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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四十二


  楊雪娟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秋天竟會這麼漫長。縷縷陽光把她求生的希望一絲一絲地撕碎了。難道這個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都是春天播種秋天收穫麼?這種收穫對她來說太可怕了。三個來月,她沒有出過大門。「無論如何也要等到他回來,他會有辦法。」

  壩上的人們都為生計忙碌著。裕智死後,再也沒有膽大包天的洋人來這裡開礦。礦石又成了沒有絲毫用途的黑石頭。草地裡的血腥早被幾場大雨沖洗得乾乾淨淨。人們多少有點懷念大鬍子羅爾了,因為有了他,農閒的時候才能多收入幾塊銀元,可以讓妻子和女兒穿上花衣裳。「洋人用這些石頭煉金子。」有一天有人這麼冒一句。大家一下子想起鐵匠陳家裡有火爐,都興奮不已。獨眼老人聽了這個建議後熱淚盈眶,連聲說:「我怎麼沒有想到,這至少比打鐵有賺頭,燒火的木柴我們這裡有的是,關鍵這和打鐵不一樣,需要大火把石頭燒化了。金子最金貴,重得很,到時候,下面就是半鍋黃金。」這是一個非常讓人振奮的設想,兩天時間,砍的乾柴擠破了那個小院,街道的青石板上都碼起了一人高。第一天,把一口鐵鍋燃化了,眾人並不灰心,想到挖個地窖,把乾柴全部燒成了灰,那些石頭卻沒有化掉,惟一的變化是變黑了,外面像是塗了一層豬油。一個半月的喧鬧,把人們弄得焦頭爛額。

  狂熱的人群帶著滿臉失望離開那個破爛小院的那一天清晨,程秀英愛憐地打量著楊雪娟的身子,最後驚恐萬狀地說:

  「妹子,你有病。」

  楊雪娟慌裡慌張地搖頭。

  「你是有病,要不治會死的。你身上長了一個瘤子。」

  楊雪娟執意不肯吃藥。程秀英去告訴周恩隆。老人的眼光頓時發藍了。

  「爹,裕慧家的有病,我給她配了藥,她不吃。她來咱家吃了不少苦,這回她有個三長兩短也對不起她死去的爹,你勸勸她。」

  晚上,老人把楊雪娟叫來了。三人都沒說話。周恩隆斜眼看看昏暗處的楊雪娟,把玉石煙槍從床頭的小桌上拿起來。程秀英捻起一根細細的鋼針,放在煙燈上燒一會兒,插入瓷盤子上糖稀一樣的雲土裡。屋內開始瀰漫一種奇怪的香。楊雪娟看著程秀英不動聲色地做出一個圓錐狀油亮油亮的煙泡塞進煙槍。老漢貪婪地就著燈,吸了一大口。屋內的香氣更濃了。程秀英端出一碗冒著熱氣的中藥湯。周恩隆咳了一口痰,說話了。

  「裕慧死得早,你爹也走了,我們兩家一百年前就算是一家,我是把你當親閨女看。有病要治,你三嫂也是為你好。程天師精通醫理,我知道。聽話,趁熱喝了吧。」

  楊雪娟額頭上滲出一層汗珠。散發著苦艾味的藥湯露出了猙獰的面孔。她知道報應要來了。程秀英捻著鋼針微笑著看她。老人的目光閃爍著綠。一種荒謬的恐懼壓倒了她。她的神志開始混亂,兩條腿一軟,給老人跪下了。

  「爹,我沒有病,你們饒了我吧。」

  老人看著她,歎了一口氣,「不要作賤自己,有病要治,你起來吧。」

  她真誠的眼淚並沒有感動程秀英。第二天晚上,程秀英用燃著鱗火的眼睛盯著她。

  「誰想快活,除非踩著我的屍骨過去。」

  這個女人的鐵石心腸叫她膽顫心驚。後悔也來不及了,大嫂早不和她說話。曹秋雁把辦法部想盡了,最後對她說:「國外有一種藥,很管用。只是你太不小心,發現晚了。哎,我也是,即便早,往哪裡去買?不如你和老三雙雙飛走吧。」


四十三


  秋天的收成很差,竹溪壩的人都覺得大禍又要降臨了。不久就傳出一個消息:收成不好,是壩子裡要生出一個妖怪。壩子裡人心惶惶。

  八個多月了,裕聰還沒回來,楊雪娟徹底絕望了。

  一個傍晚,她隱藏在暮靄之中悄悄離開壩子。她沿著阿墨河向西,一直走到深潭邊。站在大青石上面,她的心情忽然好起來。她很感謝三嫂給她的一切折磨都做得密不透風。正像她默默地來到這個壩子一樣,她決定以同樣的方式離開。這時候,她真誠地感謝壩子帶給她的一切歡樂和磨難。她望著昏灰的天空,很想再聽一聲畫眉鳥的鳴叫。她喊了一聲「小哥哥」,任何清規戒律都約束不了她了。那個世界自有那個世界的法則。最後一次浮出水面,她心裡想:「三嫂愛三哥才這麼做。」她記起自己也曾希望過裕慧和程秀英早點死,就原諒了一切。

