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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片警劉寶鐵變得乾淨了,皮鞋擦得閃閃發亮,襯衣的領子很白。最主要的是,他把煙戒掉了,手指光溜溜的沒有一點兒黃斑,而且牙齒顯得十分潔淨。

  李慧泉只好自己抽煙,等著人家問話。

  這是在居委會辦公室裡間屋的辦公桌旁。他隔不久就要來這裡向片警匯報思想。這是第六次了,劉寶鐵對他一直不錯。前幾次來不是你遞我一支煙就是我遞你一支煙,倆人邊抽邊聊,抽完一文煙談話也就結束了。現在,片警嘴裡含著一顆糖,不住用它「嘩啷嘩啷」地磨牙,樣子顯得挺認真。

  「抽一支吧?」「不抽。」「何必呢?」「堅決不抽!」李慧泉見過片警的對象。大高個兒,苦臉,不愛笑。一個使人不易接近的女人。他是在昭通寺電影院看到她和片警的。當時她好像在為什麼事情發脾氣,臉衝著休息廳的牆。穿便衣的片警拿著兩瓶汽水呆呆地站在她的身後。他沒有驚動他們。事後他找機會告訴劉寶鐵:「個兒真高!」片警笑得很座尬。

  劉寶鐵喜歡那個長得不好看的女人。否則他就用不著戒煙了。她把他逼得多慘。李慧泉同情地看著他。

  片警又剝了一顆糖,熟練地丟進嘴裡。「最近沒有遇到什麼事嗎?」「……沒有什麼事,都正常,」李慧泉想起了崔永利的事,但他決定不說出來。事情本來對誰也沒多大壞外,說出來.就對誰也沒有好外了。

  「沒有新認識什麼人吧?」「沒有,跟新疆駐京辦事處的人聯繫過代銷皮夾克的事,沒有談成,人名我都記了……是他們主動找我的。」

  「最近你留心點兒。」「怎麼了?」「案子特別多,小心沾上。」「我天天擺攤,哪兒也不去。

  我出不了事,我出事也不出在你的管片……」

  「你倒挺會說。」片警苦惱地嚼著糖果。

  「你小子賺了多少錢了?」「我也不知道。」

  「說說怕什麼?我又不沒收你的!」

  「我知道也不能告訴你,我誰都不告訴。你別生氣……」「我有什麼可生氣的?我們一天到晚吃苦受累,工資和獎金加起來還沒你們賺的零頭兒多,我們能有氣麼?沒氣!」「錢沒用,有吃的就行。」

  「說得便宜!」「咱倆換換?」「……能換我早換了。」「整天站在街上看人,上吊的心都有,不知道干到哪天是個頭兒!……你的工作沒什麼意思,我幹的事兒更沒意思,不信你干干試試。」

  「沒意思是因為你老是一個人過日子。讓羅大媽給說個對象吧?找個女人管你就省得我操心了。」

  兩個人哧哧地笑起來。慧泉臉有點兒紅。他離開居委會,對年輕的警察充滿好感。他總是忘不了片警端著兩個汽水瓶那種委屈軟弱善良的樣子。他覺得這人也很不幸。跟那種總是苦著臉的女人過一輩子並且愛她,這事想起來叫人寒心。

  苦惱無處不在,誰也擺脫不了它。它多得猶如街上的自行車,阻礙交通,四處亂竄。苦惱是一種需要,它附在人身上多半是人自找的。每個人身上都有它的影子。它是人的生命的一部分。

  一天上午,李慧泉剛把攤架支穩,多日不見的馬義甫便突然出現在三輪車後面,好像從便道底下冒出來似的。他嘻嘻地謙卑地笑著,幫助李慧泉把罩布蒙在攤架上。他極了,眉毛上的黑痣好像大了一些,一對虎牙也顯得更尖,膚色是綠的,兩隻眼睛下面綠得發青。他像是剛剛生了一場大病。他嘴裡吐出的卻全是好消息。吉普車公司的美國老闆給全體職工長了一級工資;哥哥單位給了房子,哥嫂侄子搬走了,他在家中有了單獨的臥室;他和女朋友已經和好如初;最主要的是,他將在十月一日前後結婚,丈母娘和母親都在幫他忙活。

