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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美國這個靠移民起家的國家為什麼能夠一直保持穩定,原因在於他們富人和窮人都較少,多數人是希望穩定的中產階級。中國為什麼過去總不穩定,就是因為窮人太多,窮則思變,變不了就造反。所以,從歷史的角度來說,多一個中產階級分子就多一分安定因素。這是你們瞞天過海行為的唯一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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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深圳回來時,林茂沒有像以往出差那樣直奔工廠或公司,而是破例先回家。齊梅芳見兒子回來就借口出去買點好菜,將整座屋子都空給林茂和趙文。其實從龍飛的車子一進縣城,林茂就感覺到同雅妹的關係並沒有傷害自己對趙文的感情,他仍然擁有小別之後對趙文的思念與渴望。當他重新在趙文的身體深處作了噴發時,他和趙文的激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然後林茂就在趙文的懷裡安寧地散步於夢中,他彷彿聽見趙文在耳邊喃喃地說自己這一回一定會好好愛護他的種子。

  林茂只在趙文懷裡睡了半個小時,但那份愜意就像是冬日裡在暖被窩裡睡了一場從頭天晚上到第二天中午那般漫長的懶覺。他睜開眼睛看見趙文正在凝視著自己。

  趙文對他說:「你的兒子已有一萬七千五百二十分之一歲了!」

  林茂明白趙文指什麼,抬起頭在她那兩隻乳峰間長長地吻了一陣。

  起床後,林茂給龍飛的call機上留了話,要他馬上來接自己,他要到工廠和公司裡去看看。他站在門口等待時,看見雅妹正在門口用飄柔洗髮劑洗著那被他一遍遍撫摸不夠的長髮。雅妹也看見了林茂。四目相對時,雅妹的眼神並沒有林茂以為會出現的妒忌。一個鄰居在同雅妹說著話,她認為雅妹出了趟差回來,人反而顯得更水靈更動人了,而別人出去一趟總得要休息幾天才能恢復往日的模樣。那鄰居還關心地問雅妹是不是也愛上了麻將,熬夜將眼圈都熬烏了。雅妹從屋裡拿出一包椰子肉交給鄰居,說是給她那小外孫的。鄰居很高興地回到自己屋裡去了。林茂見機連忙跑過去小聲吩咐雅妹注意給眼窩化化妝,免得石雨回來後起疑心。雅妹還是用在深圳時的那種幾分幸福幾分憂鬱的笑臉回答他。

  龍飛很快就將車開來了。他有意將車速放得很慢,一路上不停地將縣裡、廠裡和公司裡的情況說給林茂聽,聽說鑄造廠的股份制改革已經成了,大馬和林青等人分別當上了廠長和副廠長,今晚他們要化第一爐鐵,林茂心裡有一種別樣的滋味。他問龍飛縣裡是不是對這事很重視,龍飛說豈止縣裡,地區和省裡都來了人,要在化鐵爐出鐵水時拍一條電視新聞,省台已確定要播放,還準備往中央台送。林茂心裡存了一點遺憾,這份榮譽本來是自己的,但為了錢,自己捨棄了它,林茂意識到這或許是自己的一次誤算。龍飛還告訴林茂,繡書的案於已結了,四十個嫖客都罰了款。公安局用這筆錢買了一台巡邏車。林茂想起那次在馬路邊聽見李大華和王京津議論繡書的那些話,就問那些人中有沒有李大華。龍飛說起初好像聽說有,可後來就沒動靜了。林茂又問何友諒的情況,龍飛說他有空就為林青當副廠一長的事奔波,農機廠這邊沒見他有什麼動靜。

  林茂到兩邊看了看,果然都很平靜。他隨後就去縣委和縣政府,分別找江書記和羅縣長將此次去深圳考察的事作了匯報。江書記和羅縣長高興地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下了「澳門康傑夫物業有限公司」等一行字。江書記還讓通知晚上開常委會專門聽取林茂的匯報。

  林茂經過在深圳的那場談判,對這項詭秘計劃已經是胸有成竹了。匯報起來頭頭是道,在每一個問題上都表現得天衣無縫。不過這也得益於縣裡沒有搞過獨資或合資企業,領導們只想著要盡快消滅項目上的空白點,對所有問題都是一路的綠燈。林茂將困難也說了,主要是對方要收購的八達公司的資產核定問題,林茂提出應以不超過二十萬為宜。江書記問清樓房造價是二十五萬,當即表態多算點折舊,就按二十萬報價。林茂最後說到對方仍讓自己擔任法人時,常委中有人驚呼外國佬中竟也有這樣的傻瓜。這話提醒了羅縣長,他問康傑夫是哪國的。林茂說康傑夫五年前還是中國人,後來移民到洪都拉斯,成了洪都拉斯人。江書記說現在先花錢買出國,後又回國投資這樣情況的很多,也算是愛國行為。

  也是這個洪都拉斯籍的中國人提醒了羅縣長,散會後他謹慎地獨自問林茂,這個項目中是不是有欺詐。林茂不軟不硬地說這事一直在合漢文的控制之中,肖漢文總不致於連表哥都欺騙吧!羅縣長雖然沒有再追問,卻也說了句硬話,他要林茂小心行事,別到頭來吃不了兜著走,畢竟還是共產黨坐天下。

  肖漢文帶著那個叫康傑夫的洪都拉斯老闆來縣裡住了兩天,就謊稱國內有事,跑到武漢住起來。林茂找銀行借錢稍稍有些麻煩,但最後關頭紅包又見了奇效,兩百萬高息貸款一到農機廠的帳上,林茂就將它轉到深圳康傑夫物業有限公司的帳戶上。幾天之後,這筆錢就變成了外資重新回到縣銀行,出現在一個讓銀行小姐叫起來總覺不順的名叫康采夫物業有限公司的帳號下,康采夫物業有限公司有關執照的審定卻遇到麻煩,省裡和地區都不批准,最後還是江書記出面給幾個朋友打電話寫條子,請他們支持貧困山區的工作,事情才得以解決。

  康采夫物業有限公司的招牌掛起來,八達公司的招牌取下去的那天,從河南來了兩個人。他們手拿河南省紀委的介紹信,一直找到開業慶典上。因為包括縣紀委書記在內的縣內全部領導都到了場。紀委書記將他們介紹給林茂,要林茂好生接待。林茂見他們那種典型的河南人裝束,心裡不禁咚地響了一下。他同他們約好下午再見面。轉過身去就抽空往河南那邊打了個電話。那個處長家裡正亂作一團,接電話的處長夫人哭哭啼啼地告訴林茂,他這邊不知哪個狗日的將她丈夫告了,而且一切細節都瞭解得很清楚,使她丈夫有口難辯。

  慶典一完肖漢文和那個康傑夫就要走。林茂已將那二百萬還給銀行了,高達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又記在農機廠的帳上。原先聚攢下來的錢差不多全付給農機廠買了本屬於廠裡的那些固定資產。康傑夫要帶走那份給他的報酬,林茂按協議給了他十五萬,但康傑夫一翻臉說十五萬不夠,最少得給他們三十萬。林茂讓他看協議,康傑夫不看,說如果林茂敢將這協議拿到法院去,他就認為有效,如果不敢,那就沒效。林茂當然沒法往外拿,康傑夫就說當初談好的條件是他和肖漢文每人各拿十五萬。林茂氣得叫起來,說早知要三十萬他還不如將八達公司送給他們。

  三個人在藍橋夜總會的包房裡鬧了一下午。天黑時,肖漢文說了實話:康傑夫看上了雅妹,只要讓雅妹陪他一個晚上他就可以要兩萬。林茂當即大怒,一下子掀翻了桌子,然後將一隻啤酒瓶敲掉,對著康傑夫捅過去,康傑夫一個躲閃,仿皮沙發被捅出一隻大洞。肖漢文見勢不妙就將林茂攔腰抱住,讓康傑夫快逃。林茂也不追,他讓龍飛進包房處理後事,自己則不緊不慢地往袁圓住處走。肖漢文問他要幹什麼,林茂說讓肖漢文開個眼界。

  林茂不讓肖漢文敲門,叫他拿出鑰匙飛快地將門鎖打開,兩個人衝進去時,康傑夫和袁圓正在床上扭抱著翻滾。肖漢文很氣憤,不過他只說了句諷刺話。他說,你們速度還是慢了點。這麼長時間連衣服也沒脫。肖漢文後面說的話卻很管用,他要康傑夫拿上七萬元滾蛋,多一個子兒也沒有。康傑夫拿上錢真要走時,肖漢文又不讓,他扒光了袁圓的衣服,當著他們的面就幹起來,袁圓開始還罵幾句,後來卻覺得這樣更刺激,便竭力與肖漢文配合起來。林茂看得心裡作嘔,開了門要走,康傑夫在身後說,他算是認清了林茂是條漢子,以後這獨資的事不管出了什麼問題,他都不會當叛徒出賣誰。萬不得已時林茂還可以將責任往他身上推。

