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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縷歌聲穿透後壁,細細密密清清晰晰地飄落在每個人的心上。就像雨落荷葉葉面,晶瑩可見,搖滾可見,傷心的孤單與憂鬱也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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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茂離家的第三天,趙文在文化館聽到幾個人在一起小聲議論著林茂,見了她那些人神色極不自然,就走攏去拉著那寫小說的歐陽追問不止,歐陽沒辦法只好告訴趙文,說是林茂被反貪局的人抓起來了。趙文一慌就沒了主意,她跑到街上,攔住林奇,還沒開口眼淚就下來了,林奇問清原因後反而笑起來,他要趙文記一記,林茂早上不是還往家裡打了電話嗎!趙文一想後禁不住破涕為笑。晚上趙文將電話打到林茂的住處,林茂果然還好生動地同她說話。趙文怕林茂擔心就沒有對他說縣裡的謠傳。

  儘管趙文心裡有數,但街上的謠傳卻一天比一天甚,開始只說林茂,後來又說起李向陽,說兩個人都被抓起來,關進了縣看守所,同徐子能住隔壁。有人還說乾脆再抓一個,讓他們湊成一桌麻將,省得三缺一。就連李大華和王京津也沉不住氣,每天都要打幾個電話,問林茂在外面的情況。何友諒像是也聽到了風聲,一到晚上九點就從南京打電話回來,雖然問的是林茂那邊銷貨的情況,趙文心裡明白這是探聽虛實真假。

  趙文心裡很煩,跑跑要她教唱歌,她也心不在焉地唱不成調。倒是石雨那天在街上碰到趙文後,先是硬塞了一包瓜子給她,後來說了許多開導的話。石雨說,眼看年底的日子不多了,各廠的情況都不怎麼好,大家便好瞎猜,藉以解解心中的愁怨,剛好這時林茂和李向陽出差了。往常總在場面上走的人一下子不見人影,這議論的焦點自然就集中到他們身上。趙文下意識地反問。為什麼別人不議論何友諒,何友諒也出差在外嘛!石雨說這與何友諒一向做人有關係。趙文氣呼呼地說,不是做人,而是擺小吃攤那齣戲演得好。不過石雨的話還是讓趙文多少鬆了口氣。沒想到緊接著林奇帶回張彪的話,反而讓她感到更不放心。

  張彪是專門在街上找到林奇,給他提個醒的。張彪告訴林奇,凡事是無風不起浪,以往雖然有過類似的傳言,可從沒有像這次傳得這麼盛這麼廣。因此張彪要林奇告訴林茂還是小心為是,生意可以不做,人必須馬上回來。張彪還說、汽配廠的李向陽千真萬確地失蹤了,他家裡人和廠裡的人已有三天不知其去向。

  趙文下決心準備告訴林茂,林茂卻打電話到家裡,說自己當天就坐車回來。趙文一猶豫,林茂早將電話掛斷了。

  趙文從下午等到晚上,還不見林茂的音訊,半夜裡她小睡了一陣,醒來時,枕邊還是空蕩蕩的。天亮後,龍飛的汽車在外面響了幾下喇叭,趙文從窗口探下身去看,車內坐著的是雅妹和何友諒,還有繡書。他們剛從南京回來。見到雅妹,趙文心裡更不踏實了。她已經察覺到林茂與雅妹之間絕對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為此趙文許多次在半夜裡哭濕枕頭。可要在此時,如果雅妹沒有出現。趙文寧可願意林茂同雅妹在一起。既然雅妹沒有同林茂在一起,事情可能就凶多吉少。趙文一急竟在窗口上趴著哭得無法轉身。

  趙文的淚水不僅驚呆了雅妹,也讓雅妹馬上就變成了淚人兒。何友諒見情形不對,就吩咐龍飛,暫時不要回家休息,馬上到街上去找司機同行們探聽一下消息。同時又叫林奇往江書記家裡打電話,有情況就問情況,沒情況就匯報情況。林奇撥通了電話,江書記卻不在,他愛人說他到鄉鎮去檢查困難戶過年的物資去了。說起林茂的事,江書記的愛人說前天反貪局和檢察院的頭頭到家裡來時,江書記還提醒他們,年前年後不要亂抓人,那樣會不得人心,那幾個人當時還點了頭。龍飛到街上轉了兩個小時,返回時他說,看檢察院和反貪局的跡象,似乎沒有什麼行動,幾台車子都停在院裡,頭頭們和主要辦案人員也都在忙著準備過年。人車沒動卻出外抓人,這不符合他們的一貫作風。

  一家人輕鬆了一天,天黑後仍沒有林茂的消息,趙文他們不由得又緊張起來了。齊梅芳強打精神做的飯菜誰也沒有動一下筷子。大家門坐到十點半鐘,電話鈴突然響了,一個鄰縣日音的男人說。他同女朋友剛剛在樹林裡撿到一個用錢包著的紙團,紙團中包著這個電話號碼,還說自己被人非法拘留了。何友諒怕林奇記不清楚,他拿過話筒同那個男人說了半天,問清了所有該問的情況後才將電話掛上。

  大家商量了一陣,何友諒怕有疏漏又將張彪call來,張彪告訴他們,反貪局有一個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馬副股長,據說是江書記親自點將安排進去的,上班才三天就不知去向了。

  何友諒一拍桌子說:「肯定是這個姓馬的傢伙幹的,只有剛從部隊回來的人才有這種莽撞勁。」

  大家聽了張彪的建議,讓林奇和趙文立即去見江書記。龍飛要用車子送他倆,林奇不願坐,他蹬著三輪車將趙文一直拉到江書記家門口。

  趙文按過門鈴,江書記開門時,衝著趙文的大肚子做了個誇張的表情。趙文不但沒笑,而且叫了聲江書記後,立即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兩個男人不好攙扶,幸虧江書記的愛人及時跑出來。趙文進屋坐了。林奇卻不肯坐,站在屋子中間,將林茂失蹤的經過說了一遍,江書記聽完後,臉色變得很難看,他隨手撥了一組電話號碼,然後衝著話筒用那種冰冷的語氣,要對方馬上到自己家裡來。幾分鐘後,反貪局的許局長出現在趙文和林奇的面前。

  江書記沒說他倆是林茂的家人,只對許局長說,農機廠的工人代表來了,他們廠的幾百人準備到縣委縣政府裡過年。許局長也是機靈人,他告訴江書記,這一次可能真的找到重要線索了。江書記突然一拍茶杯,問許局長這時節是他的線索重要,還是幾百人盼著廠長拿錢回來過年重要。一看江書記生氣,許局長就不作聲了。江書記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做得過火了,就緩口氣,將這幾天下鄉慰問困難戶遇到的情形對許局長說了一些。江書記的愛人在一旁幫腔,說江書記昨天半夜回來時,只穿著幾件單衣,她還以為是碰上了強盜,一問才知道是將沾絮帶絨能御寒的衣物都脫給了那些困難戶。江書記又要許局長明天隨他一起到有困難的工人家中去慰問。許局長當即就抓過電話,撥了幾下。趙文他們清楚地聽見許局長吩咐馬副股長將林茂和李向陽都放了。

  那邊的馬副股長似乎不肯,江爺記接過電話,他說,「小馬,我信任你才讓你去反貪局,我還跟你說過,部隊上有些作風是不能用在地方上的。你現在就將他們送回來,自己也好做做過年的準備工作。」放下電話,許局長像是要走,江書記卻讓他留下。趙文知道他們還有話要說,就朝林奇使了個眼色,然後兩人一齊起身告辭。

  出了門,他們就感到天上下雪了。

  雪下得很大,他們到家時,人和三輪車都成了白皚皚一堆一片。

  趙文燒了一堆炭火,坐在客廳裡等。齊梅芳用小陶罐裝些雞肉放在炭火邊煨著。一家人圍在火邊,聽著座鐘響了一遍又一遍,聽著外面的公雞啼了一遍又一遍。天快亮時,巷子裡終於響起積雪被人踩著的吱吱聲,跟著大門就被敲響了。

