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在門縫的燈光中嫣然一笑。隨著她進屋關門,這個雨夜最動人最輕鬆的東西頓時消失了。大街上的偽飾很多,連雨從天空降落都少了不少真實。在小巷裡,每一顆雨滴都是實實在在的,敲在房上能聽到反響,打在地上能辨出石板聲,窗紙有窗紙的響聲,窗玻璃有窗玻璃的動靜。
1
「麻木!」
趴在三輪車龍頭上打瞌睡的林奇,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正要蹬腳蹬子,接著又明白要搭三輪車的人還沒有爬上來。雨勢似乎又大了,雖然是傍晚才開始下,但到這會兒街面上的水已流成了一片淺淺的汪洋。一個男人將一個女孩兒抱起來費力地放人車篷內,女孩兒兩手提著白色長裙的裙擺,一邊小聲笑著,一邊小聲叫著別、別、別。那男人肯定也在笑,只是別人聽不見,他不待女孩兒坐穩,自己就鑽進車篷,並且半歪半斜地一屁股坐到女孩兒懷裡。女孩兒叫了一聲,男人慢吞吞地將身子移到空著的半邊坐墊兒上。林奇用眼角瞧著這一切,他猛地吸了一口深夜潮濕的空氣,最後掃了一眼藍橋夜總會那妖冶的燈光。門口的兩個禮儀小姐正相對打著呵欠,靠左邊的一個用手將嘴巴捂著,右邊那一個沒有用手捂,塗過厚厚唇膏的嘴一張開,活活地是一張血盆大口。一隻哈巴狗在門內的燈光中時隱時現地往復竄動,一點也不將人放在眼裡。靠夜總會這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並不是因為雨大。街對面行人還是不算少,在夏季的雨夜裡,他們寧可繞上幾步,離開夜總會遠遠的,然後用冷冰冰的眼光狠狠地盯上幾盯。縣城裡沒有出租汽車,只有十幾輛被叫做「麻木」的三輪車在孤獨冷清地守候著。
「到賓館!」
那男人又拍了一下林奇的肩膀。林奇覺得車龍頭和胳膊都有些不聽使喚,好一陣才將車身調轉過來。通往賓館的大街上一片狼藉,遍地都是碎玻璃,縣城唯一的一座交通崗亭橫躺在十字街頭,圓圓的身子變得癟不像癟、方不似方、三角形不是三角形。一隻碩大的老鼠趴在上面,灰不拉嘰的樣子,就像車後座上坐著的這個大熱天還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穿著皮鞋的男人。
「這兒像是出了事。」
「這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今天才到貴地。」
「昨天晚上鑄造廠的幾百名工人同警察幹了一仗,就在這兒,結果沒跑的都被打趴了。醫院外科病房都被他們佔滿了。」
「棒,太厲害了!」
「不是厲害而是憤怒。鑄造廠停產一年多了,工人們都沒法靠工資活,就佔了這一條街擺夜市賣小吃。有些警察經常來吃白食不給錢,工人們一直忍著,昨天晚上有個警察喝醉了酒,不但滿嘴渾話,還朝一個正在炒菜的女工動了手,那女工只是用鍋鏟在他臉上比劃了一下,他就將整個小吃攤子掀翻了。旁邊的工人就圍上來將那警察揍了一頓。那警察走後不到半個小時,突然又是汽車又是摩托車地開來了二十多個警察,上來就抓為首的人,工人們一點不怕,大家都伸出手讓警察銬。到真地銬了一個人時,工人們都火兒了,結果就打起大仗來。」
「過癮,沒想到小地方的工人倒比大城市的工人覺悟高!」
男人問女孩答,林奇踩著三輪車,聽著他們的話,有幾次他想開口糾正,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昨晚的事他就在現場,真實情形是縣裡為了迎接上面的精神文明建設檢查,開始清理街面上的違章攤點,別的地方那些人不敢頂。就這一帶因為鑄造廠人多勢眾,大家抱成一團,說只要有誰讓他們有班可上,有工資可拿,他們馬上就全回廠去,否則只有用手銬將他們銬走,才會離開。昨天晚上來了一群維持秩序的「協勤」人員,由於他們不大熟悉政策,與工人們發生了衝突,硬行驅走他們,卜夾二話不說,便將爐灶板凳桌子掀翻了一大片。工人們一急便都拿上菜刀火鉗□面杖,圍住他們要拚命。警察們聞訊趕來,轉眼間便將那些工人又圍了一層。但他們沒料到鑄造廠的工人竟會傾巢而出,幾百號人又在最外層圍了厚厚的幾道人圈,大家都脫光了上衣,將自己的胸膛拍得像戰鼓一樣,嚷著有種的就向工人階級開槍。有些人則叫著民警同工人一樣都是窮光蛋,應該向被腐敗養肥的人討回公理。趁民警戰士被這話說蔫了時,內圈的工人開始動手揍那些餃子餡一樣包在最裡邊的協勤人員。林奇拉上天黑後的第一個顧客,這時正好來到這裡。顧客是個胖子,他一見有人在打架就興奮得不願再走了,下車時塞給林奇十塊錢還叫他別找零。胖子在人群後面不停地揮動著拳頭,嘴裡還伴隨著一陣陣咕噥聲。林奇後來終於認出,這胖子姓邱,十幾年前也是鑄造廠的工人,因為將自己的苕妹妹賣到安徽壽縣給人做媳婦被人揭發而判了幾年徒刑。邱胖子一定挨過警察的整,不然不會這般興奮。林奇心裡忽然難受起來,他忍不住大叫一聲,說別這樣,這樣不好。紅了眼的工人們馬上惡聲惡氣地追尋是誰在替他們說話。林奇沒有退縮,他站到三輪車上高聲說,是我,我是農機廠退了休的林奇。鑄造廠和農機廠二十年前本是一家,後來才分開的,許多人都認識林奇,知道他是縣裡的老勞模。林奇勸他們別行蠻,行蠻解決不了問題,就像「文革」一樣,大家互相打來殺去,最後兩派都吃了大虧,沾光的是那些逍遙觀望的人,林奇這一說竟沒人再動手了。他趁機推著三輪車往人群裡鑽,一直鑽到最裡邊,將一個被誤傷得最重的警察扶上車,然後又往外走。看看別的警察都不敢動,林奇又大聲喝斥起來,說你們都傻站著幹什麼,傷了的還不趕快去醫院。被打暈了的警察這才醒悟過來,二十幾個人互相攙扶著,跟林奇往外走。鑄造廠的工人們也沒攔他們,閃開一條道,讓他們撤走。林奇將受傷的警察送到醫院後,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
後座上只剩下那男人在小聲說著什麼。林奇想告訴他們這本來是一場誤會,但話到嘴邊嘴唇囁嚅了一下,終於沒做任何解釋。
雨下得更大了。天空像是塌了一般,連續不斷的強烈噴射中,或許儘是些黑色塗料,滿世界更顯得黯然無光。瓢潑大雨將天空同縣城灰濛濛的樓房全都連在了一塊兒,如此景象中,那些在高樓的牆角上掛著一盞馬燈,然後擺上的小吃攤或小雜貨攤就顯得更加可憐。那些在白日裡明亮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只有一塊塊殘缺不全的焦黃的臉,或多或少地閃著油光。三輪車走過每一處小吃攤都能聽見完全相同的呼喚聲:「炒粉炒麵臭於子喲!」燈光映不全的一張張焦渴的臉,讓林奇見了總覺得很熟悉,還有那些叫賣聲,幾乎都能讓他在腦子裡疊映成一個熟人。林奇在農機廠干了整整四十年,在這座全縣最古老的工廠裡,他帶出了不計其數的徒弟,這些徒弟或者是徒弟的徒弟後來慢慢地辦出了現在全縣共有的三十幾家工廠。前些年,改革剛開始時,一到年關,那些當了頭頭的徒弟都來請他到自己廠裡去吃年飯,他不管怎麼安排也安排不過來。後來幾年來請的人一年比一年少,特別是1989年以後。前年鑄造廠還來請過他,但去年就只剩下自己的農機廠了。林奇忍不住輕歎了一口氣,在心裡說,怎麼改革改得像文化革命時一樣,大家這麼多的意見,這麼多的難處。
這時,後座的女孩叫了一聲:「不!」那男人沒作聲,只是輕輕笑了兩下。林奇一聲不吭地猛蹬了一陣腳踏子,然後一扭車龍頭,將三輪車拐進一條小巷。他讓三輪車在小巷亂轉了一通。那男人問了幾次,說怎麼還沒到,是不是走錯了。女孩開始也問過兩次,後來也像林奇一樣,任那男人怎麼問,一個字也不吐。
三輪車剛駛過一座兩層小樓,林奇就開始按手剎,一陣咕噥後,三輪車穩穩地停在與小樓相鄰的平房的門前。林奇正要說到了,女孩自己先跳下車,兩步跳到屋簷下。
「怎麼回事?」那男人驚訝地說。
「我到家了。」女孩說。
「不是說好到賓館嗎?」那男人又問。
「我是她的鄰居,我知道她想回家,不願去賓館。」林奇說。
女孩用鑰匙打開門,
「謝謝林伯伯!也謝謝你肖老闆。」
女孩在門縫的燈光中嫣然一笑。隨著她進屋關門,這個雨夜最動人最輕鬆的東西頓時消失了。風雨中只剩下林奇和那個被女孩稱做肖老闆的男人。隔著雨衣林奇也能感到雨打在身上的力量。大街上的偽飾很多,連雨從天空降落都少了不少真實。在小巷裡,每一顆雨滴都是實實在在的,敲在房上能聽到瓦響,打在地上能辨出石板聲,窗紙有窗紙的響聲,窗玻璃有窗玻璃的動靜。大街上的藍橋夜總會裡連外面的風雨聲都聽不見,所以女孩乍出來時,見到雨會又驚又乍。林奇在家裡說過許多次,那是一個用美麗掩蓋骯髒的地方。每次說時,兒子、女婿都不作聲,這愈發讓他生氣,便說得更多了,而且特意常到那兒去等客,然後將親自遇到的醜事講給他們聽。今晚遇到的事已經是這類事中最清潔的了,當然,也幸虧他聽出來是鄰居家石雨的女兒雅妹坐在車上。
「你也到了,下車吧!」
「不,我要到賓館。」
林奇拍了拍三輪車車篷,那男人坐在車上不肯下來。
「這車收班了,不想走的話,就到屋簷下等別的車。」
「我沒讓你拉我到這兒,你得送我回去。」
「沒問題,你耐心等吧,明天上班後我會送你的。」
「你怎麼能這樣哩,得講個職業道德吧!」
「快別說道德,你有這資格嗎?」
「憑什麼我沒資格?她當雞,我花錢,就像坐你的車一樣。錢一付我們就兩清了。」
「媽的,現在流行的都是強盜邏輯。」
「老人家這話算是開竅了,人家一個寫詩的十幾歲時就說過:卑鄙是卑鄙的通行證。」
「你給我滾下來!」
林奇忽然間開始用力搖晃三輪車,那男人趕緊鑽出車篷,跳到地上,轉眼間暴雨就將他渾身上下淋濕了。他知趣地掏出皮夾子,抽了一張百元大鈔遞過來。林奇不肯接,他沒有零錢找。那男人說不用找,林奇依然不肯。他正要決定將那男人送出小巷,順便在大街上找個熟人將錢換開,那男人忽然將大鈔撕了一塊下來,然後遞給他,並說這是一百塊錢的十分之一。說話時,他將剩下的十分之九扔在地上。那男人的皮鞋在雨中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地上的那張鈔票,在雨絲雨滴的敲打下,一點一點地緩慢漂浮著。從雅妹房中的窗戶透出的燈光剛夠照出它的模樣,林奇摸著手中的那個十分之一,盯著它看了一陣後,忽然一轉身順著小巷追出去。
他看見那男人果然走錯了方向。
「喂,別走了,快回來,前面有深水坑,危險!」
那男人聽見了喊聲,站住不走。林奇又喊了一遍,他才往回走。林奇告訴他,向左走兩百米有個岔街,是直通賓館的。
林奇匆匆回到家門口,在離開的地方十米處他找到那十分之九的鈔票。他沒有急於將兩塊鈔票拼在一起,塞進口袋後就沒有碰它們。他鎖好三輪車後,先向隔壁石雨家走去。就在舉手敲門的那一刻,林奇又猶豫了。
小巷裡響起汽車喇叭聲,林奇趕緊抽身打轉。他剛回到自己家門口,一輛銀灰色的富康小轎車也在門前停住。他沒有回頭,只顧掏鑰匙開門。身後車門吮當一響,他聽見司機龍飛同兒子林茂在說話。
「林廠長,明天幾點鐘來接你?」
「提前半個小時吧,明天要到八達公司去看看。」
林奇只顧開門往屋裡走,一點也不睬身後的動靜。司機龍飛從車裡探出頭來衝著他叫。
「林師傅,你別再踩麻木了,還怕林廠長養不活這個家嗎?」
「我踩麻木,與你有什麼相干,就你一張烏鴉臭嘴!」
龍飛一邊笑一邊按喇叭,下雨的巷子回音格外響,林奇這時才回頭。
「別按喇叭,這條街住著十幾家農機廠的人哩,他們一見到你這車子就罵娘,說工人十幾萬血汗錢都叫少數人享受了。」
「他們瞎說,買車用的是貸款!」
「貸款總得工人掙錢還吧!」
「林師傅,別人不敢說你落後,我敢。你這觀念不行了,如今貸款不算工人的債,是領導同志給的贊助。」
這時,林茂打斷了龍飛的話,讓他別胡說八道,不然父親聽了又要失眠好幾晚上。龍飛開著車往巷子深處走,然後再掉頭回來。林茂進屋去了。林奇有些擔心,他走到門口,望著車尾燈變成車大燈,眼看就要駛近,忽然一聲嘩啦,似乎有什麼東西潑在富康轎車上面。林奇趕忙跑過去,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龍飛打開車門剛伸出一條腿又被林奇塞回去。林奇要他開車快走,雨這麼大不用洗也會淋乾淨的。他頂著車門不讓龍飛出來,僵持一陣,龍飛只得搖下玻璃大吼一陣,說買台爛富康雜種們就眼紅,他惡狠狠地說自己若當了廠長乾脆就買一輛凱迪拉克。龍飛連人帶車開走後,旁邊的門一響,石雨從屋裡出來。
