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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什麼新的變化嗎?

  每回從郊區回來,下了公共汽車,走攏東單十字路口時,侯銳總希冀能看出一點徵兆,預示著立體交叉橋即將動工。

  然而,他總是失望。

  十字路口西北角,把口的那座古舊大棚構成的「東單飯館」依舊觸目驚心地映入了他的眼簾。這家永遠擁擠的飯館一側,照例有人排隊在購買煎餅卷油條。三十年了,這座醜陋陳舊的飯館雖然一再粉刷,卻永不見拆除重建,它還要存在多久呢?

  侯銳走到十字路口的鐵欄面前,點燃一支煙,朝十字路口西南角望去。那裡的人行道後側,成L形豎立著高大的、連續不斷的商業廣告。他很快便發現了廣告的最新變化,拐彎處的一幅,換成了日本松下電器公司的廣告,一個巨大的孫悟空從彩色電視機的螢光屏中飛出,背景用無數小金屬圓片組成,隨著空氣的流蕩,小圓片微微擺動著,在夕陽映照下,構成了金波閃動的視覺效果。望著這些彩繪的、充滿匠氣的商業廣告,侯銳吐出一口煙來。他想,生活畢竟還是有了一些變化,多年來人們所嚮往的東西,即使還不能立即獲得,總算有了實現的可能。

  侯銳是北京師範學院一九六四年的畢業生,畢業後分配到遠郊一所公社中學擔任語文教師。到這一九八○年的秋天,他已經整整三十九歲了。上大學的時候,他是公認的美男子。他有著寬闊的前額,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長短配搭恰到好處的鼻子和嘴,以及當中有天然凹槽的極富魅力的下巴,他曾經在高校運動會上拿過100米自由泳比賽的亞軍,由此可以想見他有著怎樣的體魄,但是,此刻站在十字路口人行道邊上抽煙的侯銳,已經有點未老先衰,他的鬢髮竟已斑白,眼角的魚尾紋雖不甚明顯,淚囊卻已青灰可辨,而且昔日紅潤緊實的皮膚,業已變得黃黑粗糙。不過從稍遠處望去,他仍不失為一個有吸引力的壯年男子。

  侯銳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倚在鐵欄上,望著東單十字路口壅塞喧囂的景象。橫過十字路口的東西向長安街固然寬闊,但與其垂下交叉的南北街道,特別是東單以北的街道,卻狹窄得與長安街極不相稱,這裡分明需要盡快建起立體交叉橋,然而……

  侯銳把抽剩的煙蒂扔到腳下,雙手撐住鐵欄,望著馬路上紛繁駁雜的車流,任失望與嚮往的絲縷,在心頭交織成一張五味俱全的網。

  正在這時,有人用手掌拍著他的肩膀,令他吃了一驚。




  侯銳扭過頭來,一眼認出了面前站著的胖子,是大學時的同學葛佑漢。

  葛佑漢當年是以在職幹部身份投考大學的,比侯銳大五歲。他本想考個名牌大學,出來到研究單位去「高級」一下,萬沒想到只考取了個師範學院,畢業後分配到胡同裡一所最不起眼的中學當教師。這是葛佑漢一生中最大的憾事,至今他仍極其懷念昔日的機關,以及他在機關當科員的那段生活。「要不是當時迷了心竅,非考大學不可,我早混上個科長囉!」這話他常對人說,到了中學他誰都看不起,但別人幾乎也都看不起他,因為他簡直不會教課。後來他當了圖書館的管理員,又半真半假地時時為慢性腎炎而病休。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什麼政治運動、十年浩劫,對他雖然不無影響,但很難以此為線索來概括他的生活。多年來,他不看報紙,不聽廣播,不打聽政治性小道消息,也幾乎不看除傢具圖樣和菜譜以外的任何書籍,而他居然是圖書館的管理員!他用五年的時間奔走在各個換房站,結識了無數的房管員,他乘人之危,如家庭糾紛、死了親屬而感到恐懼、家庭成員政治上沉淪所造成的窘境……等等情況,以合法手續,不斷擴大著自己換來的住房。目前他住著新樓區一種格局最佳的三層樓上的三居室單元,而他家只有三口人,就是他和他的老婆以及一個還在上小學的兒子。他家裡有著全套頗為考究的傢具擺設,這些東西都是他長年奔走於全市所有的信託商店,細緻地加以考察、比較、選擇、退換、賣掉然後再買進……逐一湊齊的。

