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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八月六號,美國在日本廣島扔下一顆名叫「胖小孩」的原子彈。時隔兩三天,毛澤東主席發表《對日寇的最後一戰》。侵華日軍真正到了走投無路。

  芥川龍小隊長在縣城開完緊急軍事會議回來,閉門不出。留聲機的聲音像哭墳,震天轟響。他奉命堅守石橋,保證西路日軍撤退。

  他能預料到日軍的末日,卻想不到美國的突然襲擊。他萬萬想不出人們竟能研究出原子彈。而這顆原子彈竟在他的家鄉廣島顯示出了它的威力。十三萬居民頃刻間喪生。

  他把牆上的兩幅古畫撕個粉碎,他憋得快要爆炸了。他曾經憧憬了很久的團圓,現在連夢都不敢夢了。廣島在日本國消失了。他的美枝子和秀雄都死在原子彈的衝擊波中。自己活著還有意義嗎?他喝酒,拚命地喝,喝的不省人事。他想到過自殺,只是不願過早進行。他在屋裡砸著所有的東西。心愛的留聲機砸爛了,給兒子的禮物和玩具也砸爛了。他在一片廢墟裡走來走去。他看見了廢墟裡的一張照片。兒子、妻子、還有他,妻子在笑,兒子在笑,他也在笑。他看見妻子和兒子在廣島的廢墟裡扭曲著、悲號著、呻吟著。他看見了妻子血淋淋的大腿,看見了被大火燒成焦炭一樣的兒子。芥川龍對著照片怪笑一陣,接著又嚎啕大哭。他的眼裡流出的是血,那些血把白床單都染紅了。歷史,去他媽的歷史!歷史是個什麼玩藝兒?任何一個野心家都可以在它身上拉兩泡屎,騎在它身上摧毀它的肉體,磨礪它的神經。他恨透自己那些年去研究歷史!他要是像田倉健男那樣,緊緊地抓住現實,是一個識不了幾個大字的武夫,就不會多受這份智慧的痛苦。他心裡那點飄渺的回憶,夢幻一樣的懂景,讓血淋淋的現實撕成無數個碎片,他要緊緊抓住那個又髒又臭又腥又沾的現實的把柄。他想如惡狼那樣嚎叫幾聲。他想吃人肉,喝人血!他躺在讓鮮血浸透的床單上一覺睡到天亮。

  急促的敲門聲把他吵醒,他晃著沉重的身體把門打開。

  「混蛋!」

  一個耳光揍翻了一個軍士長。

  那個士兵爬起來,立正,舉手敬了一個禮,他的左臉緋紅,右臉蒼白。

  「報告小隊長,田倉曹長被人殺了。」

  「什麼?」

  「田倉曹長被人殺了。早上才發現的,只送來這只頭,沒有屍體。」

  田倉健男魂歸東洋,到陰間去會他死去的親娘。

  「誰幹的?」

  一個偽兵遞過一張沾滿血污的黃紙。芥川龍接過一看,幾個大黑字歪歪扭扭,但清晰可辯。

  「涅陽游擊支隊?從來沒有來過。」

  芥川龍強忍著雙重的悲慟,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田倉君昨晚沒在?」

  「他和一個女人睡覺。」

  「去把趙隊長叫來。」芥川龍用中文對那個偽兵說。

  「趙隊長帶著槍跑了。」

  「你的,忠於皇軍,大大的好。」芥川龍拍拍偽兵的頭。

  「八嘎!八嘎!」他雙手捧起田倉健男的首級,眼裡冒著綠光,「田倉君,你等著,我要抓住兇手。不!不!統統地殺光,要統統地殺光。」

  「集合——」

  煞莊歷史上空前的大浩劫就要發生了。不管別人對這場慘案怎麼看,狗娃認為煞莊人在那一天的表現,為煞莊的歷史增添了光輝的一頁。四十年之後,他站在那塊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在想那股內在的力量為什麼沒有早些爆發出來。他差點考上大學的兒子說這是中國農民的局限。對此,他不願苟同。