石雨要林奇無論如何同林茂說一說,她剛才不是故意,只怪雅妹自己回家晚了還不讓她說,母女倆一頂嘴,她有火無處洩,就拿痰盂裡的髒東西出氣,不料碰上龍飛的車。林奇則遺憾地說:她若是故意的他倒會高興。這話讓石雨不知如何回答,一時間兩個人無語地站在雨中。
石雨快五十歲了,可身體還不怎麼見衰,匆忙中她穿得很少,待別是下身只穿著三角褲,露山林奇從不見過的一對大腿,惹得林奇心裡又慌又亂。
一個女人突然在身後怪裡怪氣地叫起來。
「又是風又是雨,又有男又有女,這好像畫裡畫的喲!」
2
衛生間裡的水同屋外的雨一起嘩嘩作響。妻子齊梅芳從衛生間裡出來後,告訴林奇洗澡水已準備好了。林奇坐在沙發上低頭喝著悶茶,一點也不睬她。齊梅芳走攏來,說都這一把年紀了,你未必還要我親手給你脫,親手給你洗。邊說時,齊梅芳邊伸出了手。她剛給林奇解了兩個扣子,林奇忽然將茶杯重重一放,然後甩開齊梅芳大步衝進衛生間。澡盆裡放滿了熱水,他一下子將它掀翻,地上突然漲起的水,從門底下的縫隙裡漫了一些到客廳。齊梅芳在外面擂起了門,問他發什麼瘋,無緣無故地將一盆乾淨水倒掉了。林奇不搭腔,眼睜睜看著洗澡水將一隻拖鞋衝入蹲坑裡。他伸手擰了二把自來水開關,蓮蓬頭裡噴出許多如線一般的水絲來。水很涼,淋在身上時,林奇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他不由得想到一個問題。自己的確老了,早幾年,一到七月份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用熱水洗澡的,哪怕是感冒生病也不例外。那時齊梅芳總說著他老了後怎麼辦。他一直熬到整整六十歲時才退休,別人在五十歲時就開始鬧退休,最晚的也沒熬到五十五歲。其中一些人退休後被鄉鎮企業聘去,狠賺了一大筆錢,石雨的丈夫馬鐵牛是這些人中賺得最多的,可惜他拿錢不當錢,跑到深圳去炒股票,賠了個精光不說,還欠了人家一大筆債,被人扣在那裡作人質,五年時間沒讓他回來過一次。又有人在敲門,但沒有作聲,敲了兩下就沒動靜了。用涼水沖過後,林奇心情好了些,他用一條乾毛巾在身上反覆擦了幾遍,直到被涼水泡緊了的皮膚又鬆弛開。他穿上衣服打開門,一眼看見兒子林茂坐在客廳沙發自己先前坐過的位置上。
林奇正要進到房裡去,林茂叫住了他。
「你得吃幾片感冒藥。」
「又沒毛病,吃藥吃得錢響。」
「這種天洗冷水澡,得防著點。」
「你是怕廠裡沒錢報銷醫藥費。」
「還沒到這種地步。」
「我看呀離鑄造廠那樣子也只是哪月哪日的事了。」
林奇將桌子上放好的幾片藥塞進嘴裡,然後喝了一口茶水,他回過頭來問兒子。
「你又辦了一個公司?」
「是的,還想找人合資哩。」
「合不合資我不管,可你不能將廠裡的資金抽走了。」
「那怕什麼,公司還不是廠裡的。」
「我見得多了,廠是大家的,公司是少數人的,無論什麼形式,內容都一樣。」
「爸,沒想到你在車間幹一輩子,卻對世上事看得如此清楚,跟你說實話,我得為自己留條退路。」
林茂狡猾地笑了一笑。
林奇對兒子的笑很不順眼,一轉身就進了房。林茂也起身往樓上走,剛爬了兩級樓梯,林奇又從房裡鑽出來。
「你告訴龍飛,叫他別找石雨家的麻煩,人家不是有意朝他車上潑糞的。」
林奇在床邊愣了一會兒。齊梅芳已在床上躺好了,閉著眼睛不看他。林奇想在床的另一頭睡,又下不了決心,他藉機關客廳的電燈,在外面站了站。他按了一下牆上的開關,屋子頓時黑下來。他摸進房裡,依然在妻子身邊自己的老位置上躺下。
身子還沒放穩妥,妻子一翻身將一張老臉貼上來。
「我還以為你會生氣睡另一頭。」
「莫以為我會同你一般見識。」
「你若是禽開了這半邊枕頭,我會真的起疑心的。」
「都當面說我們是一幅畫了,還沒起疑心鬼才信。」
「我那叫幽默,是從電視劇中學來的。你是大老爺們,千萬別像我們女人一樣小心眼。」
「你也別老用這條理由給自己作擋箭牌,好像女人小心眼就對,男人小心眼就錯。就說剛才,你那樣一詐唬,人家石雨會怎麼想,她要是小心眼起來該怎麼辦!」
「那也不怕,有你去解釋一下不就冰消瓦解了。」
窗外電光猛地一閃,跟著就是一個炸雷。齊梅芳一下子鑽到林奇的懷裡。林奇用力將她摟了一下,這已經是他表示性愛的最後方式了。妻子比他更差,連抱他一下也懶得做了。林奇歎了一口氣,他知道齊梅芳這麼做是想勾起自己對往日年輕時情愛的回憶。
雷聲過後,曾經小了一陣的雨又重新猛烈起來。雖然是樓房,林奇也能感到雨打在瓦脊上的那種凶狠勁。他一隻耳朵聽著窗外的雨聲,一隻耳朵卻在留意隔壁石雨家的動靜。
隔著牆有一聲光當聲傳過來。接著又有幾下音質不大一樣的聲音傳過來。甚至還有兩個女人說話的聲音。林奇忍著不作聲,妻子也像是憋住了自己。
後來,還是林奇先開口。
「隔壁屋裡像是又在漏雨。」
「入梅之前下小雨都漏,這大的雨還能逃脫一個漏!」
「石雨也夠為難的了,就那麼一點工資,要養活母女兩個,換了你怕是哭都哭不過來。」
「你也別老以為人家好,若有機會我不會比她表現差。不過話說回來,誰叫我有福氣攤上的男人比她好哩!」
「可那時你不是也成天逼著我早退休,像馬鐵牛一樣到鄉鎮企業裡去掙囗包錢。」
「我不是已說了你好嗎,就是因為你沒學馬鐵牛,所以你比他強。」
「不過,我還是不大相信,人家一個債主怎麼會將馬鐵牛一扣就是五年,是不是其中還有別的隱情。」
「我想也是,蹲五年監獄犯人也知道找辦法逃跑,人家總不至於將他關在監獄裡吧!」
「不管怎樣,老馬是該回來照顧一下家,起碼漏的瓦該撿一撿,換一換。」
「我說這都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的事,等天晴了,乾脆你幫她撿撿這漏吧!」
林奇其實早就等著妻子開口說這話,但他故意顯得不積極,也不大當回事。
「這倒也是個辦法,可以試試。」
「你別打我的馬虎眼。什麼可以試試,你巴不得現在就爬到人家房上去。」
「這話算你說對了,我這就去。」
林奇從床上爬起來,到衛生間撒了一泡尿,他順便從窗戶裡向外看了看,正碰上石雨家窗戶上的燈光忽地熄滅。但他感到黑洞洞的窗口裡有一雙眼睛正往外瞧著,從整座樓房到他,都在那目光的注視中。他將頭和身子盡力向外伸去,然後在雨絲叢中小聲說了一句。
「都漏成這個樣子,該換一換瓦了。」
那邊窗戶裡果然輕輕嗯了一聲。
再回到床上時,林奇心裡輕鬆了,心情也好起來,就同妻子說起女兒女婿的事。提起這個話題,夫妻倆的話特別多。
女兒叫林青,她比林茂只大十三個月,一參加工作就在鑄造廠釘住了腳。女婿叫何友諒,林茂沒當幹部以前他就是農機廠副廠長,現在依然是副廠長。在林奇和齊梅芳內心裡,他們真正喜歡的是女兒和女婿,儘管兒子林茂和兒媳婦趙文對他們很孝順,這種看法也一直沒改變。可是奇怪得很,自從三年前農機廠改造,林茂從一個普通的車間主任,一躍成為廠長以後,何友諒就再也沒有踏進過這個家門,就連親女兒林青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問他們是什麼原因,他們總推說沒有,就是很累,不想動也不想出門轉。細看細想,這話也不算假,林奇和齊梅芳無論何時去他們家,女兒女婿總是齊整整地呆在家裡,外帶上小學的外孫跑跑,三個人從來就沒缺少過誰。若是偶爾碰上缺也是三個人一起缺,回頭問時,必定是他們一齊上街買東西去了。
林奇告訴齊梅芳,上午他在街上看見林青了,她一個人在街上轉了半天,像是在尋找什麼。他當時就要上去問,正好趕上一個人上了三輪車,要去看守所探監,等他從看守所返回,女兒已不見了。林奇的話提醒了齊梅芳,她記起前兩天石雨告訴自己,說是在工商所門口碰見了林青,林青好像是要辦什麼執照。夫妻二人在床上分析了好久,最後得出結論是,女兒女婿住的房子是臨街的一樓,他們有可能是想將陽台改造一下,辦個家庭商店。反正鑄造廠停產,閒著也是閒著。至於別的他們覺得不可能,辦服裝店,他們沒能力一星期跑一趟漢口到漢正街進貨;辦小吃攤就更不可能了,起早摸黑地那個累,不是窮到沒辦法,誰會像要飯的一樣沿街擺個攤,人被煙灰熏得像個黑鬼,家裡的事一點也顧不上,還不時受到紅黑二道上不三不四的人的騷擾。
這時,齊梅芳像是想起什麼,一下子就轉了話題。
「聽說昨晚鑄造廠的人在街上鬧事,你也在場!」
「是在場,我還幫忙勸解。」
「這大的事你怎麼不回家說一聲,萬一有個什麼牽連,先知道了我也好有個準備,免得說話同你對不上茬兒」
「你是將這些當成壞事呀!他們感謝我都來不及哩,不是我出面,說不定得死一兩個人。」
「也別太得意,都知道你女兒在鑄造廠,這事說不說得清還是未知數。」
「怕什麼,說不清我就不說,看他們能將我生吃了!」
「還是多一手準備好,別同鑄造廠的人摻和,他們是急紅了眼,搞不好會出大事的。」
「那我女兒也不管,在報上發個聲明脫離關係?」
「女兒是女兒,鑄造廠是鑄造廠。」
有一陣,林奇沒有作聲。樓上兒子的房中傳出一陣吱吱聲。他對這響聲很熟悉,從樓房蓋好以後,搬進來的那天晚上開始,每隔一兩夜這聲音就要響一次,如果兒子和兒媳婦有哪一個出門去,這聲音就消失了,直到他們再次團聚。那聲音是那架大床發出來的,一下一下差不多有著規律。林奇知道齊梅芳也聽見了,他倆之間卻從未有人提起這個,也沒有人趁林茂和趙文不在家時,將那床調一下或修整一下。
齊梅芳也不說話了。
兩個人默默地躺在床上,聽著從天而降的聲音,心裡像是在享受著什麼。那聲音突然變得急促了,然後猛地斬釘截鐵般果斷停下來,林奇聽見齊梅芳輕輕吁了一口氣。
「踩了一天的三輪車,累嗎?」
「你一說還真覺得是有些累。」
「那我來給你捶捶腰。」
齊梅芳爬起來,坐到林奇的屁股上,兩隻拳頭時輕時重時緩時急地在那皮膚鬆垮得像是癟布袋一樣的腰上往往復復地捶著。林奇心裡像是有一隻小蟲出現,但他怎麼也捉不住,偶爾短暫地捉住一次,那小蟲也不聽讓它在體內爬的指揮。
後來,他倆幾乎同時說出一句話。
「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生下一個小孫子!」
3
雨停了下來,天卻還是陰的,濃雲一點也沒有散的跡象。巷子裡沒有人,林奇揮著竹掃帚將巷子從裡到外掃了一通,雨後的街面很乾淨,石雨潑的那些糞都沒有留下多少痕跡。他扛著掃帚從巷口往回走時,遠遠地聽見一聲門響,接著石雨就出現在門口。她手裡也拿著一把掃帚,門前一片潔淨讓她有些意外。林奇故意咳嗽了一聲。石雨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一些好看的微笑。
石雨用掃帚在光潔的石板街面上象徵性地掃了幾下,等著林奇慢悠悠走過來。林奇也不越界,拉著掃帚站在自己家門口同她說話。
「怎麼起這早,又開始練氣功了?」
「人都養不活了,哪有這份閒心。這月的工資到現在還沒動靜,怕是又不能按時發了,真是急人。」
「家裡就沒有一點周轉的?」
「有周轉的我會著急!」
「實在不行,我叫林茂先批一筆錢給你花。」
石雨沒有說話,眼睛裡是接受了這份人情,林奇要她馬上寫張借條,然後在門口等著。石雨進屋沒一會兒,就又鑽出來。林奇問她借多少,石雨說八百。林奇嚇了一跳,問她借這麼多錢幹什麼,日後在工資裡夠扣的。石雨告訴他,借公家的錢她根本就不打算還,就像廠裡向銀行借貸款一樣。林奇知道石雨一個月只有兩百多塊錢的收入,為了供女兒讀書,每逢開學時她就到醫院賣血,給雅妹交學費。他想起昨晚將雅妹拉回來的經過,不但自己難受,還替石雨難受,他不知道雅妹是否清楚石雨為她賣血的事。趁著街上還沒有其他人,他壓低聲音對石雨說:
「中午下班後,你到博物館後面來一趟,我在那兒等你。」
「我有要緊話跟你說。」
看見石雨臉色有些意外,林奇又補充一句。
這時身後屋裡有了動靜。齊梅芳從門裡鑽出來,頭也沒梳,扣子只扣了兩個,她有些故作熱情地同石雨打招呼。
「昨晚下大雨,屋裡是不是又漏水了?」
「那還逃得脫,簡直是一塌糊塗。」
「馬鐵牛也是少些謀劃,若是賺的那錢不拿去炒股票,十層八層樓房也蓋起來了。」
