她特意洗淨了一隻大瓷盤,充當臨時果盤,將每隻梨子都試淨供了起來。當晚上燙過了腳,與老伴分食麻梨時,她覺得那滋味簡直不啻王母娘娘宮中的仙桃。

  是老二侯勇的婚事,使她一下子獲得了許多過去從不曾嚮往的東西。她被當作高級幹部的親家,迎進了四室一廳的高級單元房。保姆為她擦拭好了澡盆、放好了溫水,請她先去沐浴;飯菜質量之高是不用說了,飯後的龍井茶有點喝不大慣,也姑且勿論;最令她感歎的,是從電冰箱中端出來一大盤水果。那麼大的蘋果,那麼勻淨的鴨梨,那麼水靈的葡萄,也都還不算稀奇,那皮兒紅得像潑了雞血、肉兒白得像雪花凝就、味兒美得像能把魂兒勾去的鮮荔枝,在這夏末時節,你就是拿著一百塊錢,奔王府井,奔西單,也買不著啊!……看完了電影似的彩色電視,親家母拿出自己多餘的一身毛巾布睡衣、一雙繡花的緞面皮底拖鞋,請她到特為她鋪設的席夢思寬式單人床上歇息,你想她是怎樣的心情?

  每次從西郊回來,她的精神世界都要變得更加豐富,而鄰居的老年婦女們,有時甚而還包括時常喝得醉醺醺的西屋錢大爺,也都要到她屋裡坐坐,聽她講述親家家裡的種種情況,對於某些細節,他們還常常要一再詢問,井同講述者一起發出嘖嘖的讚歎。

  但是,也常有這樣的情形,便是或逢自己家的屋子漏雨,或因侯銳夫婦和孩子一齊回了家,而適逢侯瑩也在家休息,屋子裡亂成一團,每一行動便覺磕手碰腳時,她便不由得因暗暗地與親家家裡的情況相比而心緒黯然。親家家雖好,畢竟不能常去;去了雖能享受一番,卻也畢竟不能將那裡的好處馱回這裡。而一旦知道人世間原存在著遠比自己舒適享福的所在,每日裡這種粗糙猥瑣的生活便格外難以忍受。當這種心境襲上身來時,她又不由得賭氣地想:又何必攀上這麼一門親家呢?

  然而畢竟是老二給她的生活帶來了新的東西。老二每次出差回來,她所採取的一個行動,便是提上菜籃,到東單菜市場去採購一番。此刻她正是從菜市場回來,菜籃裡塞得滿滿當當。

  「媽,您不知道,小勇他越來越沒禮貌了。」侯銳忍不住對母親說,「我好聲好氣問他話,他來回來去地干撅我。」

  「禮貌?禮貌多少錢一斤?」侯勇不等母親開口便接上去說,「我瞧見這麼個家心裡就煩,還臭講究什麼禮貌!」又不等氣得咬牙的侯銳開口,伸手伸過母親臂彎裡的菜籃,剛看了一眼便說:「誰吃這個帶魚!跟您說過,雪韻他們家從來不吃這號無鱗魚!」