  林茂往江書記家走時,一路上沒有見到半個鑄造廠的人,倒是張彪在街上遊蕩著,老遠見了林茂就大聲說:「鑄造廠的人不上街擺攤了,我這心裡怎麼變得空蕩蕩的!」

  江書記不在家,他愛人說可能是去了鑄造廠。

  林茂又回頭往鑄造廠趕。江書記果然在化鐵爐邊,見到林茂他就問是不是送生鐵來了。林茂不知怎麼回事,正好何友諒來了,何友涼說下午李大華到處找他沒找著,由於是江書記親自寫條借一噸生鐵,他就讓李大華作主答應下來。說著話時,車間外面響起從車上往下卸生鐵的聲音。林茂沒說什麼,他將江書記扯到一個僻靜處,把河南人來這兒的目的說了一遍。他告訴江書記如果因為這事河南客戶中斷了與廠裡的業務往來,那農機廠將失去三分之一的合同,而且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江書記問他有沒有什麼萬全之策,林茂說真正的萬全之策是防止廠裡的知情人出於某種目的,用一張郵票來毀掉一座工廠。江書記罵他在說白話,他要林茂如實向來調查的人說明情況,那邊的事他管不了,但這邊的事他可以為林茂挑擔子。

  林茂找到那兩個焦急不安的河南人,他先聲明自己可以說出真相,但他們必須保證農機廠在三年之內不會失去這家客戶的訂貨合同。河南人爽快地答應了。

  在他們說話時,鑄造廠的化鐵爐裡衝出一柱通紅的火焰,那鋼鐵般的轟鳴聲震動了整個縣城。不少人都駐足仁望,並問身邊的人,這死廠怎麼又活了過來。

  林茂對河南來的調查人員說,那個處長借口重新審查合同,索賄五萬元。河南人滿意地走後,林茂親自找到繡書,開口就要她為廠裡幫個忙。他只說此事關係到廠裡的生死存亡,繡書答應後,他才問她的客人中有沒有李大華。繡書說有,她一開始就向張彪說清楚了,但張彪為什麼沒有罰李大華的款她就不知道了。繡書臨走時說她還以為林茂要問江書記問過的同樣問題,那她可不能說。有人暗地裡傳話給她,他們安全她就沒事,他們有事她就不安全。林茂想起軟禁馬鐵牛的那些人,就知道繡書所言不假,林茂說他不會問那些與自己不相干的問題。林茂後來又找到了張彪,也是沒費什麼周折就搞清了是何友諒在意圖替李大華說情開脫。跑了一圈,林茂才回頭找李大華,開門見山地問送給客戶五萬塊錢的消息,是不是他洩漏出去的。李大華起初想否認,林茂將一隻茶杯砸碎在他的腳前,並罵了一句王八蛋。李大華嚇得鼻子都酸了,眼淚一流,全部實情也都說了出來。

  林茂沒有馬上找何友諒對質,他安排廠裡的工人日夜加班幹了一星期。連同先前的一起湊了四車貨,讓李大華親自押著送往河南,他擔心這顆定時炸彈遲早會爆炸,想盡量搶先多交些貨。客戶反應之快還是讓他始料不及,李大華從河南打來電話,說供應處的所有人都不願見他們,並且異口同聲地說,有合同也沒有用,他們不會再收農機廠的一件貨了。林茂給來調查的那兩個人打電話要他們兌現先前的保證,他們卻不認帳,還說中央早就有文件行政部門不能干涉企業的經營活動。

  林茂正要動身去河南,從重慶傳來消息,那邊客戶也將與農機廠簽訂的合同廢除。

  河南、重慶兩地的合同佔全廠訂貨量的三分之二,失去他們,農機廠實際上就到了關門的地步。

  林茂不明白重慶那邊為什麼也要趁火打劫,他覺得他們沒理由這樣做。到了這地步,林茂因為有了自己的獨立的公司和年輕美貌的雅妹沒有任何條件地做了自己的情人的快樂幾乎不存在了。連雅妹約他幽會他都推掉了。林茂故意叫何友諒馬上去河南,指揮李大華將那裡的事辦好,自己則坐飛機飛到重慶,準備瞭解情況做那亡羊補牢的事。

  重慶那邊管事的人是胡廠長,林茂過去到過他的家,走起來是輕車熟路。他一進門就看見胡廠長一家人都戴著黑紗,牆上還掛著一個男人的遺像。胡廠長不在家,但他的愛人孩子都不理林茂,他尷尬地站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家裡誰去世了?」

  這一問不打緊,胡廠長的兒子氣沖沖地說:「你給我滾出去,是你害死了我三爺!」

  林茂一下子懵了,覺得這話一點來由也沒有。他看了看那幅遺像,覺得有些面熟。同行的小董在背後提醒了一句,說這幅死人像很像那次到廠裡去的四川的胡廠長。這一說讓林茂越看越像,同時也感覺到一些名堂了。他對胡廠長的愛人說,自己來得倉促,什麼也沒帶,只有向死者鞠三個躬。說著他真的彎了三下腰,然後將一隻包著五千元現金的紅包放在遺像下面的桌子上。胡廠長的愛人這才緩過氣來,給了林茂點好顏色。並將內情說了出來。原來這個死了的胡廠長是她丈夫的親叔叔,她丈夫的父母死得早從十歲開始就全靠比自己只大五歲的叔叔撫養,為了讓他上大學叔叔什麼事都幹過,為了得到別人的五元錢,叔叔還打賭吃過別人的屎。她丈夫當了廠長後給了一些產品,讓叔叔自己在家鄉辦了一座小廠。誰知好人壽短,今年初叔叔被檢查出癌症,家裡人想讓他死前到處玩玩,誰知在經過林茂那兒時,因受到冷落,吃住條件太差,受了風寒弄得病情加重,還沒上黃山就被迫返回,躺了幾個月,前幾天剛剛去世。胡廠長的愛人沒有再往下說,林茂心裡全明白了:胡廠長這是在恨自己。他出門時仰天長歎了一聲。

  林茂說:「這是老天爺要滅我們,不然哪能會因這麼小的事而葬送農機廠哩。」

  小董跟在身後說:「那女人心有些軟,看來可以打開缺口。」

  林茂說:「我是不抱幻想,如果是因公事得罪了他們還可以商量,可這是私事傷他們的心,他們不會輕饒我們的。」

  小董說:「紅包可是被收下了。」

  林茂說:「我可以打賭,晚上就會有人還回來。」

  林茂將一切都預料準了。晚上胡廠長的兒子果然將紅包送到賓館,還氣鼓鼓地甩下一句話說,農機廠連幾個客人都招待不起,就是垮掉十次也沒人同情,林茂有氣也不敢在這十幾歲的毛孩子面前出。

  何友諒和李大華打來電話,說那邊一點進展也沒有。林茂不得不盼望出現奇跡,但胡廠長堅決不見他們。捱到第四天,林茂碰見湖南的一個姓塗的廠長,他們是在訂貨會上認識的。塗廠長是胡廠長打電話叫來的,他們已簽好了一份合同。塗廠長他們生產的產品同林茂的農機廠出的貨物是一樣的。塗廠長這一談林茂才徹底失望了。塗廠長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搶了林茂的飯碗,就找了一家酒店請林茂喝酒。席間說起來,林茂才知道胡廠長的叔叔先去的張家界。是塗廠長接待的。幸虧他的辦公室主任得力,幾句話就套出了其中的厲害關係,所以他們各方面照顧非常細緻,四天時間就花了八千多塊錢。塗廠長很客氣地分了十萬塊錢的合同給林茂,林茂心裡萬分難受,但又不能不接受。分手時,塗廠長說了一句,過去訂貨會上搞競爭,自己總是輸給林茂,沒想到這回揀了一個大便宜。林茂突然冒出一句,說這都怪姓何的狗雜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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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友諒比林茂晚回廠幾天,他從那輛原封沒動的貨車上跳下來時,廠裡的人都有些不敢認,整個人的裝扮簡直成了個要飯的。何友諒說自己在河南就是扮演了一個要飯的角色。他趕去時,對方也像對待李大華一樣避瘟神般避著他。何友諒只差沒有給人磕頭,最後仍沒有效果,他有些火,不管三七二十一,從車上卸下一塊油布,就在客戶的辦公樓外搭了一座棚子,並放出話,合同糾紛不解決,他不回去,這些車與車上的貨也不拉回去。僵持了幾天,見還沒有動靜,他又加了一碼說今天晚上以前還不理睬,他就將這些貨全部拉省紀委去。那天下午終於有人出面接待了何友諒,談判的結果是對方收下三車貨。退回一車,合同的事以後再說。何友諒見好就收,將三車貨卸了,拿上轉帳支票就往回趕。