  馬義甫語氣輕鬆,但眼神黯淡。他接過李慧泉給的煙,蹲在三輪車旁抽起來。

  李慧泉猜到他要幹什麼了。身上帶的錢不多,存折在家裡的褥子底下。他打開錢箱數起零錢來。

  馬義甫頓時很不自在。

  「離結婚還有幾個月,整天置辦東西,我他媽累得跟三孫子似的……」

  「你願意。」

  「她看上了一台夏普收錄機……」「是你看上了吧?」「操!你真逗……夏普機子太貴,我怎麼也湊不齊了。她怕原裝機以後不好買,要不是她……」「你再拿她說事就滾蛋!你到底缺多少?」

  「三百,多點兒也行。」

  「你替我看會兒攤子。」

  李慧泉回家取存折、到朝外大街的銀行提了四百塊錢。馬義甫接錢的時候顯得驚慌失措,他可能沒把事情想得這麼容易。

  「我很快就還你,我下個月湊齊了下個月就還你!瞧我這德行,動不動張嘴跟人借錢,我什麼時候跟人借過錢?我完了……」

  他幫助李慧泉把衣服架子擺齊,把價目牌上的別針弄端正,又把貨攤周圍的爛紙、碎石頭撿起來扔進路邊的果皮箱。只要能讓李慧泉滿意,他恨不得能翻兩個跟頭。他顯然在別人那裡遭到了拒絕。沒人肯借錢給他。李慧泉是唯一的慷慨者。

  這都是女人造成的。李慧泉對朋友抱著同情的態度。刷子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很可憐。

  「不用還,我不缺這點兒錢。你該買的買,不該買的別瞎張羅。」

  「我肯定還你,不還你我還算朋友麼?李大棒子,哥們兒徹底服你了,你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他媽要不把腦袋掖腰袋裡為你玩兒命,算我是丫頭養的!」

  馬義甫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他揣錢的手直哆嗦,呼吸急促。他走的時候像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地在便道上打橫。他腦子裡一定想著別的事情,一件無法擺脫的事情。

  莫非那個胖姑娘威脅他了麼?不這樣,就不那樣!既然那樣了,必須這樣,不這樣,不那樣,你到底想怎麼樣!等等……她們是樂於這麼幹的。

  馬義甫給逼得分明是走投無路了。女人是魔鬼。他讓她給迷住了。而她,李慧泉記得清楚,長得並不漂亮。又胖又矜持,走到街上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趙雅秋呢?她身上到底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相處的時間加起來頂多幾個小時,可他總有一種相識已久的感覺。當她手拿麥克風把臉從咖啡館的牆壁前慢慢轉過來的時候,他一下子就體驗了那種親密的關係。時間地點都不存在,但他確曾吻過那片柔軟發亮令人心動的唇毛。他記得他幹過這事。在不認識趙雅秋以前,他已經利用夢境和想像跟她建立了牢固的聯繫。他渴望的正是這樣一位姑娘。但是,這算什麼理由呢?

  也許歌聲起了作用,使他沉浸在學生時代或更早的歲月,使他誤把唱歌的人當作陪伴過他熱愛過他又迫不得已離開了他的女孩兒。歌迷裡有這樣的蠢貨,但他不是。

  他只不過是喜歡她。他只不過多看了她幾眼,就像他注視街上漂亮的女人一樣,就像別的男人被漂亮女人把目光吸引過去一樣。被女人吸引的人不是他一個。有人因此而強姦或通姦,就像他的朋友方叉子干的那樣;有人因此找到了老婆;有人因此而苦惱;有人因此養成了在街上東張西望的習慣,見到端正的異性面孔眼睛便閃閃發亮。他跟這些人沒有多少相同之處。唯一的共同點也許只在於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他看著她的時候,胸膛和腹部裡面好像空出了一大塊地方,彷彿什麼東西消失了或丟掉了。這是希望和絕望猛烈相撞之後的那種同歸於盡的微妙感覺。六、七歲的時候,每天早晨起床都有這種感覺,一把菜刀「當當」地在耳邊響,彷彿不停地剁著自己的脖子,菜刀有時候又被一把哧啦哧啦怪叫的鋸條代替了。那時他就想永遠不起床。現在,當他看著趙雅秋時,他的想法混沌一片,完全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不跟任何人交談,甚至也不自言自語。他臉上沒有表情,像一張畫了圖案的紙,又像一塊雕了輪廓的木頭。