  母親連忙道歉似地說;「嗨,那不是老頭子他喜歡就著糖醋帶魚喝兩盅嗎?你就別下筷子吧,我這兒買的有雞……」

  但是侯勇的眉眼越發難看了,聲調也更加難聽:「你們有什麼見識?只當雞就是好東西!人家現在都不吃雞,雞身上有癌細胞,吃了不保險!……」

  母親氣餒了,辯護說;「雞都成壞東西了?那還有什麼能吃呀?」

  侯勇把菜籃子一推說:「現在講究吃鴨子,雞是熱性的,吃了上火;鴨是溫性的,吃了補人!」

  母親忙說:「你早不講清楚,明兒個我就去買鴨子,鴨子倒比雞還好買。」

  侯銳實在憋不住,終於爆發了。他把桌子一拍,臉上肌肉繃得緊緊的,命令似地說:「媽,您成他的什麼了?您就不該這麼寵著他,他憑什麼在這兒擺譜兒?……」

  母親直望著老二,生怕老二動氣,誰知侯勇在這種情況下卻莞爾一笑,瞟了侯銳一眼說:「算啦算啦,媽,您快拾掇去吧;哥哥這是又嫉妒上我啦……」說完便邁腳鑽進了裡屋。

  侯銳氣得想衝過去跟他大幹一場,母親把菜籃擱到飯桌上,伸手攔住了老大,壓低聲音說:「你就讓著點他吧,你比他大九歲哩!」

  侯銳也便放小聲量說:「可他也是個大人了嘛!」

  母親誠懇地說:「小勇沒少為家裡謀福利,沒有他,咱們能看上電視嗎?沒有他,咱們連小廚房也搭不起來喲……」

  侯銳沒話說了,的的確確,好幾年了,他們留在北京的一家人,湊齊了一台電視機的錢。但無論是老頭子,還是侯銳夫婦,加是侯瑩,都不能從單位裡搞到一張電視機票,而侯勇上次出差回家,輕而易舉地就給弄到了一台十二時電視機,使這十六平方米的空間,每晚增添了許多的樂趣。小廚房也是侯勇連找磚帶托人,幾天之內給蓋起來的;母親還忘了提及煤氣罐,那也是侯勇出差期間給弄的;而侯銳,這類的事他不是不想辦,卻一件也辦不成……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怎能不承認侯勇在家庭中的特殊地位,又何必去奢求他的禮貌呢?

  侯銳坐在那裡使勁嘬煙,不言聲了。

  忽然,裡屋先是發出一聲尖叫,接著便有人痛哭起來。




  如果說侯家的外屋已經令人感到十分壅塞,那麼裡屋就簡直有點像一個余隙不多的、古怪的倉庫。這屋裡很技巧地擱進了三樣大件的東西:第一件是一架角架雙人床。這架雙人床的四腳下墊著好幾層磚,因此床下形成了另一個足資利用的空間;這本是七六年地震時期這防震支起來的,後來雖然震情已經過去,但這種支架法所形成的好處實在令人難捨,他們便使其成為了一種永久性的安置;現在不但床上可以睡人,床下也搭著一個鋪,同樣可以睡人;暫不睡人時,還可以擱放大家脫下的外衣、手提包等物品。第二件是一個單人鋪,也用磚墊得很高,底下則塞滿了箱籠。第三件是一個自己加工的大衣櫃,這大衣櫃是屬於侯銳夫婦的。可憐他們結婚已經八年,女兒小琳琅都已經六週歲了,卻還沒有一個自己的家。他們既然同在一個縣裡教學(但所在學校不屬一個公社),難道不可以在那裡安一個家嗎?他們也曾下過那樣的決心,把工作調到一起,在校園裡安家。但是,他們目睹了太多這樣的事例:老實巴交的中學教員,在農村中學的校園裡安了家,收入低,福利差,業務進修和生活困難沒有人關心不說,有的公社幹部看你全家的檔案、戶口、糧油關係全在他掌握之中,便端出上級領導的架子,隨時抓你的「官差」,一會兒讓你去參加個什麼「宣講會」,一會兒讓你去給他起草個什麼材料,甚至讓你去為他們親屬結婚寫一上午的「囍」字和對聯……所以他們最後寧願分別在兩個公社教書,並堅持把戶口留在城裡,頑強地追求著在市裡建立一個哪怕是只有六平方米的小窩,這樣,在那些公社幹部包括學校領導面前,他們還能保持一點不可不有的獨立性。近兩年來,侯銳每次從學校回來,總要找到房管所的房管員,要求給房。從理論上說,他們這一戶三代六口人(小琳琅雖然平時跟著媽媽住學校,但戶口也落在了爺爺處),住十六平方米,屬於困難戶無疑,房管所理應酌情加以照顧;但他們對房管員已經完全絕望,因為那位黃瘦矮小的房管員脾氣好得驚人,任憑你去反覆申述也好,強烈呼籲也好,破口大罵也好,揚言越級上告也好,他只是笑瞇瞇地把兩手一攤說:「咱們這塊地面沒有空房呀!但凡有了一間空房,我先分給你們家,行吧?」於是侯銳夫婦就打了八年的「游擊」,他們為單獨立戶而打製的大衣櫃,也便只好塞在這間屋裡。這屋裡除了這三大件以外,還極其勉強地擱進了一台兼當書桌的縫紉機,以及兩只用時拉出來不用時推進旮旯的方凳。

  侯勇進到裡屋,原是想到床上歇息一會兒。畢竟坐飛機旅行也是令人睏倦的,何況他的心緒十分紊亂,亟須靜臥加以調節。

  裡屋有一扇面向胡同的小窗,擋著粉紅地帶藍玫瑰的窗簾,因而光線幽暗,空氣也十分窒悶。這已經令侯勇十分不愉快了,而最令他觸目驚心的,是在大床上張臂伸腿酣睡的妹妹侯瑩。

  一看見侯瑩,侯勇心上就湧出了一種複雜的情緒。這個當年與他在大方桌下快活地玩耍過的妹妹,如今成了他實現自己回京願望的最大障礙!誠然她是可憐的,然而又必得早些趕走她!