  林奇幾步竄過去,打開門後,真的是林茂站在外面。

  林茂緩緩地走進屋裡,先是伸出一隻手輕輕握住趙文的手,接著又伸出另一隻手,將已被扯起來的趙文摟在懷裡。

  林茂輕輕地說:「就當什麼也沒發生;同任何人都不要說這事,也別證實這事。」

  這時,大門突然被人推開。雅妹穿著顯得很匆忙地從門口闖進來,一邊撲向林茂一邊叫著林哥。就在快要觸摸到林茂時,雅妹意識到什麼。她愣了半分鐘,跑開時比闖進來的速度還快。

  雅妹一走,屋裡的人也都愣住了。

  雪花從敞開的大門中飄進屋裡,落在地上彷彿噗噗有響。

  趙文從林茂懷裡掙出來,獨自往樓上走去。剩下的三個人只能望著炭火,他們以為趙文又要唱歌了,等了很久,依然是雪花飄飛悄無聲。

  齊梅芳終於看了林茂一眼。林茂瘦了很多。齊梅芳拿起炭火中煨給林茂的那罐雞湯往樓上走去。


37


  林茂在縣城一露面,那些說法就一下子消失了。只有何友諒問過他幾句,無非是在哪兒被扣留,又被偷偷地關在哪裡等,話題一點也不深入。

  林茂銷了一車貨,何友諒銷了三車貨,四車貨價值在幾十萬,但真正到手的只有兩萬塊錢。是何友諒讓繡書找客戶要的現金,其餘通過銀行轉帳的錢都被扣作貸款利息。兩萬塊錢對於幾百人的農機廠簡直是杯水車薪,何況兩邊的差旅費就去了幾千。何友諒想叫繡書再隨貨跑一趟上海,但繡書回來後感到身體不適,歇了幾天還不見好轉,去醫院一查卻是染上了梅毒。何友諒嚇了一跳,趕忙回家將在南京時用過的衣物等統統扔掉了。繡書找林茂要醫療費,說自己這次是因公患病。林茂同何友諒議過後,又開支了六百塊錢。

  年關越來越近。銀行陶股長那兒門始終關得很死,林茂一天跑三趟也沒有用。他只好去找江書記。江書記的辦公室裡等著十幾個廠長,都是來訴苦要求解決職工過年問題。江書記急得老發脾氣,將每一個人都罵遍了。罵到最後江書記氣呼呼地說,過了年大家都去學山東某城,行不行都搞股份制,免得一沒錢就向上伸手。

  林茂後來才知道,江書記找過銀行朱行長,朱行長不給面子,拿政策來搪塞。後來地區支行又玩花招借口開會,將各縣的行長都調到什麼地方去藏了起來。無奈之中,江書記要林茂先從康采夫公司借幾萬塊錢給農機廠,應付一陣,讓職工先買點年貨。林茂不想這麼做,就借口要請示資方老闆。江書記火了,對林茂說自己知道康采夫公司是誰在當家,惹惱了,他也不管是什麼樣的花架子,先拆了再說。林茂出了一身冷汗,心裡才信許教授的那番話。共產黨只有在願意受騙時才能讓你行騙。他趕忙從公司調出五萬塊錢給農機廠,同時也更加使他堅定了從農機廠脫身的信心。

  五萬塊錢加上先前弄回的兩萬塊錢中剩下的部分,廠裡幾百人,平均每人發了一百二十塊錢。林奇不願去領,石雨也不去。林茂就自己幫忙領了,然後將石雨的那份交給雅妹。因為石雨堅決不收,雅妹同她吵了一場。兩人賭氣,直到臘月二十四那天才和好,兩人約了一齊上街去買些年貨。雅妹後來對林茂說,石雨是懷疑這是林茂又在暗中表示關懷。還說石雨這一陣總是在她洗澡時找借口進去看她身上有無變化,並且只有在她月月紅的那幾天才顯得高興些。

  臘月二十六,廠長們都聽到一個消息,地委書記因幾個縣的工人到縣委縣政府靜坐而發了脾氣,將地區支行行長臭罵了一頓,威脅說只要銀行的人還在喝這個地區的水吃這個地區的糧就得借錢給全區困難企業,讓工人們也能吃年肉喝年酒。支行行長最後軟了,對各縣的行長說,大家想通一點,銀行又不是哪個私人開的,虧也好垮也好,擔子由朱鎔基、李鵬挑著哩。他開口讓各縣放貸數控制在一百五十萬左右。農機廠得到了十一萬。林茂拿來後,打算一點也不留,全部發給工人。何友諒勸他留一點,並說鑄造廠大馬和林青他們拿到貸款以後,一分錢也沒有往下發,都留著準備年後上班時搞生產用。林茂又聽了何友諒的話,留下三萬塊錢放在帳上不動。公司的錢他沒忘記扣回去。

  三十那天,江書記到黃陂巷悄悄走了一圈,還送了一瓶五糧液給林奇,是最新防偽包裝。江書記親自將開取辦法講了一遍。黃陂巷裡很安寧,紅對聯貼在各家門口,顯出一派祥和之氣。江書記還囑咐大家少放點鞭炮,他說武漢禁了鞭炮,我們放多了他們會眼紅。這話是對雅妹和石雨說的。它被錄進了電視新聞。林茂一家吃過年飯,齊齊地坐在電視機前等春節聯歡晚會時,看見屏幕上江書記緩緩地從他們家出來走進石雨和雅妹的家。江書記問了石雨幾句又問雅妹在哪兒工作。雅妹一說康采夫公司,江書記就笑,並似是有意對電視觀眾介紹說,康采夫公司他知道。那是本縣第一家外資企業,為這個項目上零的突破立下了汗馬功勞,是可以寫入年後的三級幹部大會報告中的重要成績。江書記一招手,電視上又出現了林茂,並且同雅妹對視了一下。趙文看到這個鏡頭後,哇地一聲哭著往樓上跑。

  林奇很不高興,剛吃完團圓飯就有人哭,這是大不吉利的事。他一生氣也進了房裡。結果林茂忙著招呼趙文,齊梅芳在勸林奇,熱熱鬧鬧的電視節目沒有一個人看。

  零點將到時,林奇從房裡出來準備多放些鞭炮驅驅邪,正在拆鞭炮上的封紙,林茂慌慌張張地衝著樓下說,趙文直叫肚子痛,怕是動胎了。齊梅芳跑上樓去看了一眼,就急忙叫林奇將三輪車備好,並放床棉被,馬上送趙文到醫院。林奇也慌了手腳,給三輪車車胎打氣時半天找不著氣門在哪兒。大概是林茂打了電話,林奇剛將三輪車弄好,龍飛的汽車也來了。林奇執意不肯讓趙文上龍飛的車,趙文自己也不願意坐。齊梅芳就叫林茂同龍飛在頭裡走一,先到醫院將醫生找好。林奇將趙文拉到醫院後,醫生看了看就說要住院。林茂問有沒有問題,醫生不肯表態。

  一家人急得不得了,連林青、何友諒都跑來守。初一上午,石雨來病房看望時,醫生仍沒說句準確話,直到初二下午,才有人對他們說趙文和胎兒都沒問題了。大家不放心,仍要趙文在醫院多觀察兩天。趙文見林茂累了幾天就叫他回家去休息。

  林茂一到家,急了幾天的雅妹以為屋裡沒人就匆匆鑽進門。

  雅妹說:「林哥,你是不是心裡在怪我?」

  冷不防林奇在裡面說:「我們不怪你。是龍飛唆使的,是不是?老子有一天要宰了他!」

  雅妹聽到這話時,兩腿一下子軟了。林茂趕忙扶她一把。旁邊的林奇立即摑了他一耳光。

  雅妹上去攔住說:「我們的事又沒影響什麼!」

  林奇氣得說不出話來。

  年後的日子過得很快。

  農機廠由於不景氣,乾脆讓工人過了十五再上班。康采夫公司因為是做貿易,只是初八那天開門放了十萬響鞭炮,然後也等過了十五才正式上班。林茂怕趙文再出事,不用說同雅妹約會,就是拜年也只打打電話,一天到晚都守在屋裡,閒得無聊時就同趙文一起琢磨她寫的那首歌的歌詞。趙文心情果然好了許多,甚至還不顧醫生的警告,要給林茂快樂。林茂不敢冒險,趙文就用別的方法給他以安慰。由於這事,林茂正好有理由不參加縣裡的三級幹部會議,而讓何友諒替代自己。林茂從電視裡看到何友諒在分組會上發言的表情後,突然在心裡有了一個好主意。

