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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沙家店南邊是一大片正在施工的高層住宅區。吊車的綠色和桔黃色的鐵臂割裂了灰色的天空,已經竣工或將要竣工的樓房像一堆堆陳舊的零散的積木。空氣污濁,似乎到處有水泥和石灰的顆粒在飄蕩。古代磚塔在土路北側,高度和旁邊的柳樹差不多。辣椒地面積不大,植株蒙著厚厚的塵土,顯得很脹。空氣裡有大便的味道。

  李慧泉找到了崔永利租的院子。三間北房,院子裡有廚房、廁所、自來水。房東住在另一處舊院子裡,這兒很安靜。

  一個外地口音的姑娘給李慧泉開了院門,崔水利穿著拖鞋站在前廊上。前廓裡擺著兩輛摩托車和幾十大小不一的包裝箱。

  「說來就來了。」

  崔永利沒精打彩的,把他讓進屋去。那位穿粉色襯衣的外地姑娘進了東邊掛著窗簾的屋子。西邊這兩間屋子自成一體,中間有帶門的隔斷,外邊是客廳,裡邊可一是臥室,傢具一般,東西擺放零亂,靠牆放著十幾十紙包裝箱,箱上印著「玩具車」字樣,裂縫處卻露出了酒瓶子和商標圖案。

  寫字檯上扔著七、八條高級香煙,拆得零零散散的。崔永利胡亂打開一盒遞給他。李慧泉點煙時,在茶几上看到一冊打開的外國畫報,顏色很鮮艷。黃的粉的白的,像幾何圖。紙面上有一層透明的油光。

  有人端茶進來,是另外一位姑娘,很土氣也很清秀。崔永利衝她笑笑。

  「準備好了麼?」「差不多了。」南方口音,笑得十分輕鬆。李慧泉有些緊張,摸摸口袋。

  「錢我帶來了。」「多少?」「七百。」「可以。有五百就夠了。先小不溜兒的來一點兒,幹得順手再下大本錢不遲,我不能逼著你干……」「到底什麼貨?」「衣服。」李慧泉把茶杯放好。

  畫報動了一下,幾何圖形變了模樣。原來是一個穿著三角褲的白種女人的屁股。褲衩鑲著花邊,褲衩中間開了口子,也鑲著花邊。

  不知這照燈是怎麼照的。崔永利趴在寫字檯上簽了一張單子,收據。品名是「各類套裝內衣」,款額是「伍佰壹拾三元捌角整」,還杜撰了一個零頭。

  崔永利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交稅的時候應付一下,以防萬一。」

  「這收據是外地的?」

  「哪兒的不都一樣!反正你是代銷,怕什麼?」

  不怕什麼。他當然不怕什麼。李慧泉拿起收據看看,作出見過世面的樣子,表情十分淡漠。

  圖章標的是:福建省永豐縣永豐鎮華僑時裝社。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也不知是否存在的地名和單位。李慧泉把收據疊好。這本收據是不是崔永利偷的?或者,他私刻了圖章?他是不是騙子?

  李慧泉大大方方地掏出錢來。

  兩位外地站娘把五個大尼龍袋扔上了門外的三輪車。崔永利沒讓他看貨,他也沒提。他不想顯得小裡小氣的。

  「一袋一百,我虧不了你。」

  「你信得過我比什麼都強。」

  李慧泉看見崔永利愣了一下。崔永利摸摸尼龍袋,像摸一個人。

  「說實話,我要信不過你我就不找你了。我會看人。我聽說你李大棒子嘴嚴講義氣,我也看準了……

  咱倆賺多賺少誰也別計較,我就圖你對朋友的信義,有危有難的你多給包著。」

  「你放心。我這人不在乎錢。」

  「這倆女的是我雇的,跟我一年多了,做飯、看門、取貨……

  說老實話,人倒不髒,也聽使喚……」

  「不該我知道的我不打聽,你也別跟我說。我信得過你。」

  李慧泉騎上了三輪車,崔永利嘟嚷了一句,尷尬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常在這兒住,我的家在別的地方……」