  侯勇對岳父岳母出力調他回京是近乎絕望了。他想起了人們寫過的一些反特權的文藝作品,包括蔡伯都那出引起轟動的戲裡寫到的幹部形象,他真是啞然失笑!那實在都是些動畫片上的單線平塗的形象。生活中的幹部同任何人一樣,各有各的豐富而複雜的個性。他的岳父岳母完全出乎他的期望,竟是兩個十分無能、十分膽小的人,他們那冤案的平反,一是靠上面統一的政策,二是靠兒女的奔走,他們自己反而無所作為!他漸漸地看出來,他們兩人的級別雖然都不算低,待遇也很不錯,但他們在那個大院裡卻屬於並不掌握實權的一類官兒。岳父是部一級的副主任,但那個部副主任竟有九名之多。岳母是個處長,但她經常病休,實權落在一位跟她面和心不和的副處長手中。不錯,他們住得好、穿得好、吃得好,但那的的確確都是憑他們的級別,靠他們的工資,合理合法地獲得的。侯勇曾經很細緻地推敲過他們的每一種享受的來源,結果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結論;每一種都並非「走後門」所得。比如二十時的彩色電視機、一千九百立升的大電冰箱……乃至冰箱中那令母親回味不已的鮮荔枝,都是在院內外百貨商店和食品商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地買來的。對於「走後門」,老兩口與其說是從理論上認為不好,不如說是對此一竅不通,而又充滿了莫名其妙的膽小怕事的心理。他們的老大,侯勇的大舅子,是某軍事學院的畢業生,分配在離家不遠的另一個軍隊大院內工作,已經結了婚。偶爾回一趟家,他都要訓斥父母一頓,不是說他們落伍,就是罵他們窩囊,老兩口居然心平氣和,以一副與世無爭的和善到不堪程度的神態,聽兒子數落。他們的老三,侯勇的小勇子,是個標準的玩世不恭、吃喝享樂的公子哥兒。他中學畢業待分配時,多次攛掇父母給他走個後門,混一身軍裝,父母力有餘而膽不足,他鬧得凶了,母親居然哭著表示,可能養他一輩子,只要他別給惹事……後來他由學校分配在離家不遠的一家國營工廠當工人,享受著廠裡不少人對他來自「大院」而生的尊崇與羨慕,倒也自得其樂;如今他平均每月換一個女朋友,但還並沒有搞對像成家的意思,他們的老四,侯勇的小姨子,憑分數考進了大學,雖然考分不高,只能當個走讀生,但她覺得學校的宿舍哪有家中舒服,倒也不在乎每日騎車往返奔波。岳父岳母膝下有了足夠的子女,而且侯勇夫婦的兒子又托放在二老家中,他們也安享了抱孫孫之樂,加以篤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哲學,故此對於侯勇和彭雪韻請求他們援助調回北京一事,就顯露出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

  有一回侯勇出差回來,同岳父談及此事,岳父正站在他那特有的酒缸面前,打算舀一口酒喝,一聽侯勇提起的又是調動的事,便毫不經意地說:「那兒搞建設也需要人嘛。你們嫌生活苦,讓你媽月月給你們寄罐頭好囉……」侯勇望著那酒缸,以及岳父那用長柄勺喝酒的模樣,心裡頭說不出是股什麼滋味。那酒缸是用養熱帶魚的方玻璃缸改成的,足有半立方米那麼大,缸底泡滿了人參、鹿茸、枸杞子、當歸……一類的補品,缸裡總保持著大半缸的白酒,又都是用茅台、五糧液、郎酒……一類的好酒兌的;一進岳父那間屋,便可以聞見這酒缸裡冒出來的那麼一種特殊的藥酒香,儘管平時缸上總嚴嚴實實地蓋著一塊厚玻璃板。侯勇往深裡揣摩過:岳父究竟在追求什麼?他顯然並不指望再升更大的官,也並不想攬權主事,甚至連寫點回憶錄的念頭也沒有;他也並不像大院裡某些個幹部那樣,拚命為子女去安排一個燦爛的前程;經歷過十年浩劫之後,他彷彿極度疲乏了,對一切都不那麼認真、那麼熱心,但他卻執著地渴望著健康長壽,他的魄力,他的創造性,他的堅持性,居然都體現到了經營和利用這樣一個酒缸上!對於這樣一個岳父,侯勇還用得著一求再求麼?而且,侯勇明白,小勇子早晚是得在這個家裡成親的,因此,對於他和愛人的調回,縱使岳父岳母不感到有什麼威脅,小舅子也將視為一場空間爭奪戰——很明顯,即使侯勇夫婦的關係轉回北京了,短時間內,乃至長時間內,都是不可能分配到宿舍的,而岳父岳母那裡,是斷然不能容納兩個子女的家庭的!