  林茂對何友諒沒說一句慰問的話,反而一連幾次在只有他倆的場合裡說何友諒這是自作自受。何友諒從來不接林茂的這個話茬兒。

  工廠的生產形勢眼見著一天天往下跌。四個車間主任天天都在辦公室裡吵,希望廠裡早點拿出方案,干、脆讓一部分工人暫時放假。林茂強撐了一個月,最後不得不宣佈廠裡百分之四十的工人暫時放三個月的假,放假的工人每月發六十塊錢生活費。

  何友諒對林茂語言挑釁的忍讓源於自己內心的愧疚。他對河南客戶索賄行為的檢舉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早就選准了這個目標而一直在耐心等待機會。何友諒反覆核算過,一旦失去河南客戶,農機廠雖然會陷入困境,但不會垮臺只是會由縣裡的企業利稅第三名的位置掉到勉強保持盈虧平衡的狀態。他絕對不想因為自己與林茂的明爭暗鬥而讓農機廠垮掉,這是他心中的原則,他只想在農機廠的生產降到零點時,自己能再次逮住一個機會,重新讓農機廠振興起來,他從骨子裡瞧不起林茂,無論是人品還是能力,何友諒總覺得自己比林茂強。因為是妻弟,何友諒對林茂別的行為只是知而不問,他只想將林茂攆下台,由自己取而代之,而且也只有他才能使農機廠得以進一步發展。何友諒沒想到自己的計劃正順利進行時,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重慶客戶的三板斧,一下子就將農機廠砸癱瘓了。

  林青一天比一天忙。

  何友諒一天比一天閒。

  沒事時,何友諒甚至對林青也有些不服氣,他還在幻想以自己的本事,怎麼就沒有一個讓他施展的地方哩。這天在林奇家裡,林茂又一次說他是自作自受時,何友諒一時沒忍住,就跳了起來。

  何友諒指著林茂的鼻子問:「我到底做了什麼又該受些什麼,今天當著爸媽的面你給我說清楚。」

  林茂冷笑著說:「我一直在等你像個男人的樣子來反擊,你也當著爸媽的面說清楚,那封揭發客戶索賄的匿名信是不是你寫的!」

  何友諒說:「是我寫的又怎麼樣,我哪裡錯了?」

  林茂說:「你做得太對了,先將農機廠弄垮,然後你再出馬收拾局面,這算盤打得夠精了。」

  何友諒說:「我再精也精不過你,也沒辦法將八達公司變成康采夫公司,更沒辦法將國家財產合法地轉變成私人財產。」

  林奇在一旁說:「你們也太離譜了,自家人瞎猜忌什麼!」

  林茂說:「我說的是實話,姓何的就是想拆我的台!」

  何友諒說:「你總算露出了真面目,我只是姓何的,謝謝你的提醒!」

  林茂說:「可你也是一直將我當作腐敗分子!」

  這時,跑跑從房裡衝出來,一手拿著鉛筆,一手拿著作業本,衝著林茂說:「你就是腐敗分子,你在餅乾盒裡藏著那麼多的錢,電視裡警察抓壞人時,總是從他們家裡搜出許多錢!」

  跑跑剛說完,林茂就給了他一耳光。

  屋子裡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跑跑沒哭,倒是趙文先哭起來,她抱起跑跑回到樓上房裡。齊梅芳趕緊追上去。隔了幾分鐘,齊梅芳又是驚又是喜地跑下來。

  齊梅芳說:「你們快別吵,趙文她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林茂說:「我怎麼不知道!」

  齊梅芳說:「她剛剛告訴我的,她見你這一陣心情不好,總想等個好時機,讓你大大驚喜一場!」

  何友諒忽然站了起來說:「爸媽,趙文懷孕需要照顧,跑跑我就帶走了。」

  林奇一瞪眼睛說:「你這是什麼話,自家人爭了幾句,就想不認人!兒子是你的,外孫可是我的,我不答應,誰也帶不走。」

  何友諒說:「你們放心,家裡事是家裡事,我也不會將跑跑的話當真。真的,我不是生你們的氣!」

  林茂在一旁忽然開口說:「哥,就看姐的面子讓跑跑留在這裡,趙文懷孕有跑跑在身邊,她會快樂些!」

  何友諒低頭向大門走了幾步,又扭過身子說:「我想好了,那下崗的百分之四十的人中將我也算進去。你姐擺小吃攤的東西還在,我也可以再擺出去。」

  何友諒走到街上,不知是由於冷風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麼,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涼爽。他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碰見大馬和林青他們幾個說說笑笑地樂個不停。看情形又是到縣領導面前匯報工作去了,他突然想起個老觀點,不怕領導人能力不強,就怕領導班子不團結。何友諒以為林青會離開大馬他們先回家,可林青只是望了望自家的窗戶依然跟著他們往鑄造廠走去。

  何友諒進屋後真的將那些擺攤用的東西都清理出來。正忙著,林茂打電話過來找他說話。林茂說他突然覺得自己幹不了這農機廠廠長,所以他準備向縣裡推薦何友諒來接替自己。何友諒斷然拒絕了,他說他不會上這個當的,一個大活人將頭伸進吊頸繩套中箍著。林茂說了半天理由,解釋為什麼自己該讓賢。何友諒等他說完後,突然說起別的。

  他說:「有件事只有我這當姐夫的才能給你提個醒,就連你姐姐我也沒說。世上的事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人死先爛眼睛,是因為眼睛最會看事。你也別誤會,也別計較,我說的只是我察覺到的。你知道爸為什麼退了休還要到街上踩三輪車,他不抽煙不喝酒掙的錢又都到哪兒去了!實話對你說,爸做這些都是為了雅妹她媽。他們之間雖然說不上有愛情,但爸對她的愛護之心,勝過對我們的媽媽!你懂我的意思嗎,如果雅妹的媽媽受到誰的傷害,爸是絕對不會寬恕他的。你要是還不懂那我就明說,我已經從雅妹的眼光中看出來,她同你的關係非同一般。你想想,你是什麼人,雅妹是什麼人,石雨若知道了又會是怎樣的情景,爸若是知道又會怎麼對待你!我還不說趙文!所以,我勸你一定要三思而行!」

  何友諒一番話說得林茂啞口無言。

  何友諒心裡好不爽快,他第一次感到,一個人如果不把陞官升職當回事,活起來也就瀟灑輕鬆多了。

  林青回家後,見何友諒這番情景,馬上表示堅決反對,她說如果何友諒真的上街擺攤,那對他的形象將是一場重大傷害。何友諒不比她和大馬,何友諒是多年在官場上走的人,身份早就擺在那兒,而他們在此之前是什麼也沒有,幹什麼都無所謂。何友諒執意要干,還說自己只想當個逍遙派。

  沉默了一會兒,林青主動說:「廠裡幾個人分了工,大家讓我管經營。」

  何友諒說:「肯定是大馬親自管財務。」見林青嗯了一聲,他繼續說:「我就知道誰也擺脫不了中國國情,企業一把手不控制財務就當不了企業的家。」說著他笑起來。

  林青問:「有什麼好笑的?」

  何友諒說:「所有企業班子的矛盾都是這樣開始的。一把手不管不行,管起來又權太大!」

  林青說:「我們有規定,任何超過兩千塊錢以上的開支都必須集體開會研究。」

  何友諒說:「所以我說你們是沒讀多少書的書生。若是家裡過日子每天買菜都要商量該花多少錢,你能忍受得了?」

  何友諒估計,用不了半年時間,他們這一班人之間就會出現裂痕。林青不相信,說他們都有約定在先,決不讓徐子能看笑話。

  林青突然說:「你們農機廠本來也要搞股份制的,江書記說林茂耍滑頭,溜掉了。」

  何友諒說:「他那時還沒有吃下八達公司,現在他會很熱心的。」

  林青說:「搞股份制的確很有意思,你可以試一試。」

  何友諒說:「我現在最有興趣的是小吃攤。」

  林青說:「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這一生若沒當上農機廠廠長你會甘心?」

  何友諒說:「人是會變的。」

  林青說:「你那心都結了老繭,要變也是被水泡的時間長了,發發白,水一干又成了原樣。」

  何友諒忙碌了一番後,還是將小吃攤擺出去了。他往街邊一站,立即引來不少議論,大家都說鑄造廠剛上去,農機廠又下來了,連副廠長都這個樣子,可見是糟得不能再糟了。也有人說何友諒是個草包,早就該離開領導崗位。何友諒聽了渾身上下像有毛毛蟲在爬,他很奇怪,自己上街擺攤怎麼會同林青、大馬他們給人的印象不一樣,連個同情的人也沒有。

