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柳建偉>>金鈴鐺

雲台書屋

第三章



  鐵匠陳去個舊賣鐵器嘗到了甜頭,以後,隔三差五,總要乘小火車去一趟個舊。在個舊的大街上,有個討飯的小姑娘蓬頭垢面,向他伸出一隻骯髒的手。他從懷裡摸出兩枚銅錢,不禁心念一動,問小姑娘:「你家裡還有人嗎?」姑娘搖搖頭。「願不願意到我們家去?」姑娘點點頭,鐵匠陳領著灰老鼠一樣的姑娘把青石板街面踩得咯咯響,走進鐵腥氣漾溢的小院。實際上姑娘已經不小,和鐵匠陳十六歲的兒子小苦瓜同歲。半年多的溫飽生活,徹底把灰老鼠變了個樣子。圓房那天,選擇在月亮很圓很亮的八月十五,眾人吃了酒去鬧房的時候,才忽然發現那雙受驚兔子一樣的眼睛是那樣光彩照人,三個月之後,人們見到鐵匠陳仍會不由自主地嘖嘖幾聲。鐵匠陳總是不厭其煩地說:「老天爺眼睛亮著呢!好心總得好報應。」人們逐漸知道姑娘叫林素娥,是四川人。

  可是林素娥為肚子脹不起來吃了十六副中藥,小苦瓜跟著一個專門騙豬的手藝人吃了一百二十個火燒豬蛋仍沒有讓鐵匠陳感到香煙有續的跡象。

  裕聰晃蕩一個多月開始下田。一開始,他就抱著一個強烈的願望,想以殘忍地折磨肉體,徹底忘掉第一次撞擊他的天性、並迸射出永遠難以泯滅火花的娟娟姑娘。頭三天他得到了死一樣的沉睡。誰知半個月之後,心又在不知不覺中飄飄然了。他扔下地裡的農活在懷遠鎮住了三天,帶著一個徹底絕望回到竹溪壩。他呆呆地一個人坐在河邊數著天上的星星,期待著每天晚上從河對岸飄過來的憂傷的歌聲。

  「裕聰哥,你該回去了,天涼了。」

  林素娥已經在這種暮色中出現過三次。這種水一樣的溫情多少撫平了裕聰燒焦灼心。


十一


  「你也不小了,先成個家,想出去走走也行。做買賣最終不是正事,你該知道了。」

  裕聰想出去作買賣,當然主要目的是想踏遍哀牢山尋找娟娟姑娘,去找父親商量,父親這麼答覆了他。

  「爹,我不想成家。」

  老人的眼睛瞪大了,「我還沒死,這個家我說了算。裕慧也該娶親了,整天往教堂裡跑,心都變了,說個人也好讓他收收心。你是該出去闖一闖。一百多年了,咱周家流了多少血?氣都出不順,指望你混出個樣子,也給咱家出出氣。當年祖上偷了鈴鐺是想活個人上人,誰想一溜下坡,一日不如一日。你該好好想想。爹這幾年心全在你身上。那頭已經找好了,墨江鎮程天師的女兒。天師飽讀詩書,滿腹經綸,這樣人家的小姐自然知書達理,將來可以作個左右膀臂。」

  看著父親已經花白的頭髮,裕聰不由自主地答應了。

  「爹,我聽你的,辦吧,越快越好。」

  想起要不了多久就要娶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他不由得仰天大笑。一切都混亂了,陰差陽錯。父親執著到不見棺材不掉淚,他本意也不願意離開竹溪壩。「安份守己,樂天知命」,那幾年的《中庸》、《大學》竟沒白讀。他開始喝酒,醉了又喝,喝了又醉。

  一天早上,教堂的鐘聲把他吵醒。屋子是完全陌生的。他完全睜開眼睛,看見一雙淚光點點的眼睛正安靜地端詳著他,一雙堅挺的乳房告訴他身邊睡的不是四弟裕慧。「裕聰哥,你睡著的時候好看極了,我一直都這樣看你,一夜都沒眨眼。」

  他記得昨晚喝了酒才晃到河邊的。以後發生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林素娥沒和他說話,直接把他扶到床上。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裕聰哥,一看見你那雙眼睛我心裡就難受。看醉成什麼樣子了。」接著像小雞啄食一樣親親他的嘴唇他的前胸。在一陣畫眉鳥的啼鳴當中,他從從容容地邁出了沙漠。