  這樣的事態,就決定了侯勇必須「自力更生」。「自力更生」不是不可能的。侯銳夫婦和小琳琅的戶口,可以逼他們遷到遠郊去。這樣家裡除了二老外只剩下侯瑩一個戶口。快讓侯瑩出嫁!侯瑩一嫁出去——最後嫁得離家遠點——家裡就剩下二老了。於是乎可以讓二老單位開出證明,證明他們年老多病而身邊無子女照顧,憑這證明,再憑侯勇這些年來練就的活動本領,不難根據一條有關的政策,把自己夫婦的戶口辦回北京來!

  因此,關鍵在於侯瑩何時離家。而侯勇這回進到家門,向母親問起這件事時,母親竟還是連連歎氣,侯瑩仍然出嫁無門,她還要一天復一天地在這個空間裡盤踞下去!

  在這樣一種情勢下,侯勇望著躺在大床上的妹妹,便不由得不充滿了厭煩。

  侯瑩睡得很熟,她洗了一上午衣服,中午吃完飯、洗完碗盤以後,從下午兩點多便爬到這架大床上酣睡。她晚上要上夜班,侯勇回家時,她沒有醒來。侯勇現在站在床前了,她依舊沒有醒來。

  其實侯瑩睡得並不安寧,她一直在做著夢,那夢是混亂而痛苦的。她彷彿覺得自己是睡在內蒙生產建設兵團的土炕上,忽然起床號吹響了,她耳邊呼著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在搖晃著她的身體,她可是怎麼也睜不開眼睛,眼皮就像用萬能膠粘住了,她是一九六九屆的初中畢業生。關於這一屆初中畢業生的命運,可以寫成一本專門的社會學著作。他們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初中畢業生。「文化大革命」的大混亂,使得他們沒有讀完小學六年級和如期升入中學。直到一九六七年下半年,他們才終於被叫到中學去報到,但是當時中學裡的所謂「復課鬧革命」,不過是每天到破敗不堪的教室裡湊合一小時的「天天讀」而已,其餘的時間完全是「放羊」。到了一九六八年冬天,大規模的上山下鄉運動席捲了全國,他們這一屆學生是「連鍋端」,全都端到生產建設兵團去了。於是侯瑩在一九六九年也就來到了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這個出身在小市民家庭、性格溫柔、與世無爭的姑娘,在兵團連隊裡是一個影子似的人物,人們時常忘記了她的存在,她也自甘於人們的輕視。她唯一的朋友是同一個連隊但不同宿舍的另一個名叫李薇的姑娘。她們常常互相到各自的宿舍裡坐坐,偶爾也到草原邊上呆會兒。但他們坐到一起時,並沒有多少話好說,除了講講家裡來信說了些什麼、把家裡寄來的東西拿給對方看看以外,她倆常常就那麼默默地坐著,一坐竟可以坐好久。侯瑩和李薇的家境非常相似。他們的出身都不大好,所謂「家庭有渣兒」,但她們的父母又都算不上什麼重要角色,既非「走資派」,也非地富反壞右,更不是什麼「反動權威」,不過是些小職員、小手工業者。在「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中,他們的家庭相對來說倒比較穩定。因此,她們沒有什麼大悲也沒有什麼大喜。她們周圍的不少「戰友」,或因父母「落實了政策」而買糖買酒請客狂歡,或因父母兄妹「自絕於人民」而自暴自棄,或從父母那裡承襲了知識而頑強地自學進取,或因自身思想情緒的複雜化而採取一種浪漫乃至於玩世不恭的生活方式……她們卻是另一種情況,她們就像草原上那種最不起眼的營養不良的弱草,無論是牧人還是羊群,對她們都沒有什麼興趣,而她們自己也開不出花來。後來,有一天下了工,李薇一個人到大渠邊去沖洗膠鞋,跌到渠裡淹死了。她的失蹤直到幾乎所有人都已睡進被窩時才被察覺,屍體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在十多里外發現。對侯瑩來說,這是她迄今為止的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在連隊那個馬馬虎虎走過場的追悼會上,侯瑩哭得喉熱胸疼,這是她頭一回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人們這才知道,她原來也能迸發出強烈的感情……