  「我知道。」

  「我過兩天去哈爾濱,你要高麗參不要?那邊沒別的好玩藝兒。」

  「我不要。」

  「咱們咖啡館見,我回來就上那兒去。」

  「我天天去。」

  「李慧泉……貨賣穩點兒……」

  「虧不了。」

  不可能再有別的話說。李慧泉的臉上沒有笑容,崔永利也板著面孔。事情辦得很痛快,但心裡彆扭,有點兒和不來。誰也看不透誰,誰都提防誰。這樣的朋友交著費勁。崔永利皺著眉頭在院門口站了一會兒。李慧泉繞過辣椒地,把車騎上了通往公路的土道。

  李慧泉幾次想停下來看貨,都忍住了。回到神路街,他把五個尼龍袋扔到床上,揪開拉鎖,一點兒一點兒向外掏。睡衣、夾克衫、胸罩、三角褲、圍巾、西裝背心、背帶褲、足球襪、女式帆布挎包,還有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尼龍袋像百寶囊,吐出一件又一件意料不到的東西。它們式樣新穎,但沒有幾件是新的,全部散發出潮濕的塵土氣味兒和衛生球的氣味。他從一條呢子褲的口袋裡摸出一枚硬幣,一面是鷹,一面是人頭。所有的商標都是外文的,只有三角褲內襯的小布條上印著中國字「康佳」,不知是香港或台灣的產品,還是內地的冒牌貨。一條夾克衫的袖子上有血跡,揉成一團的幾條圍巾中包著長長短短的幾根頭髮,燕尾股的鈕和顏色不一樣。足球襪上有汗跡,洗過但顯然沒洗乾淨。

  李慧泉覺得屋子裡是臭烘烘的味道。

  這是進口的舊貨。稱不上舊貨,很可能是從垃圾堆中收攏的破爛。來不及分類就打包走私進來了,這倒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三角褲的絲織物呈半透明狀,抓在手裡不及手絹大。定價二塊五也能賣出去吧?

  桌子上扔著一袋糖和一包「大重九」香煙。那是昨天晚上羅大媽送來的喜煙和喜糖。他一直沒動它們。羅小芬在幹什麼呢?

  他過去的同學現在都幹什麼呢?服刑的方叉子在幹什麼呢?世界上有誰跟他一樣,對著一堆洋垃圾而又小心翼翼地計算它們的價錢?那個在畫報上穿著開了口子的短褲的外國姑娘此刻呆在什麼地方?她都幹了什麼?她在想什麼?

  李慧泉被五花八門的紡織品包圍在床上,顯得六神無主。他一邊吸煙一邊閉目沉思,像一尊表情沉重的菩薩。想法亂七八糟,嚴肅的不嚴肅的念頭交織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更傾向於哪種狀態。

  他絕對不是有意的,他竟然試圖把畫報上的外國女人和趙雅秋聯繫起來。這種猥褻的念頭令他痛苦,他深信崔永利在輪流跟兩個南方姑娘睡覺。他不能肯定心裡那種酸溜溜的感覺是不是嫉妒。

  他羨慕這個長著絡腮鬍子的男人麼?或者,瞧不起他?

  他把衣物裝進尼龍袋,動作小心,竭力避免弄出新的折皺。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決定以後不再和崔永利聯繫任何新的買賣,他不想為了金錢冒險。他的錢夠花了。讓崔永利跟別人去玩捉迷藏吧!這些貨只能在黃昏以後出手,要避開市場管理人員的注意。價錢不能定得太低,那樣更容易使人疑心。總之,他要迅速把這些垃圾清理乾淨。他對將要上當的購物者沒有憐憫。趕時髦的傢伙們應當受到懲罰,讓他們穿戴著破爛貨去招搖過市吧!這些東西正是為他們準備的。

  晚上,李慧泉到咖啡館去喝酒。他相中了一種日本產的葡萄酒,顏色是綠的,喝著很稠,後勁搶得時間也長。

  趙雅秋沒有來。自從那天送她回家之後一直沒見到她。莫非真聽了他的勸告,不來了麼?他—直不敢打聽,怕有人疑心他不懷好意,他生怕有經驗的人從他驗上看出什麼來。能看出什麼,他也不知道。