  他像喝滾燙的開水似的。小心地吸吮昂貴的法國白蘭地。酒杯像茶盅那麼大。一杯等於兩斤豬肉或一斤醬牛肉。

  他現在只要白蘭地。

  趙雅秋還是無憂無慮地演唱,天真而甜蜜。聚在咖啡館門口的小伙子一天比一天少,情緒漸漸平靜了。陪同趙雅秋的是一個長得像姑娘似的白白淨淨的小伙子。他帶了一把吉它,有時為趙雅秋伴奏,有時站起來為她伴唱。他大部分時間都坐著,休息的時候,他和她一塊兒喝免費的飲料,小聲交談。他是她的新保鏢,主要任務是送她回家。

  「不麻煩你了。這是我在培訓班的同學,以後他送我回家……」她第一次是這麼告訴他的。

  「你來啦?」以後她就用這句固定的話跟他打招呼了。他的回答也很簡單,有時候只是點點頭,好像愛搭不理似的。

  咖啡館的生意很好。區飲食公司發的獎狀掛在營業廳顯眼的地方。承包人韓經理有事沒事地總拿塊干抹布擦那個鏡框子。

  趙雅秋延長了合固,報酬似乎也提高了。她的歌聲每天晚上都在煙霧騰騰的咖啡館裡迴盪。她曾提出在營業廳裡禁止吸煙,經理猶豫再三沒有答應。她的演唱越來越自如,越來越隨便了。她有時候用啞嗓子唱外國節奏瘋狂的歌曲,非常受歡迎。李慧泉在她唱歌的時候從不吸煙。有時候他想掐死那些一邊吸煙吃喝一邊欣賞她的歌聲的小痞子,有時候他想走過去勸他們把煙掐滅。他克制了自己。他不想出洋相。再說,她也不需要他做什麼。

  演唱結束之後,那個英俊的小伙子陪伴她走進馬路對面的樓群。李慧泉悄悄跟出來,不只一次看到這種景象。更讓他驚訝的是,呼家樓中學的那個不知名的少年仍舊固執地跟蹤她,像個瘋子一樣。後來,英俊的小伙子被一個留長髮戴戒指的小伙子代替了。這一位據說是她母親同事的孩子。

  整個六月間,她身邊出現四、五個年輕男子,他們輪流護送她,對她畢恭畢敬。她對每一個人都和藹親切,他們全都用一種謹慎的飽含希望而又無望的眼光注視她,他們個個都顯得疲倦了。他們追求她,而她既不拒絕也不給他們答案,使他們永遠處在恐懼和倦怠之中。

  趙雅秋把飲料遞到他們嘴邊或拍他們胳膊的時候,李慧泉妒火中燒而又無可奈何。她的無差別的親熱不僅像溫情的自然流露,也像深思熟慮的一種擺佈。

  她唱歌時卻像個地地道道的孩子。啞嗓子也好,鼻音也好,吐字不清也好,都像是孩子的可愛的小把戲,誰都想原諒她。

  「婊子養的!」

  李慧泉心裡暗暗咒罵的時候,內心的實際想法是用嘴唇在那片鼻子下邊的陰影上輕輕地擦一下。

  這是一個難以實現的夢想。他想到方叉子的次數越來越多。他虛構了許多征服女人的辦法。他為自己的下流而震驚。他知道有些事自己死也做不來,頂多想想罷了。他覺得每一個男人的腦袋裡都塞滿了這樣的念頭。那幾個比他年輕的輪流陪伴她的小伙子都向她投出狗一樣的目光。他們向她討要的是同一樣東西。可她誰也不給。