  李薇常常在侯瑩的夢境裡出現,可憐的李薇,她的母親和哥哥在她死後立即趕到了兵團,並沒有流出多少眼淚,卻同兵團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討價還價。他們先是要求賠償五千元,後來退讓到三千元,最後兵團卻拿出了一個什麼文件,論證出李薇之死並非工傷事故,所以不存在什麼賠償的問題,最後是母兄兩人拿走五百元離去了事,侯瑩一直把他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當他們已經走了幾百里地遠時,侯瑩才發現他們並沒有帶走李薇的骨灰,這是侯瑩第一次認識到人生的冷酷。

  此刻李薇又在侯瑩的夢中出現了。李薇瘦黃的臉上,兩隻瞇縫眼彷彿永遠也睜不開。侯瑩拉住她,求她陪自己去中山公園。李蔽臉上毫無表情,但總算陪著她去了。彷彿是在唐花塢,又彷彿是在音樂堂前面的花壇邊,一個男子冷冷地望著侯瑩。侯瑩直把李薇往前推,自己往李薇身後躲,這時候她聽見李薇小聲附在她耳邊說:「我已經死了,死人還搞什麼對像?你該見就去見吧……」侯瑩身上沁出了一片冷汗,她翻了一個身,李薇消失在一片灰霧當中。她追了上去,喊著:「別離開我!我願意跟你在一塊兒,我不願意再這麼搞對象了!……」

  是的,侯瑩真不願意再到公園一類地方去跟別人介紹的對象見面了。侯瑩從內蒙兵團回到北京以後,分配在一個集體所有制工廠當工人,她的生活甚至於比在兵團時還要單調,她既沒有二哥那種見多識廣的機遇,也沒有大哥那種建築在博覽群書基礎之上的豐富的內心生活。她就是那麼三班倒地去做工,做工回來就在家裡洗衣服、做飯、買日用品,餘下的時間,也不過隨波逐流地去燙燙頭髮、置一點鮮艷的衣裳、看幾場電影而已,不知不覺地她就到了該找對象的年齡了。起初,鑒於侯勇婚事的成功,父母對她寄予了巨大的希望,母親公開跟親家母談過,希望能給侯瑩介紹個高幹子弟。但是他們的希望沒多久就破滅了,侯勇一語道破地告訴他們:「人家高干少爺找對象,不是講究門當戶對,就是講究大美人兒。咱們小瑩論門第門第不成,論長相美人兒又夠不上,哪有門兒!」這話是當著侯瑩說的,侯瑩本不太懂得男人對女人相貌上的要求,聽了這話以後,自己偷偷照鏡子,才意識到自己原來相貌上就不符合高干少爺們的要求,她便首先灰了攀一個二哥岳父那般家庭的心。但是父母還沒有死心,特別是母親。她品嚐了同高干家庭結親的滋味。侯勇的婚事不過讓她有了一個闊媳婦,那遠不如有一個闊女婿來得神氣。她不可能同侯勇一起人贅彭家,卻有可能隨侯瑩到闊女婿家養老。那將是怎樣的生活!所以,把侯瑩介紹給高幹子弟不成之後,她便又活動著把侯瑩介紹給高干、高知(高級知識分子)本身,不是有那樣的死了愛人的半老頭子嗎?「我們小瑩脾氣好、老成、賢惠,跟前妻的孩子準能合得來。」她竭力地為侯瑩尋覓著一個能聯帶地為全家締造幸福的續絃機會。然而歲月匆匆,這樣的機會沒有尋到,侯瑩卻已二十六七歲了,更令人憂慮的是侯瑩竟明顯地憔悴起來。有一回蔡伯都來看侯銳,遇上侯瑩,這位雖然頗有名氣卻不懂人情世故的劇作家,當著侯家父母發出了這樣的感歎:「小瑩看上去像有三十歲了,真快呀,記得我頭一回來你們家的時候,她才這麼高,像朵花兒似的……」這話令作父母的非常不悅,當年象朵花兒,如今又像什麼呢?