「還說那話幹什麼,我們都快將他忘了。」
「那可不行,一日夫妻百日恩,林青林茂總是在家裡說,炒股票有賠就有賺,高人都是放長線釣大魚,說不定運氣一來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百萬富翁。」
「這種夢不是我做的。」
巷口有汽車喇叭響了一下,跟著龍飛就將富康轎車開了過來。轎車調頭時,林茂穿著襯衣打著領帶從屋裡走出來,他朝腳下看了一眼,見皮鞋上有些泥土便轉身回屋尋了一塊抹布彎腰擦了幾下。林奇一下子衝進一步,劈手奪下抹布。
「這是擦飯桌的,你沒長眼!」
林奇一吼,趙文忙從樓上跑下來,插到父子倆中間,一口一個甜蜜蜜的爸字,叫得林奇不好再說什麼。林茂趁機溜出門一頭鑽進車裡,門還沒關好,就叫龍飛快開車。轎車走了半天,林奇還在屋裡生悶氣。妻子和兒媳婦在一旁想辦法勸他消氣。勸到最後,林奇冷不防說了一句:
「連自家屋裡東西都不愛惜的人,他會真心實意為廠裡嗎?」
「一塊抹布,您也別這麼上綱上線。」
趙文有些不高興了,忍不住替丈夫分辨一句。
林奇不理她,只顧自個往外走。
石雨還站在家門口,手裡攥著一張白紙。林奇似乎過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並意識到自己發火發得不是時候,將急著要辦的事給忘了。他對石雨抱歉地笑了笑,說借錢的事,過幾天再說吧。
一絲失望的陰影頓時掠過石雨的兩頰。
林奇一時有些悵然。他朝兒子發的這通火的確有些故意小題大作的成分,目的也是讓石雨看,讓她意識不到自己變了主意,不願幫石雨借公款了。他對石雨準備用大勺子狠狠在廠裡舀一下,然後就賴帳的想法很不滿,這才有意製造這個機會,使石雨無法通過自己讓林茂將借條批給財務科。
「我要是沒飯吃,說不定會真的砸那轎車的。」
石雨冷不防丟下這麼一句話。
林奇回到房裡,拿起昨天換下的衣服,一隻錢包都翻過了,踩三輪車掙的錢都在,單單就少了那張被撕成兩半的百元大鈔。他又找了一遍仍然沒找到,便衝著外屋大叫起來。
「喂,你又搜了我的錢包,是不是?」
「你小點聲好不好,詐唬什麼!」
見齊梅芳說話有些支吾,林奇幾步竄到廚房,兩手往她褲兜裡一插,抽出來時,手裡捏著的正是那張還沒拼到一起的百元大鈔。
「你太不像話了,像個特務,男人的錢包也要搜。」
「別說得這麼難聽,我見錢破了,準備幫你粘好。」
「我的政策已經公佈了,每月的退休金我一分不留,都給你,別的收入請你給我自由支配權。」
「好嗎,你自由了,我只想間一句,這大的鈔票怎麼會不小心撕成兩半?」
「心裡燒,自己撕著好玩。」
林奇從心裡就沒打算將雅妹昨晚上的事告訴齊梅芳,並非是怕她在外面瞎說,他實在不想同妻子過多地說石雨家的事。他找了一瓶膠水,趴到桌子上,小心地將斷口對齊了,然後貼上一張白紙條。鈔票還有些潮,他要趙文將電吹風拿過來。電吹風嗚嗚響了一陣,只幾分鐘鈔票就乾透了。林奇將它舉起來,對著窗口的光亮看了看後,一個人忍不住說了句:
「我還以為是假錢哩!」
吃過飯,趙文先走了,她在文化館上班,平常總在家睡懶覺,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所以就去得早一些。
林奇放下筷子也要走,齊梅芳喊住他,要他隨自己一起到女兒女婿家看一看。林奇沒有作聲,一個人到外面去擺弄三輪車,他先給車胎打了一些氣,又用干抹布將車篷裡的雨水揩乾淨。做完這些事,他便爬到後座上坐下來。有人喊了聲石雨。他沒有回頭看。他知道這是同廠的街坊在邀她去上班。石雨屋裡傳出了一聲回應,接著又聽見她吩咐雅妹起床後到菜場去買一塊豆腐來。
上班的人說著話從三輪車旁邊走過去,大家都同他打著招呼,也有人說他不會享福,當廠長的兒子收一隻紅包就抵得上他踩一個月的三輪車。林奇說他現在就是想分清,兒子是兒子,老子是老子。上班的人都走後,小巷像夜晚一樣靜下來。
齊梅芳不知在屋裡忙些什麼,一直沒有露面,林奇忽然覺得有些睏,眼睛一閉竟睡著了。齊梅芳在屋裡弄些給小外孫跑跑吃的蔥花薄餅,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等她出門後竟聽見林奇在打著呼嚕。她沒有弄醒他,將小包袱放在後座上,自己騎上三輪車向前踩起來。
迷糊中,林奇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正在手把手教石雨操縱銑床。銑床有些晃動,石雨總是把握不住。他忍不住說了石雨幾句,石雨就哭起來。這時,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他睜開眼睛一看,是齊梅芳。
「警察要查你的執照。」
齊梅芳衝著還不大明白的林奇喊。
在妻子身後果然站著兩名警察,其中一個大蓋帽邊沿處還露出一些白紗布來。林奇發覺藍橋夜總會就在對面。一問才知道是齊梅芳將自己拉到這兒來了。警察不認識齊梅芳,他們從未見過縣城裡有女人踩三輪車,便攔下了他們。兩名警察都認出了林奇,連忙遞煙給他。林奇不會抽煙,其中一名警察便轉身到街邊的售貨亭裡拿了一瓶礦泉水塞給他。警察告訴他,省地聯合調查組已經趕來了,可能有人要找林奇作調查。林奇說他不會說假話作假證。警察們相視一笑,揮揮手讓他走了。
林奇對警察這種成竹在胸勝利在握的表情有些惱火,就忍不住多說了一句。
「我不信會有人敢與工人階級作對!」
他同妻子換了一下位置,然後踩著三輪車在大街上飛跑。街兩邊的碎玻璃和爛桌子爛板凳正在被一群警察收拾著,許多人都在遠遠地默默觀看。警察中也沒有一個說話的,一個個只顧低頭將地上的廢物弄起來,扔到一輛垃圾車上。再往前走,沒被打爛的地方,鑄造廠的工人又在那裡搭起許多小吃攤。看見林奇騎著三輪車過來,好幾個人都衝著他喊林師傅,問他吃過早點沒有,如果還沒吃什麼,他們願意免費讓他吃個飽。林奇只是擺手,嘴裡嗯嗯地不知說些什麼,腳下是一刻也沒放鬆。
林奇在女兒家門前停下車,齊梅芳上前去敲了半天門也不見有人回應。他們有些想不通,跑跑放了暑假,林青一直就沒有班上,這大白天會去哪兒哩。他們等了一陣仍不見人回,兩個人便分開,各自做各人的事。
林奇剛一上街就接上一男一女兩個外地客,他們自稱是來縣裡玩,想看看街景,要林奇拉上他們在各處逛逛。林奇開了三十塊錢的價,他們沒有還價,就答應了。那女的隨著問有發票沒有。話音剛落,男的馬上糾正說不用發票。三輪車一啟動,先是那女的問林奇的尊姓大名。林奇覺得她很像年輕時的石雨,對她頗有好感!便將自己踩三輪車之前做過的事都對她說了。那男的先是忍不住讚歎一陣,然後就隨口問起前天晚上警察和工人打架的事。林奇一開口就說,那全是誤會,你們肯定是聽了街上人們的瞎說,他們全不瞭解真實情況,這樣說下去,總會被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利用。他說著回頭看了一眼後座上的人,其實他並沒有看清他們的表情,這麼做只是習慣上的一種交流,看不見看得見都無所謂。女的問他事情是怎麼鬧到不可收拾地步的。林奇說,若論錯,先錯是鑄造廠的工人,他們不該佔著街道不聽縣裡的指揮。後錯的是協勤人員,他們不該一上來就亂砸亂搶。這麼做一下子就讓人想起偽政府時的偽警察,所以工人就一下子憤怒了。這時林奇又回了一下頭,這次他看到車上的兩個人正在交換眼色。他在興頭上沒有大留意這個。林奇繼續說,這件事若論處罰,第一應該處罰個別警察和協勤的。過去人總是責怪先犯錯誤的人,其實後出錯的人更可惡,有點明知故犯的意思,知道別人錯了,自己卻用錯誤的方法對付別人,這樣就會將事情從根本上搞複雜。現在有些人老喜歡借執行公務來發洩自己的私憤,一點也不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好像是為公家做事,出了問題也不怕,公家會替自己擔待。林奇忽然問了一句自己說得對不對。那男的忙說有道理,這有點像足球場上先踢人的只能算犯規,但後來反踢的人就太可惡了,該吃紅牌,罰他出場。但那女的卻說,任誰都是人,做人不會還擊那有什麼活頭。那男的說,要還擊也只能運用規則,運用法律制度。
天上又下起了雨,林奇停下車,繞著車身將車篷四周的遮雨布一點點地掖好。這時那男的腰間的BP機響起來,他看了一眼後,馬上跑到旁邊的公用電話亭裡打了一個電話。
林奇繼續剛才的話題,他對那女的說,其實這事根本就錯在縣裡,上面來檢查誰都知道是搞走馬觀花,將話說清楚讓工人們避兩天,等檢查團走後再重操舊業,大家未必不肯聽,未必不會體諒縣裡的難處。可是現在這些當領導的就是不願將假戲對老百姓明說,實打實的假東西,卻還要做得像真的一樣,哄別人也哄自己。這些年街上攤點不知被清理過多少回,但沒有一次能維持十天以上的。那女的忽然問他,鑄造廠的工人會不會繼續鬧事。林奇想了想後說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不抓人這事大概就會平穩過去,假若抓了人,情況可能會不一樣。那女的說,如果真的抓人的話,最可能被抓的會是誰。林奇說他不知道,他們每個人可能都是領頭的。
那男的從電話亭裡走出來,同那女的悄悄耳語幾句。然後他們告訴林奇,他們是聯合調查組的,今天特意喬裝打扮來訪問他。林奇稍稍吃驚了一會兒就平靜下來,問他們還坐不坐車,還問不問什麼問題。那男的說,剛才組裡呼他們,這會兒得趕回去。那女的掏了三十塊錢出來。林奇堅決只收十塊錢,他說只游了縣城的一小半,只能收這麼多。
林奇又開始在街邊停車守候。雨下得無精打采的,風將它攪得不成形,在天空中亂竄。龍飛開著空車,在他眼前來回跑了好幾趟,也不知在忙些什麼。林奇最後看見龍飛時,轎車裡卻是塞了滿滿一車女孩兒。
等了半天沒有乘客,林奇開始蹬著三輪車到街上游動。經過文化館門前時,他看見趙文正在宣傳欄前同一大堆人一起看著一個男人往宣傳欄上貼著花花綠綠的紙,趙文起勁的叫著,高點,再高點。旁邊則有好幾個人同時在叫,歪了,歪了,向左邊歪了。林奇轉了一圈仍沒拉到客,轉回來後,文化館宣傳欄已沒有人了。他下了車走過去看了看,才知道是宣傳縣裡工農業生產形勢一片喜人景象的文章。林奇真想往宣傳欄上啤一口。
文化館樓上突然響起一個女人的歌聲,那聲音很動聽,林奇聽了一陣後突然意識到這是趙文在唱,他趕忙騎上三輪車走開了。過去他只知道趙文是在文化館搞音樂創作和輔導工作,他沒料到她的歌唱得這麼出色。
正走著,一輛三輪車從後面追上來,蹬車的人對他說,他妻子捎信讓馬上回去家裡有事。
4
林奇還沒進門就聽見小外孫跑跑的嬉鬧聲,他一隻腳剛跨過門檻,跑跑就一下子撲過來吊在他的脖子上。林奇沒有防備,腳下打了個趔趄,幸虧身子靠住了門框。林青連忙跑過來,在跑跑屁股上用手輕輕拍了一下,讓他別再像三四歲時那樣淘氣,外公年紀大了,受不住他這麼折騰。跑跑從脖子上溜下去後,林奇才看清女兒林青和女婿何友諒都回來了。
「真是稀客,怎麼到底還是捨得來家裡了!」
林奇忍不住順口說了一句,齊梅芳馬上出來打圓場。
「自家人說什麼兩家話,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自家人就應講個來去自由,就像對待台灣同胞一樣。」
齊梅芳正沖林奇眨眼睛,何友諒在一旁先笑起來。
「媽媽真會做統戰工作,下一次縣裡開政協會議,該請你去作專場報告。」
林青馬上出面維護齊梅芳。
「你就當個受人排擠的副廠長,怎麼對開會作報告那麼有癮!」
「這叫堤內損失堤外補!」
何友諒說著又笑了起來,不過這一次聲音有些乾澀,不比先前的那麼自然那麼亮。
齊梅芳端了一杯茶上來遞給林奇,同時叫他到衛生間去洗把臉,去去身上的汗氣。林奇往衛生間裡走,齊梅芳藉著給他拿熱水,也跟進去。她一邊將開水瓶裡的水往臉盆中倒,一邊小聲同林奇說著話。
「他們邀齊了回來,像是有什麼事要說明。」
「不會吧,若有事我們總能先聽到些動靜。」
「你剛進屋不知道。他們在門口等了半個多小時,見了我後兩個人又多次□眼角兒、努嘴兒。」
林奇用熱毛巾在臉上捂了一陣,然後露出一雙眼睛。
「等會兒你同他們說話,我帶跑跑到樓上去玩,先套套小孩子的話。」