  「婊子養的!」

  李慧泉憤憤地想起外國畫報上的裸體女人,她淫蕩地躺在畫報上永遠不肯走進人世。他在幻覺中恨不得把她給揪下來。

  他需要女人。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問題是,她在哪兒呢?他已經二十五歲,他不能再耽擱了。關於女人的種種非分之想使他越來越害怕,他擔心自己哪一天會幹出可怕的事情來。在中學畢業前夕,他所在的慢班的班長被人打傷了。這個班長在新華書店買書的時候,趁排隊之機顯然是有意地趴在一位女青年的背上。他的動機太露骨,女青年的男朋友發覺之後連個招呼也不打就一拳擊中了他的太陽穴,班長是個能說會道積極要求進步的人,他的功課再好一些絕對不會升入慢班。

  結果,他成了全班乃至全校的嘲弄對象,男生和女生都在他身上尋找值得驚奇和能夠帶來樂趣的東西。他提前離開學校,人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有猥褻行為的人。

  現在,李慧泉對他充滿同情。他用腹部磨擦女人身體的時候一定處於一種痛苦而瘋狂的狀態。他根本不可能對自己的行為有效地負起責任來。李慧泉覺得自己正在經受同樣的誘惑。

  他不能再耽擱了。

  羅大媽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紫光浴池賣澡票的。二十六歲。家住東城寬街。父親在工人體育場看大門,母親在菜市場賣魚,上邊有個哥哥,下邊有倆妹妹。人長得不錯,要緊的是脾性靈巧,家務活很會做。

  「照片我帶來了!你的呢?」

  李慧泉交了一張辦執照時拍的快相。他把對方的照片拿過來看也不看就塞進口袋。他不想當著羅大媽的面來端詳。

  「您看著辦吧,我聽您的。」

  他不敢看羅大媽冶笑臉。老太太喜氣洋洋讓他十分傷感。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羅大媽將給他介紹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沒有先看照片,而是在大衣拒的長鏡中默默地打量自己。

  他對自己缺乏信心。

  他掏出照片,只看了一眼。

  他的心平靜下來,不再緊張。鏡子中的他似乎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難看。儘管缺乏神采,他的眼睛還是很大的;嘴唇厚了些,但是牙齒整齊潔白。他用不著瞧不起自己。六月中旬見了一面。

  羅大媽和另一個人把他和她領到一起便走開了。在洗衣機廠北邊的馬路上走了半個鐘頭,街上人多,又是晚上,他只掠了她幾眼,說了二十來句話。她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似乎在盯著他的某個部位認真研究。她不大愛說話,不知是緬腆還是失望,她的臉上表情不住變動,好像叫人給扔在深山溝裡,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可能是擦了粉,脖子暗黃,臉卻奇白,而且奇扁。笑的時候嘴張開眼就不見了,不笑的時候眼睛睜著嘴卻抿成癟癟薄薄的一道縫隙。這張險在路燈下時明時暗,顯得很不真實,像動畫片中的形象。可是她很高傲,她知道他的劣跡,她還不滿意他的相貌。他知道。他能看出來。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正式約會。顯然,愛這樣一張扁臉是不可能的,她讓人想起一張□好了還未烙的白麵餅。但是,這裡不存在愛不愛的問題。她是個女的,她會幹家務,問題到這兒就解決了一大半。她長得不行甚至使他鬆了一口氣,他以為這樣她就沒有理由瞧不上他了。被女人挑剔是件無比難堪的事情,想起來就不踏實。她的家庭、職業、餅似的面孔,都讓他放心,覺得不會通上多大麻煩。他把她的高傲理解為年輕女子的通病。他自始至終彬彬有禮地對待她,她一點兒也沒有被感動的跡象。這很可能是他犯的一個重要錯誤。如果他敷衍了事一些,他就不會受到那麼大的打擊了。

  他悔不該記起羅大媽教給他的問話。

  「您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她迅速看他一眼,馬上去看別處。

  「我星期幾給您打電話合適?」

  「……有這個必要嗎?」

  他挨了當頭一棒。他差點兒把唾沫噴在那張白麵餅上。她長得沒人徉兒,而且不會說人話。誰娶了這個「二百五」準倒霉。

  她結了婚肯定得挨揍。她哪怕有一點自知之明就應當明白,沒有哪個男人會真正愛她。她卻公主小姐似地對人說:「……有這個必要嗎?」

  李慧泉把想笑的念頭壓下去,扭頭就走。想說:「烙餅!」還想說:「瞧你丫頭養的那份兒操象!」

  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想不到首次約會竟是這種樣子。噁心。臭烘烘。像一攤狗屎。想起來就想吐,想上廁所,想拉稀。這就是約會?這就是愛情的綵排?他只不過問了一下電話號碼,她就像有人要強姦她似的,也不想想,她能不能引起別人的慾望!

