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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床的時候,賀楠像往常一樣輕輕地撫摸一下腿上那塊小傷痕。他有點愧疚地望著母子倆面前的一疊紙盒。母親抬起頭,「吹了?」賀楠漲紅了臉,「沒,沒有的事。」可母親遞過來一把漿糊刷子,「你瞞不了我,一定是愛上什麼人了。整天神不守舍的。和你爸爸一個樣,喜歡想入非非。」干到八點二十分,賀楠再也坐不下去了。扶著車把立在橋頭。九點鐘都過了,那片白雲仍是沒飄過來。慢慢悠悠騎到廠裡,才知道是星期天。百無聊賴,就去逛自由市場。

  賀楠漫無目的在青年路徜徉。青年路的擁擠程度只好用「張袂成蔭,揮汗如雨」來形容。來回轉了兩圈,也沒正眼瞧一個人,連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都算在內。

  「唉——不認識我了?」一個姑娘的聲音。

  賀楠叫那紅裙子弄得頭暈目眩,好半天才敢認定眼前這位紅衣少女和那朵白雲共享一個靈魂。

  「唉——好久都沒見著你了。」

  賀楠來想說這句話,如今對方先說了,他只好傻笑。

  「唉——真不好意思,忘了你叫什麼。」

  這句話可真不好受用,臉上的笑也僵住了,一股迴腸蕩氣的悲涼幾乎凍僵了他。

  「你的朋友太多,也難怪。我叫賀楠。」

  「想起來了,祝賀的賀,楠木的楠。」

  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夏卉大方地伸出手,「我的記性很差,小時就是這樣,丟三忘四。能不能賞光喝杯冷飲?為了冤家路窄。」

  一杯桔子汁下肚,賀楠把剛才的不愉快隨著一個飽嗝放了出來。

  「你是不是搬家了?我天天等,總不見你。」

  夏卉一怔。粗粗—算,出去四十多天了。四十多天是很漫長的,真的在等我?那還要看他為了什麼。難道他也在體驗等待?夏卉自然想起了B君。要是一路貨色呢?一個是淵博的知識,一個是讓人發楚的耐心,這都是我所缺乏的。可要小心點兒。

  「明天開始,天天見。」

  全當個遊戲,夏卉想。

  分手的時候,夏卉說:「老地方,不見不散。」看見賀楠孩子樣的神情,她對自己說:「至少要觀察兩個月,這種人更老練。」

  賀楠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驚呆了。

  第二天,他不到八點就從家裡出發了。第一百次失望還沒襲來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紅裙子。

  「今晚歌劇《卡門》首演,我想請你去看。」

  《卡門》自然是成功的,都叫好。原因好像並不是看懂了,聽懂了,更重要的是這是歌劇,還是外國的,比交響樂似乎還深奧一些。中學生書包裡要裝一本弗洛伊德的《愛情心理學》或者《夢的解析》或者阿德勒的《自卑與超越》,理工科大學生認不出畢加索的真跡要被人恥笑。這就是潮流、時尚。一連七天,場場爆滿。報紙自然也跟著吹捧,夏卉被捲向一個更高的浪尖。賀楠一腔讚美的話憋得小肚直髮脹,也沒個機會透透氣。一直到下一個星期一,賀楠才看見夏卉若有所思地騎車過來。

  夏卉臉上沒掛多少歡喜自有原因,中央音樂學院的一位國際上剛剛獲獎的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假道B市回北京,看了《卡門》毫不客氣地把這台戲批評了一番,特別點到了女主角卡門。說她嬌柔作做,把卡門這個不自由,毋寧死的波希米女人演成一個聽見打雷就要暈過去的可厭的貴夫人。整劇要體系沒體系,要風格沒風格。女演員去唱「今霄離別後」還可以,歌劇是隨便就能唱的?說完這番話,他一拍屁股飛了。