  林青在會上被樹為全縣婦女投身改革事業的紅旗。

  十五一過,江書記就親自來農機廠召開股份制改革的動員大會。他希望農機廠也像鑄造廠一樣通過股份制改革來實現突破。會後,江書記還找林茂和何友諒談了話,希望還由他倆搭班子管理農機廠。江書記特地表揚他倆在工廠陷入困境時的合作協助精神,同時也指出如果他倆早點這麼合作,農機廠也不會出現現在這種狀況。

  等江書記走後,林茂問:「你願不願意幹這個廠長?」

  何友諒沒有正面回答,他說。「你願意幹嗎?」

  林茂有意笑而不語。

  農機廠的工人對股份制不太熱情,石雨居然在一個星期後才聽說這事,盧發金雖然在縣委招待所找到個做清潔的臨時工作,也是好多天才知道農機廠又要改革了。不過車間和科室幹部對這事倒挺積極,特別是胡樂樂、金水橋和李大華幾個,屢次在中層幹部會提出廠級幹部購買的股份最多也只能像鑄造廠那樣,定在兩萬塊錢的水平上;。林茂私下問何友諒如何看這個問題,何友諒說很清楚,這些人都想自己來當廠長。

  林茂說:「那你覺得廠級幹部應定個什麼標準?」何友諒說:「你看著走吧。」

  林茂說:「依著我,就定個他們連想也不敢想的標準。」

  何友諒說:「這樣你就沒有競爭對手了。」

  林茂望著何友諒走進會議室的背影,在心裡說,自己不於這個廠長,但怎麼也不能讓胡樂樂、金水橋和李大華他們干。不管於公於私是從感情還是從理智上考慮,林茂都覺得何友諒是最合適的人選。林茂玩了一個花招,他在廠裡開會研究股份制改革方案時,有意將廠長必須擁有的股份空起來,說是由江書記他們去確定。「待其它條款都沒問題了,林茂將草案送江書記審查時,自己在那草案中添上:廠長必須購買五萬無以上的股份。見了江書記後,他又說這是大家都已通過了的,江書記看過草案後,提筆就在上面寫下「已閱,同意照此類施」等一行字,一邊簽一邊還誇獎林茂,說他辦事效率高。

  股份制方案公佈後,大家仍不積極,拖了一個多月也才有百分之二十幾的職工交錢買了一些股份。按照方案規定,廠內職工認購股份的最後期限是四月一號,眼看這個日子就要到了,林茂不得不將截止時間向後推了半個月。到了四月十號,認股的職工仍不見增長,有的人甚至還想反悔往回撤。

  江書記見此情形有些急,因為一旦出現廠內大部分職工不願認購股份的狀況,外面的人肯定就不會問津,而且就算被外面的人將股份買走,那農機廠就會失去控制。江書記一反常態,親自打電話,將林茂和何友諒幾個負責人招到自己的辦公室,追問起來,才知道他們自己都沒有認購。江書記給了他們一天期限,不管是幹部股還是普通股,每人必須認購一種。

  出了江書記的門,大家問林茂和何友諒怎麼辦。林茂要何友諒先表個態,何友諒堅決不開口。大家都說自一己在看著他倆。事實上也是明擺著的,除了林茂和何友諒,沒有人能有實力認購廠長股,同時也沒有實力當農機廠廠長。有人還公開地說,五萬的標準太高,打擊了一些有進取心的同志的積極性。何友諒有些生氣,也說這個標準脫離群眾,自己是絕對沒有這個經濟實力的。

  離廠區還有兩百多米遠,林茂他們就聽見廠內有喧嘩聲,跟著李大華又給林茂打電話,說廠裡出了奇聞,繡書剛從醫院裡出來,就要認購廠長股,許多人都在圍著看熱鬧。林茂簡單地同何友諒說了幾句,何友諒頓時就變了臉色。

  他們匆匆地走進廠區,果然看見繡書正在同李大華爭吵。認股的事是由李大華負責登記,可他拒不將繡書的名字寫在還是空蕩蕩的認購廠長股的花名冊上。

  李大華說:「你要當廠長農機廠的人臉上都無光!」

  繡書說:「那你同我睡覺時怎麼不覺得臉上無光!」

  李大華紅著臉,圍觀的人哄堂大笑起來。

  繡書說:「我哪一點能力不行,年底、的那三車貨,不是我出馬能銷出去嗎?」

  繡書點著何友諒的名要他作證。

  何友諒在眾目睽睽之下,鐵青著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繡書則在旁邊歷數他如何無能,如何在電話中哀求自己出馬。如何地派專車接她送她,如何地在貨物出手以後當眾痛哭流涕。

  繡書說:「我要是當了廠長,你們男人只管在家每天按時上下班、產品銷不銷得出去的事我招聘一批女人來負責,只要你們能生產出來的,我准保一顆螺絲釘也不剩,全部徹底地給賣出去。」

  人群中有人笑著說:「還有全部徹底地脫光上床。」

  繡書說:「不上床也行。女人搞銷售就是會靈活機動,鑄造廠為什麼幾個月就能初見成效?你們想不出來吧,關鍵就是啟用女人管供銷經營!」

  何友諒終於開口說:「你還是先去數數男人雞巴上有幾根毛吧!不然,農機廠會被你辦成雞窩妓院!」

  何友諒頭也不回地對李大華說:「把我的名字寫上,我要買廠長股!」

  說話時,何友諒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林茂。

  林茂也對李大華說:「我也算一個,給何廠長當個競爭對手。」

  林茂微笑了一下。

  繡書還在叫:「我也報名,我願出六萬塊錢買廠長的『屁股』!」

  林茂扭頭對繡書說:「你掙點錢也不容易,都當手紙用了。不是一認購就能當上廠長,到時還要股民選董事,董事選廠長,民主的事不好說哩!」

  繡書聽林茂一說,便立即不作聲了。

  林茂和何友諒一報名,認購普通股的人馬上多起來,當天下班時,李大華一統計,比例已從百分之二十幾上升到百分之四十。


38


  雅妹托龍飛給林茂捎個信,說是羅縣長今晚請她到藍橋夜總會跳舞。雅妹沒有多給龍飛說一個字,林茂明白這是雅妹的小伎倆,她對自己過年以後一直沒理她,在心裡記著帳,想惹自己嫉妒而達到一種報復目的。由於何友諒終於站出來認購了廠長股,林茂心裡輕鬆了一些,便覺得有些愧對雅妹。他讓龍飛別將車於開進黃陂巷,就在附近等他。林茂走著回去時故意讓石雨看見,又進屋同趙文親呢了一會兒,並將繡書想當廠長的事簡單說了一遍。趁趙文心情正好,林茂向她請假,說是向江書記匯報工作。趙文一放鬆警惕同意他出去兩個小時。雖是玩笑話,但能看出趙文已不在意了。林茂出門穿過巷子直奔康采夫公司,雅妹果然在辦公室等他。

  龍飛則機靈地開著空車到縣委大院裡兜圈。

  兩人從高潮上向下飄泊時,雅妹忽然問:「要是我懷孕了,你會怎麼辦?」

  林茂說:「我會送你到一家最好的醫院做人流!」

  雅妹說:「你還不錯,仍對我說真話。」

  林茂說:「我還有一句話,你可以同羅縣長跳舞,甚至跳華爾滋,但不准同他進舞廳以外別的房間。」

  雅妹說:「不是說你不干涉我的婚姻嗎?說不定羅縣長會因為我而同老婆離婚哩!」

  林茂說:「這話若出自羅縣長之口,你切莫相信。」

  雖不是小別,卻也是重聚,兩個小時一晃就沒有了。兩個人從後門出去,繞了半個圈,才走到龍飛停車的地方。雅妹在藍橋夜總會門口下車時,天上開始下雨了。

  龍飛笑著說:「久旱逢春雨。」

  龍飛又說:「春雨綿綿愁煞人。」

  林茂回到家裡,謊稱江書記的愛人不會做飯菜,吃不下去,只好回家再補一點。他吃飯時,林奇在一邊對齊梅芳說,他蹬三輪車已攢了一千五百塊錢,全都送到銀行裡給未出世的孫子存著。林奇說他打算今後每天爭取存上十塊錢。林茂見林奇拿上雨衣還要出去,就叫住他,說是自己有話要對他說。