  「……有這個必要嗎?」

  這話老在他耳邊響。如果它從趙雅秋那樣的女人嘴中說出可能不會傷人,從大烙餅嘴中說出就不同了,它割的人心裡流血,讓人坐臥不安。連這樣不起眼的女人都敢藐視他,還有誰能夠容納他呢?

  他已經慘到這種地步,連最不值得愛的女人都不能夠愛他了,連最憐憫他的人都在背地裡暗暗地嘲弄他了。他再次感到自己是一個跟世人沒有多少關係的人。他親切地不由自主地想像那條電纜溝,想像自己如何躺在裡面,想像趙雅秋看到他之後如何大驚失色。她在他的想像中跳下來,最終跟他躺在一起了。掩埋他們的泥土像節曰的禮花一樣五彩織紛地落下來,他感到了那種死亡無法換取也無法阻攔的極其舒適的感覺。他在一瞬之間無比幸福。他似乎看見那張嬌嫩的面孔上有大滴的淚珠滾落。

  他願意用整個生命來贏得這樣兩顆眼淚。

  他痛苦地看著這個夢境消失,出現,再消失。咖啡館的趙雅秋卻總是非常塊活。她根本不注意他的遭遇。如果他哪天不幸出車禍死掉了,她頂多歎息一聲而已。他的存在和他的死亡都是無趣的。他的孤獨頂不上歌中的一句歌詞。歌詞有人懂,他的孤獨沒入能懂。沒人對他的孤獨感興趣。

  他的孤獨狗屁不是。世界上有一千個姑娘對一千個不幸的小伙子說道:「有這個必要嗎?」儘管如此,他明白自己的不幸和別人的不幸先全不同。只有他的不幸是巨大的。他只憐憫自己。

  羅大媽有一個禮拜不願上小後院去。女方那邊傳過來的拒絕理由是:老相,猛一看像三十的人;樣子太粗魯,沒有禮貌。羅大媽火冒三丈。

  「不就是澡堂子開票的嗎,她看不上咱,咱還看不上她呢,臉扁得柿餅似的!」老太太忘了怎麼為她說好話了。李慧泉覺得她的憤怒是假的,她在做樣子給他看。老太太在對方那兒怎麼數落他呢?她怎麼在街道那幫老娘們兒堆裡講他的故事呢?

  「孩子可不是隨便撿的,撿好了好,撿個醜八怪、傻瓜可怎麼辦呦?我們後院……」,他上高中時聽到羅大媽這樣說過。那時他鬧得很厲害,已經被派出所拘留過一次。他偷聽了羅大媽的話,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看在羅小芬的面子上他也沒有報復。他知道羅大媽關心他是可憐他,她骨子裡一定是瞧不上他的。她不知怎麼慶幸他是別人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呢!羅大媽不會喜歡他。可是,媽媽喜歡他嗎?操了那麼多心受了那麼多累之後,媽媽還能喜歡他嗎?當他被判造強勞離開媽媽的時候,老人家是什麼心情呢?一定痛苦得很。

  是不是也悔恨當初不該抱養了他?

  他是一個不值得愛的人。

  他在針織路咖啡館著了迷地看著趙雅秋,在女孩兒的優雅面孔也挑起的傷感情緒中,他心頭反覆迴響的正是這句話。

  他是一個不值得任何人喜愛的人。

  他在許多人面前感到自慚形穢。他嫉妒羅小芬和她丈夫,他嫉妒趙雅秋和那些圍著她的小伙子,他甚至嫉妒在任何事情面前都從容懶散的崔永利。

  崔永利玩女入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一邊摸著絡腮鬍子一邊打哈欠,還是嘰嘰咕咕像孩子一樣樂觀開心?