  旁邊的擺攤人都在吆喝。何友諒試了幾次,嗓子裡都發不出音來。也沒有人到他的攤點旁來詢問賣哪幾樣東西。正在張望,忽然看見江書記帶著一群人一路找過來。離得不遠時,有人對著江書記指了一下何友諒。看見江書記徑直走過來,何友諒多少有些緊張。

  江書記衝著他一笑說:「你的手藝怎麼樣,今天我請客就在你這兒,可得好好露一手哇!」

  何友諒忙說:「書記大駕親臨,我盡力就是。」

  江書記同那群人坐的坐,站的站,讓何友諒著實忙了一陣。大家鬧了一陣便紛紛散去,江書記走在最後,他對何友諒說今天自己忘了帶錢,改天專門給他送來。何友諒客氣地說不要錢。第二天晚上,江書記又帶著那幫人來了,吃完後江書記又說忘了帶錢。一連鬧了三天,到第四天晚上,江書記吃完又要走,何友諒攔住他,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當書記的總不能老是不給錢白吃。

  江書記接著話說:「你知道沒錢找書記要,那農機廠的工人哩,你跑到這兒來擺攤,他們沒錢找準要!」

  何友諒說:「有林茂嘛!」

  江書記說:「你們是多位一體,出了問題你就想溜!告訴你,你一天不回廠上班,我就天天來你這兒白吃。工人下崗時,就該你們這些當廠長的去上刀山下火海。」

  江書記說著還踢了那燒得正旺的爐子一腳。

  林青回家後,何友諒對她說了經過,還說自己沒到到當縣委書記的人竟會用這麼這麼痞的辦法對付他。林青勸他說這也可能是江書記用另一種方法在考察他。

  何友諒給林茂家裡打了個電話。林茂說江書記早兩天就同他通了氣,說是要整整何友諒,林茂叫何友諒明天早半個小時到廠裡上班。有些事他們要研究一下。林茂的語氣比從前溫和了許多。

  何友諒聽見那邊隱隱約約地有女人的哭聲。


33


  趙文的哭聲來得有些莫名其妙。

  何友諒說走就走了的這幾天,農機廠裡亂成了一團糟。由於下崗人員達百分之四十,廠裡幾乎人人都很緊張。林茂將各車間主任、班組長召集起來開了幾次會,讓大家提出一個初步的名單,哪些人該留,哪些人不該留,使廠領導有個參考的東西。可這些會都開得像追悼會,除了自己像讀悼詞一樣說一通話以外,其他人的牙縫哪怕用撬棍也撬不開。憋到最後,胡樂樂出了個主意,乾脆什麼條件也不講,都憑運氣抓鬮。林茂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是表態各車間可以自己用自己的辦法,前提是不留後遺症。會後,林茂讓龍飛去跟胡樂樂打招呼,讓她無論如何想辦法不讓石雨下崗。雖然雅妹從沒有向他說起過這事,林茂自己心中卻有數。況巳還有一個林奇在一旁不發一言地看著。上個星期一的中午,他同雅妹在公司辦公室裡匆匆做了一回愛,避孕套就放在廢紙簍裡,還沒來得及處理,龍飛就將廢紙簍拎出去倒。返回時,龍飛什麼也沒說。但天黑時龍飛卻買了一床新真絲被和毛巾被回來,說是自己有時想在辦公室睡個午覺。同時,龍飛又極力慫恿他將開車的技術學會,說那樣自己要辦點私事更方便一些。林茂知道他已是心中有數了,就乾脆將石雨的事托給他去辦。胡樂樂只知道林奇對石雨一向很關心體貼,以為是林茂給林奇的面子,就在抓鬮時耍了一個花招,將所有紙四放進一隻暗箱裡讓大家像摸獎那樣伸手去摸。她還多寫了一個「下」字放在裡面。然後囑咐石雨要她最後去抓。實際那些在上面抓到「下」字的人,一個個不是破口大罵就是哭天搶地,聚到一邊同抓到「上」字的人對峙起來,由於下字多,鬮還沒抓完下崗的人就已經夠了,胡樂樂就宣佈剩下的人不用抓,都是上崗的。下崗人員確定以後,林茂家裡被鬧了個天翻地覆。不少脾氣火爆的人當即就衝到黃陂巷,所幸當時林奇正好在家,工人們給他留個情面。但林奇也說了狠話,他說下崗就下崗,鬧個狗雞巴,大不了像他上街去蹬三輪車,像何友諒去擺小吃攤,至少共產黨的政策有一條是永遠不會變的,那就是再怎麼艱難也不讓餓死人。那些人見在林奇這兒鬧不出什麼名堂,就轉而向康采夫公司尋釁,他們認為是這個公司將農機廠的血吸走了。快到康采夫公司時,張彪和一幫警察攔住了他們。工人們不理會張彪他們,繼續往前闖。張彪他們同工人硬碰硬對峙一會兒又退幾步,又對峙一會兒又退幾步,並且反覆地表示找康采夫公司還不如找江書記和羅縣長。工人們在火頭上,聽不懂張彪他們的話,仍然一步一步地將警察逼到康采夫公司的門樓裡。康采夫公司開業慶典時的紅布標語還垂在樓頂上。工人們擁上去將它扯下來點著火燒成了一團黑灰。接著一樓的窗玻璃被砸了幾塊。林茂在遠處望著,龍飛拉著他不讓上前。他一露面只能火上澆油漲彪他們正無計可施時,雅妹卻開了一個人走出去,衝著工人們說,林總不在她是秘書,有什麼事可以先同她說。十八歲的雅妹認起真來另有一種魅力,有人叫了聲,說小姘頭別在這裡神氣,人群中卻沒有響應。雅妹說,你們都是我媽的同事,不是叔叔阿姨就是哥哥姐姐。我爸在深圳被人軟禁幾年,這麼艱難的日子,我媽還不是領著我熬過來了,再說這事也不能全怪林總,合同是人家毀的,鬮是你們自己抓的,憑什麼要到這裡來出氣哩!鑄造廠的工人都知道到大街上去逞英雄,不落得別人說只會窩裡斗的口舌。這公司現在是外國老闆的了,再鬧下去對大家恐怕不會有什麼好處的,林茂沒想到雅妹在緊急關頭能說出這番話,讓那群工人的心火熄了三分。那些工人訕訕地走了後,林茂也沒有批評別的人,只是當即在眾人面前宣佈,獎給雅妹獎金一千元。林茂還讓李大華安排廠裡的財務人員提前搞一次核算,搞清楚廠裡的真正家底。康采夫公司那邊王京津已給了准信,什麼都扣除後純賺近十萬。當然實際上還要加上公司的全部資產,這樣一算,加起來不會少於五十萬。許多人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切都是林茂個人的了。林茂自己也有點不相信,這麼多的資產都歸到自己的名下。在某種意義上講,他當眾宣佈給雅妹以獎勵,實際上是對自己是否真的是這些財物的擁有者的一次驗證。驗證的結果是肯定的,不過林茂對大家的沉默還是有些不放心,接著又宣佈給全公司每人獎勵兩百塊錢。林茂後來在電話裡同肖漢文談起這事,肖漢文說他還是國營老闆的作派,在心理上沒有作好私營老闆的準備。肖漢文問袁圓的情況,他有兩天沒有同她通上電話了,林茂告訴他袁圓隨劇團一起下鄉搞慰問演出去了。肖漢文在電話裡用廣東話說了句什麼,聽口氣是罵人。林茂在辦公室裡同雅妹一起吻過那支玫瑰,然後深深地接了一個吻,出了門各自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夜裡林茂正在聽趙文腹中胎兒的動靜,趙文忽然問下崗的人員中有沒有石雨。林茂說石雨沒有下崗,是胡樂樂安排的。趙文沉靜了一會兒,出乎意料地小聲哭泣起來。問了半天她也不說原因,正好何友諒打電話過來,林茂無話找活地說請他明天早點到廠裡去研究工作。說了這句話後,林茂開始認真想起來,工廠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可以好研究的。慢慢地他想到了股份制。趙文為什麼哭他心裡其實完全明白,趙文一定嗅到了有關雅妹的異樣信息。她問石雨也許也是一種驗證。林茂將話岔開,希望趙文一能自己安靜,二能幫他作些參謀,像她以往曾做過的那樣。夜裡他想了很多方案,又都被自己推翻了。天亮時,趙文突然對他說,她想將孩子做掉。林茂嚇了一跳,他擰亮房中所有的電燈,看見趙文臉上一派認真,他連忙表態,只要她收起這個念頭,自己從今天起天一黑就不出門,在家裡陪著她。趙文聽了還是輕輕搖了搖頭,她說她要林茂的全部。林茂斷然地說這是不可能的。