  此刻他腆著肚子,坦然地立在老同學侯銳的面前,他的圓臉龐上,眼皮、鼻子、嘴巴都肉嘟嘟的,顯示著營養的充分與心情的閒適。他手裡提著一隻碩大的草編菜籃,裡面塞滿了剛從東單菜市場買到的鮮貨,侯銳瞥了一眼,只見兩條濕淋淋、厚墩墩的魚尾,引人注目地翹在籃外。

  「嘿,我一眼就認出你後脊樑了!」葛佑漢敞開喉嚨,滿面笑容地說,「你這是幹嘛呢?閒了沒事,用眼睛過車癮麼?」

  「我才從學校回來,剛下車不大會兒,還沒有回家呢。」侯銳懶懶地說,他並不希望與這樣一位老同學邂逅。

  「怎麼著,你們家還沒搬嗎?」葛佑漢依舊是喊叫似地問。

  「往哪兒搬呢?」侯銳心上彷彿被刺了一刀。他尤其不願意同葛佑漢談論這個問題。他知道葛佑漢如今住著怎樣的房子,看出來葛佑漢從骨髓裡往外噴溢的得意勁兒和優越感。他從葛佑漢的眼神裡意識到,對方的腦際此刻一定閃現著侯家三代同堂的平房小屋內的情景。

  「別著急,等著拆遷吧,快了!」葛佑漢用空著的手指點著十字路口說,「聽說這一二年就動工,修立體交叉橋;跟日本人訂的合同,人家給錢,給設計,咱們自己施工;瞧著吧,那時候你們家就揚眉吐氣廠……」葛佑漢不容侯銳插嘴,忽然邁前一步,用粗短的手指點著侯銳的胸脯,降低嗓門,以極親暱的口吻囑咐著:「到時候別讓拆遷辦公室給坑了,他們准讓你們往垂楊柳搬,不能去!那兒離造紙廠太近,喝了那兒的水要得癌;團結潮南區也別去,那兒地勢低,一下雨樓底下全成了蛤蟆塘……你就咬定牙關,非團結潮北區不可,非三樓不可,非大過廳、雙壁櫥的不可……告訴你吧,『有志者事竟成』、『堅持到底就是勝利』,這兩句格言最靈驗!」

  「你的消息有多少根據?立體交叉橋,八字沒一撇呢!」侯銳依舊懶懶地對他說,「我又不像你那麼能耐,會換房。」

  侯銳以為葛佑漢聽了他最後一句話,會現出不高興的表情來。誰知葛佑漢的臉上更增加了幾分誠懇,他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你哪像我似的,豁出去,二皮臉,跑跑顛顛,求爺爺告奶奶的。再說你平日又在城外,星期六才回來,星期一一大早又得走人……」