  「你這女人真不要臉。」

  女人受了莫大的委屈,兩個臉蛋上頓時鑿出兩條細細的溪流。

  「除了小苦瓜,我誰都沒要過。可我一見你,心就收不住。你和我老早夢見的一個人一模一樣,身上的味道都是一樣的。」

  「你也做過夢?真他媽怪事。為什麼她沒做過,你做過。怎麼就你一個人在家?」

  「我爹上個舊去了。小苦瓜到縣上治病去了,裕聰哥,我不是個壞女人,你說我不是,你一說,我心裡就好受了,晚上你待我真好……」

  「都一樣,就這一回。我對不起啟明兄弟,我是個畜牲,是個狗雜種。娟娟不知留給哪個王八蛋糟踏去,我也要成親了該是這樣,就是這種活法。」


十二


  半空中烏鴉叫一聲
  初一十五要死人
  願死我的親丈夫
  別死我的心上人
  丈夫一死好再嫁郎
  心上人一死就玩不成

  可以確信,這首歌謠不屬於哀牢山地區像爛漫的山菊花一樣多的民歌,應該是程秀英新婚後不久創作出來的。程秀英唱的時候,可以把「丈夫」唱得叫人毛骨悚然,「心上人」三個字怎麼也唱不出味來。因為「心上人」是她夢中的人物,主要是為噁心周裕聰才編出來的。她自小就學習《易經》、《八卦》、《女兒經》早背得爛熟。

  她帶來了許多禁忌。這些禁忌由程天師告訴給妻子,再由做母親的告訴給女兒,譬如許多神靈的生日和忌辰,夫妻絕對要分開住。她嚴格地遵守著這些家訓,在最痛苦最悲傷的日子裡也沒有破例,還有關於家族祭日、節日對神靈的供奉中,祭品的備制,什麼時候擺出什麼供品,甚至瑣碎到桌椅如何擺設,筷子要對準哪個星宿……這些東西和曹秋雁帶來的改革之風背道而馳。兩個女人間的磕磕碰碰接連不斷逐步升級,經歷了漫長的指桑罵槐之後,就開始了面對面的戰鬥。有一天曹秋雁憋不住又去跳了一回舞,程秀英見她進了後院,高聲罵:「真不要臉。」曹秋雁怕驚動了公公,嚥下一口氣,四五天沒有出大門。一直等到程秀英又在唱那支歌謠,剛唱一半,曹秋雁破門而入,「我是和外國人好,可我對裕智也好。你算什麼東西,做姑娘時候就是一個破爛貨。心上人,心上人,心上人死了你也不會掉個眼淚豆。」裕德家的正在納鞋底子,聽到那歌聲再也坐不住,衝出門來參加戰鬥,她不是用那終年不講任何話的嗓子,而是用那根納鞋底的針,直指程秀英的臉,在距離目標三毫米的位置停下,寒光閃爍。程秀英倔強地站著,抓散了頭髮,含著眼淚仰臉望著房頂,「周裕聰,周裕聰,你竟這麼待我,你不得好死,打雷劈了你吧。」曹秋雁見大嫂為自己說話,忙湊過去,「大嫂快撕她的嘴。」裕德家的用鼻子哼一聲,拿著鞋底子走了。三妯娌從這天起都孤獨地躲進自己的小屋,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周恩隆在一次飯後重申了一條家規:「婦道人家,最好不要在外面拋頭露面,周家的人該有周家人的樣子。」

  不久以後,就遇到了一個桂花香氣讓人心曠神怡的月夜。裕聰看見坐在床頭浸在月光裡的秀英十分迷人。接連發起了十二次進攻,但城堡固若金湯。裕聰累得氣喘噓噓,忽然問:「今天是什麼日子。」秀英捋捋披散在胸前烏亮的頭髮,平靜地說:「今天是爺爺的忌日。」裕聰愣了半天,臨入夢的時候從被窩裡丟出來一句:「你這個巫婆。」

  第二天夜裡,月光還是這麼好,壩子裡靜極了,只聽見河裡傳過來幾聲單薄的蛙鳴。程秀英當著裕聰的面,把衣服一件一件解開脫下。裕聰冷冷地盯著秀英:「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你應該知道。是爹把你娶過來的,不是我要娶你。你太冷了,還沒有這月亮溫和。以後你就自己過吧。」他把衣服搭在肩上,掩上門消逝在月光裡。