  龍飛沒有開車來接林茂。這是林奇發的話。林奇說工廠都這種樣子了,廠長更應率先顯得節儉一些。林茂在巷子裡慢慢走著,石雨拎著一籃子菜迎面走過來。他打了一聲招呼,石雨竟連眼皮也不抬一下,貼著街邊的房屋繞過他匆匆往家裡走。林茂心裡一怔,隨即就想到石雨是不是察覺出女兒與自己的關係。他一路回想,除了那次龍飛倒廢紙簍,從回來以後,沒有任何人發現過自己與雅妹的幽會,他不理解何友諒還有趙文、石雨是怎麼發覺的,如果他們不是猜想的話。為了不讓趙文懷疑,哪怕是她已懷孕了,他還同她保持著每週三次的做愛頻率。這般小心如果還有什麼紕漏,他真是想不通。

  快到廠門口時,林茂追上在前面邊走邊嚼著兩根油條的何友諒。正要開口,附近忽然響成一片激烈的鞭炮聲。兩人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分清楚鞭炮響起的地方是鑄造廠。何友諒想起林青告訴自己的,他們今天要發第一車貨出去。

  何友諒說:「林青他們真不容易!」

  林茂說:「股份制看來真是個好東西。」

  何友諒說:「只可惜晚了些,明知企業的股份制不可避免,何必不早點搞,給工人一些好處。等到揮霍浪費得差不多了再來搞,工人們一點也不會感激。你約我來是不是要研究這事?」

  林茂說:「何友諒畢竟是何友諒,我要是有這種洞察秋毫的本領就好了。」

  何友諒說:「你更強,你是機關算盡!」

  說著兩人同時笑起來。笑過之後又同時怔了一會兒。林茂和阿友諒都不明白,話說到這種份上,要在過去,準會吵起來,現在竟然都變大度了。林茂又同何友諒說股份制的事,他說這是農機廠唯一的出路。何友諒要他也別這麼誇大其詞,只要有訂貨合同,林茂的廠長位子還可以繼續坐下去。林茂又說何友諒比自己能於,應該換他來試一試。

  李大華推門進來,說有份合同讓林茂審一審。

  林茂隨李大華到了另一間辦公室,李大華給他看的卻是剛剛出來的今年前十個月的決算報告,最後的那一組紅色阿拉伯數字讓林茂吃了一驚。他對虧損是有心理準備的,不過只預計在十到二十萬之間,他實在沒有想到去年這個時候廠裡還盈餘九十多萬,而今年卻是虧損九十多萬。李大華將幾個大項說給他聽,一是八達公司的資產,原先在帳上是按五十萬計算的,賣的時候只算二十萬,今年這個時候銀行貸款利息比去年同期多了二十多萬。再就是上次進的那幾車金屬材料比市場價高了十五萬。僅這三項就多虧了六十多萬。林茂看著報表心裡很不好受,他憋了好久才告訴李大華,這些數字要嚴格保密,他沒發話,對誰也不能說。

  李大華將那份報表鎖進抽屜時,林茂心裡有了一個念頭,得想辦法從農機廠脫身,這個廠長再也不能往下當了。

  林茂回到會議室,見人都到齊了,就宣佈開會。他一說準備在農機廠搞股份制改革,到會的人耳朵都豎了起來。林茂將遠處的山東某城和近處的鑄造廠狠狠地吹捧了一通,除何友諒,聽的人臉色都變得挺好看。

  正在這時,羅縣長的小轎車開到廠裡來了。羅縣長同大家聊了幾句,就將林茂叫到一邊,問廠裡的生產情況。林茂只說虧摜了二十萬。羅縣長很不高興,說他看了農機廠的半年報表,如果是全年的報表他會叫人退回來讓林茂重新制一份,他向林茂交了個底,到十二月份,不管廠裡情況如何,不許報虧損,而且利潤數額不能小於十萬。這樣的情形過去徐子能每年都要經歷,林茂沒想到現在輪到了自己。他笑著說到時再徵求羅縣長的意見,按領導的意思辦。羅縣長不笑,他讓司機拿出一疊發票,要林茂解決一下。司機說都是修車買汽油用的,辦公室規定每輛車一年只有三千塊錢,剛夠用一個多月。林茂問是多少,司機說是一萬三千二百。林茂咬著牙寫了一張條子,讓李大華領上司機去財務科。羅縣長這時才笑了笑,問林茂開什麼會,聽說是研究股份制,羅縣長就潑冷水,說這事也不能搞一哄而起。

  羅縣長剛走不到兩分鐘,江書記就來了。

  江書記說是沒事,隨便走走。可一坐下就將林茂罵了一個狗血淋頭,說他辜負了自己的希望,將農機廠搞得成膿雞廠。接著又罵何友諒,問他是不是共產黨員,有沒有責任感,像他這樣臨陣脫逃,打起仗來是該槍斃的。林茂終於逮住空說廠裡正開會研究股份制改革。他以為江書記會支持,不料江書記卻說,最近對山東某城的經驗好像提得少了,所以這事得慎重考慮。

  林茂心裡暗暗叫苦,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江書記到車間裡轉了一圈,見到一派冷清的樣子,他心情沉重地說自己以前對廠裡的事關心得太少了,以後他要常來。一

  林茂中午十二點約了雅妹,他怕江書記在這兒,就勸江書記早點走,免得那些下崗工人聞訊跑來找麻煩。江書記瞪了他一眼,說當官的若怕人民,那還是人民的官嗎。江書記不但沒走,還拿上林茂的飯盒到食堂裡同工人們一起排隊買飯。有十幾個下崗工人真的圍住了他,不過畢竟是縣裡的最高長官,工人們對他還是比較客氣,只是問這麼多工人下崗了將來怎麼辦,江書記很坦率地說他也不知道怎麼辦,但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所以他希望工人們多向他提些建議。江書記同這些工人聊到快一點鐘時才走。他對工人們說,過幾天縣裡要開一次常委會,專門研究解決農機廠的問題。

  江書記一走,林茂顧不上許多,叫上龍飛將車子一直開到袁圓的樓下。雅妹拿到了袁圓的門鑰匙,除了偶爾在公司辦公室草草消解一回彼此的渴望之外,多數時間是袁圓讓出房間給林茂和雅妹做那種勝過暴風驟雨的瘋狂樂事。林茂是頭一回讓龍飛送自己來這兒。他敲開門時,雅妹脫光了的身子早就燒得像火炭一般。隔了一個小時,當兩人都進入一種虛無縹緲的狀態時,雅妹才嬌嗔地責怪他又遲到了,讓她一個人空守著漫長的歲月。林茂撫著她的身子說,只怪她那時太小,成長得太慢!