  侯銳已經偏過頭去,望著夕陽漸暗、暮色緩降的長安街,繼續想自己的心事,葛佑漢卻心平氣和地又跟他叨嘮了幾句,這才告別而去。




  侯銳的家,就在離十字路口不遠的一條胡同裡。倘若東單真要修立體交叉橋,他家住的那個院子,是非拆掉不可的。

  侯銳慢騰騰地朝胡同走去。

  胡同裡一片灰色。灰牆、灰瓦頂、灰色的路面,像每回一樣,侯銳一進胡同,情緒也便灰了下來。

  侯銳近年來每週必回家,甚至於一周回家兩次。其實從他那個學校跑回家來,要步行兩里路,搭乘長途汽車,再換市內汽車,時間、精力的消耗都很大,可他還是寧願得空就往家跑。

  侯銳也曾有過那麼一個階段,心中充滿玫瑰色的意念,決心扎根農村,為在農民子弟中普及中等教育幹一番事業,在這種心氣最盛的時候,他一度半年才回一次家,然而紛亂的世事象無數把利剪,早已絞斷了拴繫在他心上的理想之線。這兩年,他們公社所屬的三所中學裡,已經有十多名教師調回了城裡,說是照顧家庭困難、個人身體不佳,其實誰都清楚,他們自己也並不隱瞞:幾乎全都靠的是死磨硬泡加拉關係走後門,調回城裡以後,他們便縱情享受城市特有的物質與精神生活,又何嘗有幾個真的比以往更體貼地照顧雙親,又有幾個真的靜息養病呢?侯銳在公社所在地的鎮上逛街,遇上以往教過的學生,他們大多已經成了公社地區見多識廣、自認看透世事的活躍人物,他們總是片面便問侯銳:「侯老師,您還沒調回城裡哪?」侯銳從他們的臉上、眼裡,清楚地看出了一種輕蔑或憐憫的表情。生活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甘心在比較艱苦的地方為人民工作,在人們心目當中竟成了可疑或可憐的狀態:你還沒有把自己調往更舒適的地方嗎?你真沒有能耐,你這人真窩囊!侯銳忍受不了這種對待,有一回他用反抗的聲氣說:「沒調回去呢,沒門路,你別光瞅著我樂,你倒幫幫我的忙,給我活動活動!」對方一齜牙,毫無顧忌,甚而面帶幾分得意,又的摻雜著幾分挑逗與輕蔑,大聲地說:「行啊!可您能幫我幹點啥呢?」侯銳扭身就走了。他恨自己,他輕賤自己,因為他一無錢二無權三無門路,他只能乞求別人救助,而無力拿出什麼來與別人交換。在現今的生活中,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廢物!「窩囊廢!」他自己罵著自己,這樣心裡才不堵得慌。

  前面就快到侯銳家的院門了。他出於一種複雜的心情,停了下來,站到電線桿下,點燃了一支煙。他望著那古舊的院門,據說那個院子幾十年前是一家客店,因此裡面擁塞著幾層排房,侯銳家的那間屋子後牆上的小窗子現在亮著燈光,把一塊粉不嘰嘰的帶藍花兒的窗簾布照透了。這塊窗簾布在侯銳的心中勾起了一股釅釅的柔情,這畢竟是唯一稱得起「家」的地方啊,但同時也從他心中泛起了一種酸苦的不平,門洞左拐是他的家,右拐便是男廁。那些往來在長安街上的外地同志和洋人,大概萬不會想到在這離長安街不過一二百米遠的地方,竟有這樣簡陋、骯髒的廁所。記不得哪本書上曾經斷言過,一處地方的文明程度究竟如何,最權威的標誌是廁所的狀況。其實侯銳他們院的廁所倒也並非不能打掃乾淨,但奇怪極了,雖然近些年來院中各家越來越講究傢具擺設,卻對公用設施,如院中的路燈、自來水龍頭,乃至這廁所,越來越不知愛惜、管理,廁所裡永遠亂扔著手紙,使人無處下腳。侯銳曾經下最大的決心,一個人去打掃過,但當時便惹得院裡一些人不高興,因為他這一行動本身,似乎便意味著對院內長年住戶的一種輕蔑,而這是他們所斷斷不能容忍的;再一次回到家中,侯銳發現廁所狀況依然如故,他也便從此放棄了改造院內廁所的雄心。

  站在自己家的院門外頭,居然想了半天關於廁所的事。這真滑稽,或者也是窩囊廢的一種表現,侯銳苦笑起來。

  侯銳很不情願地想起了剛才在路口的邂逅。不情願,腦海中卻偏浮現出葛佑漢的胖臉來,這說明人真是不能抑制自己的思維。侯銳去過葛佑漢家裡一次,那三居室單元的每一個細部都令侯銳嫉忌得發狂,不是侯銳沒有見過世面,侯銳去過復興門外的軍隊大院,那兒的單元房遠比葛佑漢住的高級,但人家總算師出有名,葛佑漢憑個什麼呢?

