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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暑假結束了,學院的夾竹桃花早就融入了泥土。王玲進校門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北島。

  北島在彈舒伯特的《死神與少女》。

  整個曲子充滿了恐怖的神秘氣氛,少女哀婉的悲嗚讓人禁不住心涼肉跳。更可怕的是那個活靈活現的死神的形象。他不管那少女是白樺、是玫瑰、是夜鶯,掐死她手都不抖。真難為舒伯特有如此的鐵石心腸,竟不讓你存一點大團圓、少女得救的僥倖心理。北島反覆彈這個曲子,好像很欣賞那個殺人場面。不用回頭,他就知道是誰進來了。他轉過身,把王玲嚇得倒退兩步。

  兩隻眼睛幽魂一樣注視著王玲。那張臉上往日的沉默和冷酷依然如故,但這沉默和冷酷已經擁有了進攻性和危險性。與人的變化相比,大自然的變化總是緩慢的,有條不紊的。北島像是出於近乎罪惡的熱情愛上了這首曲子。王玲定定神,注意到了那張臉的變化。那張臉上已經有了熊熊燃起的烈焰,一種入神入化表露內心激情的表情漂浮在烈焰的表面。而那烈焰下面竟還有一種無形的激浪在洶湧澎湃。這些所有野性畢露的東西,又通過那兩束藍幽幽的目光連綿無盡地瀉出來,彷彿要把整個世界都燒熔。他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向王玲走去。

  對這種突然的變化,王玲找不出任何別的什麼根據。

  「你從來都不斤斤計較。」

  北島冷笑一聲,「你最好別再來找我。真是笑話,我計較過什麼?現在我倒要計較計較。別再來這些假惺惺的關心了。你們骨子裡都—樣,吃奶油蛋糕巧克力膩了,想嘗嘗高粱花子的味道。喝不了三口,就會拿去餵貓餵狗!實話對你說吧,我對你和什麼獲獎一樣沒興趣。」

  王玲再不哭就不正常了。

  北島回到宿舍又去研究那本日記。

  接著,北島把C市幾乎所有的大夫都嘲弄了。透視的時候,幾乎每個X光醫師都看到北島肺部有一個模糊不清、忽大忽小的陰影,內科大夫用聽診器一聽,他又成了一個健康的人。X光照片在那兒擺著,那是科學,大夫都懷疑自己的耳朵了。從學院門診部一直查到市第一人民醫院,都如臨大敵,全部不及格。大家都覺著這是一個罕見的病例,病人自述上寫道:「有時似乎感到胸悶。」最後把病人介紹給六十二歲的K大夫。K大夫是一個古怪的人,醫道高明到捉摸不透的地步,近幾年已不常給普通人看病,可依然很忙碌,除了乘皇冠、豐田、伏爾加出診以外,都是不出戶,做著書立說的大事情。尤其是最近,他發表了一篇《精神與心臟病》的叫響論文,被公認為是醫治心臟病的權威了。老大夫只有一個怪癖——治別人治不好的病。K大夫收起聽診器,把貼在北島胸前的一小塊膠布揭下來。

  「小伙子,你正常得有點反常,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玩這種遊戲。我敢保證你這輩子不會得心臟病,你該找精神病醫生查一查。」

  北島從床上爬起來,邊扣扣子,邊對K大夫說:「我要是不貼這塊膠布,再帶上區市醫院拍的X光照片,你還會這麼說嗎?」

  深邃的智慧在K大夫眼裡一閃,「這麼說你是閒著無聊,想考考醫生,而且好像還特別看得起我?」

  「是這樣。因為你是心臟病學權威,還因為你只給少數人看病,不這麼做就見不著你,見不到你我就下不了決心。我讀過你的論文想向你請教幾個心臟病和心理學的問題。」

  「我盡力吧。」

  「一個朝氣蓬勃的生命,像我一樣壯實,兩年前還能踢滿場足球賽,心臟病突發而死的概率有多大?」

  老教授輕捻著花白鬍子,「暴死之前患者應該有所察覺。」

  「我還想知道對於一個年輕人,患心臟病有哪幾種原因。」

  「先天性隱型,心理憂鬱型、壓抑型……」

  北島眼睛一亮,「對於醫學,我只知道患了感冒要吃APC。我不明白。」

  「比如單戀、失戀、飛來橫禍,這些一般發病都較慢,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表現為雜音的形式。只有過了中年,才可能出現心肌肥大、冠狀動脈硬化導致的供血不足。你說的這種還牽扯到精神狀態。以前的理論都認為精神的時好時壞,只可能導致精神病和神經衰弱。經過多例臨床觀察,我發現精神上老走極端也極易誘發心臟病。」

  北島急不可耐地插話:「還有沒有其它致死的直接因素?」

  老大夫沉吟一聲:「如果受了強刺激之後,加上勞累過度,自己又對病狀毫無察覺,突發的概率就有百分之七十左右。」

  北島怔在那兒,良久不語。突然又放聲大哭,「你真糊塗」。

  老大夫走近北島拍拍他的肩,「小伙子,你又哭又笑,很危險呢!」

  北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這個人愛激動,高興起來也哭,判斷心臟病猝死是不是很容易?」

  「這是醫學的常識問題,小伙子。」

  北島給老大夫深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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