  父母和兄長們對給侯瑩找對象的標準,逐月下降著。開頭是找工程師、技術人員,後來是凡知識分子,哪怕是中學教員也行,再後來就變成:工人也行,但一定要全民所有制工廠的,沒有家庭負擔的,本人長得端正、沒有不良嗜好的。於是侯瑩越來越頻繁地被約去會面。說實話,有幾回在公園見過面以後,侯瑩明確地向父母和介紹人表示了願意,誰知介紹人不久便來道歉:人家男方見了面後覺得不滿意,這對父母的打擊比對侯瑩本人的打擊還大。本來還指望著把女兒嫁給高級幹部家庭呢,你們小小的工人竟敢挑揀這樣的姑娘!

  連續的失敗,使侯瑩的性格更趨內向了。據介紹人說,對方之所以對侯瑩不滿意,是覺得她老氣,說話、作派「發死」。為這個,母親幾乎每天都要叨嘮她:「你就不會活泛點嗎?幹嘛老皺著個眉頭、哭喪著個臉?虧得我是你親媽,要我是婆婆,我也不樂意兒子討這麼個媳婦來家呀!」只有媳婦白樹芬常常為她辯解幾句:「甭這麼折磨小瑩啦。蔡伯都說看過一份資料,北京市如今二十三歲至二十八歲的青年,女的比男的多好幾萬,不止小瑩一個姑娘找對象難。」

  也不是沒有希望得到侯瑩的人家,然而那是怎樣的人家呀!記得是個夕陽西下的傍晚,侯瑩由白樹芬陪著從陶然亭回來,倆人表情都很不開朗,顯然,又是一次不成功的見面活動。侯瑩回到裡屋,脫下花格呢的外套,用梳子篦掉落在電燙大鬈裡的榆錢兒,坐在床邊上發愣。這時,西屋的錢大爺來串門兒了,他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他說著話兒。母親正坐在外屋方桌邊摘扁豆,錢大爺說著說著,藉著酒勁兒。乜斜著紅眼睛,開口道:「你們小瑩找對象的事究竟怎麼著了?自然我們二壯是癩蛤蟆不該有吃天鵝肉的想法,可這孩子打小就在您眼皮子底下蹦跳,是不是那種好吃懶做、使奸耍滑、蹓馬路瞎胡鬧的『胡同串子』,您心中該有個數兒……」母親聽到這兒大吃一驚,錢大爺是個退休的三輪車工人,他那二壯是個房修隊的壯工,他們怎麼敢有這樣的想法?也太小瞧侯家的門坎了!她立時就把裝扁豆的筐籮一頓說:「他錢大爺,您今兒個又喝多了吧!」錢大爺搭訕著走了,裡屋坐在暮色中的侯瑩卻一顆心跳個不停……

  難怪此刻侯瑩的夢境中又出現了二壯,二壯正光著膀子,在他們家門前的一叢向日葵底下做木上活;他彎腰推著刨子,胳膊上的肌肉一鼓一繃的,噴著木香的刨花從他手下飛濺出來。忽然他停住了,立起身來,坦然地面對著她,額頭上閃著晶瑩的汗珠,憨厚地對她微笑著……自從他們長大以後,儘管同住一個院中,他們卻幾乎沒說過什麼話,但在這個夢境裡,她卻彷彿想對她說點什麼;而她,也覺得可以同他談一談,比如說,她可以把李薇的事兒講給他聽聽……

  她眼裡浮現出了好多個二壯的面影,好像電影銀幕上的那種特寫鏡頭:二壯在對她微笑;二壯在默默地注視著她;二壯在她面前靦腆地別過了臉去;二壯大概喝過了酒,臉龐紅紅的;二壯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她在夢中還能理智地判斷出來,這些面影,哪一個是那回她下工回來時,在院門相逢時看到過的;哪一個是那天她在院時的自來水龍頭旁邊洗衣服,抬眼時所發現的……