  侯銳常常把葛佑漢的情況拿來同蔡伯都比,越比,他就越感到憤憤不平。

  蔡伯都是他和葛佑漢共同的同學,蔡伯都現在是某劇團的專業編劇。近二年來,他的兩個劇本都打得很響,劇團演出,電影廠拍片,出版社出書,對外刊物介紹,報紙上發表了不止一篇評論,電視台還邀請他同觀眾見面。用葛佑漢的話說,蔡伯都「成仙」了。但是蔡伯都又住得如何呢?直到頭兩個月,他才終於根據照顧有成就的文藝工作者的政策,分到了一個兩間的小單元。這單元恰恰在葛佑漢提起就要撇嘴的團結湖南區,並且位於一棟樓的最高一層。當然,這比以往三代四口人擠住在一間小平房中強多了,然而搬進去以後,依然並不顯得寬鬆。葛佑漢和蔡伯都的住房情況,常常激起侯銳萬千的感慨。要想把我們這個社會整治得真正體現出多勞多得、按勞取酬的面貌,真是太難了。蔡伯都已算時代的幸運兒,但他只能依靠「組織」,他甚至比侯銳更不會尋覓、利用「組織」以外的,實際上比「組織」更有實際分配權的個人關係,所以充其量他只能分到這麼一個單元,為了落實這麼個最高層的單元,多少領導同志斟酌了又斟酌,劃了多少圈兒,這才分到蔡伯都手中。而同一棟樓中那些二、三層的大單元呢?是否都住著比蔡伯都更出色、更出名的角色?怪,竟有好幾家是葛佑漢式的人物,別光給人們講述幹部享受特權的故事了,也該讓人們見識見識葛佑漢這樣的市儈。昏庸的幹部和善於鑽營的市儈,就像枯木與毒蕈那樣互相體恤著。

  侯銳扔掉熄滅了的半截香煙,他依舊沉默地站在那棵電線桿下,路燈亮了,路燈光使胡同裡的灰色轉化為一種暗銀色。不知為什麼,這就使原本顯得枯燥乏味的胡同增添了一種風韻。

  忽然,侯銳的心提升到了嗓子眼,他先聽到了種清脆的、節奏熟悉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然而,那期待中的、又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路燈光的光圈中顯現了出來。走來的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婦女,她穿著入時的豆青色外套和醉棗色長褲,頭髮燙成蓬鬆的大鬈兒,其中一鬈彎成一個C字,搭在長而不寬的腦門上;她的眼睛是細長的有如豆角,高鼻樑,厚而紅的梭形嘴唇緊閉著;右手挽著一隻洋紅色的人造革手提包,充滿自信地朝前邁進著。

  侯銳目不轉睛地,甚而含有幾分挑逗地盯著她。當她進入到路燈光的光圈中時,她顯然也發現了侯銳,但她僅僅是向侯銳投去匆忙而冷漠的一瞥,步履和體態卻絲毫不為所動,咯登咯登地從侯銳身前走過去了。

  侯銳轉過身,把胳膊抬起挨到電線桿上,把腦門貼攏胳膊,痛苦地咬著嘴唇。一股燙水般的潮,在他心中湧起來。




  侯銳愛過她。

  他倆是小學時同學,上六年級時,有一回在校園裡玩捉迷藏,不知怎地心血來潮,他倆一塊翻牆躲到了一個死旮旯裡。那裡面佈滿多年無人打掃的厚厚的蛛網,他倆躲了一小會兒,便被陰濕的氣息熏得心堵氣短,而且,大的、小的、黑的、麻的、各種蜘蛛都爬到了他們的脖領中、頭髮裡。那旮旯非常之小,所以他倆只得緊擠到一塊兒。在那陰濕的、蜘蛛出沒的人世一角中,侯銳體驗到了最原始的最朦朧的一種衝動和覺醒。彷彿整個世界都被壓縮到了這樣一個小旮旯裡,只有他和她。他的臉離她的臉那麼近,以至於他能數出她有多少根睫毛,他的呼吸連著她的呼吸。侯銳從一種最自然的挨擠和接觸中,模模糊糊地懂得了女人的身體比男人柔軟,而且有一種天然的具有誘惑力的氣味。

  他們躲在那裡,時間彷彿凝固了。逮人的小夥伴找不到他倆,高聲地呼叫著:「侯銳,出來!傅燕敏,出來!」他的眼睛從很近的距離望著她的眼睛,他倆從對方的瞳仁裡都發現了自己,他倆咯咯咯得意地笑了。

  誰也沒有逮著他們,他們悄悄地那旮旯裡爬了出來,當晚,侯銳怎麼也睡不著覺,除了精神上的亢奮外,早起疊被抖擻出好幾隻壓死的蜘蛛,也是使他輾轉反側的原因。

  小學畢業以後,他們各自考上了不同的中學。侯銳上的是男校,傅燕敏上的是女校。雖然他倆同住在一條胡同,常有對面相遇的機會,但他們卻再未通話。這當然主要是由於存在著一種不容少男少女自由來往的封建性道德約束,同時,也是由於他們雙方性格上的軟弱。