  他想起下午在河邊林素娥曾丟給他一句話:「今晚我一個人住。」於是他重重地敲響了河邊那間小屋的窗根。


十三


  楊約瑟神甫在學習世界地理的時候,就知道中國的版圖很大。中世紀後半葉,歐洲的史書上開始出現「黃禍」一詞。他後來研讀了中國民族史,暗自慶幸蒙古人沒有宗教。忽必烈那時過於相信武力,到後來竟沒有在歐洲留下絲毫的文化印記。文化絕對不僅僅是寫在書本上的那些。深藏在人心裡,散發在空氣中的,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楊約瑟神甫來中國十多年了,才逐漸明白這一點。有一天他去周家找裕慧,無意間發現裕德家那間小屋裡堆了半間房的布鞋,女人毫無表情地吟誦著經文,猛然間,他嗅到了幾年前這個大院的血腥。這個女人獨守空房的意志叫他不寒而慄。他知道他傳教的工程太艱巨了。同時他把希望寄托在裕慧這種人身上。裕慧對天主教教義出自天性的深刻理解,他的要改變中國的現狀必須從宗教中尋找途徑的見解,均使楊約瑟欣喜之極。他給教皇寫了一封長信,詳細地闡述了自己的看法,並建議在中國的雲南建立一個教區,自薦任這個教區的第一任主教。信是讓巴菲里昂·傑西中尉帶走的。可還沒等到教皇的回復,裕慧卻潑了他一瓢冷水。

  「我爹要我結婚,日子都定了。」

  周裕慧一再強調他這一生都要獻身於宗教事業,卻沒敢採納楊約瑟神甫讓他逃婚的建議。最後神甫做了讓步,希望裕慧能以天主教徒的身份,在教堂舉行婚禮。裕慧想了半天回答說:「回去和我爹商量商量。」

  新娘仍是用花轎抬來的,周恩隆聽裕慧說要在教堂舉行婚禮,嚴肅起來:「你從小就聽話,可別惹我生氣。」

  因為家裡多個程天師的女兒,婚禮不可避免地多了幾道繁瑣。佈置花堂,佈置洞房,迎親送客,都在程秀英從容不迫的指揮下順利進行。這種有條不紊的工作,把二三十個人弄得精疲力竭,焦頭爛額。婚禮的整個過程,周裕慧都神情嚴肅、鬱鬱寡歡,臉上始終沒有流露出一絲新婚的喜悅。鬧洞房的時候,滿屋裡響著露骨的玩笑,他臉上的表情一直沒有更改過。楊約瑟神甫在拜完花堂之後為新婚夫婦祝福。周恩隆頭天晚上才決定允許神甫祝福。因為他對程秀英那麼諳熟祖先留下的老古董特別不高興,好像比他還懂得多。他這麼做是向小輩們提個醒:這個家是他說了算。裕慧的婚事,成的也偶然,去縣城買雲土,碰到一個行家,一說話,像是八百年前就認識,再一深談,原來是幾十年前在貴州散失的楊家兄弟,一個有兒子,一個有姑娘,馬上就定了。

  十天之後,在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周裕聰第一次見了四弟妹。喜期之前,他跑著準備酒菜。一個做哥哥的,也不好在後院拋頭露面,前些天太疲勞,他對外面的應酬也退了三捨之地。他遠遠看見那女人出神地望著鳥籠子,就不由自主地奔過去。幾乎沒有辨認,雙方都輕叫一聲。

  「娟娟。」

  「小哥哥。」

  無法更改了,連夢都不能再做。當晚,他喝了酒,又一次敲響了小苦瓜家的窗子。

  程秀英知道裕聰壩上的朋友多,一兩晚不在家住也不在意。這一次連續五天沒在家裡過夜,她出門隨便問了一個孩子,什麼都清楚了。她不能再忍受,顧不得體面,去找林素娥。林素娥在那個鐵腥氣十足的小院裡接待她。

  「你,你別纏他了,還給我。」

  林素娥笑著在她面前晃兩趟。

  「我又沒搶,為那樣要還?」

  「我,我哪點對不起你?」

  「是你對不起我,我和他相好的時候,你還在家裡做大小姐呢。你給他生個兒子,他就回去了。」

  「我會生的,求求你,這樣我怎麼辦?」

  「嘻嘻,覺都不跟你睡,為那樣能生?」

  笑聲震落幾片黃銀杏葉子。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