  林茂放下碗筷說:「繡書要當廠長的事你聽說了嗎?」

  林奇一怔說:「是開玩笑吧,她不致於這麼厚顏無恥。」

  林茂說:「是真的,還有不少人支持她。」

  林奇說:「這不是往農機廠臉上抹屎嗎!」

  林茂說:「為防止她得逞,我和何友諒都認購了廠長股。」

  林奇說:「真要選舉,你恐怕很危險,我聽說有好多工人要投你的反對票。」

  林茂說:「這一回不同以往,到時候候選人都要發表競選演說。我有信心到時說服他們。」

  林奇說:「我想了很久,農機廠廠長的位置還是該讓給何友諒,你現在自己有了公司,更沒必要心掛兩頭。說實話,我最近才覺得當初推薦你而不是推薦何友諒當廠長,是一個錯誤。」

  林茂說:「爸,你怎麼也學會了後悔!」

  林奇說:「我沒有後悔,我只想自己的退休金有個保證。」

  林茂說:「不管如何,我得認購廠長股。我不認購,縣裡是不會答應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要幫何友諒一把!只是兩個人要拿出十萬塊錢,真叫人為難。」

  林奇說:「你就沒有一點辦法?」

  林茂說:「我想只有將房產證抵押給銀行,借貸款。」

  林奇不作聲,坐了坐就出門仍然蹬他的三輪車去了。

  趙文見屋裡暫時沒有別人,就問林茂:「你不是說不當廠長了嗎?」

  林茂說:「我是想將爸詐一詐。那十萬塊錢可能被他藏起來了,得早點將它弄回來。」

  趙文說:「那繡書演的那場鬧劇是不是也是你導演的!」

  林茂笑著說:「我有這個能力嗎!這可是需要專業水平。」

  趙文歎了一口氣說:「以前我覺得自己完全瞭解你,現在才知道過去看到的只是你蒙頭睡覺時露在被窩外面的一隻鼻子。」

  林茂怕趙文又難過,忙說:「中國的廠長經理都是小政治家,誰不會耍點手腕,誰就要準備著倒霉。」

  趙文突然說:「等孩子生下來後,我要認真考慮一下江書記讓我到劇團去的建議。」

  林茂見趙文這次不提做人工流產的事,而主動說孩子生下後的打算,就連忙說:「那時你是做母親的人了,一切都由你自己安排,自己說了算。」

  齊梅芳從廚房裡端了一碗骨頭湯出來,讓趙文喝。趙文有些膩,不想喝,齊梅芳在一邊勸了半天,說自己當年懷林茂的姐姐時,十個月只喝過一回肉湯,所以林青長大後人也稍蠢一些。懷林茂時經濟情況好些,肉湯也多喝了幾回,結果林茂就比他姐姐強多了。林茂趁機開玩笑,說按照齊梅芳的思路,趙文如今天天喝肉湯,將來孩子是男的肯定超過愛因斯坦,是女的肯定超過居里夫人。趙文喝了一口湯後,想一想就禁不住笑起來,將湯水噴在林茂的臉上。

  大家正在邊收拾邊笑,忽然聽見林青在外面叫門。林茂開了門後,見何友諒也站在門外。雨下得很大,他們合撐一把傘,親親密密的樣子讓趙文看後又笑起來,特別是何友諒手中提著一把傘沒用。

  趙文說:「跑跑都知道找女朋友了,你們還在談戀愛呀!」

  何友諒將手中的傘比劃了一下。林青說:「出了門才知他那把傘壞了,撐不開。」

  何友諒說:「撐不開正好,不然就沒機會享受這戀愛待遇。」

  他這話說得齊梅芳都抿著嘴笑起來。齊梅芳間他倆怎麼這麼晚有空過來,跑跑都睡著了。林青說是林奇親自跑到家裡要他們馬上過來說一件事。林茂心裡馬上猜出一定是與認購廠長股份有關。他看了看何友諒。何友諒也似乎是胸中有數。他們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倒是婦人嘴快,趙文先開口,問有沒有可能是約一家人到一起來談談每人五萬塊錢從何而來。林青也跟著說,林奇就愛管廠裡的閒事,他不可能對這樣大的事情不聞不問。齊梅芳搞不清楚股份制是怎麼回事,林青和趙文就向她解釋。林青是過來人,講起來頭頭是道,可齊梅芳聽了半天仍似懂非懂。林茂叫齊梅芳不要想得這麼遠,想遠了就顯得不合眾,現在多數人只想著今日今月今年能掙多少錢。何友諒不同意林茂的觀點,他覺得別人看得遠不遠是別人的事,自己卻不能當睜眼瞎顯得鼠目寸光。林茂就解嘲地回答說,其實現在的人也不是不朝遠處看,只不過遠處全是資本主義的天下,看多了心裡覺得窩囊。

  說得正熱鬧時,林奇渾身濕淋淋地走進來。齊梅芳迎上去問他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林奇說他正要回來,又拉上了一個外地客人,說是要看雨中山城夜景,他跑了一個半小時,等下車後那人付錢時,他才看清楚是肖漢文。林茂心裡一怔,不知道肖漢文來為何不先同自己打招呼,而且袁圓又不在縣裡,她被借調到縣計劃委員會,到北京去要資金和項目去了。林奇說他回來時,又順便將雅妹捎上,齊梅芳逼著林奇用熱水洗過澡,又喝了一碗熱薑湯,這才讓他們談正事。林奇一開口,果然是為了認購廠長股份之事。

  林奇帶著林茂和何友諒上到樓頂,他不讓用燈,摸著黑,三人將種葡萄的土堆挖開,取出那只用塑料布包著的餅乾盒。雨點很密,他們回到屋裡時,背上全濕透了。林奇打開餅乾盒,一大疊鈔票出現在何友諒眼前。

  林奇說:「這是整整十萬,你們也不用問是從哪裡來的,你們兩個一人五萬,拿去交到廠裡。農機廠是我們工人的命根子,不是為了它,我今天也不會這麼做。你們拿上錢後得答應我兩個條件:第一,不論你們將來誰當,把手誰當二把手,要相互團結,團結就是力量,將農機廠辦好,辦得不讓我們這些退休工人月月愁那點養老金何時發!第二,石雨是個好人,你們不管何時,都要好好照管她。」

  何友諒正要推卻,林奇開口叫他們走。

  林奇說:「我一見到這些錢心裡就難受。」

  齊梅芳將何友諒和林青送到門口,反覆叮囑他們路上小心,縣城裡越來越不安全,當心路上碰著強盜搶匪。齊梅芳還情不自禁地說,自己一輩子也沒見到過這麼多的錢,也不知林奇是用什麼戲法變來的。

  他們一走,趙文就小聲同林茂理論起來。

  趙文說:「這錢是別人送給你的,憑什麼爸爸一句話就分了五萬給他們!」

  林茂說:「一開始我也不樂意,可後來一想,如果爸爸將這錢一直藏著不拿出來,過了幾年就會連一萬都不值。現在能拿到五萬還可以當五萬用。」

  趙文說:「你總是有歪理。」

  林奇忽然在房中叫林茂。林茂進去時,他還做手勢讓將門掩上。林奇告訴林茂,自己將肖漢文送到住處後,看見雅妹一個人從藍橋夜總會裡衝出來,冒著雨在街上亂跑,就追上去將她攔到車上。一路上雅妹哭個不止,問原因她又不肯說。林茂氣急地脫口說道,一定是羅縣長欺負了她。林奇彷彿明白了似的,他告訴林茂對羅縣長得防著點,自己聽踩三輪車的同行們說,羅縣長手下的人曾經威脅過繡書,讓她將舌頭夾緊點,當心掉到地上被狗叼去吃了。