34


  秋風一陣陣吹得緊了。街上的枯葉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三輪車從上面輾過去發出一陣破碎的聲音。自從趙文懷孕以後,林奇又找到先前為幫助石雨而奔波的那種感覺。在此以前,特別是雅妹他們從深圳帶回馬鐵牛的消息以後,林奇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因為石雨在那段日子裡臉上終日洋溢著笑意。從深圳回來的人都沒有對石雨說真話,林茂同雅妹一起編著假話哄石雨,說馬鐵牛在深圳辦一個小廠,他要學阿慶嫂的丈夫不混出個人樣來不回來見石雨。石雨曾動過想去深圳看看的念頭。但很快石雨就不再提起這話了,而且臉上一天比一天顯得憂鬱。林奇以為石雨知道了馬鐵牛在外姘了個女孩的消息,他瞅空試探了兩次又發現不像。接著趙文的情緒也出現了異常,只要哪天傍晚林茂不回來,趙文就水米不進。齊梅芳開始以為是妊娠反應,觀察了幾天後,她又告訴林奇說不像。他們都認定趙文是有心事。直到那天雅妹下班回來,路過家時,趙文在屋裡看了她一眼,而被齊梅芳發現了線索。齊梅芳對林奇說趙文看雅妹的眼神不對,裡面像是有個恩怨故事,可他們聽見樓上頻頻作響的吱呀聲後,又無法讓此念頭形成定論。

  有一天,林奇忍不住問石雨,她這一陣到底是怎麼了,石雨憋了好久才告訴他,她懷疑雅妹有什麼事,一是身體發育特別快,二是高興時成天笑個不止,不高興時幾天不說一句話。石雨的嘴唇還動了動,雖然沒有聲音,林奇還是判斷出她要說的是林茂兩個字。

  林奇對石雨未說出來的內容痛苦不堪。他將三輪車踩到博物館後面的樹林裡,躺在車上想了一整天。惹得張彪老是不放心地在附近轉悠。後來那個將自己的苕妹妹賣給壽縣人做媳婦的邱胖子,哭喪著臉來求張彪。他那苕妹妹生了一個男孩後,又被那家人轉手賣了出去。邱胖子要張彪幫忙將妹妹解救出來。張彪有些厭惡邱胖子,又不能丟下林奇。林奇忽然開口叫張彪走,說自己不會出問題,來這兒只是要想問題。張彪走後,林奇真的想到了一個癥結:如果林茂真與雅妹有問題,龍飛一定是中間的關鍵人物。

  主意一定,林奇就開始盯上龍飛。第一天他就發現龍飛買了一束紅玫瑰花,還要了一張發票,龍飛將紅玫瑰一直拿到公司裡,插在雅妹桌上的花瓶裡。每隔三天,龍飛就要這麼做一回。可除此以外,林奇在很長時間裡並沒有發現還有其它的異常。

  林奇有些不相信石雨和趙文的情緒了。儘管他也知道紅玫瑰代表年輕人的愛情,可那畢竟是龍飛幹的事。

  這天,林奇在那片新蓋的商品房樓群裡等一個乘客,忽然看見龍飛的車子急駛到對面的那棟樓房前停下,林茂從車裡鑽出來後,匆匆的跨進樓內。透過樓間的花牆,林奇看清楚林茂敲開四樓的一扇門,門內伸出一雙白晃晃的手,像妖精擄人一樣將林茂扯進屋裡。林奇丟下三輪車從龍飛看不見的西單元爬到樓頂,然後再下到東單元四樓。他剛將耳朵貼上門縫,就聽見雅妹那熟悉而陌生的聲音。雅妹在叫床!林奇的心一下子抽搐成一隻沒有縫隙的鐵秤砣。他感到林茂和雅妹那因快活而瘋狂的音響像刀子一樣紮在心窩上。林奇甚至沒有力氣再次爬到樓頂上,他在四樓半那兒癱坐了很久,並且親耳聽見林茂和雅妹在門口分手時約定三天後還是這個時間再聚。

  林奇那天下午什麼也沒做,將三輪車弄回家後倒頭就睡,誰叫都不理,跑跑叫了三遍後還氣哭了,一連串地說是條裝死的狼。直到第二天中午林奇才爬起來。齊梅芳問他這是怎麼了,林奇說沒什麼,只是有點頭暈。林奇打定了主意,不將自己發現的真情告訴齊梅芳,他不想讓齊梅芳日後在石雨面前有一種新的優越感。

  林奇在縣城附近找了兩天才找到一處又方便又僻靜的地方。

  中午,他將三輪車停在那片新樓中,看見雅妹先上了樓,他才將三輪車騎到東單元門前。接著就將匆匆趕來的林茂堵了個正著。

  林奇指著三輪車要林茂送自己去一個地方。林茂不敢作聲,按照林奇的指引一直將三輪車騎進一片密密的樹林。下了車,林奇從坐墊下操起一根棍子,衝著林茂叫:「小畜牲,給我跪下!」林茂尚沒反應過來被他一棍掃去,林茂兩腿一軟整個身子就倒下了。林奇一邊用棍子抽打林茂一邊小聲咒罵自己,說自己不該養了個這種六親不認的衣冠禽獸,竟敢對雅妹這樣好的姑娘下手,毀人家一生的好前途。林茂剛說了句「雅妹是自願的也是她主動的」,林奇的棍子就像雨點一樣從身子落到頭上。直到棍子打斷了,林奇才住手。躺在地上的林茂已是不能動彈了。

  往回走時,林茂呻吟著對在前面蹬車的林奇說,他是活得太累,而同雅妹在一起人才能完全放鬆。他說他不會同趙文離婚,也不會阻止雅妹找個合適的男人結婚,他們相處只是彼此需要。林奇說他不管這些,他只管以後再發現林茂同雅妹一起鬼混就拿刀子割他。

  林奇將幾乎不能動彈的林茂拉到那棟樓房前,龍飛的車於已等在那兒。林奇惡狠狠地告訴龍飛,他必須悄悄地將林茂拉到外地的哪家醫院治幾天,等身上的傷好了再陪著回來。龍飛不敢吱聲,將林茂扶進車裡。正要關門,林奇又趕上去將林茂的手提電話拿下。

  龍飛剛將車子開走,雅妹就從樓上衝下來,她一點也不害羞地問:「你把林哥怎麼樣了?」

  林奇說:「沒什麼,同他講了些做人的道理。」

  雅妹說:「要講先同我講!」

  林奇說:「你一向很乖,與媽媽相依為命,雖然大了可也不能不為媽媽著想呀!」

  雅妹說:「我知道,你也是個第三者!」

  林奇正要辯解,被扣下來的手提電話響了。林奇不知道怎麼用,只好遞給雅妹。雅妹一聽,竟是那貴州女孩打來的,貴州女孩告訴雅妹,自她走後馬鐵牛大病了一場,虧得那些債主盡力找醫生搶救,前幾天才脫離危險。馬鐵牛清醒後擔心家裡的事,就讓她偷偷打這個電話。雅妹流著淚讓貴州女孩轉告馬鐵牛,家裡一切都好。說完她扔下手提電話,扔下林奇一個人跑開。

  林奇衝著她身後說:「回家後你得裝著什麼事也沒有,別讓你媽發現。」

  林奇回家後自己也得裝,他告訴趙文,林茂因廠裡有急事要出去幾天。他又給李大華和王京津打電話,說林茂為家裡的事要請幾天假。

  林茂回來的那天,第一個碰上的是雅妹。儘管當時林奇也坐在自家門口,並且離巷口也近,可林茂第一眼看到的還是這些時一到天黑就在門口佇望的雅妹。雅妹對別人說自己是感覺馬鐵牛要回來了。林奇本想瞪林茂一眼,看見林茂走路還有些跛,心裡有說不出的疼痛。他攔住想一起進門的龍飛,告訴他這個家庭從此不再歡迎他。

  這天晚上,從天花板上落下的吱呀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齊梅芳擔心地說,要找機會提醒一下他倆,得學會忍著點,別將孩子弄掉了。林奇沒吱聲,他想林茂這般賣力,應該是完全回心轉意了。

  第二天中午,林奇在康采夫公司門口,看見林茂和雅妹一齊鑽進龍飛的車裡,然後駛向城外,一個小時後,車子返回時,他們又一齊從車裡鑽出來。林奇像動了殺機一樣,將兩道目光當成兩把刀子,恨不能一下子給龍飛捅個透心涼。

  林奇一回家,齊梅芳和石雨都迎上來。雅妹也坐在旁邊。齊梅芳說,下午趙文不知為何突然發起瘋來,非要上醫院婦產科將孩子做掉,她怎麼也拉不住,幸虧石雨和雅妹下班回來一齊幫忙勸說,趙文才暫時打消了念頭。

  林奇想了想說:「你們誰去告訴她都行,趙文若是真的不想要這孩子,林家也就沒有這個兒媳婦。」

  幾個人愣了愣後,雅妹說:「我去。」

  雅妹到樓上呆了不到十分鐘。下來時,她說:「趙姐的工作我已做通了,我對她說,她若不想要孩子,會有別的女人想要孩子。」

  石雨聽見這話,一把扯上雅妹離開了林家。

  趙文突然在樓上唱起歌來,聲音很大,很憂傷。

  林奇的心裡像塞進了一捆爛稻草。石雨和雅妹好像在隔壁吵了起來。齊梅芳過去聽了聽,回來說石雨也不知發什麼神經,在逼著雅妹辭職,不讓她在林茂的公司裡干。雅妹卻死活不肯,並威脅石雨,真要她辭職她就到南方去打工當公關小姐。林奇撇下齊梅芳一個人來到石雨的家,他問石雨,讓雅妹辭職的理由是什麼,外人相不相信。石雨一下子被問住了。