  一個縮頭縮腦的高中生笨拙地端著一杯咖啡,膽怯地攔住一位女服務員。

  「師博,趙雅秋今天晚上來麼?」「不來。」「『五.一』都過了,怎麼還不來?」「文化宮的演出過了『五四』青年節才散呢,你五號來看看吧!」小伙子點點頭,吸溜吸溜地喝完咖啡,放下杯子就走了。他的校徽是呼家樓中學的,穿戴樸素,不像是貪玩瞎混的學生。一個業餘歌星的崇拜者?他要知道趙雅秋今天仍舊不露面,他還會買那杯裝門面的咖啡麼?二塊五一杯,相當於交響音樂會的門票錢了。

  李慧泉離開咖啡館,騎著自行車進了馬路對面的樓群。他迷了路,一直沒有找到那座樓房,他記得她住的那座樓前有一塊草坪,但所有的樓房前面幾乎都有草坪。那座樓的樓梯扶手是水泥的,他找了半天,看到的全是木頭扶手。那座樓跟她一塊兒躲起來了。

  那張柔嫩的女孩兒的面孔已經模糊。他的想像破壞了真實感。他相信只要看到那座樓和那個破敗的單元門,他一定可以記起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但是,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五月的夜空月光暗淡,草坪是黑色的.樹也是黑色的,找不到那座門洞。四周樓房的窗口裡傳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其中最響亮最持久的是一個嬰兒的啼哭。是嚇壞了還是餓壞了?他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那天夜裡,他被身體的衝動驚醒。身上有汗,褲衩濕漉漉的。

  他伸手摸了摸,腹部左側很粘。夢的內容依稀記得,但夢中人他根本不認識。夢和現實都在爭奪他。他終於認定現實沒有帶給他多少快樂,而夢境給予他的竟是加倍的痛苦。夢的內容是可怕的。他懶得去想。天花板的黑暗中是女孩子微笑的面孔,那層閃閃發亮的絨毛正輕輕掃過他的皮膚,他不由一陣戰慄。

  羅大媽說牛奶快漲價了,但晚報上有消息披露雞蛋將跌價。

  不論出現什麼情況,他都需要這些營養品。明天,他要買一隻德州扒雞,補養一下身體,還要買一斤蓮子,熬粥的時候用。這也是受了晚報的啟發。晚報告訴他不少東西。近來他對晚報的興趣超過了其它報紙。它上面有不少別人的生活秘密。一個出身高貴的小伙子,專門割年輕女人的羽絨服;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肚子裡有子宮和輸卵管;一個四歲的小男孩從五樓摔下來安然無怎;一對同時降生的雙胞胎被汽車撞死,又同時辭別人世;一個退休老工人的五個孩子都從大學畢業,有博士、碩士、研究生和留學生。消息無窮無盡。除了應付顧客,他一天到晚難得說什麼和看到什麼。他從報紙上找到了一個向外窺視的口子。他讀晚報有一種跟人談話的感覺。它告訴他生活豐富多彩,有人過得不錯,有人卻倒了大霉。他不知道自己今後的命運會怎樣。別人的遭遇對他沒有什麼明確的啟示。但是,看到有人活得丟了人樣。

  他心頭略感輕鬆。石景山一帶有個專門在夜間跟蹤女人、用皮鞋踹女入屁股的傢伙。此人不來真的,專踹屁股。據晚報說他被判處三年強勞。李慧泉怎麼也琢磨不迫這個怪癖的笨蛋究竟憑什麼跟他遭受同樣的懲罰,三年強勞?

  李慧泉認為這種人應該搶斃。否則,三年之後他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他覺得自己比這個人強。

  他也遭了三年罪。但他活在世上沒有對不起人的地方,除了母親。母親已經消失,已經化作填在骨灰盒裡的類似等待像煮的中藥材似的東西。他摸過它們,輕得難以置信,發出「嚓嚓」的腳踩爐灰渣似的聲音。這個盒子用紅綢子包裹,塞在大衣櫃底層的抽屜裡。那個抽屜裡還有父親穿過而母親一直捨不得扔掉的黑色皮涼鞋,它是父親病故前一年買的,沒穿幾次。母親年年為它擦油,說等他長大了穿。他長大了,已經看不慣它的式樣和它散發出的死屍似的鞋油味兒。