  林茂在關上大門之前,站在門口看見小巷裡一盞用煤油點亮的馬燈,在雨夜中晃蕩著。石雨從街上收攤回來,雅妹不知在哪兒接著了她。母女倆在寂寞中孤獨地行走著。她倆從林茂面前經過時,都沒有扭頭看他。


39


  在最後期限到來之前,農機廠認購普通股的工人達到總人數的百分之七十一。剛好符合策劃前的預計。但所有人都沒有料到,一直虛張聲勢要繼續競選廠長職務的林茂,沒有按時去認購不少人認定了是他的那份廠長股。這樣,按照規定林茂失去了擔任廠長的最基本的資格。

  實際上,林茂連普通股也沒有買。

  何友諒知道這消息後有些氣急敗壞的感覺。這基本上是林茂在同趙文和雅妹聊天時說的原話。雅妹告訴林茂,那天晚上羅縣長多喝了一些酒,就在藍橋夜總會舞廳的包房裡動手撕她的褲子。雅妹反抗得很堅決,羅縣長一時氣惱就打了她幾耳光。雅妹就用可口可樂罐子砸羅縣長,不料砸了個正著,可口可樂的罐子落在羅縣長的腦門上,將他砸暈過去,雅妹這才趁機跑了。林茂見雅妹沒吃多大虧,就勸她再也不要對別人聲張。雅妹說舞廳的那個當媽咪的女人知道後,她還教自己放開點,別的小姐能被羅縣長看上,全是連高興都來不及。

  林茂以為何友諒要找機會同自己鬧一鬧,他在自己已肯定坐不長了的廠長辦公室裡等了一整天也不見何友諒的人影。只有李大華不時憂鬱地在眼前晃來晃去。偶爾還問一句:何友諒哪來這麼多的錢,又沒聽說他去借貸款。

  快下班時,繡書做完了生產定額,提前洗乾淨了跑到林茂面前。

  繡書說:「我現在才明白,你要我演那幕戲,其實只為激出何友諒這個將,讓他作你的替死鬼。」

  林茂說:「何友諒本來就比我強。」

  繡書說:「你要是想幹就不會這麼認為。你許諾的,事成了,怎麼感謝我?」

  林茂說:「你說哩!」

  繡書說:「你可能沒想到,我一直很喜歡你,剛進廠時還為你寫了一整本日記。」

  林茂說:「不說這個吧!我送你個禮物,小心提防羅縣長,你知道他的底細,但他不會信任你的,他這個人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繡書一愣說:「你以為他會殺人滅口?不會吧,他是黨員哩!」

  林茂告訴繡書這只是個人的直覺,並沒有證據。

  繡書剛走,肖漢文又來了。兩人寒暄一陣後,肖漢文就說了此次來本地的目的。他只說自己來同羅縣長算一筆舊帳,在隨後的談話中又不時流露隻言片語,林茂將它們一點點地拼成可能是一筆上千萬元拆借資金的回扣的猜想。有兩次,肖漢文咬著牙說,如果羅縣長不答應他的條件,他就要羅縣長的好看,讓羅縣長知道自己的手段。

  肖漢文又問剛才在門口碰到的女孩叫什麼名字。他直言不諱地說,自己一天也離不開女人,袁圓不在時;他必須找個候補的。林茂裝著不清楚,沒有告訴他繡書的名字。

  林茂想回家晚點,他知道林奇少不了要為自己沒有用五萬塊錢買廠長股的事生氣發火,能避一會兒是一會兒。剛好雅妹打來電話,說反貪局的幾個人突然來公司,說是調看帳本,可又非要見林茂。林茂就覺得奇怪,都下班了怎麼還來搗亂。不過,他也正好有借口不回家去。給趙文打了電話後,林茂就叫龍飛送自己去康采夫公司。

  林茂到公司,同那些人一見面,除了反貪局的那個姓馬的副股長以外,其餘的全不認識。坐下後,那些人自己先將門關好,又用什麼儀器將房間探測一遍,然後一個很不起眼的年輕人拿出一張中央紀律檢察委員會的介紹信給他看了一眼。並對他約法三章,說今天的事是直接對中央負責,所以哪怕是省委書記問他,他也不能透露今天的調查內容。同時他也不要向他們問他們沒有問的問題。那年輕人開門見山地問羅縣長的事。林茂沒見過這陣勢,沒敢猶豫就將自己知道的,包括肖漢文剛剛同自己說過的話,都對這個中紀委特別小組的人說了。不過那些人最後還是給了他以安慰。說明他們找他是相信他還不是羅縣長的鐵哥們兒,他們要利用他提供的材料打開缺口,攻下羅縣長這個堡壘,這關係到涉及某些高級幹部的重大案件能否查個水落石出。

  他們正說話,走廊裡傳來林奇同龍飛爭吵的聲音。等林茂出去時,林奇已經負氣走了。龍飛攔著不讓林奇進辦公室,說是屋裡有重要客人。林奇不相信,他知道雅妹還沒回家,就斷定龍飛是在望風,讓林茂同雅妹放心地在一起鬼混。

  送客時,林茂要馬副股長留個電話號碼,說家裡萬一有什麼事說不清楚時,他就打電話請馬副股長證明。調查組的人都忍不住笑起來,說他為了革命事業又作奉獻了。

  林茂很晚回家時,大門被從裡面反鎖了。他叫了半天。齊梅芳才隔著門對他說,林奇將鑰匙裝在身上不讓別人開門。林茂在門口徘徊,他看見雅妹的兩隻眸於在黑洞洞的窗戶後面閃動著,雖然心裡在喊,嘴裡卻沒有一點聲音。

  半夜裡,他聽見樓上有動靜,抬頭一看,二樓的窗戶裡,趙文正吃力地將一架木梯往下放。

  林茂順著木梯鑽進房裡,也不敢洗漱,脫了衣服就上床睡。這時他也顧不了許多。貼著趙文的後背,將中紀委特別調查組的事對她說了。說到最後趙文終於開了腔,說文化館的人早就議論過羅縣長這麼幹下去,將來決沒有好下場。林茂差一點要說文化館的人見誰都要議論,完全忘了清談誤國的古訓。

  見趙文不再懷疑,林茂又問林奇和何友諒對自己不想當廠長了的舉動有什麼反應。趙文說今天白天何友諒來過家裡,不過是來交跑跑的生活費,沒坐幾分鐘就走了。問他忙什麼,他說在家貓著思考廠裡的各項改革計劃。林奇也沒有認真追問過趙文,只讓趙文將那五萬塊錢收好,以防將來有個萬一。林奇這話的意思像是指將來要退還贓款。

  第二天早上,林茂一起床,就見林奇早早地坐在客廳沙發上等自己。

  林奇一見到他就說:「怎麼樣,還是媳婦心疼你吧!無家可歸時還是她想辦法收留你,你心裡也該好好想一想。」

  林茂說:「我的確有很重要的事。」

  林奇說:「重不重要都是你空口說白話,我同何友諒商量過了,你不當農機廠廠長也好,專心去辦你的公司,一來免得老鬧矛盾,二來可以擺脫龍飛那小雜種的教唆,使你一不小心就上他的賊船。」

  林茂坐龍飛的車到廠裡上班時,金水橋在半路上攔住他們,搭了一截順風車。金水橋在車上公然開玩笑,說這車林茂坐不了幾天了。林茂真將這話當成了玩笑,龍飛卻認起真來,一踩剎車就將金水橋攆下車去,還說這車誰可以坐誰不可以坐得由他說了算。林茂到廠裡以後,發現各車間科室人員的那種開始對他不恭敬的情緒更濃一些,只有胡樂樂對他還一如既往。林茂有些感激,就對胡樂樂說,自己可以同何友諒建議,至少讓她享受副廠級待遇。

  林茂以為江書記會過問這事,等了幾天也沒動靜,後來偶爾翻電話記錄才知道江書記已經召見何友諒三次了。這樣的電話過去不管是否與林茂有關,辦公室的人都要向林茂匯報,一種大勢已去的感覺在心中油然而生。他不免還是有不少悵然。