  沉迷在這般夢境中的侯瑩,當然不可能知道二哥侯勇正無限厭煩地望著她的睡相。

  侯勇在幾秒鐘裡,對侯瑩的諸般不滿和厭棄迅速地聚成了一團陰雲,他首先覺得侯瑩的睡態不雅,既然床下的鋪也可以睡,她為什麼不鑽到床下去睡?還可以拉上布簾,遮掩一下。侯瑩現在頭髮很亂,兩隻眼似睜非睜,嘴巴蠢然地微張著,使人看去簡直沒有女性的嫵媚,渾身顯露出一種骨節僵硬、缺乏柔美線條的粗俗感。她的死板,她的沒有風趣,她的不會眉目傳情,她的沒有見識,她的懦弱無能,她的日漸顯著的憔悴,特別是她居然連個像樣的對象也找不到這一點,已經令侯勇難以容忍了;而上次侯勇出差回家,就聽母親說過,她似乎已有點□症的徵兆,會在母親叨嘮她的過程中,於極端沉默中忽然放聲大哭,又忽然煞住哭聲,只是發愣……她何時才給嫁離這個家呢?還要讓自己等她多久呢?

  侯勇心中的陰雲凝聚著、凝聚著、突然,打起了閃,響起了雷。侯勇一個箭步跨過去,猛地一下拉起了侯瑩來,嚷罵著:「還睡!死豬似的!……」

  侯瑩陡地驚醒過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眼前突然出現了侯勇那張表情極端兇惡的臉,而且手腕上感受到了他鐵鉗般的攥拉,不禁本能地發出了恐怖的尖叫:「啊——!」

  侯瑩這麼一叫,臉上的表情在侯勇看來也萬分可憎,他便使勁把她一搡,更加憤怒地詈罵起來:「你喊什麼?殺豬了嗎?……」

  侯瑩這下完全清醒了,她頓時明白了自己在二哥眼中是多麼礙事的東西,一股從顫慄的靈魂中迸發的哀怨,形成了她的嚎啕大哭……




  侯銳聞聲進入了裡屋。

  他憤怒地插到侯勇與侯瑩之間,對侯勇說:「你逞什麼凶?小瑩白天不睡覺,晚上怎麼上夜班?你把她薅起來幹什麼?」

  侯勇挺起腰板,振振有辭:「多大的娘兒們了,大白天這麼叉手叉腳地臥在這兒!我讓她挪到下頭去睡!」

  母親是跟著侯銳進來的,她的心情很複雜。她的良知告訴她,侯勇這樣對待妹妹是不對的。可她心中所滋生出的越來越濃烈的對女兒的失望情緒,又使得她並不怎麼可憐掩面哭泣的侯瑩。眼見著侯銳、侯勇哥倆的衝突有白熱化的危險,她既擔心又手足無措。她哆哆嗦嗦地走過去,各打五十板地叼嘮說:「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兒?老二你也太毛手毛腳了,要她起來你不會斯文點嗎?小瑩也太嬌氣,別嚎喪了,你要還睡,就挪到下頭去睡:老大你跟弟弟鬧哪門子氣,你們都消停點不成嗎?……」

  可是這場衝突是不可能就此中止的。

  侯銳厲聲對侯勇說:「你最近越來越不通人情了,你幹什麼把我們跟小瑩都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侯勇揚聲還擊他說:「到底是我不通人情還是你們不通人情?我為你們掙了多少好處,你們給了我什麼?我回到這個家,心裡堵得慌!瞧你們過的這個樣兒,豬窩!豬窩!」

  侯銳氣得臉發青:「這兒既是豬窩,你還呆在這兒幹什麼?你滾好了!」

  「讓我滾?」侯勇忽然覺得心中湧動著平生沒有過的委屈,他攥緊拳頭,脖子上的筋蹦得老高,理直氣壯地說:「該滾的是你!你們明明在遠郊工作,可死乞白賴地把戶口留在這兒,什麼意思?不就是想佔這兩間屋嗎?你倒裝成個人樣兒,好像你對小瑩有多好似的,其實你心裡頭指不定怎麼想呢!告訴你吧,我早看透你了。以前我小,以為你真有多大的才學,多大的抱負,哼,現在我算看清楚了,你是個窩囊廢!窩囊廢!你把戶口掛在這兒,可又弄不到半間房子,你把這大立櫃戳在這兒,以為就算佔定了這間房裡;你妄想!你才該滾呢!滾蛋!」

  侯銳在氣急中一把抓住了侯勇的脖領,侯勇使勁一掙,掙脫了,反倒伸手抓住了侯銳的脖領,侯銳把他使勁一推,「嗤啦」一聲,侯銳的脖領被撕裂了,侯勇被迫鬆開了手,一個趔趄往後倒在了縫紉機上,縫紉機上的一個墨水瓶掉到了地上,立即粉碎,濺了滿地的藍墨水,墨水點也濺到了下鋪的褥子上和用來遮掩下鋪的半掩的布簾上。