  中學畢業以後,侯銳上了師範學院,傅燕敏卻參加了工作,在一家搞工藝美術的工廠裡當出納。從師範學院畢業以後,侯銳分到了遠離市中心的遠郊,很自然的,他雖然有過一些露水式的愛情經歷,但要落實一個跟他登記結婚的妻子,卻變得明顯地困難起來。農村雖然不乏追求他的姑娘,以及把他放到婚事天平上稱量的幹部家長,但他卻不願那樣安排自己的生活。於是乎他同千千萬萬的同代人一樣,要依靠親友給他介紹對象。這件事一提出來,他就主動表示願與胡同那頭的傅燕敏談談。

  他們兩人再一次很近很近地湊到一起,是在北海公園的壕濮澗。他們回憶起了小學時的生活,尤其是津津有味、互為補充地回憶了那一次在旮旯中躲藏的情形。回憶到最後,他那硬實的身軀緊緊地貼在了她那柔軟的身軀上,於是,像人類社會中億萬次出現過的那樣,他扳過她的頭來,吻了她。

  事後,他們被介紹人分頭詢問:「你對她有啥不滿意的?」他說不出來,他覺得她額頭太窄太長,這是美中不足。然而只要隨時注意把額上的一鬈濃髮披拂下來,不也看得過去嗎?為了鞏固對她的感情,他甚至於特意從各種角度喚起對那額頭的好感。「我的額頭是橫寬的,他的額頭是窄長的,我們後代的額間就將是蘇格拉底式的……」他這樣想,並且先是暗暗地,後是公開地稱她的額頭為「我的巴顏喀拉山」。

  然而傅燕敏對他的考慮卻遠不是從美學角度出發的,她對介紹人說:「他能調回城裡來嗎?他家沒房,我們在哪兒結婚呢?」這不能怪她,生活本身就是這樣實際。還是在濠濮澗,侯銳跟她背誦李商隱的無題詩,傅燕敏卻癡癡地望著那些奇形怪狀的太湖石,當侯銳背誦完了問她「喜歡不喜歡」時,她偏過頭來,鄭重其事地問:「咱們要是成了,你每月還得給你媽多少錢?」

  他們的關係一下子便中斷了,後來爆發了人所共知的「文化大革命」,要是在城裡,侯銳算得了什麼?而在他們那個公社,因為他居然在《北京日報》上發表過一首有十二行之多的詩,因此他便作為「反動權威」被揪了出來。他戴著高帽子游了街,高帽子上寫著「資產階級的孝子腎孫」——的的確確,「賢」字成了「腎」字,他就作為「腎孫」被反覆批鬥了多次,最後罰他燒了兩年的開水鍋爐。他在那兩年多裡不能回家,因此,當他終於被「解放」,坐車返回家裡時,他聽到的頭一個消息,便是「傅燕敏已經結婚了,嫁給了到他們廠支左的解放軍。」後來那解放軍脫了軍裝,轉業在那個廠當了個副書記。如今他們有了自己的小窩,傅燕敏僅僅是回娘家時,才會出現在這條胡同裡。

  胡同依然是那樣的一條胡同,生活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然而人變得多快啊!他們曾經在那蛛網密佈的小旮旯中對望過,他們曾經在那幽邃的濠濮澗親吻過,可是如今他們對面相逢,卻如同陌生人般互不理睬!為什麼不可以招呼一下呢?微笑一下就那麼困難呢?不必過多地怪罪於身外的因素,在傅燕敏來說,她那越來越趨向於實際的人生態度,壓搾乾了她作為一個有過爛漫童年、初戀經歷的人的感情;在侯銳來說,他那越來越趨於硬化的自尊心和與之相輔相成的自卑感,也壓迫著他作為一個曾經是「巴顏喀拉山」的佔有者的感情。

  一陣小風吹過,挾來一股煉豬油的特殊氣味。牆腳處,一股塵土打著旋兒遠去了。這時,傳來北京站悠揚的鐘聲,恰是晚上七點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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