  沒過多久,縣裡下文件免去了林茂的廠長職務,並任命何友諒為廠股份制改革領導小組組長,主持全廠的工作。肖漢文還沒走,袁圓也還沒回。肖漢文讓林茂同他一起到羅縣長那裡去過兩次,林茂一點也看不見羅縣長表情有不正常的地方。反惹得羅縣長反問他為什麼總盯著自己看。

  林茂到農機廠去得越來越少了。何友諒雖然仍讓他當領導小組顧問,他卻不顧也不問。幾乎每天都在康采夫公司裡泡著。好在只要見到雅妹,林茂心裡就會舒暢起來。

  這天林茂被何友諒打電話請過去,商量農機廠改為股份制的慶祝活動怎麼搞法。林茂勸何友諒從簡,何友諒卻提出適度大搞一下的方案。儘管林茂意識到何友諒有慶祝自己登基的心理,他還是說了一些中肯的話。並搬來林奇壓何友諒,何友諒不得不放棄別的打算,只保留在縣電視台登廣告,點歌等形式。

  剛議完正事,辦公室的小董就來報告說南京來了兩個人,要見負責同志。何友諒讓林茂也參加。一見面才知道是那邊客戶的紀檢人員,說這邊有人寫匿名信過去,揭發他們的業務人員在開展正常業務的工作中接受了色情服務。林茂從何友諒手中接過檢舉信一看,就認出是李大華的筆跡。他同何友諒矢口否認,說這一定是同行企業的人在搗鬼,目的是破壞他們廠在客戶中的信譽。他們找了個借口,說是明天再抽空細談,先將兩個人送回賓館休息。林茂建議何友諒將李大華一竿子打到車間去。何友諒聽了他的話,當時就通知李大華到金水橋那兒報到去。

  中午,羅縣長托人打來電話,說明天要借用一下龍飛的車子到伍家山林場去一趟。何友諒滿口答應。剛過一會兒,肖漢文就給林茂打電話,問到伍家山林場的車子有沒有把握,林茂這才知道羅縣長要車是為了送肖漢文到山上去玩。同行的還有繡書,肖漢文已同她泡熟了,他在電話裡得意地說,對付漂亮女人他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肖漢文約林茂一起去,羅縣長在山上等著,他們可以有時間放開談一談。林茂不想去,婉言拒絕了。

  李大華不願去車間,想到康采夫公司,他跑過來同林茂泡了半個下午仍不走。幸虧反貪局的人來了。

  這次反貪局的幾個人林茂都認識,他們表面上是在問何友諒的事,說是有人檢舉何友諒這次認購廠長股的五萬塊錢來歷不明,實際矛頭所指林茂很清楚:反貪局的人要查的只能是他林茂。林茂反覆強調自己與何友諒關係不好,他舉了很多例子,借此迴避回答具體問題。反貪局的人很有耐心,甚至還打電話訂了幾份盒飯,逼著林茂說話。林茂見過高級別的調查人員,心理素質增強了些,絲毫沒有先前的緊張,很有韌性地陪著他們,甚至還主動問這次馬副股長怎麼不來。

  到了晚上十點鐘,林奇突然闖來一鬧,才將他們鬧散。林奇又是以為林茂與雅妹在辦公室裡幽會,他推開龍飛猛地推開門,將屋裡的人嚇了一跳。林奇發覺自己真的猜錯了,反而不好意思。為了掩飾,他衝著龍飛說,農機廠的車子就該在農機廠裡呆著,為什麼要開到這兒來。龍飛說他心疼車子,公司這邊的車庫好一些,他總將車子停在這兒。後來,林奇聽見龍飛同林茂說明天送客人到伍家山林場去遊山玩水。龍飛要林茂去歇歇,林茂不想去。

  林奇在街上轉了一圈也沒拉到客人。這時,十一點已過了,林奇又經過康采夫公司時,發現漆黑的樓房旁有手電筒亮了幾下。林奇下了三輪車悄悄走過去,在微微亮著光亮的車庫裡,一個人正趴在龍飛的車子底下幹著什麼。十幾分鐘後,那人熄滅了手電筒,從車子底下爬出來,輕手輕腳地將車庫大門鎖上,然後竄上馬路騎著一輛紅色的摩托車呼嘯而去。林奇扒在車庫大門上,從縫隙裡用手電筒照著看了半天,什麼也沒有發現。他心裡有種感覺,那個趴在車子底下的人肯定已對龍飛的車子做了手腳。至於為什麼要做手腳,林奇無法知道。他回家時,林茂已經睡下。林奇將林茂叫起來問龍飛明天送什麼樣的客人上山去,聽說是肖漢文和繡書,他沒再多說就讓林茂繼續回房睡覺。

  天亮後,林奇就到康采夫公司附近去轉悠。龍飛上午九點半才將車開出車庫,然後又到油站加油。加了油的汽車就像突然來了勁,林奇想看看最後到底是誰上了車,可他再也追不上了。

  龍飛的車子消失以後,林奇忽然不放心起來。他匆匆地趕回家,拿起電話,分別打給何友諒和林茂。兩個人都同他說了幾句話,人才踏實了些。

  林奇後來到了石雨的攤前,他說:「龍飛這小子今天可得受點罪,遭點報應。」

  石雨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空說:「這種天氣不會打雷的。再說雷公也可能被收買了不會用雷劈他。」

  林奇說:「他的車子可能要出問題。」

  石雨說:「你弄壞了它?」

  林奇說:「不是我,是一個不認識的人。」

  石雨想了想突然說:「不好,林茂在那車上。」

  石雨說她一個鐘頭以前,就在這兒看見林茂在街邊伸手攔住了龍飛的車,一頭鑽了進去。車上有繡書和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林奇知道那一定是肖漢文。林奇還是不相信,就打電話問雅妹。雅妹說林茂真的上了龍飛的車,林茂是臨時決定的,因為反貪局的人下午又要來找他談話,還有南京來的人也要他寫證詞,他心裡煩就想出去躲一躲。到這時林奇才著急起來。石雨也慌張了,便要到街中間攔車去追。剛好張彪騎著摩托車過來了。聽林奇一說,他馬上說立即往林茂和龍飛的call機上留言,並打林茂的手提電話。call了十幾分鐘也不見回話,手提電話也打不通。張彪一算時間帳,就判定他們已進了山裡那片無線電通信的盲區,而那一段路恰恰是最危險的。張彪在駕車去追之前,吩咐林奇要找人幫忙只能找江書記,而且切切不可找羅縣長。

  林奇找到江書記,已是中午時分。他正在說情況,就有人來報告說通往伍家山林場的公路上出了重大車禍,農機廠的那輛富康轎車掉下了深澗,除了司機受重傷以外,其餘的三個人當場死亡。林奇聽不見下面的話,他眼前一黑人就昏過去了。


40


  天上彷彿又在下大雪,到處是白茫茫一片。林奇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何友諒見他一動,連忙對林青說:「爸醒過來了!」林青湊過來,一雙眼睛像紅燈籠一樣吊在林奇的面前。

  林奇無力地問:「你媽哩?」

  林青一指旁邊的病床,林奇轉過臉去,見齊梅芳正死死地盯著自己。病房裡有四張床,另外兩張床上躺著石雨和雅妹。雅妹聽到林茂死亡的消息後,當即就砸碎了那只花瓶,揀起一塊玻璃切開了自己的手腕。幸虧石雨聽說林茂出事後就想到雅妹可能要出問題,而及時趕到了公司。石雨將雅妹送到醫院,見林奇昏迷不醒。她一時控制不住急火攻心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四個人都倚在病床上,一肚悲哀無從說起。

  林奇忽然想起趙文。林青說趙文就住在隔壁。趙文情況最危險。她胎氣已動,羊水都流了出來,人卻不省事。林奇掙扎起來,要何友諒扶自己過去看看,他們剛到走廊一個醫生就拿著一張手術單要他們簽字,說趙文必須馬上動手術。林奇模糊著眼睛,顫抖著簽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從門縫裡向內看了一眼,他什麼也沒看見,只看見趙文的烏黑長髮像瀑布一樣,一半鋪在枕邊,一半垂在床沿。