  三天後,她還在水潭裡打旋兒,衣服被激流剝光了。她和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沒什麼兩樣。撈上來後,人們吃驚一個大門不出的寡婦肚子竟大了。

  小仁武也突然病了,高燒不止。程秀英找到公公,冷冷地說:「這個家要斷子絕孫了,老四家的懷了一個妖怪,仁武眼看叫纏死了,裕聰不回來就沒辦法。」

  壩子裡的老人也發現了這兩件事的關係,都擁進周家大院。那時,楊雪娟躺在床上,身上罩了一張白棉布床單。幾個老太太掀開單子,看見一個泡得慘白的大肚子。

  「老哥,是真的,還在動哩。你救救小仁武救救壩子吧。」

  周恩隆坐在圈椅裡,黯然歎息:「家道衰敗,非人力可以挽回。」

  獨眼鐵匠擠進來,「大哥,仁武得的是邪病,當年我家小苦瓜也得過,請了和尚唸經才治好的。」

  周恩隆眼睛一亮,看著程秀英說:「你想點法子。」

  程秀英說:「試試。」

  當下在院子裡擺了神案,程秀英披頭散髮作法,半舞半歌跳唱一個時辰,氣喘噓噓地從神案上拿起一張火紙,裝模作樣看起來。

  周恩隆忙問:「應了嗎?」

  程秀英燒掉火紙,「神的意思,要這個家的青壯男人殺死這個妖精,別的沒法治。」

  曹秋雁哭著撲過來,「狗屁神靈,你這個巫婆,人死了你也不能放過。我看見你叫仁武吃了藥才病的。」

  「大膽!」周恩隆喝道,「家裡的大事,婦道人家不要管。我還沒死哩!去叫裕聰回來,快!」


四十四


  離家半年多了,他又無可奈何地捲入軍界,他的下屬並入馬師長隊伍後,把這個師分成兩大陣營,尿不到一個壺裡去。馬師長為這事處心積慮。想消化掉那幾千人,又無甚良策,只好請裕聰出山。

  馬師長一見他就笑呵呵地說:「這是上峰的意見,意在精誠團結,一致抗日。」

  訓完隊伍,馬師長可以高枕無憂了,裕聰正式收到了免職命令。

  後來,軍部又翻出他上次無故參加平叛的事,左調查右調查,就是不讓他走。馬師長出面作證後,這事才不了了之。當天,他就急匆匆往竹溪壩趕。

  他走進院子,人們的臉上露出驚喜。他掀開床單,看見那張沒有血色,已經變得發青的臉上僵著一絲滿意的笑。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永遠關閉了。他抬起頭,看見掛在耳房房簷下的破舊的鳥籠子在清冷的天空裡瑟瑟發抖。

  「幾時下葬?」

  程秀英掐著指頭念叨一陣,對周恩隆說:「爹,現在就是好時辰。」

  竹溪壩的人都出動了,盛況只有林素娥的葬禮才能相比。周恩隆坐在椅子裡,幾個青壯漢子面無表情地抬著。長長的隊伍漸漸把尾巴漫過水泥橋。

  裕聰看見人們把楊雪娟赤條條地扔在紅土地上,再忍不住。

  「爹,她再有過錯,也該有口棺材,是我們家對不起她。」

  幾個老人拉住他的手,痛苦流涕地把一切都講述了。他看著那一張張開合不休蒼老得再也沒有一顆牙齒的嘴,渾身開始顫抖。

  「我不能幹,你們饒了她吧。」

  人們清楚地看見那肚子又動了一下,幾個老人兩腿一彎跪下了,接著忽忽拉拉又跪下一大片。

  「大侄子,你救救竹溪壩,救救吧?」

  「你命大,小時候就撈起過金鈴鐺。」

  「你打了這麼多年仗,一個指頭都沒掉。」

  「你才能降住它呀。」

  在一片懇求聲中,他大笑不止。

  周恩隆焦急威嚴地喝道:

  「聰兒!你以為你做了師長就可以目無尊長嗎?難道要我也給你下跪?殺一個孽種,救你的兒子,你都不幹?你要把我氣死?小二,把刀遞給他。」

  他懵裡懵懂接過孔昭通留下的劈山大刀。他看見他自己殺了無數個人。他殺了林素娥殺了丹圖殺了疤拉臉殺了羅爾殺了傑西,也殺死了娟娟……

  那一道寒光徹底割斷了他與人世的一切聯繫。

  竹溪壩的人很吃驚,那個身首異處的妖怪沒有長成青面鐐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嬰。


四十五


  當天夜裡,周裕聰把六顆黃澄澄的子彈擦了又擦。他站在那個紅土堆前什麼事情也想不起來。

  槍響的瞬間,他只產生了這樣一個怪念頭:為什麼我沒有勇氣當眾承認娟娟肚裡懷著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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