  李慧泉想這件事能想得渾身冒汗。

  六月間,他只見過崔永利一次。無意中在咖啡館碰上了。他從東北回來,馬上要到廣州去,他在忙什麼沒人知道。他風塵僕僕而又精神爽快,略微有些懶散的神情和動作流露了一種旁人不及的精明。

  崔水利偶然注意到趙雅秋身旁的變化。

  「那個小白臉是誰?」他問李慧泉。

  「文化宮業餘歌詠隊的。」

  「他天天陪著她嗎?」

  「不一定,他不來有別人來,她找了有半個排,輪流送她回家……」

  「是嗎?……你不是也送過她嗎!讓我想想是哪天的事……

  你肯定送過她……說實話,丫頭片子老道不老道?」

  「不清楚,看不明白。」

  「幾天不見有點兒老道兒了!媽的,我還以為她嫩得不能碰呢……你幹嘛這麼看她?你小子想送她送不成了吧?」

  「誰想送她誰是孫子!」

  崔永利看著李慧泉哆嗦的下巴,什麼也沒說,只笑了笑就不提了。李慧泉等著崔永利跟他談買賣。但崔水利好像早就忘記了那筆五百塊錢的生意。世界上也許根本沒有那回事。崔永利肯定是那種隨時準備不認帳的傢伙。崔永利也許在等他提起這件事吧?假如他因為那批舊貨賺了錢或挨了處罰,他不應該首先說點什麼嗎?但是,李慧泉什麼也不想說。

  崔永利有點兒忍不住了。

  「……幹得順手嗎?」

  「就那麼回事。」

  「只要穩當,值得幹。」

  「什麼不值得幹?」

  崔永利無可奈何地笑笑。

  「你小子,不瞭解我……」

  李慧泉沒說話。崔永利低頭想了想。

  「我想跟你交個朋友,沒別的意思。」

  「我沒想到這兒來,我就想,你可能怕貨砸在手裡,找我幫你出手。可是五百塊錢的東西,這麼干小氣了……」

  「就是麼:別說五百,五千五萬的砸我手裡我眉毛都不皺一下!這批舊衣服是捎帶干的,不是常路子。你要麼幹上了甜頭,要麼讓人罰了跟我來吵吵,咱倆的朋友就算交不成了。明白我的意思麼?」

  「我就是真讓人罰了,讓人罰得一分不剩,帳也算不到你的頭上。你放心好了!」

  「我猜對了。」

  「這種事以後你最好找別人。」

  「我又猜對了!夠朋友……再來一杯!這白蘭地有股茴香味兒。」

  「是野兔子肉味兒!」

  「是嗎?我沒吃過野兔子肉……」

  崔永利哈哈大笑起來,旁邊座位上的人都轉過頭來看他。趙雅秋正在休息。她靠著皮轉椅,認真欣賞牆上掛著的一幅油畫。

  畫上有一頭黑牛和一個白皮膚的赤裸的女人。女人抱著牛頭。牛眼睛大得像兩個乳房。

  李慧泉看到她一動未動。

  崔永利止了笑,用手絹擦擦鬍子。他的黑鬍子裡夾雜著許多焦黃的須毛,像剛剛開始枯萎的草一樣。

  「我這人有眼力,你夠朋友!……你是孤兒吧?」

  「你怎麼知道?」

  「我想交朋友能不瞭解一下嗎?我的人事調查保密!」

  崔永利又笑起來,有點兒裝瘋賣傻。

  「是刷子告訴你的?」

  「刷子?就是你那個姓馬的哥們兒……他不靈!不靈!不怕你傳話,他是屬耗子的,奸滑膽小,不能幹大事。」

  「刷子老實,講義氣!」

  李慧泉說得很認真。崔永利有點兒意外,似乎受了某種震動。

  「你不說別人的壞話?」

  「我沒學過。」

  崔水利愣了一下。

  「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那得看你對我怎麼樣了。現在沒法說。我就覺著……你喜歡一個人幹事,不喜歡讓別人知道你幹什麼。你打算找個伴兒,這個伴兒最好傻兒巴嘰的,像你那樣聰明就麻煩了。我有什麼說什麼……」李慧泉喝一口酒,眼睛看著別處。趙雅秋拿著一盒配樂磁帶,正跟營業廳的服務員說著什麼。服務員不住點頭。