  母親正待衝到兩兄弟間隔開他們,受到強刺激的侯瑩忽然尖叫一聲,跳下床,光著腳跑出裡屋,這使得侯銳、侯勇和母親都本能地愣了一下,隨即就都跟到了外屋。他們三個一看侯瑩呈現出的狀態,都不禁木雕般定在了那裡——

  侯瑩既沒有衝到院子裡去,也沒有倒在外屋的床上,而是跌坐在方桌下面。當他們三個出得裡屋的門時,侯瑩驚恐地望了他們一眼,身子往後躲避似地斜了一下,然後便掩面哭泣起來。

  見此情景,侯勇彷彿受了一下雷擊。多少年前,他同妹妹同在這張方桌下遊戲的場面,驀地閃回了他的心中。有一次,他在方桌底下擱了一隻方凳,方凳上擺著幾個杯子,一個杯子裡是糖水,一個杯子裡是鹽水,一個杯子裡是茶水,一個杯子裡是白水,最後一個杯子裡,是往白水裡滴了幾滴紅藥水兌出的粉紅湯兒;他坐在一隻很小的小板凳上賣水,妹妹頭上紮著兩個黃細的抓髻,坐在方凳另一邊的小馬扎上買水;她拿糖紙當錢,給一張糖紙喝一口水,她一次又一次地買那粉紅湯兒喝……啊,那時候,妹妹在他眼裡是多麼可愛啊。那時候他們一點也不覺得這屋子狹窄,他們更沒有爭奪這個空間的絲毫意念。一張方桌的體積,頂多兩立方米吧,就足夠他們相親相愛地在一起生活了。侯勇閉上了眼睛,幾秒鐘裡,他心上積蓄的陰雲迅速地被一陣驟風吹散。他忽然產生了一種良心發現後的懺悔感。啊,妹妹,親生的妹妹,不該這樣對待她呀!……

  侯銳看見侯瑩這種異常的表現,卻反而滋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生理上的厭惡感。他每次回家時總聽見母親悄聲告訴他:「你妹妹的神經怕是不大正常……」他總以為那至多不過是因為搞對像不成所形成的一種鬱悶,一種少女懷春而又拚命壓抑的畸形表現方式。而眼前的這個場景,卻不能不使人得出這個結論:侯瑩的神經的的確確不正常了!天哪,她該別得上精神分裂症!

  母親看見女兒竟然真的瘋了,心是有如萬箭穿心,她頓感自己是過分寵愛老二,過分不體諒小女兒了。畢竟小瑩是勤快的、本分的。每天下了班回來,洗涮、採買、做飯,沒有失閒過;月月領回來工資,總是原封不動地遞給媽媽,自己用錢時,再紅著臉跟媽媽要,花了錢剩回來,凡一塊錢以上的全還給媽媽……這樣好的閨女,是天瞎了眼讓她找不上可意的對象!這樣好的閨女,不該讓她落個鑽到桌子底下去掩面痛哭的下場!……

  三個人在幾秒鐘內,心裡都展開了極其複雜的感情搏鬥,最後都產生了過去把侯瑩攙扶起來的衝動。但是頭一個走過去攙扶侯瑩的,事後冷靜下來一想,連攙扶者自己也未免吃驚,竟並不是侯銳和母親,而是侯勇。

  侯勇過去攙扶侯瑩時,侯瑩本能地躲避著,但是一來侯勇勁大,二來侯瑩在一瞥之中,竟意外地看見了一張溫和的臉,一雙使她心中為之一驚的眼睛。這雙眼睛二十幾年前她曾經看見過,並且也是在這張方桌之下。她就勢站了起來,並被侯勇小心地攙扶著,又回到了裡屋。侯勇把她扶到了雙人床上坐著,用慚愧的語氣說:「小瑩,你睡吧。剛才我太凶了,我不對。」

  侯大媽和侯銳對此都萬分吃驚。在短短的時間裡,侯勇的神情態度竟有如此巨大的變化,他們的腦子還轉不過來,因而有點迷迷糊糊,侯瑩更是這樣,她由極度驚恐變為了極度麻木。她聽話地躺了下去,閉上眼睛,停止了哭泣,只是喉嚨裡還偶爾抽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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