  李大炳送田倉健男首級的時候,三疙瘩起夜時正好看見,當時嚇得靈魂出竅,躺下又睡,卻睡不著了。天剛放亮,他就敲開了萬五爺的門。

  「五叔,五叔。大炳把那個豬頭鬼子殺了。」

  萬五爺沒聽明白,拖著鞋問:「誰殺了誰?」

  「大炳殺了那個豬頭鬼子。」

  「什麼?大炳前夜黑不是走了嗎?你可別瞎說,看清了沒有?」

  「五爺,是我幹的。」

  大炳幽靈一樣鑽了進來。

  三疙瘩喘著氣,埋怨著:「也,也不打個招乎,就進來了。」

  萬五爺一屁股癱在太師椅上,嘴半張著。過了很久,他才拿著煙袋敲著八仙桌說:

  「你,你闖下大禍了!」

  「冤有頭,債有主,我還寫個紙條。」

  「那鬼子就是傻子?你呀!從小就冒冒失失。你呀——」

  「不就是睡個女人,也犯不著死罪。」三疙瘩小聲埋怨著。他忘了自己幾個月前為了一條狗和幾捆麥子和鬼子拚命的事。

  「三爺,話可不能這麼說,日本人是侵略咱們。他們殺了不計其數的中國人,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你忘了你的脖子?」

  「哼!那狗日的個是睡了秋雪,你會冒死殺他?哼!」

  「三爺,人是我殺的,等會兒我去自首,決不連累你,別扯什麼秋雪夏雪的,我知道你那塊玉米長得不錯。」

  「混帳!你知道個屁!外國人都沒心沒肺。你殺他一個,他能……光緒的時候……不說了。你呀——」萬五爺白了大炳一眼。「你還不快走,等著找死?」

  「那,你們?」

  「村裡四百來口人都不知道哩。老三,你趕快挨家挨戶說說。娃娃能躲的躲起來,能送的趕緊送走,姑娘家和漢子們能避就避。」

  李大炳一時忍不下,做了這件事。現在叫萬五爺一說,才知道真闖了大禍。走吧,心放不下;不走吧,不知該做些啥,愣愣地站著,木樁一根。

  「你真不想活了?」

  「五爺,你——」

  「我都七十五了,什麼事沒經歷過?捻軍,國民黨,民團,土匪,我都見過。我活過來了。日本人能怎樣?我一個治病的老頭,能殺得了人?總得講個道理不是?你快走吧。」

  大炳出了萬五爺家的院子,慌裡慌張往村南走。到了村南麥場,才想起秋雪還不知道這件事,忙踅回去,老遠就招平井台上的秋雪。

  「秋雪,反子要來報復,跟我一起躲一躲。」

  「你們的人都來了?」

  李大炳不敢看秋雪,囁嚅著,「我,我沒回,忍不下,把狗日的殺了。」

  秋雪一聽怔在那,忽然冷笑一聲,「殺得好,殺得好。」

  「快走吧,來不及了。」

  「現世現報,蒼天升眼了。」

  「快走吧。」

  「我去叫狗娃。」

  「快一點,我回去拿上傢伙。」

  狗娃記得那天的太陽出來的特別晚。睡的迷迷糊糊被叫起,臉也沒洗,跟著人群瞎跑。

  疙瘩大伯拉著他和姐姐沿著村裡的馬路往東走。他只知道是逃命,這裡的家不能住了。還沒出村,迎面碰上梁村長。

  「三哥,來不及了,老日的馬隊把村子圈住了。五叔讓青壯漢子都把菜刀帶上。南邊還鬆些,快領他們去藏了。」

  扭頭沒跑兩步,狗娃就聽到村東響了一槍。槍聲帶著哨音,非常響脆,像一把短劍,把趙河兩岸的灰綠色綢緞劃破了,把藍藍的不掛一絲雲的天劃破了。

  狗娃他們剛跑到南場邊,就聽到南面的玉米田裡有軍馬的嘶鳴。疙瘩大怕扯著他倆往一個碾盤跟前走。碾盤放在三尺來高的磚頭砌成的圓圈上,上面放著一頭大一頭小的白石滾子。碾盤下的磚頭塌了一個洞。

  「快點鑽進去!」

  姐弟倆剛鑽進去,狗娃就看見兩個偽軍走了過來,疙瘩大伯來不及躲了。狗娃認出就是那次和疙瘩大伯打架的兩個。

  「老傢伙,還沒死!」

  狗娃感到胸悶,往洞口爬爬,他看見了村裡的小麥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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