林奇洗完臉後,走出衛生間一下子將跑跑扳倒,橫抱著往樓上走,說是到舅舅屋裡給他找點好吃的。林奇用腳推開林茂和趙文的房門。然後放下跑跑,讓他到餅乾盒裡找趙文吃的零食吃。跑跑在餅乾盒裡亂翻了一陣,見沒什麼好吃的東西,便去開另一隻方形餅乾盒。這時,林奇正瞅著床頭櫃上放著的一盒避孕套出神。冷不防跑跑叫了一聲,他一驚後,回過神來問怎麼回事。跑跑用一隻手捂著嘴,小聲說了幾個字。
「舅舅好多錢啦!」
林奇一愣,跑跑將那方形餅乾盒扒斜了,讓他看清裡面裝著的滿滿一盒百元大鈔。林奇有些慌,他從跑跑手中奪下餅乾盒,蓋好後放回原處。在領著跑跑往外走之前,林奇連續三次告訴跑跑,讓他別將這事說出去。跑跑似懂非懂地說自己知道,說出去後會慧來強盜搶劫。跑跑主動同林奇拉了鉤。這以後林奇才說這事誰也不能說,包括自己的爸媽。
下了樓後,林奇才想起主要的事給忘了。他連忙將跑跑拉進廚房,找出齊梅芳早上煎好的蔥花薄餅。他還來不及說一個字,跑跑就高興地衝到客廳裡去了。
林奇衝著齊梅芳輕輕搖搖頭,然後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下來。他眼前儘是飄動的一盒盒鈔票,何友諒同他說話也沒聽見。
「老頭子,友諒同你說話哩!」
齊梅芳大聲提醒他一句。林奇一怔後,終於回過神來。
「什麼事,友諒,你說吧!」
「友諒問你這一陣身體怎麼樣,血壓高不高?」
林青插進來說了一句。林奇朝她揮揮手。
「我知道你們來是有事要說。說吧,早說早商量。」
林青和何友諒互相望了一眼後,林青先開了口。
「我們想將跑跑放在爸媽這兒,請爸媽幫忙帶一帶。」
「以前讓你們將跑跑放在家裡,你們不同意,怎麼現在又改主意了!」
齊梅芳搶先說過後,林奇才表態。
「反正你媽在家沒事,帶帶跑跑是沒問題的,但有兩個問題得說清楚:第一,跑跑的學習功課我們沒辦法輔導。第二,跑跑在這兒吃住,生活費是不能免的。這樣做你們也明白,主要是不讓趙文說閒話。」
「沒問題,親兄弟明算帳,跑跑跟我們也是要吃要花的。學習上的事你們也別操心,跑跑還算聰明,也自覺,作業上的事我們也從來沒管,都是他自己自覺做的。」
林青連忙接上話。齊梅芳一把將跑跑摟在懷裡。
「以後我每天都可以同小寶貝在一起了。」
「我不做寶貝,我要當大法官,誰搞腐敗,我就審判誰!」
跑跑突然說出的一番話讓林奇心裡很不好受。他不讓跑跑往下說,而是轉而問何友諒。
「你們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沒說!」
何友諒咳了一聲,又望了林青一眼。
「林青打算在街上擺個小吃攤。」
「你們是不是想錢想瘋了,靠小吃攤也發不了大財呀!石雨跟我說你們在辦營業執照我還不相信。不管怎麼說,林青雖然在鑄造廠工作,可家裡並不像鑄造廠的人那麼困難,你們犯得著要吃這份苦嗎?」
齊梅芳大著嗓門嚷起來。
林青馬上低下了頭。
「媽,若論吃閒飯,友諒是能養活我們母子倆的。可我心裡不踏實。廠裡的人都在吃苦,我連街都不敢上,怕他們用那種眼光狠狠剜我!」
「你又沒做虧心事怕什麼!」
齊梅芳繼續嚷。
林青忽然抬起頭來。
「廠裡的人不這麼想,他們都以為友諒當副廠長,搞腐敗撈肥了,我才可以當上悠閒的太太。」
「我明白了,你們別再多說什麼。就這樣定了,跑跑由我和你媽帶,你們都去幹自己想幹的事。」
林奇說了一陣又頓了頓。
「青兒,你能在這時候還能想到廠裡的工友,當爸的也就寬心了。」
屋裡的人一時都不說話,只有跑跑嚼薄餅的吧吧聲。片刻後,林奇要齊梅芳和林青帶上跑跑到別的屋裡去,他同何友諒要單獨說說話。她們走後,屋裡只剩下林奇和何友諒。
林奇開門見山地說:
「你這長時間不進這個門,是不是在廠裡同林茂發生了矛盾?」
「林茂沒有同你說什麼?」
「他說你很不錯,很配合工作,確實像個做哥哥的。」
何友諒苦笑了一聲。
「我都快半年沒事幹了。」
「有這等事?那你這副廠長分管什麼?」
「林茂說是讓我分管工會,同時協助他管管財務,但他又規定財務上只能一個人一支筆當家,我就在會上將這事給辭了。」
「年前年後那一陣你不是常務副廠長嗎?」
「因為我不同意他辦那個八達公司,他就翻了臉,將我換下來。」
林奇起身給何友諒的茶杯裡添了一些水。
「我有些覺得你現在是想同你弟弟劃清界限。」
何友諒張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麼來。
林奇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
「怎麼說,你也是這個家裡的人,林茂有些不對,你不願對他說什麼,可你不能不對我這個做岳父的說,你告訴我,你弟弟他在廠裡到底幹了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爸,你別急,其實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感到他有些做法不對,特別是將供銷與財務全都一個人攬起來。這在以前是絕對不允許的。你也知道,這樣幹,若在其中做點手腳,誰也搞不清楚。」
「你是說他經濟上有問題?」
「我真的說不準,有機會你到廠裡去走走,聽聽大家怎麼說。」
「你真的不願對我說真話?」
「爸,其實有些事你心裡可能比我還清楚。我為什麼同意林青上街擺小吃攤,我是怕用不了多久農機廠會落到同鑄造廠相同的地步。」
林奇一時說不出話來,那裝滿鈔票的餅於盒,將他的頭塞得發脹。
「你不打算幫幫他?」
林奇喃喃地說了一句。
「我試試看吧!」
這時趙文從門口走進來,見了何友諒忍不住誇張地叫一聲。
「姐夫,這長時間不見,我都差一點認不出來了。」
「我倒經常見到你,你在台上演出,我在下面當觀眾,沒想到你演戲演得那麼好!」
何友諒從沙發上站起來,迎著趙文說。
趙文這時又看見了房中的林青和跑跑,她同他們打過招呼後便一挽袖子,繫上圍裙說是要親自下廚給姐姐、姐夫做幾道好菜。何友諒說不在這兒吃飯,當看見林奇神色不對以後,就放棄了堅持。他說要給廠裡打個電話,免得萬一有什麼事,找不到自己。林青讓他給林茂省幾角錢電話費,他十天半月不去也沒有人會想起來找他的。何友諒還是給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說是自己現在在縣政府辦一件事,下午會到廠裡去的。何友諒放下電話時,趙文用一根細得像嫩竹筍的手指點著他,說他同林茂一樣,說假話從來不臉紅。
趁著大家熱熱鬧鬧地說話時,林奇一個人悄悄地上樓去了。他推開兒子的房門,然後抱起那只方形餅乾盒,繼續向樓頂上爬。天上還在下著小雨,高高在上的小樓樓頂被一片密密地葡萄綠葉遮住,四周不見一個人。林奇尋了一把鐵鍬,在種著葡萄的土堆中挖了一個深坑,然後將方形餅乾盒用一塊塑料布包好,放入土坑,最後用土重新將土坑填平。
林奇回到樓下時,大家正圍著跑跑聽他背誦唐詩。他聽到「官倉碩鼠大如貓」一句時,腿竟有些發軟。何友諒見林奇神色有些不對,便走過來問他怎麼樣。林奇說沒事,只是心裡替林茂擔心。何友諒勸他,說林茂就是出事也不是什麼大問題,現在企業的領導人都這麼幹,能撈不撈的除非是超級傻瓜,只要不做得太絕,上面的領導都會想辦法保護的。
林奇聽了這話一點也沒有變得輕鬆。
「都這樣幹,那工人怎麼辦,工廠怎麼辦?」
「上面不是老提倡自救嗎!」
何友諒用一種鄙夷的口氣說出這話。
林奇直到吃飯時,看到雅妹從門前經過,才想起中午與石雨的約會。他心裡有些急。別人不知道,不停地說著家常話,飯菜吃得很慢。林奇早早就放下了筷子,但跑跑不讓他離開桌子,舉著一隻飲料瓶不停地與他碰杯。最後還是何友諒發現他像是心裡有事,便催促大家快吃快散,今天不是星期天,下午還有人要去上班。飯好不容易吃完了,齊梅芳又拉拉他的衣服,要他趁機將跑跑的事同趙文說一說。林奇不想說,他說哪有公公同兒媳婦說話的道理,又不是沒有婆婆。齊梅芳說他威信高,說話效果不一樣,一次解決了,免得日後又扯皮。林奇只好同趙文說。趙文滿口答應,還說自己可以抽空輔導跑跑,讓他在音樂上早點打上基礎。
捱到下午兩點多鐘,林青和何友諒總算帶跑跑走了。趙文也回到樓上,林奇趕緊騎上三輪車就往博物館後面趕。
博物館後面的樹林裡一個人也看不見。雨已經停了,太陽還沒出來。蟬在樹上不停地叫著,也許是雨淋久了的緣故,那聲音悶悶地有一種渾濁的感覺。林奇在樹林裡找了一陣,總算發現村後有一個人。他匆忙繞過去,卻是一個練氣功的人。往後他再也沒有找到第二個人。
天黑後,林奇回家吃晚飯。見屋裡有林茂的客人,他瞅了個空幾步拐到石雨的家裡。石雨也在廚房做飯,灶上只有一隻南瓜和一塊豆腐,冒著白汽的鍋裡煮著的是粥。林奇從錢包裡掏出那張百元大鈔,塞到石雨手裡。石雨臉上沒有表情,手沒張開也沒捏緊。林奇要石雨先將這錢用著,有什麼困難以後慢慢再想辦法。這時,林奇站在離石雨很近的地步。石雨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汗衫,光溜的頸背就在他眼皮底下。林奇不知為什麼竟有些慌,腳下連忙後退了幾步。
石雨轉過身來,眼睛卻沒轉過來。
「林師傅,我都用了你一千好幾百塊錢了,不知以後有沒有機會還你!」
「還什麼呀,我又不是沒錢花。」
林奇看了石雨一眼。
「對不起,中午讓你白等了,我有事實在離不開。」
「沒什麼,我正好也有事沒工夫去,還害怕你一個人等急了哩!」
石雨說話時聲音很小,而且是過了好久才接的話。
外屋忽然響起高跟鞋的噠噠聲。
「媽,你今天中午一個人在博物館後面逛什麼,是不是同誰有約會?」
說著話,雅妹徑直闖進廚房,猛地看見林奇,不由得愣了一下。
「林伯伯,你今天沒出去呀?」
「出去了,剛回來,同你媽說點事。」
林奇掩飾地說。雅妹並沒有在意他,她從背後拎出一塊豬肉,一下子伸到石雨面前。石雨驚喜地問她從哪兒弄來的,雅妹說是她自己掙錢買的。林奇不好在此時此刻說些什麼,便告辭了往外走。石雨只將他送到廚房門口。他原以為石雨會將他送到大門口,那樣他無論如何也要偷偷地先提醒她,將雅妹管緊一點,夜晚別讓她出去。他往回看了幾眼,石雨站在那裡不再挪一步。林奇後來才明白,石雨誤解了自己的意思。這是他在分析石雨明明去了博物館後面,卻說自己也沒有去的動機後發現的。他同時也明白,自己的確有幾分喜歡石雨。
5
昨天半夜林茂同趙文在房裡邊看錄像邊做愛,太投入了些,所以一坐進車裡就想睡覺。忍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時他就朝龍飛要風油精。龍飛見他將風油精不停地往額頭和太陽穴上搽,就在一旁笑起來。
「昨晚上是不是又辛苦的幹活?」
「大清早的,別來葷的,太膩人!」
「正相反,葷的才開胃。嫂子到底魅力有多大,你到現在還不肯為她破戒?」
「恰恰相反,你才是以為天下只有一個好女人。其實,每個女人有每個女人的好處,非得嘗過才知道。」
林茂不再答話,龍飛也機靈地將話題一轉。
「昨晚那些東西差不多都送到了。就只有羅科長的門怎麼也敲不開,我以為他出門去了,就一直在樓下等,等到半夜十二點,羅科長的門卻開了,也沒燈,漆黑裡走出一個女人。這時候再進屋那就太晦氣了。羅科長這一份只好今天再送。我想他不至於一夜接一夜地連續作戰吧!」
「別人說什麼沒有?」
「大家都說你的好話。」
「你可別聽疏忽了,說不定其中有暗示。」
「這個你放心,我心裡裝著放大器哩!不過昨晚我倒聽到別人——不是紀檢、也不是監察和反貪局的——說有人在暗地裡整你的黑材料。」
「誰?」
「同我一樣,也是開車的。」
「你怎麼不問清楚!」
「這種事現在遍地都是傳聞,我給你開車這個他們都知道,我若是一緊張一追問,他們不是更有話說了。」
林茂想了想,才低聲罵了一句。
「媽的,若是農機廠也像鑄造廠一樣,他們就沒興趣說這個了。」
八達公司設在縣城通往省城的出口要衝處,一棟小四層樓修得很漂亮,卻一點也不張揚。林茂自己任總經理,下面卻只有一個總經理助理,他為什麼要這樣安排,別人一點也不知道,只是猜測他可能留著位置安排日後遇到的要緊的關係。龍飛在外面一按喇叭,總經理助理王京津就從樓內快步走出來,搶先一步打開車門,畢恭畢敬地迎著林茂。