  轉過身來,林奇問林茂的屍體在哪兒,聽說在太平間,林奇就要去看。白布遮蓋下的林茂,頭部沒有一點傷,臉上也很平靜,閉著眼睛一副睡著了的樣子。林奇站在一邊望了很久,何友諒小聲說,天氣暖和,醫院催了幾次,讓將他拉去火化。林奇同大家是否都已看過,何友諒說都來了,廠裡的許多人都來了,還說要給林茂開個追悼會。林奇要何友諒別答應開追悼會。正說著林奇又突然問雅妹來看過沒有。何友諒搖搖頭,林奇就要他去病房將雅妹悄悄叫出來。

  林奇坐在太平間外的休息室喘氣時,看見袁圓扶著雅妹走進了太平間,接著就同時響起兩個女孩壓抑著的哭聲。

  她們出來時,袁圓對雅妹說:「這一次你算是交了學費。」

  雅妹說:「誰知道哩,也許是他在交學費。」

  袁圓說:「都一樣,可惜太貴了!」

  雅妹說:「你怎麼不看看肖漢文?」

  袁圓說:「他同繡書死在一起,還用我看什麼!」

  這時,有幾個搬運工一樣的男人走過來,說是要將繡書的屍體弄去火化。管太平間的人問她家裡人怎麼不來,一個搬運工說,繡書的家裡人請的他們,她家裡人都不願多看她一眼,還說全家人早就盼著哪天有人上門去報喪,說繡書被汽車壓死,被水牛踩死。辦完手續,搬運工將繡書的屍體弄走了。

  林奇在門口看著這些,他還看見袁圓和雅妹為繡書傷心落淚,反覆說從沒見過天下有這麼狠心的父母。這句話說得林奇心裡比針扎還疼。等到她倆走後,林奇才從休息室裡出來。他沒有回自己的病房,順著外科的走廊一間間屋子往前找。找過去又找回來,他發現張彪正同一個全身纏滿紗布的人說話,那唯一可以辨認的兩隻眼睛似乎是龍飛的。他推門進去,果然聽見龍飛小聲喚了聲林師傅。

  龍飛說這場事故全怪自己,如果當時他沒有扭頭同林茂說笑話,公路上坡再陡,彎再急,拖拉機出現得再突然,他都能應付。但那一刻他大開心了,拖拉機出現時,他有些慌,方向盤打急了,汽車一下子衝出路面,順著山滾到幾十米深的溝底去了。

  張彪問:「你當時踩剎車沒有?」

  龍飛說:「沒有。」

  張彪說:「為什麼哩?」

  龍飛說:「那拖拉機滿載著木材,它下坡我上坡,一剎車它還不將我們都壓扁。」

  林奇望著龍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裡有種被老天爺耍了一回的感覺。何友諒匆匆走過來,小聲責怪林奇不該不打招呼就亂跑,惹得大家都著急。林奇說自己只是想看看龍飛傷成什麼樣子了。何友諒發愁地說,龍飛這輩子可能都下不了床,一切都靠農機廠養著。何友諒的話反而讓林奇難過起來,他回頭看了看龍飛,龍飛三十歲還不到,如果真變成癱子,那就遠不如死了痛快。林奇沒料到,是駕駛過程中的差錯造成這場災難。而不是因為自己知而不報的昨夜那場破壞。這使他心裡稍稍好受一些。何友諒將張彪叫出病房,問為何不是交警來調查,而讓他這刑警作干預。張彪間他是不是做賊心虛,因為有人懷疑可能是何友諒同林茂爭權奪利而下此毒手。何友諒看出張彪是開玩笑,就回答說,自己也懷疑是張彪在搞殺人滅口。張彪不再開玩笑,而是正兒八經地說,他有線索證明這是一起蓄意謀殺案。張彪瞟了一眼林奇,說自己一見到林師傅當時的慌張樣子,心裡就有一種預感。

  「雖然造成事故的原因是方向盤打猛了,然而那輛富康轎車的剎車系統也被人有意破壞過。」

  張彪像是有意這麼說,讓許多人都能聽見。

  張彪過後才說他就是要讓社會形成一種輿論壓力,不然自己的安全恐怕就難保了。

  張彪同他們一起回到林奇的病房時,袁圓她們已聽到有關謀殺的傳言,而且對像已具體化了,說是嫖客們向繡書下手而殃及他人。張彪見到袁圓很高興,走過去對她說久聞芳名,他將袁圓的手握了半天不肯放下,一點也不在乎病房裡另外幾個人的情緒。

  林奇朝何友諒示意了幾次,何友諒才開口對齊梅芳說,林茂的屍體能不能早點火化。齊梅芳閉著眼睛堅決地搖著頭,大家勸了好久齊梅芳就是不開口。後來,大家都沉默時,齊梅芳才悲傷地說:「還有一個人沒有見他最後一面。」

  雅妹以為是說自己,就說:「我去見過了。」

  齊梅芳說:「不是你,是他兒子,眼看著就要出世了,不管他們父子到底看不看得清楚,讓他們見一面也算是有過生離死別一場。」

  大家聽了眼淚又開始往外漫。

  只有張彪一個人說話,他說:「人到世上走一遭,是該將能擁有的盡量擁有。」

  正說時,金水橋走了進來。李大華到車間去後,何友諒讓他臨時負責全廠的生產調度與業務安排。金水橋告訴何友諒,肖漢文的家人打來電話,他們的人明天才能到,各種親戚一起共有二十三人,要廠裡準備食宿,同時回去時他們都要坐飛機,讓農機廠將機票訂好。何友諒皺著眉頭要金水橋去找羅縣長,因為出事時是羅縣長借的車。金水橋說他已找過羅縣長,結果被臭罵一頓後轟了出來。張彪在一旁出主意,叫何友諒就將那些人安頓在縣政府招待所待人走後,結帳時他們不付錢就行。致於飛機票,那更不用慌,等肖漢文一火化,何友諒就可以訛他們,說肖漢文欠了農機廠二十萬,搶先逼著要他們還。不還就去廣東查封他們的家產。何友諒覺得有理,就叫金水橋先去辦這些事。金水橋走後,張彪笑何友諒,說他倆是政壇上的少先隊員,太嫩了。

  這時,林青哭著跑出來,臉上卻有些笑意,她抽噎著說:「趙文生了!生了個男孩!」

  齊梅芳剛哭了一聲,林奇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雅妹靜靜地坐在地上。林奇和齊梅芳哭著抱成一團,石雨默默地走過去,用自己的手帕在齊梅芳的臉上揩兩下,又在林奇的臉上揩一下。

  望著石雨那不斷重複的動作,雅妹忽然說:「我去看看孩子!」

  她同袁圓剛走到門外,屋裡的人便都跟上來。

  產房裡由於嬰兒的啼哭反襯得特別安靜。趙文睡著了,臉上的微笑像是要從那飄飄的長髮上蕩漾下來。齊梅芳走過去輕輕抱起嬰兒,嬰兒立即停止了哭鬧。

  齊梅芳說:「乖孩子,跟奶奶一起去看看你爸爸。」

  大家擁著齊梅芳和那嬰兒,來到太平間。林奇撩開那塊白布,見林茂的臉旁放著一枝紅玫瑰。嬰兒沒有作聲,林奇更沒有作聲,只有齊梅芳一個人在喃喃地說著什麼。

  突然間,身後有人大聲說:「你們是不是瘋了,剛出生的孩子怎麼能到這地方來。」大家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護士就從齊梅芳手裡搶過嬰兒,往產房走。在路上護士不停地數說,就連正常出生的嬰兒也不能這麼快就抱到外面瞎闖,何況這孩子還是做手術拿出來的。