  林奇望著雅妹對石雨說。「你放心,這事我會處理好的!」

  雅妹送林奇出門時小聲說了句:「抽刀斷水水更流。」

  林奇說。「我不斷水,我要挖你們的河床。」

  隔了幾天,石雨將自己在廠裡的崗位讓給了另一個女工,然後到街上擺了一個賣瓜子水果的小攤。她只告訴林奇一個人,不在廠裡干的原因是她羞於領林家的情。林奇聽了這話後還是硬著頭皮要石雨寫一張三千塊錢的借條,他告訴石雨,農機廠的情況越來越糟,很快就會連生活費都發不出來。林茂要林奇搶先借三千塊錢在手。林奇覺得應該將這個機會讓給石雨,只要石雨寫代理條,他負責拿去要林茂批。石雨守著自己的小攤子不怎麼理睬他,說自己現在寧願餓死。

  林奇心情沉重地往回走時,碰見了垂頭喪氣的盧發金。盧發金被抓鬮抓下了崗,一直在街上找事做。林奇有些可憐他,就叫他寫了一張借條。林奇拿上借條找林茂簽字時,看見林茂的辦公桌上有一疊寫滿字的紙,他隨手翻翻,是寫給江書記和全體常委們的。內容還是希望早點在農機廠實行股份制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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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還是不忘要做人工流產。」

  農機廠的情況一天天糟下去,林茂使盡渾身解數也沒有什麼用處,一連三個月都是靠銀行貸款來發工人工資和生活費的。眼見著年關來了,林茂和何友諒商量了幾次。決定還是到外面去跑一跑,至少,也要將死馬當作活馬醫。林茂從給縣委常委們寫信以後,有意地什麼事都找何友諒議一議,!只要何友諒開了口的,他都按何友諒的意思去做。所以當何友諒建議,不管怎麼樣,先將積壓的貨裝兩車,然後兩個人分頭押著,挨家挨戶地上門去找那些老客戶,能推銷多少出去就算多少,林茂馬上就同意了。還主動提出自己往西經武漢到重慶。何友諒則往東經合肥到南京。、很明顯往西的路線要辛苦一些,但林茂心中另有打算。因為康采夫公司在武漢正好有筆業務。重慶他壓根就不會去。

  臨走以前,林茂叫李大華抓緊時間多往銀行裡跑跑,萬不得已時仍得靠貸款發工資過年。

  大貨車發動起來時,繡書忽然鑽出來,說自己可以幫廠裡搞推銷。說來奇怪,抓鬮時,繡書居然抓了一個在崗。林茂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到了武漢,公司的生意很快就順利做成了,他給公司打電話時雅妹說要到武漢來會他。林茂不肯說這太明顯了。雅妹說龍飛的車正好要去南京會何友諒,她可以先去南京然後再飛到武漢,林茂還是不同意,因為南京還有何友諒睜著大眼睛。雅妹說有辦法對付何友諒,不待林茂回答,雅妹就將電話掛了。

  林茂跑了三夭也只說通一家客戶收下三千多塊錢的貨,不過他聽說長沙好像市場不錯,正打算去試試,不期在過江輪渡上碰見湖南的塗廠長。」說起來才知道塗廠長也是來武漢推銷產品弄錢回去過年的。「談到長沙,徐廠長直搖頭,說如果情況好,他也不會捨近求遠。林茂死了心,咬牙在武漢找門路。開始幾天他進出都是打的,到後來就只敢擠公共汽車。這天他在公共汽車上接到肖漢文打來的電話,肖漢文聽說農機廠很困難,就勸他早點將那破廠長的帽子甩了,全心全意地去當自己的老闆,反正他也不能再從農機廠那兒轉移國家財產了,何苦還要受這個罪。林茂說他這兒不比兩廣和海南,這種事得按部就班,不然得罪了縣領導,再有本事也寸步難行。肖漢文又教林茂,說現在搞推銷最時髦的方法是給對方派個小姐後,由對方去玩。林茂同他開玩笑說當心將袁圓派給了對方。肖漢文要林茂莫作這種奢想,他說他回南方以後將那個康傑夫收拾了一頓,林茂若是再見到康傑夫時,會發現他少了一個手指。林茂不想同他說下去,推說手提電話電池要完了,將機子關上。

  天黑時,林茂經過一所大學,他想起暑假下去搞社會調查的那個許教授就在這裡教書,猶豫了一陣,還是買了一些水果,一路問到許教授的家裡。

  許教授的記憶力特別好,林茂一進門就被認了出來。許教授開門見山地說:「按我的估計,八達公司現在應該完全屬於你了吧!」

  林茂說:「現在改叫康采夫公司了,我就是對此還有些不清楚,特來向您請教。」

  許教授說:「這只是你在一種制度下過慣了,心理上還沒有作好面對其它的準備。說實話,一開始我對你們的行為特別反感,當然到現在我也非常反感。這是從個人感情來看。從理智來看,我慢慢意識到這未必是件壞事。美國這個靠移民起家的國家為什麼能夠一直保持穩定,原因在於他們富人和窮人都較少,多數人是希望穩定的中產階級。中國為什麼過去總不穩定,就是因為窮人太多,窮則思變。變不了就造反。所以,從歷史的角度來說,多一個中產階級分子就多一分安定因素。這是你們瞞天過海行為的唯一貢獻。」

  林茂說:「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公司有多大前途?」

  許教授說:「按照理論,你們賺的錢都是自己的,可實際上這些太多的錢仍是屬於社會,哪怕是你將全部金錢都吃進肚子裡,它的價值仍在社會上流動,因為你無法像吃蛋糕一樣將它消化掉。目前,你們都在不約而同地搞貿易,這是因為這種方法可以非常快地將政府那鬆垮垮管不緊的口袋裡的錢掏出來。但我要告訴你,政府的錢是有限的,掏多了那票子就有假,就不值錢,如果不知道收斂,當你們最得意以為賺得最多時,雪崩就開始了。你見過雪崩嗎?開始只是一處雪巖塌下來,跟著整面山都垮了,沒有能倖免的。作為中產階級分子,還應該有道德修養與思想意識的與眾不同。具體地說,必須從貿易轉到實業上來。貿易只可濟民,但實業可興國。就是這一點,使德國與意大利,新加坡和泰國有了強弱區別。前者靠實業,後者靠旅遊。」

  林茂聽許教授的話挺來勁。他甚至還厚顏地要許教授的愛人多加一雙筷子,他願意在她家隨便吃點什麼。吃完晚飯,林茂還要聽許教授說。許教授看了看手錶,說自己約了一個學生。林茂只好起身告辭,就在這時,許教授的學生敲門進來了,林茂一看,卻是徐子能的女兒。

  徐子能的女兒一進大學就瞄準了許教授,想在大學畢業後考許教授的研究生,所以同許教授來往很密切。

  林茂不知其中深淺,只得走出許教授的家門。半路上他想起一件事,回賓館後他給許教授打了個電話,問他可不可以幫忙聯繫一個讀自費的本科生名額。許教授說他不幹這種事,不過可以向他介紹一個具體管這類事的人。

  半夜裡,雅妹打來電話,告訴林茂,她已買好南京到武漢的往返機票,要林茂明天到機場去接她。林茂沒料到雅妹膽子這麼大,電話裡他不好多說,只得由她。

  第二天林茂在街上買了一束鮮花趕到機場,雅妹從人群奔過來當眾吻了他一下,弄得他臉紅了好一陣,本來打算坐大巴到市區,由於不好意思,出了大廳就鑽進了一輛的士。兩人在車內親熱了幾下,林茂的不快也就沒有了。不過林茂還是沒有直接帶雅妹國賓館,順路又去了一家客戶。

  管供應的王科長正好在,林茂同他說了半天好話,都沒用。雅妹在一旁忍不住幫林茂說起話來。雅妹的模樣再加上一嗲,王科長的態度立刻就變了,兩個人將林茂晾在一邊,半是調情半是玩笑地弄得很熱鬧。王科長沒看出雅妹和林茂的關係,當著面就要請雅妹晚上出去宵夜c雅妹竟也答應了,不過條件是王科長必須先收下他們帶來的一車貨、王科長伸出手來同雅妹拉鉤時,將雅妹的手捉住不放,而且另一隻手已在雅妹身上摸了幾下。雅妹嬉笑著要林茂給司機打電話,讓將貨馬上拉過來。王科長連忙說,他可以收下貨,但只能先付一半的錢。雅妹都將這些答應下來。林茂的心火可以煮熟一隻牛頭,他在雅妹與王科長的不斷調笑中,終於熬到司機將貨送來。司機一來雅妹就躲到一邊,直到空車走後才露面。王科長將轉帳支票和收貨單交到雅妹手上時,同她約好,下午五點到林茂住的地方來接她。