林茂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桌上茶水什麼的早就準備好了。林茂一坐下就問最近幾筆貿易的情況,聽說只做成了一筆,林茂有些火,說自己都親自做到七八成了,快到手的金子和銀子怎麼會飛哩。王京津說,最近一段事情總有些怪,好像什麼都不順,莫名其妙地眼看就要到手的合同忽地就被別人搶走了。林茂想了想後沒有再多責怪王京津,他說以後專門找時間來研究這個問題。
王京津鬆了一口氣後,就開始匯報今天的一些活動。光是客人就有三撥:先是宣傳部的來搞什麼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建設的調查,林茂說他不理他們,由王京津處理,最多中午找個小酒店打發一頓。二是省裡的一所大學有幾個人來搞社會調查,林茂不等王京津說完,就吩咐到時每人給二十塊錢誤餐費,由他們自己出去安排,他沒閒工夫陪他們。王京津說第三撥人是公安局的,他們明說是下來散散心的。林茂想了想後,便叫王京津在藍橋夜總會訂個大一點的包廂,中午他親自陪他們。他剛安排完,龍飛在一旁彷彿無意地說,文化館好像是由宣傳部直接管的。林茂聽見這話不由得一愣,然後就改了主意,說自己到時抽半個小時陪宣傳部的人談一談,吃飯地點改在一個有門面有空調的地方,走時每人送一件價值七八十塊錢的襯衣。
這時,趙文打來電話,同林茂打招呼,說宣傳部的人要來,讓他接待熱情一點,同時還讓他順便提提她申報中級職稱的事。林茂放下電話後,又叫王京津乾脆將宣傳部的人都安排到藍橋夜總會去。
接下來林茂開始從抽屜裡拿出一疊合同,一份份地細看。外面不時有動靜,王京津不時悄悄進來通報情況,大學裡搞社會調查的人來得最早,也最認真,問的一些問題讓王京津不知怎麼回答,王京津只好來請示林茂。有些問題,林茂也不知道怎麼說好。幸好宣傳部的人來了,他才沒有在王京津面前張口結舌。宣傳部的人好應付,無非是些官樣的話,大家都是半遮半掩,內心並沒當真,說正經話時少,開玩笑聊天的時候多。林茂不失時機地同他們說起趙文評中級職稱的事,來的幾個科長都答應幫忙。反過來他們也要林茂給他們幫個忙,目前不但全縣而且全地區都沒有哪家貿易公司成為雙文明示範單位,他們有心要將八達公司扶上去,但必須要林茂從中密切配合。經濟指標好說,關鍵是精神指標,公司內要做到無犯罪、無賭博嫖娼等。宣傳部的人說得正起勁,龍飛在一旁忍不住笑起來,問找情人包不包括在內。宣傳部的人說那是你老婆管的事。滿屋的人都笑起來。
像是笑聲將門踢開,門頁一轉走進來一個清瘦的老頭,後面還跟著一個年輕人。老頭掃了眾人一眼,然後徑直走向林茂。
「很冒昧打攪,想必你就是林茂林總經理吧。」
「這是我們的許教授,是經濟學博士導師。」
林茂正在點頭時,那個年輕人搶著將老頭作了介紹。林茂忙解釋說自己正在忙,無法親自接待。許教授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說了一通。
「你可以直接對我說不願接待我們,但你完全不應該說謊,用謊言當武器,最終你害的只能是自己。你這種伎倆我見得多了,正因為這樣我才會不顧尊嚴固執地調查像你這樣的人群。為什麼,因為我是在想著民族的未來,在想著大家的孩子和後代將會生長在一個什麼樣的社會背景裡。我瞭解許多如同你一樣的企業總管,他們都自稱,只有像他們這樣的人才能掌握這個國家的明天。因此,我受著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的責任的驅使,必須徹底解剖你及你們。現在你給我聽好,我只問你幾個最基本的問題。一,八達公司同農機廠是什麼關係。二,八達公司的資金是自己積累還是由農機廠提供。三,八達公司如何使用自身創下的利潤。請林總經理如實回答。」
林茂被許教授的一番話鎮住了,就是縣裡的一把手江書記和二把手羅縣長也從沒有如此在自己面前說過這種話,他幾乎是如實作了回答。
「第一,八達公司和農機廠各為獨立法人單位,但在行政上接受農機廠的領導,它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相輔相成。第二,在資金上通過項目合作等形式,由農機廠向八達公司提供一部分,其餘的由自身去積累。第三,公司所創利潤,用於公司的進一步發展。」
許教授說了聲謝謝,轉身正要走,林茂叫住了他。
「請問許教授,能否給點賜教。」
「我很佩服你們這種赤裸裸和明目張膽,而且手法如出一轍!」
許教授又向大家掃了一眼,滿屋的人頓時都感到那傲骨壓人。門開了又合上,屋子裡有些壓抑。宣傳部的一位科長說他在大學學中文時,就聽說過這位許老先生是有名的淨言大師和諫臣,只要一上課就絕對免不了對省裡的經濟戰略的批評。
龍飛忽然拍了一下茶杯。
「現在也只有在大學裡還養著這樣的老怪物。」
「你懂什麼,到外面洗車去。」
林茂忽然大聲說了龍飛一句。龍飛真的起身出去了。龍飛剛走,王京津就進來報告說許教授他們要走。林茂想了想,起身讓屋裡的人稍等,便往屋外走。
許教授已走到大門口了。林茂疾走幾步追上去。
「許教授,不到之處您老多包涵。」
許教授回了一下頭。
「我包涵頂個什麼用,關鍵是你的工人包不包涵,你自己的歷史包不包涵。」
「其實我們也是在找出路,老企業老樣子肯定是不行的。」
「年輕人,我不說比你明白,起碼有些事想瞞我是瞞不了的。在我看來,八達公司實際上就是你私人的企業。不只是你一個人這樣做,好多人現在都熱衷如此,想盡辦法盡快將國營企業變成個人財產。」
「那您說還有什麼其它辦法?」
「不知道,你問鄧小平去。」
林茂讓龍飛開車送許教授回招待所。車太小了,人多擠不下,許教授自己不肯特殊,硬是同助手和學生一齊走著離開八達公司。
林茂看著他們一步步走遠,內心有股說不出的味道。
龍飛開著車走了,他要到城內拉幾個陪酒的小姐來。
林茂返回屋裡,宣傳部的人也要走。林茂說了句吃完便飯再走後,他們馬上輪番拿起林茂桌上的電話通知家裡人,中午飯不回來吃。
外面忽然響了幾聲警笛,林茂趕忙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抽屜剛鎖好,公安局的幾個人就大模大樣地進來了。
「林廠長,今天你可得好好慰勞我們一下。」
林茂見他們沒有一個是當頭兒的,心裡就有些後悔,不該用那麼高的規格招待他們。說話的叫張彪,是管企業內保的,他一屁股坐到林茂的椅子上,兩手就拉抽屜。
「什麼好煙不拿出來抽,還要上鎖。」
「我不抽煙,鎖煙幹什麼。裡面都是一些業務文件。」
林茂大聲說著,張彪拍了拍林茂的肩,什麼也沒說,回頭又同宣傳部的人打起嘴巴官司來。都是在縣城裡做事,大家相互認識,談起話來也沒個譜,無非是比著貶對方。先是說民間流傳的順口溜,到後來就各自發揮自己的語言才能,現編現說。
趁著他們相互取鬧時,林茂溜出來要王京津將中午飯改個地點,找個檔次低點的。王京津剛打完電話,張彪就跟出來,要林茂給他個面子,他在弟兄們面前吹了牛,中午上藍橋夜總會瀟灑一回。王京津忙解釋說,已在花好酒店訂好了座,這時退人家肯定會要賠償的。張彪馬上抓起電話要同花好酒店的老闆說。林茂連忙攔住他,說這事不用他操勞。他朝王京津使了個眼色。王京津馬上給藍橋夜總會打電話;重新要了剛退的包廂。張彪又拍了一下林茂的肩膀,說以後有什麼難處儘管找他。林茂馬上開玩笑地問了一句,說他現在就有件事要他幫忙,近一段差不多每個企業的一把手都被告了狀,他自己不知被人告了沒有。張彪說既然各企業的老闆都是在劫難逃,那又何苦要問哩!林茂衝著張彪笑心裡卻很沉重,他把張彪的話當作了暗示:的確是有人在告他的狀。
龍飛用車載了幾個女孩來,女孩們一個比一個長得漂亮,林茂見了還是生氣,罵龍飛好不知道厲害,拖到夜總會門前不會有人太注意,可拖到公司裡來就不一樣了。龍飛回頭果然發現路邊站著不少觀望的人。他趕忙招呼那些女孩上車,一鬆手剎,一骨碌將她們先送到藍橋夜總會。回轉來,龍飛又開始一車車輪流往那裡送宣傳部和公安局的人。最後一車本來可以裝下林茂,他不肯一起走,說有個客戶要緊急聯絡一下,讓龍飛再跑一趟,單獨接他去。
別人都走後,林茂關上門給縣委江書記家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江書記的愛人,他讓她轉告江書記,自己今晚有事來家裡匯報。放下電話,他打開抽屜,從特製的夾層裡面取出一疊現金。他突然想起張彪的話,若是真有個情人給自己寫情書,這會兒說不定能帶來些快活。他試著往文化館掛了個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正是趙文。趙文問他有什麼事。他說沒事就是想同她說幾句話。趙文在那邊小聲說,若是他不怕累,晚上他在床上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趙文那充滿誘惑的話果然讓他心裡好受了一些。
龍飛開車來接他了,同時也給他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農機廠的十幾個愛搗蛋的工人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搶先將王京津訂的包房佔了,說是廠長請客他們也該有份。王京津怕鬧大了出洋相,就又另要了一間包房。林茂什麼也沒說,直到車停在藍橋夜總會門口時,他才開口。
「客人由我負責,你去替我陪那些雜種,菜由他們點酒由他們要,讓狗日的吃好喝好,但別讓他們喝醉。回頭髮票另外開,拿回去到農機廠報銷。」
「我一個人可能玩不過他們。」
「放心,他們見了好酒好菜就顧不上你。到時你就用白水敬他們的酒。等他們喝得差不多了,你再想辦法將背後指使的人從他們嘴裡挖出來。」
林茂下了車往大門裡走時,禮儀小姐含著笑用普通話稱他為林老闆,說歡迎林老闆再次光臨。林茂用眼角看了她們一眼,然後徑直往那名叫尤文圖斯的包房走去。到了「尤文圖斯」門口,他愣了愣,復又折回來,女招待以為他在找洗手間,就要給他領路。他攔住了她,一直走到樓梯口然後爬上二樓,悄悄地走近「AC米蘭」包房。包房門緊閉著,聽不見裡面有半點動靜,他還以為那十幾個工人已經走了。問過站在門口的女招待,他似乎明白這些人其實內心很緊張,害怕萬一自己給他們來硬的,最終會被夜總會的保安人員轟出去。女招待問這些人的菜怎麼個點法,林茂叫她別理他們,等龍飛來了再說。
林茂經過「阿賈克斯」、「巴塞羅那」、「弗拉門戈」、「聖日耳曼」和「斯圖加特」,回到「尤文圖斯」門口時,聽到張彪在裡面叫,林茂的廠長還不如讓給他當,他若當廠長,廠裡的人絕對不敢搶包房占酒席,林茂推門進去,同時說,張彪你說話可得算數,從現在起我們就換個位置。張彪嘴裡說行行,現在就換,一邊說一邊將林茂按坐在一個女孩的懷裡。女孩嬌滴滴地說,誰要換走她的林老闆,她就要殉情。林茂從女孩懷裡站起來時,女孩有模有樣地做出一副悲痛欲絕來。林茂挨著她坐下來,一問女孩果然是在地區藝校學過表演的,畢業後分到縣劇團,劇團已經癱了,先前的人只發三分之一工資,後來的則一分錢也沒有。林茂記住了她的名字。
這女孩叫袁圓,長得小巧可人。
6
宣傳部的人說,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公安局的人說,兵遇上秀才,有尿屙不出來。
兩家客人在席上舉著筷子和酒杯打仗,將林茂和王京津晾在一邊。袁圓不時湊過身來主動同林茂說話,身上的某些部位也有意無意地貼著他。林茂心裡有事,想早點脫身,一直盼著身上的BP機或手提電話響起來,那樣就有了借口。可這兩年平日響個不停的物什,竟像啞了一樣。袁圓看出了他的心事,就問他。他靈機一動,就讓袁圓去幫忙打個call機。袁圓瞅著他的手提電話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就到外面找電話去了。幾分鐘後,林茂腰間的BP機響了。他取下BP機看了一眼,馬上又拿出手提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然後裝模作樣地說了幾句。放下手提電話,他就對大家說對不起,廠裡有點急事,得馬上趕去。連張彪在內,沒有人認真留他,宣傳部的一個人甚至說他走不走都沒事,只要有人買單就行。