  崔永利坐在那兒,懶散和爽快勁兒全不見了。李慧泉很高興。」

  「我說得對麼?」「說得太對了……可是,你不要誤會。」「我沒誤會。」「交朋友不是件容易事。」「我知道。我好些朋友都是打架認識的。我知道……」「瓶子裡還剩一點兒,你喝了吧。

  我頭有點兒不舒服,老聞到一股茴香味兒。」崔永利點了一支煙,胳膊很親熱地往李慧泉肩上一搭,指了指營業廳西北角。那兒有幾個梳長髮的男青年。李慧泉經常看到他們。

  「看到了吧?倒賣摩托車的主兒,一個月能倒出兩輛車來。為了幾張票子,他們敢拿刀子捅你!

  這邊,那個疤眼兒看見沒有?

  他敢騙他媽,只要自己合適,他眼都不眨就能把媽媽妹妹給賣嘍,……交朋友容易麼?交差了譜,好朋友不定哪天能把你勒死!」「聽著新鮮。」「等你真混進來你就明白了。」「我擺攤混飯吃,沒別的想頭兒,」「不一定吧……」

  李慧泉不再說什麼。趙雅秋已經開始演唱。離十點鐘還有半小時。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把頭仰在靠背上。她的歌喉已失去原來的意義。使他全神貫注的是別的東西。草地上跑著兩個小孩兒,小女孩兒累了的時候,小男孩兒毅然把她背了起來,他們消失在沒有盡頭的草地當中。他從來沒有見過草地。這是他最近常常重溫的一個白日夢。這片草地是他從紀錄片或別的地方看到的。它很可能在內蒙古。那個小女孩像羅小芬。上小學時他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背過她。她說腳疼,他就把她背起來了。

  後來,她跟別的女孩子說:「他非要背我不可,討厭著呢!」以後她繼續讓討厭的李慧泉背她。

  學校離家遠,走著走著她的腿就疼起來了。李慧泉喜歡背她。那時他們身高差不多,羅小芬體重甚至比他還沉一些。他背她時幾乎竭盡全力,而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打算勒死他似的。他面紅耳赤,伸長脖子的模樣一定給她帶來了尊大的滿足。女人離不開這種滿足。

  李慧泉白日夢中的小女孩只有性別,沒有名字和模樣,只有穿紅衣服梳短髮的含含糊糊的輪廓。

  這個畫面每一次重複都帶來同樣的傷感,而且一次比一次強烈。

  他希望這個小女孩面孔清晰,像趙雅秋或像任何一個他見過的年輕女人都可以。但她總是躲躲藏藏,不肯露出臉來。這個白日夢使他非常疲倦,比夜夢之後還累。

  他肯為她死。草地讓他激動。

  趙雅秋在營業廳盡頭走來走去,嘴一張一合,像無聲影片。

  斜對面那排座位上有個中年人打碎了一隻咖啡杯子,杯子掉在地上卻無聲無息,碎玻璃像慢鏡頭中的場面那樣慢慢地濺起來又慢慢地落下去。前邊高大的椅背遮住了一位姑娘的背影,但從椅背一側往過道的方向斜著伸出了一條潔白光滑的大腿。裙子撩得太高,這條腿十分完整,頎長優美,腿肚圓潤飽滿。這是人的腿,是女人的腿。

  李慧泉想咬點兒什麼東西。像狼叼獵物那樣,一口咬出血來。那條腿的主人站起身,轉過臉來,向外走,原來是個面帶皺紋的四十歲以上的女人,一個老來俏。李慧泉心中奇特的慾望卻一點兒也沒有減退。

  歌聲中那片唇上的陰影像雲一樣飄過來。他歪了歪腦袋,看見那人正在用手帕擦褲腿上蹭的油,那人的絡照鬍子像一團鐵絲。

  崔永利擦著褲腿。

  「你走不走?」「你先走吧……」李慧泉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但他抓著空酒杯,仍舊希望裡邊再裝點兒什麼能喝的東西。

  涼水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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