  夏卉想了兩天,覺得這幾年理論書自看了,至少說沒有吃透。又看了柯裡美的原著,她忽然意識到,那個波希米女人還很惡毒,愛憎極分明。而自己太軟弱了,B君在她這裡體驗夠了,又去尋找新的體驗,她卻什麼話也沒說。這恐怕是她只能坐在卡門的屁股上而不能站在她的肩上去表現她的關鍵。騎在車上還在想自己的個性究竟適合哪個體系。碰上賀楠,就把思索了幾天的問題繡球般地拋過去。什麼梅蘭芳的京劇體系講究如何遠離觀眾,時刻提醒觀眾這是在演戲;什麼布萊希特體系講究進入角色,甚至把角色演到觀眾中去;什麼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舞台當作缺了一面牆的房子,講究一種若即若離,等等等等。最後,夏卉把自己的藝術生命交給賀楠裁決。

  「你說我的性格是不是更適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

  賀楠聽傻了,除了梅蘭芳在一個廣闊無邊的意義上還可以勉強算個本家外,另外兩個純粹是外星人,聽都沒聽說過。

  夏卉把眼淚都笑了出來,「我忘了你是採購員,你對我說什麼活塞氣門,我也像聽天書。」

  賀楠跑了全市的書店,發現了那本塵垢滿面的《我的藝術生活》,因為這是那個叫什麼斯基的俄國佬著的,立馬買下。

  看了四個通宵,細想想,也不像天書一樣艱澀艱懂。再回憶一下夏卉的舞台創造,眼花緣亂的感覺沒有了。又一次見到夏卉,賀楠試了幾次把話題朝戲劇體系這方面引導,夏卉沒再表現出絲毫的興趣。賀楠再三努力,也無法改變他對藝術的十分無知,這是最初留給夏卉的印象。

  賀楠並不求愛,也不獻慇勤,反而叫夏卉惶惑起來。慢慢地,和賀楠談話不再敷衍了事,賀楠這兩個字牢牢地在她心裡紮了根。「他是多麼懂得感情呵!那麼是他的羞澀和自卑在做怪嗎?如果不是,那又是為什麼?一定是他沒有把握,他怕連已經得到的也失去了。再觀察二十天,就二十天,到時你不說我說。世界上難道真有這樣的一種男人?」夏卉感到這些日子性情大變,和後媽也能談二十分鐘瑣事。這難道就是愛?如果不是可能就怪了。你沒有一點那個意思,你那溫柔顧盼的目光又意味著什麼?或許是你城府太深,你在設置一個圈套。你還有點陰險哩!哦,這種遊戲太妙了。

  她決定先把賀楠折磨得神魂顛倒。死去活來。要是他仍然那麼赤誠,就用加倍的愛去回報。

  女人天生就會玩這種把戲。第一天,她不到八點就過了那個岔口,第二天見到賀楠反倒埋怨他不守信用,第三天她就悠哉悠哉躲在人行道上欣賞賀楠站在夾竹桃林子裡一會兒摸頭一會兒看表的傻樣。她的這種忽冷忽熱,忽遠忽近,導致了賀楠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飄到天上的時候,賀楠壯膽子請求:「明天我們去南郊公園,好嗎?」夏卉就遲遲疑疑,躲躲閃閃,很為難地說:「明天要在家裡會一個客人,是個男的。」看見賀楠從天上墜到深淵,忍不住撲哧一笑,「是我表哥,四十多了。再說近親又不能結婚。」又把賀楠扔到半空。賀楠入了雲端也不敢有非分之想的時候,夏卉對他說:「今晚請你到我家去,我要把你介紹給爸爸。」

  賀楠進了夏府,發現早已高朋滿座。言談之中,他發現那些都有個「家」字頭銜的人對他的家庭和工作瞭如指掌。他因弄不懂那些高貴的、溫文爾雅的冷嘲熱諷是為了什麼,一小杯咖啡還沒喝完就憤然離去。事後夏卉對此事又不作任何解釋,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這一晚上,夏卉十分滿意。男人們爐火中燒爭風吃醋時竟也是這麼脆弱和滑稽。她挽著賀楠的手走進客廳的時候,她覺得今晚的角色都演絕了。

  第三天,賀楠帶著厚厚的一本日記不辭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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