沒想到袁圓在走廊裡站著等他,還拉著他的手,一副不捨的樣子挺讓林茂感動。林茂要給她名片,她說她已經拿到他的BP機號碼了。林茂這才知道袁圓是個極聰明的女孩。袁圓說她以後會經常call他的。
林茂依然拐到二樓的AC米蘭包房外面探聽了一下。一上到二樓,就聽見吼聲雷動,一片熟悉的聲音震得門外站著的女招待不時捂著耳朵,見到林茂她們都忘了放手。他見裡面的人只顧鬧酒就放心走了。
沒有車,他一個人沿著街慢慢走,好在下了幾天的雨總算停了。不時有三輪車從身邊駛過,並問要車嗎。林茂看也不看就說不要。他從來不看三輪車,怕看見父親林奇。他同父親說過許多回,甚至還哀求過,要父親別去吃那份苦,蹬什麼三輪車,就在家裡享享清福。父親執意不肯,比上班時還積極,每天起早貪晚,風雨無阻,成天踩著三輪車在街上轉。掙點血汗錢也不知道他幹什麼花了。大概是轎車進轎車出的緣故,他從未見過父親蹬三輪車的模樣。現在因為是走路,他有意低下頭,不往四周看。經過博物館門前時,路面上有許多水坑,他禁不住抬起頭想找條可以通過的路,就在一舉目的時候,他看見父親蹬著三輪車迎面駛來。他有些不知所措,弄不清楚自己該不該同父親打招呼。就在猶豫時,父親的三輪車與他擦身而過,輪胎輾軋水坑濺起的泥水,將他的一隻褲腿和兩隻皮鞋弄得慘不忍睹。他不相信,父親在這麼近的距離內,竟然沒有看見自己。父親踩著三輪車匆匆往前走,繞過博物館筆直往樹林中鑽去。他一時奇怪,竟然尋蹤跟了過去。
父親在樹林中間轉了兩轉,然後就下了車,朝一棵大樹後面的一個人走去,並在那人面前站了片刻。接著又繼續往樹林深處走,眼看不見了,又在一條小路上出現。林茂躲在一邊,看見父親從自己身邊經過時,臉上有一種惆悵的神情。他知道父親一定是來找人的,至於找誰,他實在猜不出。這地方一向是縣城的人練氣功的去處。但他不相信父親是來找氣功師的,父親一向就不相信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每每總說這些與牛鬼蛇神是一類。
林茂一進農機廠大門,業務辦公室主任李大華就迎上來告訴他,說加工車間同裝配車間的工人打了起來,好多人受了傷。林茂聽說是下午上班前十分鐘的事,就責怪李大華怎麼不早點叫自己回。李大華說打他的手提老打不通,只好給他發call機,但沒有聽見他復機。林茂說他哪裡收到什麼call機。說著取出BP機,正要遞給李大華看,自己先發現顯示屏上有訊號。他按了一下鍵,果然顯出「廠裡有急事請速回」一行字樣。林茂明白,自己一定是誤會了,以為緊接著響的第二遍是總台在重call。
進了辦公室,他先聽李大華匯報了一遍,弄清楚是裝配車間的工人趁加工車間工人午休時,將加工好了的零件偷走一批。不巧被加工車間的一名女車工發現,就上去質問。裝配車間的人仗著當時人多,不但不認帳,還說了一大堆醜話侮辱那名女車工。後來加工車間的人陸續來了,兩邊一對壘,結果就打了起來。
林茂先到醫務室看了看,電扇攪起的熱風中,八個血流滿面的工人亂七八糟地歪在屋子裡。剛好一個車間四人,已經很少能動彈了,卻還分成兩堆。眼睛看著林茂,手卻指向對方。林茂沒理他們,先問廠醫這些人要不要緊。廠醫說都是些皮肉之傷。林茂放下心來,吩咐廠醫每人給一瓶冰鎮礦泉水,讓他們降降心火。加工車間的人沒作聲,裝配車間的人倒先叫起來,要林茂主持公道,嚴懲打人兇手。
從醫務室出來,林茂迎面碰上何友諒。兩人互相點了點頭。林茂沒有打算說話,何友諒卻主動開了口。
「有事要我幫忙嗎?」
「小平同志差一個牌友,你去吧!」
林茂沒料到何友諒會主動提出這個問題,他本想開個玩笑將他對付過去,話出口後,才知道這個玩笑開得太不對了。他以為何友諒會一下子翻臉,不料何友諒竟笑了起來。
「我還不夠這個資格。再說,我也捨不得廠裡為這事花錢,專門配一架飛機。」
林茂也笑起來。好長時間了,這是他們倆第一次面對面地笑。林茂覺得自己也該有所表示,就讓何友諒同他一起處理兩個車間打架的事。
李大華已將兩個車間的正副主任都叫到了會議室。林茂和何友諒進去時,加工車間主任胡樂樂正同裝配車間主任金水橋在相互對罵。胡樂樂雖然是女人,嘴巴卻厲害得很,每一輪對罵金水橋都處在下風。金水橋說加工車間的人是土匪,胡樂樂說裝配車間的人是慣賊。金水橋說加工車間是雞窩,胡樂樂說裝配車間是鴨棚。金水橋說沒有裝配車間,加工車間就是只知吃不知拉的苕。胡樂樂說沒有加工車間,裝配車間就只能拉自己的大腸。林茂說了兩遍他倆還沒住口,何友諒忽然上去一把將他倆扯到會議室中間站著,說你們乾脆再打一架定個輸贏。胡樂樂和金水橋只挺了一會兒就蔫了。何友諒又將他倆接到一條長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二人中間。
林茂要他們說,到底是哪一方先動的手,雙方爭執了半天後才弄清,先動手的是廠外的一個男人。那男人是最先發現零件被偷的女車工的丈夫,因為妻子中午沒有回去吃飯,就來廠看看,沒想到正趕上別人用髒話說他妻子,他二話沒說撿起一塊廢鐵將罵得最凶的那人的頭砸破了。這以後才引起混戰。何友諒則追問裝配車間,是誰出主意讓到加工車間偷零件的。金水橋矢口否認有預謀,說這完全是工人們自己要干的。何友諒冷笑起來,說若是偷一兩個零件他還能相信是個人行為,可能是在裝配時將零件弄壞了,想偷偷補上,兔得到時查出來得賠償。但是整箱整批的偷,硬說是一個人幹的,鬼都不會相信。
林茂聽何友諒一說,心裡也明白了。他上任後對各車間實行了全面承包。材料是死的,由廠裡通過各個環節發到車間,車間賺起的只是加工費。但是,若將材料弄廢了,各個車間只能用加工費來抵,一個弄成廢品的小零件,得用許多有效工時才能相抵,所以能偷一個補上對一個人來說要少很大一筆損失,能偷偷增加一批零件對一個車間來說,則是一筆大收入。林茂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深究,恐怕會因此激發全廠工人對承包方案的不滿,再說車間相互偷,東西還在廠內,廠裡並沒吃虧。他打斷何友諒的話,說這是個別行為,別鬧大了,搞得人人自危。
話題歸結到打架的問題上時,兩方都不讓步,一要廠裡秉公處理,二要對方承擔受傷人員的醫療費和誤工工資。雙方相持不下時,林茂想起了張彪。
「我有兩個方案,第一是希望大家能相信我這個當廠長的沒有偏心,那麼這事就在廠內處理。第二是如果大家對廠領導不相信,我就不再管這事,讓李大華上報到公安局內保科,叫張彪他們來處理,該抓該罰都由張彪說了算。」
林茂說這話時,眼睛特別盯著金水橋,他知道這事十有八九是金水橋暗中策劃的。
果然,金水橋先軟下來,說是他不相信廠長還能相信誰哩。接下來胡樂樂也鬆了口氣,說這事還是不用外人插手好。
林茂也不徵求何友諒的意見,就開口表態說雙方的醫療費和誤工費都由廠裡負責,至於參加打架的人,先記錄備案,然後再看他們在生產生活中的表現,留在以後再處理。另外,偷拿的東西必須如數還回去。胡樂樂和金水橋對林茂如此寬厚的處理感到有些吃驚,以至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同時點頭同意了。林茂要他們握個手,以後還要繼續好好合作。胡樂樂和金水橋勉強握了握手。林茂見他們那種樣子,就說不行,得擁抱才行。胡樂樂瞅了金水橋一眼,連忙往一邊躲。金水橋一下子來了神,說廠長下了指示不執行可不行。他往前一撲,胡樂樂趕緊往林茂身後閃,誰知林茂趁機抓住她,讓撲過來的金水橋摟住後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下。胡樂樂掙扎著大叫起來。金水橋放手後,她一邊擦著臉,眼淚差一點流出來了。
林茂將他們兩個分別看了一眼後,覺得胡樂樂如此傷心是應該的,儘管她長得不算漂亮,可是金水橋的樣子更醜,特別是那一嘴大黃牙。
「你像是吃屎的狗!」
胡樂樂委屈地小聲說。
金水橋愈發樂得合不攏嘴。
林茂知道必須給胡樂樂一點補償,就請她晚上到家裡去吃飯。
何友諒一直在旁邊不作聲,見他們都要走,才站起來說自己有建議。他說這事在頭頭之間算是解了冤結,但在工人之間解沒解開卻難得說准,所以他建議廠裡抽幾個人同門衛一起,加強內部守護力量。他差一點說出林茂搞的這種承包核算方式,太容易勾起他人佔別人便宜的慾望。何友諒頓了頓才將這話改成另一種面目說出來,他預計這事還有可能發生,再發生時,問題可能更嚴重,因此必須防患於未然。
林茂聽出何友諒這話還有別的內容,他有些不高興,就說這事過些時再商量。何友諒有些不知趣,又盯著對林茂說,這事宜早不宜遲。林茂不耐煩地說了句,那就過幾天再商量吧!他說這話時沒有注意到何友諒臉色已經變了。
林茂沒想到何友諒的話這麼快就應驗了。
他剛到辦公室坐下,只打了兩個電話,幾個被打傷的工人就徑直闖進來。他們直嚷廠裡對這事處理不公平,自己要去上訪。林茂一直忍著不同他們吵,聽他們將一些原話反反覆覆地說來說去,總是那些不該各打三十大板,袒護壞人,冤枉好人等意思。等他們說累了,林茂才反問,說廠裡根本就沒有打他們一板子,若真想打他們的板子,自己可用殺人不見血的辦法,一個電話打到公安局,這會兒說不定張彪已將他們帶到公安局去了。說到最後,林茂幾乎是警告他們,如果不服他們的確可以上告,但是有一點,事情鬧大以後,廠裡可不負責收場。
這一番話總算將他們嚇住了。不過他們依然磨蹭著不願走,支支吾吾地說廠裡最好還是給他們發點營養費,哪怕是相當於五糧液的酒瓶錢也行。
林茂意識到,可能是在藍橋夜總會鬧酒席的那幫人回廠了。他怕他們藉著酒興闖到辦公室來,兩撥人攪在一起就麻煩了。林茂急於打發他們走,就說了一句話動話,說他可以同車間打個招呼,讓車間內部想辦法解決。
一個工人叫起來。
「一隻五糧液酒瓶才十塊錢,別人連酒都能喝,我們連瓶子都不能摸一下。」
「真要十塊錢,我給你行嗎?」
林茂掏了一疊錢放在桌上,工人們有些愣。林茂又從抽屜裡拿出幾包牌子不一的煙扔給他們,讓他們拿去抽。這一來,工人們徹底軟了,又站了一會兒,便一個個走出屋去。
林茂將他們送到門口時,看車間門口有幾個人在水溝邊拚命地嘔吐,旁邊一個站著的人大聲笑話他們,說他們沒福分,那好的酒菜肚子裡裝不住,這每吐一口至少值十塊錢。
幾個受傷的工人站在一旁看熱鬧,另外,從車間窗戶裡探出不少人頭來。
林茂自言自語地嘟噥起來。
「都是這樣的人,農機廠也快成鑄造廠了。」
「如果看見工人不好,那這個廠的領導人就要糟糕。」
林茂聽出是何友諒在接他的話,他往外跨了一步,見何友諒果然在走廊上站著。
「你不說,我也有這種感覺,農機廠確實是氣數已差不多了。」
何友諒說完,一個人向那些工人走去。林茂看見他將別的人都轟走,然後又扶著一個個醉了的人走進車間休息室。林茂心裡有些茫然,作為親姐夫,何友諒為什麼不同自己合作,遇事總擺出一副持不同政見者的模樣。
林茂回到辦公室後,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說晚上要帶一個客人回來吃飯。趙文在電話裡告訴他,中午何友諒一家子都過來了,還在一起吃了頓飯。林茂聽說姐姐準備在街上擺小吃攤時,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後面趙文說了些什麼,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龍飛進來對他說,強佔包房的那些人是從何友諒那兒得到消息的。何友諒則是聽張彪吹牛,說是中午非要林茂請自己到藍橋夜總會嘬一頓。
7
林茂將胡樂樂和李大華帶進家裡時,趙文笑起來,說自己以為有貴客來,要不林茂不會這麼慎重地先打電話回來作安排。李大華忙申明自己不是貴客,是聽到風聲來蹭飯的。趙文知道李大華家中情況,說你妻子調回武漢了,自己能蹭一頓就輕鬆一頓。林茂沒有作聲。李大華的確是自己硬鑽進車裡的,當時龍飛還開玩笑要攆他下去。李大華會開車,他乘龍飛在半路上下去買煙之機,搶過方向盤自己將林茂和胡樂樂拖到林茂的家裡。