  等到只有他們兩人在的士裡面時,林茂憤憤地將那束鮮花撕得七零八落,雅妹只是笑,說她是在幫林茂,不讓她輸給何友諒。何友諒讓龍飛將繡書弄到南京去後,馬上就將那車貨銷出去了,何友諒還打電話給李大華,讓再安排送兩車貨去。林茂一聽才明白為什麼何友諒敢要龍飛的車,並且一點也不給他信。不過這次林茂沒有不快,心裡反而暗暗高興,何友諒只要肯出馬,自己就能從農機廠裡脫身。林茂問雅妹晚上的事怎麼辦,是不是真去。雅妹說她哪會真去,她早就想好了找個替身。

  雅妹有個女同學長得與她差不多,高中沒畢業就來武漢作公關小姐。雅妹一進林茂的房間就給那個女同學打call機。在等待對方復機的時候,兩人迫不及待的上了床,在被窩裡如狼似虎地發洩了一場。在接下來的倦意中,他們竟睡著了。醒來時已是下午四點。雅妹的那個女同學還沒有復機。雅妹和林茂不由得急了,他們一遍遍地用手提電話call對方,請她馬上回房間的電話。熬到四點半鐘那女同學終於回電話,雅妹來不及同她細說,要她十萬火急地趕過來。

  女同學來時離五點只差十分。雅妹將經過說了一遍後女同學開口就要一千塊,並說雅妹的貞操應該更貴些,她是按優惠價算的。林茂沒辦法,只好照付。雅妹送女同學出門,同林茂躲在一邊觀望。王科長像是一眼認出來了似的,不但沒懷疑,好像比見到真正的雅妹更滿意。

  凌晨時,林茂和雅妹摟抱著睡得正香。從深圳回來後,他倆就一直沒有這麼在一起睡過。可是電話鈴卻將他們吵醒了。一聽是雅妹的女同學打來的,她說她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厲害的男人,若不是碰巧有警察巡察,將他們衝散,自己的身子會被他搞爛。她什麼都同雅妹說,林茂在一邊感到雅妹的身子一陣陣地發起燙來。他貼在雅妹的身邊,吩咐雅妹告訴女同學,上午再來拿五百塊錢,但頂替之事絕對不能外傳,哪怕是她的同行也不行。

  中午林茂將雅妹送上去南京的飛機後,自己到縣駐漢辦事處找了一輛回縣裡的小車,連夜往回趕。在路上,與他同車的兩個人說,他們曾看見羅縣長將繡書帶到武漢來玩。

  林茂只認識那個姓馬的,初次見面時姓馬的還穿著軍裝。坐在江書記家裡等江書記許諾,以便從部隊轉業回來後能安排個好工作。林茂記得姓馬的好像是個營教導員。坐在車上無事,林茂問姓馬的什麼時候轉業的,安排到哪個單位了。姓馬的說是剛回來的,在反貪局當個副股長。林茂心裡一怔,不過他馬上聽出姓馬的話語中有些不滿,那短暫的不安也就隨著消失了。

  昨夜過於貪歡,人很疲倦,車子上了高速公路後,林茂馬上就睡著了。甚至連車子在汽車渡口顛上顛下都沒有驚醒他。

  迷糊中,有人將林茂推了幾把,他睜開眼睛一看,發現四周很陌生。

  林茂問:「這是哪兒?」

  馬副股長說:「是一家療養院。我們特地請你來的。」

  林茂向四週一看,車子前後都站著穿制服的人。他下意識地要關車門,但姓馬的一拉車門,竟將林茂順勢扯到車外。

  林茂高聲叫起來:「你們這是綁架,是犯法的行為!」

  馬副股長說士「有勁你就叫,看有誰理睬!」

  林茂又叫了幾聲,果然無人理睬。他洩了氣,乖乖地跟著馬副股長他們往屋裡走。進了一道門,裡面擺著三張床。馬副股長指著中間的那張床,讓林茂將東西放下,馬副股長和另外一個人則佔著兩邊的兩張床。

  林茂剛坐下,馬副股長就說:「快過年了,希望你能積極配合,主動交待問題,咱們都可以早點回縣裡去。」

  林茂口氣還不軟:「你們這樣做,請示江書記沒有?」

  馬副股長冷笑著說:「都到了這一步,別指望什麼書記縣長,法律才是至高無上的!」

  林茂說:「你們有沒有拘留證和逮捕證?我知道你們拿不出來,那麼你們就是藐視法律的執法者。」

  馬副股長說:「誰拘留你,逮捕你了?這療養院正在申報星級哩,而且我們都住在一起,並將最好的床鋪讓給了你。服務台登記表上還有你的名字。」

  林茂一時說不出話來,在隨後的時間裡,他一直在反覆嘀咕著說他哪一天出去了,堅決要向上申訴。馬副股長則告訴他,要出去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老老實實地坦白交待問題。

  開始階段,林茂還頑強抵抗,無論馬副股長他們怎麼審問,他都沉默不語,然而二十四小時以後他就熬不住了。天氣很冷,北風吹得窗玻璃呼呼作響,窗外的山崖上,白花花的冰塊貼得滿滿的。馬副股長將房間的暖氣關了,另弄了一隻火盆,燒起一盆很旺的炭火。林茂沒有覺得冷,但馬上就感到口渴。房間裡沒有水,連衛生間的自來水都關死了。馬副股長在火堆上不停地烤著一隻隻發乾的饅頭,然後遞給林茂當飯吃。沒有水,林茂一口也嚥不下去。馬副股長輪流換班出去,在門口將茶水或稀飯、麵條用嘴唇弄得很響,林茂飢渴極了,幾次想衝過去,都被人擋在房子中央。等到想睡覺了時,馬副股長又將辣椒油弄了一滴抹在林茂的眼皮上,惹得他像哭一樣流乾眼淚也解不了那份辛辣。馬副股長在一邊輕飄飄地說這是幫他解除困乏,過去他們當兵時就是這樣對付站崗時的瞌睡的。同他們對抗了整整一天一夜後,林茂終於支持不住了。他說自己願意將什麼都說出來,只求先讓他喝口水睡一覺;至少用水洗一洗辣疼了的眼睛。馬副股長就打開了衛生間的水龍頭,林茂將頭伸過去,一邊衝著眼睛,一邊喝著涼水。沖淨了,喝夠了,他往門後一靠,人竟站著睡著了。

  這一覺只有幾分鐘。馬副股長馬上就將林茂弄醒,要他從第一次收受賄賂時開始交待。林茂拿著紙和筆一個字沒寫完,人又睡著了。這次馬副股長沒有弄醒林茂。

  林茂自己醒來後,見馬副股長正低頭入迷地看著一本書。他想起馬鐵牛讓那貴州女孩說過的謊話,便悄悄地趴在桌面上,飛快地寫下「我被非法拘留」四個字,然後又寫了家裡的電話號碼。剛寫完,房門就響了。林茂聽見有人問:

  「馬股長在學習誰的著作?」

  「狗屁著作,是本《肉蒲團》。媽的,什麼東西都管不住兩隻眼皮,只有它還能稱職。」

  「管住上面的眼皮,恐怕又惹發了下面的問棍。」

  兩個人笑過了,那人又問要不要弄醒林茂,馬副股長沒有答應,卻問李向陽開口了沒有。聽說還沒開口,馬副股長有些猶豫地說,可能是他們情報有假,李向陽大概真的沒問題,不然他不會頑抗三天三夜。林茂心裡暗暗吃驚。李向陽是汽配廠的供銷副廠長,他都被弄到這裡來了,想必這次行動定是有什麼來頭的。

  屋裡只剩下馬副股長和林茂兩個人時,馬副股長在林茂背後小聲罵了一句。

  「你也是個軟骨頭!」

  林茂從馬副股長的呼吸聲判斷出這只是一句葷話。他也看過《肉蒲團》,他認為沒有哪個男女能夠抵抗得住那書中的性誘惑。果然,馬副股長將書往床上一扔,就鑽進衛生間裡。

  林茂連忙從口袋裡掏出五十塊錢,將它和那張寫著字的紙揉成一團,然後悄悄地將陽台上的門拉開一道縫,一抖手腕,將紙團扔到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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