  回到產房,趙文還沒有醒過來。雅妹走攏去,不知為何用手在那長髮上輕輕撫摸了一下。

  後來,齊梅芳主動提出將林茂送去火化了,免得他還要受腐爛之罪。林奇不讓女人們去,他叫上何友諒還」有張彪,親自將林茂的屍體送到火葬場。

  靈車開到火葬場門口時,正好碰見火葬場場長。林奇上去打招呼,場長卻已經不認識他了。等候的人有好幾撥,林奇要他優先安排一下。那場長說人都死了,優個什麼先。張彪這時走攏來,拍了拍場長的肩頭,告訴他死者林茂是自己的好朋友。那場長一伸手,說可以幫忙解決,不過得額外收兩百塊錢小費。張彪有些生氣,說他在縣裡辦事還從沒付過什麼大費小費,也不知道該怎麼給。那場長說他今天就要讓張彪長長見識。林奇正要掏錢,張彪將他攔住,回頭問那場長記不記得三八婦女節時,在藍橋夜總會,弗拉門戈包房裡的事。那場長說一點沒忘,那是他第一次玩雞,新鮮得很,他還想收了小費再去玩幾次。張彪被這話嗆得不知如何回答。

  靈車後邊一輛黑色奧迪正在超車。

  張彪一看車牌號就說:「江書記來了。」

  果然,車一停,江書記從車門內探出頭來。

  那場長上去打了一個拱說:「我手髒,不敢同書記握手。」

  江書記說:「我來送送林茂、林廠長、林老闆!」

  何友諒聽出江書記的聲音有些特別,他琢磨不透,不過他怎麼也辨不出其中有不敬和諷刺。

  林奇說:「謝謝你還記得林茂。」

  江書記說:「林茂是有貢獻的企業家,你優先安排一下。」

  江書記盯著火葬場場長。

  那場長不怕他,故意張揚地說:「我知道,但要收小費。」

  江書記冷笑著說:「你先做,小費我來付。不過你的烏紗帽得交給我。」

  那場長說:「太感謝了。」

  江書記說:「我也感謝你這麼想得開,但我還沒將話說完,過兩天你會收到就地免職的通知。」

  江書記不理會傻了眼的火葬場場長,他讓何友諒找來幾個火葬工,將林茂的屍體運進火葬車間。火葬場場長在一邊說江書記可以免自己的職,可免不了自己的副局級。

  江書記將何友諒叫到一邊,問農機廠的事。

  何友諒說:「事情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去剪綵。」

  江書記說:「什麼都不要搞了,那些儀式太花錢,省下來好作流動資金。」

  何友諒說:「林茂的公司怎麼辦?」

  江書記說:「可能還得你管起來。」

  何友諒說:「我看過有關法律書,只有趙文才能繼承。」

  江書記說:「你別以為私人企業就完全是私人的,我不發話,他們就寸步難行。」

  何友諒說:「這我明白,但我只能代管,我不想日後同趙文打官司。」

  江書記說:「也行,暫時這樣放一放。」

  張彪跑過來說:「江書記,你知不知道,林茂坐的車曾被人有意破壞過?」

  江書記說:「我已經知道了。不過你不該聲張,這樣會打草驚蛇。」

  張彪說:「這是自我保護。」

  江書記將林奇叫過來,很認真地說:「林茂的這個仇,黨和政府會替你報的。其實,我真的很喜歡林茂。他很聰明,也很有膽量,在這個時期應該是有前途的。搞股份制的事,他兩次讓我進了圈套,我不該故意不理他,更不該沒有過問反貪局調查他的事。我們這個國家哇,怎麼說哩,也許是制度大優越了,沒有幾個人能著急、會著急。幾十年都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窮雖窮點,可什麼事都不用自己操心。你們知道藍橋夜總會那些包房的名字是誰取的?是我。中國足球為什麼總踢不贏韓國,關鍵是生存環境中的競爭不夠激烈,人人都心安理得地養小尊處小優。人家外國人外國球為什麼強,說穿了就是競爭太殘酷的結果。林茂是此中好手,他的有些行為可以罵為不道德,但退幾步看,這又是歷史的必然選擇。歷史是不講什麼道德不道德的。對不對,張彪?」

  張彪說:「江書記這些話可與作報告時說的完全兩樣。」

  江書記說:「我這是在說自己的話。作報告是說書記的話。」

  林奇望著遠處的眼睛中忽然湧出兩江淚水。他們回頭看去,火葬場那高高的煙囪裡冒出一股黑煙。

  黑煙升騰的樣子很沉重,煙囪似乎是一隻托舉的手臂。林奇的身子有些撐不住,開始搖晃起來。江書記見他面色蒼白,連忙將他扶到自己的車裡,他吩咐張彪在這裡張羅,自己同何友諒將林奇送回醫院。奧迪轎車起動後,火葬場場長從一間屋裡撲過來,嘴裡還叫喊著什麼。江書記沒有理他,讓司機將車子開得像箭一樣快。

  半路上,車載電話響了。羅縣長用近乎質問的口氣問江書記怎麼不將中紀委調查組來縣裡的事告訴他。江書記則用那不無愜意的聲調告訴羅縣長,說這完全是那些欽差大臣的意思。江書記問羅縣長在伍家山林場休息得怎麼樣,還說羅縣長其實可以追到北京去,將調查組的人請回來,欣賞一番大別山的風光美景。羅縣長又問怎麼聽到街上到處謠傳,說林茂他們是死於謀殺。江書記故作吃驚地說自己這才剛剛聽說。羅縣長要求開個常委會,澄清一些事情。江書記答應了,時間卻走在一個星期以後。

  林奇剛剛回到病房裡躺下,林茂遺下的手提電話響了。何友諒一聽,竟是馬鐵牛的聲音,就將手提電話交給雅妹。

  馬鐵牛在電話裡驚喜萬狀地說,最多再過十幾天他就可以回家了。他說國家將存款利率一降低,股票就往上瘋長。這些時他用炒股票賺的錢還清了全部債務,自己打算再賺個十萬就洗手回家。馬鐵牛聽林茂說過正在給雅妹聯繫一個可以讀自費的大學,這些錢就是為她準備的,別的錢他一個子兒也不再多賺,只想早一分鐘回家。馬鐵牛還讓雅妹告訴林茂,並請林茂轉告羅縣長。羅縣長托人在深圳買的股票這回大賺了一筆,馬鐵牛同那委託人熟,那人賺了四十萬,但只打算給羅縣長二十萬。馬鐵牛要林茂提醒羅縣長千萬別上那人的當,不然就吃了大虧。

  雅妹說不出林茂的死訊,她只是叫馬鐵牛以後別打這個電話。雅妹讓石雨同馬鐵牛講幾句話,石雨看了林奇一眼,用手掌做了個攔阻的姿勢。

  銀行的陶股長忽然在門口探進頭來,對袁圓說自己找她找了好久,他將袁圓的手捉住後,兩人做成一副牽手的模樣走到一旁,小聲說了一陣。雅妹在一旁耐心地等他們說完。陶股長走後,也沒容雅妹問,袁圓就說姓陶的看樣子是真的愛上自己了。自己也有點想嫁的念頭。雅妹還沒表態,袁圓又說雅妹若能讀大學就一定逮准機會去,在這小地方,女人越美前途越不妙。隔了一會袁圓想起什麼來,她告訴雅妹,陶股長可能要提升為副行長。雅妹不瞭解其中底細,特別是陶行長的情況,她一直什麼也沒有說。

  江書記說:「這的確是個好消息!」

  大家都在想這話的意思。

  雅妹忽然用纏著白紗布的手指著牆壁,她說:「趙文姐在唱歌!」

  一縷歌聲穿透牆壁,細細密密清清晰晰地飄落在每個人的心上。就像雨落荷葉葉面,晶瑩可見,搖滾可見,傷心的孤單與憂鬱也可見。大家豎著耳朵站在地上,聽趙文將一首歌唱完,然後又聽見大約是護士的掌聲。他們不約而同地要求出院回家,並一齊往隔壁病房裡走。

  又有歌聲響起,是跑跑在學唱。

  病房只剩下兩個女孩。

  雅妹摟著袁圓的脖子說:「我好像也懷孕了。」

  袁圓摟了摟雅妹的腰說:「莫瞎想,你早上才止住紅哩!」

  雅妹說:「你想做媽媽嗎?」

  袁圓說:「想。特別想。」

              1996年9月15日凌晨兩點於漢口花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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