趙文和齊梅芳在廚房裡弄菜,林奇還沒回。三個人坐著沒事,天南地北地亂扯些話來說。胡樂樂忽然說起何友諒來。
「你姐夫為什麼對你那個樣子,像是有深仇大恨。」
「沒有的事,你別瞎猜。」
林茂想掩飾。胡樂樂卻不甘心。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別替他隱瞞。從去年十二月八達公司成立以後,何友諒就開始撂挑子,在廠裡什麼事也不幹,工人們意見可大哩!」
「不一定吧,我看工人們好像都和他挺談得來。」
「這也不錯,現在哪個人會像你倆,將意見寫在臉上,工人對幹部有意見是寫在肚皮上,臉上平時見到的東西都不能算數。」
李大華馬上插進來。
「那你將肚皮給林廠長看一看。上面不知寫了些什麼,也好讓人知道點。」
「我說真話,你別打岔。林廠長,我真看不出,就那麼一個八達公司,又不會對農機廠形成傷害,何友諒為什麼那樣竭力反對!」
「你這樣說,有點言過其實。」
林茂邊說邊眨眼睛。胡樂樂說上了癮,將襯衣的短袖向上翻了一下,露出渾圓的肩頭來。
「我說話是有根據的。何友涼當時就找過我,拿過一封信要我動員車;司的工人簽名,向上級表明多數工人反對成立八達公司。我同幾個工人說了說,他們認為這是幹部們在爭權奪利,沒興趣介入這種行徑,結果不了了之。後來,何友諒還找過幾個車;司的正副主任,要他們對八達公司表態,車間主任們認為事不關己,就採取高高掛起的態度。惹得何友諒生起氣來,說是我們非要等到農機廠變成第二個鑄造廠以後才會明白過來。」
「我聽你這話簡直像聽天方夜譚。」
「還有哩,何友諒說八達公司是一隻餓虎,它瞄準的就是農機廠這匹瘦馬。」
「算了,別說這個。搞得你我一個像喜歡打小報告、一個像愛聽小報告的小人。」
「不,我真想弄明白,你們哥倆一前一後,統治農機廠差不多整十年。你明白,你姐夫也明白,就我們不大明白。這樣下去,農機廠還能撐幾年。」
「你怎麼一下子把話說得這麼嚴峻!」
「大家都在這麼議論。上至國家,下至單位。我們的確有些著急。若是像林師傅乾脆老了,退休了,怎麼樣也只是一個熬。再苦是年輕只有二十來歲,也能跟著潮流轉,翻跟斗也能頂住幾下。偏偏我們是不上不下四十郎當歲,擔子又重,心眼也快塞死了。到時候不折騰又不行,折騰起來又沒有足夠的本錢,不急死也得憋死。」
胡樂樂這一通話說得三個人都嚴肅起來。
李大華好一陣才先開腔。
「這種形勢,我們是得早作打算。」
李大華說這話時,一直在看著林茂。林茂只顧望著門外。林奇剛剛將三輪車踩到門口,人下來了,眼睛仍在三輪車的車軸、輪胎等處擱著。林茂幾乎是下意識地說了句。
「下棋要看三步。都這個時候了,還是先作準備為妙。」
這時林奇大步走進來,李大華和胡樂樂見了連忙起身打招呼。聽林茂介紹李大華和胡樂樂都當主任了,林奇就做了一個擤鼻涕的手勢。大家都笑起來,知道這是說胡樂樂當年進廠時,還是一個流著鼻涕的黃毛丫頭。
林奇在屋裡打了一個轉又出去了。
胡樂樂又撿起剛才的話。
「實際上,大家都知道你同何友諒不和,只是因為親戚關係才沒翻臉。你雖然安排他分管工會工作,可這實際上是不讓他干涉你的事。」
「看起來,我得聘你為廠長助理才是。專門幫我分析別人的心理心態。」
林茂又開起玩笑來。沒等胡樂樂接上話,他就站起來,到廚房裡去催促,說是江書記約了自己,晚上八點鐘去他家談件事。趙文馬上說不會吧,她聽說江書記晚上要到文化局商量恢復縣劇團的事。林茂當即頂了她一句,劇團算什麼,現在工廠才是當領導的命根子。趙文不再說話,埋頭在灶上燒魚。林茂忽然想起劇團的女孩袁圓,他朝趙文的側影看了幾眼後,還是不能忘掉,甚至還有了袁圓身上的韻味比趙文足一些的念頭。
胡樂樂一個人跑到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回到沙發上坐下後,一個人捂著嘴巴笑。林茂和李大華問了幾遍,她才開口。
「廠裡有些人傳說,你這小樓像金鑾殿一樣,各種擺設都是超豪華的,今天若是沒來這一趟,我也有幾分相信,沒想到你有的東西還不如我家,若是這樣算腐敗,你判五年刑,那我得判十年。」
「所以詞典裡才有人言可畏這個成語。」
「還有三人成虎。」
李大華及時將林茂的話作了補充。
說著話時,趙文開始上菜了。林奇又進了屋,他見桌上只上了一瓶孔府宴酒,就鑽到那間放雜物的小屋去。林茂開始投反應,等意識到想阻止時已來不及。只好眼睜睜看著父親將一瓶五糧液拎出來放到桌子上。所幸父親說話還比較得體。
「這酒是別人送的,林茂留了好長時間,總說要請廠裡的人來喝了它,這樣就可以免去受賄之嫌。」
李大華馬上接過話茬兒。
「一瓶酒不算什麼,我也收過這種禮物。」
「可我就沒收過好的酒,去年一年也只見別人拎來過三瓶孔府宴,其中一瓶還是假的。」
胡樂樂拿過五糧液,從上到下反覆看了幾遍。然後又將酒瓶倒過來。
「聶衛平介紹過區別假五糧液的辦法,說是將酒瓶倒過來,若瓶底能掛住一滴滴就是真的。」
「掛住沒有?」
「剛掛住又掉了下來。」
胡樂樂將酒瓶遞給李大華。
「是真是假一嘗就知道。不要緊,若是假的我再給換一瓶,再是假的就再換。」
林奇說話時並不看林茂的臉色。不光林茂聽了他的話後臉色變了,連胡樂樂的臉上也現出了疑雲。林奇頓了頓又補充說了幾句。
「不過,先換的是孔府宴,再換就只有黃鶴樓了,黃鶴樓酒可絕對沒有摻假。」
胡樂樂第一個笑出聲來,她捂著肚子說自己乍一聽林師傅的話,還當這屋裡是五糧液專賣店。李大華也說沒想到林師傅這麼幽默。林茂只張了張嘴,沒有往深處笑。他感覺到,父親今天這麼做是故意的,像是試探自己,又像是在使敲山震虎之計。
果然,到喝酒時,林奇的表現就更明顯了,他執意不肯喝五糧液,說自己一沾這樣的東西就肚子疼。他開了一瓶孔府宴,自己喝自己的。林奇話裡的意思只有林茂能聽懂。林茂本來能喝五六兩酒,可今天卻沒有興致,他悶悶地看著胡樂樂和李大華兩個鬧。趙文也不時插進去煽煽風,點點火,讓他倆鬧得更起勁。
一瓶五糧液下去半瓶時,林奇突然開口問廠裡的事。
「這個月的工資還能發吧?」
「能,只是稍晚個三五天,得讓資金周轉一下。」
李大華搶著回答了。
「是不是產品銷路有問題?」
「沒有大問題,你到倉庫看看就知道,幾乎沒有積壓產品。」
胡樂樂說的是真話。
「既然是這麼好的形勢,為什麼還要拖欠工人的工資哩!這樣做會打擊工人的生產積極性。」
「產品銷出去,錢不能及時回來。」
「真是這樣倒不怕,怕就怕有人在中間做手腳,拿公家的錢去做私人生意。那年搞銷售的老塗就幹過這名堂,將五十多萬回款放在私人的儲蓄帳戶上存了半年,自己吃利息。」
「現在沒人敢這樣了。」
「那也不一定,電視裡經常報導上百萬上千萬的公款都有人敢貪污,做這樣的手腳還不是一碟小菜。」
林奇和林茂對著說了幾句後,林茂就不作聲了,趙文也在使眼色,讓他別同父親頂牛。齊梅芳則在向林奇作暗示,要他少問廠裡的事。
林奇一點也沒理睬,繼續問他的問題。
「廠裡領導班子沒問題吧,聽說鑄造廠廠長被抓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林茂有些忍不住了。
「現在滿街都是謠傳,哪個廠長出差十天半月,沒在縣城露面,就有人說他被抓了。現在的人好像都有病。」
「是不是因為廠長經理搞腐敗搞得太明目張膽了,讓大家都看見了,才覺得這樣的人應該抓。」
「那明天有人說你兒子被抓了,你也相信?」
「我不會全信的。」
林奇不輕不重地回了一句,讓林茂無法再說下去。他看看手錶,借口說約了時間要給用戶打個電話,一個人爬到樓上房中,倒在床上躺了一陣。他確信,父親今天這種態度一定與何友諒有關。他一翻身抓起電話便重重地按了一組號碼。
「我找何友諒!」
聽見對方有人拿起了話筒,林茂凶狠地說。
「我爸不在家。」
「去哪兒了,我是舅舅。」
跑跑甜脆的聲音讓林茂一下子消了氣。
「我爸同我媽到街上擺攤賣東西去了。」
「那你怎麼不到舅舅家裡來?」
「我爸改了主意,說我能管住自己,不用麻煩你們。」
「你在家裡等著,舅舅馬上來接你。」
林茂放下電話就開始call龍飛。等了一陣,還不見復機,他才想起龍飛將BP機扔在車裡了。他下樓後同桌上的人打了個招呼,說是去去就回。出了門,他跳上林奇的三輪車就往何友諒家趕,一路上,認識他的人都用一種驚訝的目光盯著他。經過藍橋夜總會時,他一眼看見袁圓站在門口,正同江書記說話。他這才相信趙文的話沒有錯,只是到這種地方來研究劇團的工作,讓人覺得滑稽。他敲開門,抱起跑跑要走。跑跑掙扎著要帶上自己的衣服和暑假作業。林茂只讓他帶L了作業本。上了三輪車又往回走。江書記他們已不見了。半路上碰見了龍飛,龍飛跑了幾步跳上他的車,然後解釋說,自己買煙時,別人找給他一張五十元鈔票是假的。他覺得找錢的人情形有些不對,就轉身到公安局報了案。公安局的人開著警車來一搜,竟搜出了一箱假鈔。所以就耽誤了。林茂就說沒想到他還有這麼高的覺悟。
林茂覺得蹬三輪車的感覺很好。
龍飛提醒他如果是職業的就沒有這感覺。
林茂將跑跑帶進屋裡,惹得林奇和齊梅芳一陣驚喜。
林茂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說明天全縣一定會說他被免了職,成了一個踩麻木的苦力。大家有些不明白,龍飛就將原因說了一遍。林奇由於高興,就沒有同林茂作理論。趁他不注意,李大華將自己的一杯五糧液同林奇的孔府宴換了。林奇一邊同跑跑說話,一邊將手邊的酒杯一飲而盡。林茂對李大華的舉動皺了皺眉頭。
胡樂樂酒還是喝多了點,她不斷地說著相同的話,申明自己在廠裡只聽林茂的,別人的話都是狗屁。跑跑則反覆批評她說話不文明。林茂就叫龍飛用車子將她送回去,並提醒龍飛一定要將她送進家門。
8
見時間還早,林茂就一個人到街上慢慢地蹓躂。久雨之後的夜晚,到處都很熱鬧。人們在家門的時間長了,都想出來散散心。大家都有些盲目,似乎是由著腳步牽人走。也有人走得很有目的,踢踏的腳步,因而就有些刺耳,惹得不少人用目光罩住他。林茂覺得自己就是如此,當然不是此時此地,正是自己看明白了一些事,所以才遭來許多的白眼。他越來越清楚,農機廠眼下這種搞法,已是強弩之末,不會有什麼大希望。他在廠長這個位置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數了。當然,對於自己的將來他已經有了安排,這八達公司就是其中的一環。不過目前他不能對任何人說明,包括妻子趙文,他也沒有真正透露過八達公司的底細。
路邊的小吃攤慢慢多起來,街上瀰漫著一種焦油的味道。林茂留意打量了近五十個攤位之後,才找到姐姐林青和姐夫何友諒。
林青的攤位緊挨著鑄造廠其他人。生意同別人差不多,一個人正趴在桌上吃,另一個人在等。林青一旁張羅雜事,何友諒則忙著在鍋裡翻動著雞蛋炒粉。林茂走攏去叫了聲姐姐。林青抬起頭來正要說什麼,正在等待的那人就吆喝起來說哪來這麼多的事,一碗炒粉也要等半天,做不了就說一聲,我好去別處買。林青連忙賠不是,何友諒也連連說就好就好。林茂瞪了那人一眼,心裡罵了一句:廣東佬,兜裡有幾個錢就心燒。那人也看了林茂一眼,林茂在目光相碰的火星中感到這個人有些特別。
林茂告訴林青,他已將跑跑接回家了,從今天起跑跑就住在家裡,她只需送點衣服去就行。沒待林青和何友諒說什麼,林茂就轉身走開了,一直到稍遠處的黑暗處他才回頭。林青和何友諒沒有用目光送他,他們正忙於做生意。倒是那個催著要吃雞蛋炒粉的男人將目光源源不斷地送過來。
林茂開始往縣委大院走。一進大門就碰見組織部和辦公室的幾個人在一起議論什麼。因為彼此都熟,他們也不瞞他,繼續說他們的。他聽了一陣不由得有些吃驚,他不相信省委第一書記的秘書,說抓就被抓起來,而且還是中央紀委直接插的手。他們又說長江動力集團的總裁於志安偷偷跑到國外去了,人走了一個月國內才發現。大家都說不可思議,於志安幾乎獲得了能夠給他的所有榮譽稱號,上上下下都樹他做典型,還有一個著名作家給他寫了很長的報告文學,他還要跑,這太沒道理了。林茂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在省裡辦的企業家進修班學習時,親自聽過於志安的課,大家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正在發愣,有人忽然說,林茂你可別學於志安,扔下老婆老娘往別人的國家裡跑。林茂說,要跑我也得帶上你們,不然到了新地方誰來提拔我哩。大家罵他混賬,說話含沙射影的,是個陰險小人。林茂馬上說如果他是陰險小人,那於志安就是陰險大人。還沒等到回應,有人就說,他認為於志安是聰明人;晚跑不如早跑,如果自己逮上這樣的機會也會一去不回頭。林茂以為會有人批駁這話,誰知正相反,好幾個人都說,現在得想法弄點美金日元存著,以防萬一,大幹部都這樣,還拚命將子女往國外送,他們嘴裡雖然叫得響亮,可內心比我們清楚得多。林茂忍不住說他們不該這麼想,都是第三梯隊的人,享受了黨的那麼多好處,背地裡卻在與黨離心離德,這才叫做真正的陰險。大家也不在意他說話態度是否認真,只說他們清楚林茂的底細,任何時候,哪怕不動尾巴也能知道他要拉什麼屎。要有人直接點明了,說八達公司就是插在農機廠身上的一隻吸血機,這樣的發明應該讓美帝國主義者或者是李登輝來給他頒發獎金和獎證。林茂回擊說,他拿獎金獎證也是空有其名,到頭來都要被他們享受掉消費掉。
打完嘴巴官司就到了九點半鐘,林茂轉身往江書記家走。
敲開門,見江書記的愛人獨自在家看電視。兒子到外面玩去了,他剛剛參加完高考,該徹底放鬆放鬆。說到孩子江書記的愛人就歎氣,說他不給自己的父親爭面子,成績一直不好,恐怕過不了錄取分數線,只能找關係讀自費。但她又發愁,到哪裡去弄這讀自費的兩三萬塊錢。林茂知道她的意思,卻有意不先給她話,反間她家裡未必連這個底子也沒有。江書記的愛人馬上訴起苦來,說江書記如何的不會做人,縣裡哪個領導不收別人的紅包,就他古怪,見了紅包就往外扔,既不給人面子也不給自己留後路,還不讓她說。林茂嘴上說現在像江書記這樣的領導實在少見,心裡卻在鄙笑這女人當面說假話,去年過年時他讓龍飛送來的兩千元紅包,怎麼就沒見退回去。林茂這時才答應,到時候那自費的錢由他想辦法解決。江書記的愛人說了兩個謝字,又囑咐他這事千萬別讓江書記知道,做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
他們又說別的話。林茂說他來過十幾次了,從沒見江書記家像這一回這麼安靜。江書記的愛人說她自己也奇怪就只今天晚上來的人少,從天黑到現在,林茂是第一個敲門的人。正說著,門突然被敲響了。林茂連忙去幫忙開門,他以為是江書記回來了,可門口站著的是西河鎮的黨委書記老孔。林茂見稍遠處黑暗中還站著一個人,心裡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坐下後,江書記的愛人泡茶去了。老孔遞過一支煙,林茂伸出手擋住。老孔說現在竟然還有不抽煙的廠長。林茂問他下了這久的雨,鎮上災情怎麼樣。老孔說嚴重得很,河田都浸了水,壟田被沙壓了不少。林茂心裡想起什麼,主動說,農機廠可以支援他幾台抽水機。老孔聽了很高興,連忙叫林茂現在就寫個條子給他。林茂不肯寫說他現在就給經辦人打個電話。他腰裡有手提電話,卻鑽進江書記的書房。他真的用江書記的電話打到李大華家。接電話的是個女人,林茂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只問了句,李大華醉了沒有,也不待那女的回答,他就將電話掛上。林茂知道自己必須給老孔十到十五分鐘。沒事做時,他突然想起給袁圓打個call機。他從荷包裡掏出一個電話號碼本,在上面找到袁圓的BP機號碼。
不到兩分鐘,袁圓就復了機。聽見是林茂,袁圓有些驚喜問這麼晚了還呼她,是不是要她過來。林茂要她猜自己現在在哪裡。袁圓以為他在哪家賓館或舞廳。聽說他在江書記家,袁圓吃吃笑起來,說她現在正用江書記的手提電話給他回話。林茂問江書記什麼時候能回來,袁圓說可能得到半夜,江書記現在舞興正濃。袁圓要林茂也過去,林茂沒有答應,然後問她劇團恢復的事研究得如何,袁圓說定是定了,但經費還是沒有落實,江書記要她們到各家企業去拉贊助。林茂說如果劇團給她派了任務,可以來找他。袁圓說林茂真好。
通話說了十幾分鐘,林茂出書房時,客廳裡如他心裡所料添了一個人。林茂告訴老孔沒有找到人,他讓老孔明天上午直接到廠裡去找他。他同時開玩笑提醒老孔,到時別忘了請縣電視台的人去,拍一條新聞。老孔說他若不提醒恐怕真的沒想到,既然現在想到了,那就沒問題。
老孔他們走後,林茂又坐了一會兒,然後便要走。他剛起身,江書記卻回來了。
江書記進門就說讓林大老闆久等了。林茂忙說江書記才是大老闆,他不過是替江書記打工。江書記笑著說,大家都是替共產黨打工。
兩人進了書房後江書記一點不娓婉地問起來。
「農機廠的情況,近段怎麼樣?」
「還行,上半年純利估計在二十萬左右。」
「跟我你可別說假話。」
「這個數字我也只能對你說,別人面前我只說八到十萬,我得為下半年留點底子。」
「你那個八達公司到底做什麼,怎麼惹來那麼多閒話。」
「做貿易嘛,別的廠也有這樣的公司,怎麼就沒人管。」
「都一樣,人家先成立,說膩了,你後成立就成了話題。」
「哪個狗於騙你,我真不想當這個廠長了。」
「干還得干,我會看到你的成績你的光明的。」
「我也問件事,江書記你也得說真話。聽說有人告了我的狀,縣裡已經立了案。」
「你怎麼知道?」
「這個我不能說。」
「你不說我說,你是不是心虛,才想起到我這兒來訛詐!」
「我的確聽到了消息。」
江書記遞了一根煙給林茂,林茂正要擋,一轉念又接過來,並迅速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機,先將江書記的煙給點上。江書記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也告訴你一個消息,今天上午常委開會作了決定,今後無論是司法還是紀檢部門,沒有常委會的決定不能隨便對企業領導人立案,更不能擅自決定抓人。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現在你只需擔心廠裡的經濟情況。說實話,我們也不願看到抓一個廠長、倒閉一家企業的狀況。現在檢察院也邪,動不動就將廠長經理傳喚去,軟禁個三五天,也不作交待,又放回來。叫企業家個個心惶惶的,還能搞什麼工作。我們通過這個決定是有壓力的,有人反對,說這是違法的。可司法部門的人違法的事也幹得不少。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國家和集體,不是維護少數人的利益。這幾天公安局的人老找我,要我出面處理鑄造廠工人打警察的事。我對他們說,這應該也叫違法。警察執行公務挨了打,照法律辦就行,怎麼要縣委書記出面哩。說句老實話,司法部門的好多人就是欠揍。調查組的人來問我的意見,我叫他們問老百姓去。他們回來對我說,老百姓都說鑄造廠的工人幹得好。」
江書記忽然想起什麼來。
「聽說那場打鬥是你父親平息下來的?」
「他人熟,工人們聽他的。」
「有機會,我一定去看望他,不過話說回來,你們當廠長的也要自律。將企業盤富難,將自己盤富容易。現在空子多,也好鑽,杜絕是不可能的,我對你說個實話,別太貪,五萬以下我還願意保,過了五萬就不講良心了,這樣的人就是磕長頭來我家,我也不管。這話請你找機會轉告縣內各家廠長,別做得讓我下不了台。我還得看老百姓的臉色行事。」
這時,客廳裡又有人在說話,隨後鑄造廠的徐子能走進來,徐子能也是廠長。江書記見了他屁股都沒抬一下,冷冰冰地問他來有什麼事。徐子能以前是林奇的。弟,林茂比他小許多,曾經坐在他的肩上在廣場看解放軍的宣傳隊演《智取威虎山》。林茂給徐子能讓了座。自己到客廳裡搬了一把椅子進來時,徐子能正將一張紙遞給江書記,江書記掃了一眼。
「不錯哇,老徐,縣委沒給你頒獎,檢察院倒給你送獎狀了。」
「江書記,你得作主,替我同檢察院打個招呼。」
江書記將那張紙一放,林茂看清楚那是檢察院的傳票。
「法律上的事我不管。」
「常委不是剛作了決定嗎?不能隨便抓廠長。」
「誰告訴你的,他怎麼不告訴你,你的事常委有沒有決定!老徐,鑄造廠到這一地步,當領導從總得給個說法,只要心裡沒鬼,到哪兒說都一樣,只是傳喚又下是逮捕,你不用這麼緊張。如果檢察院都沒查出你的問題,那不更好!」
徐子能臉色有些發白,起身告辭時腿都有些軟。一書記總算站起算是送他出門。
徐子能走後,江書記歎了一口氣。
「我現在一見到鑄造廠的人就頭疼。說實話,鑄造廠若沒到現在這地步,徐子能的事也可能遮住了。一俊遮百丑,好企業不是沒有壞人,只是沒人願意去捅漏子。」
「鑄造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讓它破產。」
「那不行,只要我還在這位上,就不能有一家企業破產。我在想有誰能將它兼併就好了。農機廠行嗎?」
「恐怕不行,我們沒這個能力。」
「我倒建議你好好考慮一下。」
「我也有個建議,如果將何友諒派去當廠長,鑄造廠有可能起死回生。」
「你大滑頭了,想一石三鳥。我知道何友諒對你有不同看法。」
「不過我還是覺得他是合適人選。」
江書記一邊答應考慮一邊站了起來,林茂也往起站,就在這時,腰間的BP機響了,他一看是羅縣長要他馬上去家裡。江書記問是誰這晚還在call。林茂說是家裡要他回去。江書記說當廠長的如果老婆管不了,絕對跑不了要出問題。
林茂出了門又轉過身來。
「你剛才說的五萬是指一年還是指一任?」
「你他媽的是個真壞蛋!」
江書記等著罵了他一句。
林茂匆匆往羅縣長家裡趕。江書記同羅縣長面和心不和在縣裡是人所盡知的。江書記雖是一把手,但羅縣長有個在北京說話能算數的老將軍親戚,所以敢在關鍵問題上同江書記唱對台戲。農機廠在縣裡是中等廠,平常羅縣長很少直接找林茂,今天這晚了還打call機來,一定是有要緊事。
羅縣長家的客廳坐滿了人,其中有一半是他負責蹲點的汽車配件廠的幹部,其他人都是各個廠裡的正副廠長。林茂悄悄地問大家怎麼邀得這麼齊,頭幾個人所管的廠都比農機廠大,他們都笑而不答。林茂特意找了一個小廠廠長,才問出來今天是羅縣長三十九歲生日,大家提前來給他做四十大壽。林茂頓時覺出尷尬來。他摸了摸口袋,本來打算悄悄放在江書記家的兩千塊錢,因為忘了還在荷包裡躺著。他趁羅縣長還在書房裡接電話,抽身走進廚房,當著羅縣長妻子的面,若無其事地將那疊錢放進碗櫃裡。然後才說羅縣長大壽也該給我先透個風。
回到客廳,林茂心裡踏實多了。
羅縣長在書房門口向他招了一下手。林茂連忙走過去,羅縣長告訴他,自己有個廣東親戚,手頭上有一批金屬材料,只有農機廠能吃得下,所以希望他能幫忙。林茂問清楚後,不禁有些猶豫,說一次吃進幾十萬元的材料,對廠裡壓力太大,而且廠裡也拿不出這筆現款。羅縣長有些不高興,皺著眉頭說,沒現款不怕,他可以叫銀行給農機廠一筆貸款。林茂知道不能再說什麼,就答應下來。羅縣長交給他一張名片,說是明天上午會有人拿著相同的名片來找他。林茂看了一眼後,心想羅縣長什麼時候有了這個姓肖的廣東親戚。他對羅縣長說,讓肖老闆明天十一點到八達公司找自己。羅縣長親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問他晚上是不是在江書記家。林茂不敢隱瞞,老老實實地說,他聽說有人告自己的狀,就去打聽詳情。羅縣長要林茂以後有事直接找自己,莫說縣裡,就是地區和省裡的司法部門他都有鐵哥們。
說著話,林茂聽見BP機又響了。是趙文call的,她留下一句讓林茂心驚肉跳的話:餅乾盒不見了。
羅縣長正好也看清那幾個字,他笑著問,這是不是他們夫妻間性生活的暗語,就像那個葷故事裡講的洗衣機壞了。林茂勉強笑了一下。羅縣長以為他是默認,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這其實是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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