  如今,它長了綠色絨毛,正跟鞋盒子融為一體。它旁邊躺著關懷過它的女主人。他很少動這個抽屜,他害怕自己忍不住把它扔掉,更害怕面對母親的骨灰盒時那種孤立無援的境地。

  他在晚報裡讀上讀下,可能就是為了尋找—個相似的故事。

  如果世界上或這座城市裡還有另一位與自己母親的骨灰盒生活在一起的孤兒.他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應該幹點什麼好呢?晚報只要提供了這樣的故事,就一定會引出結局和答案。但是,晚報顯然對許多事情都不感興趣。而像他這樣的孤兒,要麼是獨一無二別人無從發覺,要麼是太多太濫使別人不屑一顧,他找不到別人是怎麼看他的任何證據。他活著,得自己想辦法。沒有人開導他應當怎樣去處置那批舊貨。更沒有人會向他傳授談情說愛的方法,使他在趙雅秋或別的女人那裡得到他應當得到的東西。李慧泉覺得疲勞的慾念有些死灰復燃,腦子裡旋出一系列燦爛的景象。那本外國畫報上的圖案像一株怒放的花朵,香氣逼人。

  第二天,李慧泉買了一些規倍不一的塑料袋,他為舊衣物分了類,用塑料袋裝好。他在一個小本子上記下它們的價格,反覆推敲,康佳女式三角褲兩元六角五分,那件燕爾服標價一百一十三元整。這種文字遊戲很累人,它使物品抽像化,變得叫人不認識了。

  李慧泉把這些貨掛在攤棚裡面,他不想引人注目,他知道一個喜歡奇裝異服的人比一個負責的市場管理人員更有耐心,也更為敏銳。他等待的就是這些人,他們遲早會從攤群前的人流中蹦出來,對一件外國垃圾表示出真心的崇拜。

  那件燕尾服被一個東北口音的城市青年買走了。一位中年婦女開口就要六條絲織圍巾,把李慧泉嚇了一跳,他擔心圍巾裡出現過多的未抖落乾淨的頭髮或別的東西。日落以後,攤前聚了一些女孩子,她們的目標是面積只有巴掌大小的康佳短褲。她們可能白天就注意到它,只是在天暗下來以後才鼓起前來挑選的勇氣。看著一雙雙嬌嫩的手指把三角褲撐起來,裡裡外外仔細察看,李慧泉深感訂價太低了一些。短褲的遮羞面積越小越能引起女人的興趣,這一點他萬萬沒有想到。如果只剩幾根帶子和銅錢大的一塊布,它一定會身價百倍。這些外國婊子沒有來得及穿的東西為東大橋「025號」貨攤增添了光彩。它們被許多人買走,去裝扮那些想入非非的豐滿肉體。李慧泉數錢收錢找錢時,臉上一直掛著輕藐的微笑。收攤時,一位身高馬大的年輕婦女氣喘吁吁地跑來要求退貨。她手拿的塑料袋裡是花兩元六角五分買的裝飾品。她的家可能住得不遠。李慧泉疑心她已經試過了,因為她說:「太小了!」也許,她的丈夫罵了她,說她不要臉。在李慧泉心目中,丈夫這祥做是合理的。

  他把錢退給女人。

  「臭婊子!」他一邊收拾貨攤一邊這樣低聲嘟噥,那些刻意裝飾自己的女人使他心懷敵意。他知道這隱約的敵意從何而來,他就是打心眼兒裡覺得這種女人令人厭惡。這些人和那個面孔柔嫩的純淨的女孩兒有著天壤之別!他是為他而詛咒其他女人的吧?他想見她。

  五月六日傍晚八點鐘,趙雅秋在針織路咖啡館重新露面。對著麥克風的第二排高靠背的座椅上,李慧泉心滿意足地喝著麥氏咖啡。他總算把她等來了。

  她笑得很親切。因為她也看見了他。她的微笑雖然不是獻給他一個人的,但她注視他時目光裡的確充滿柔情。會有第二個,人看出這種柔情麼?李慧泉不相信。他甚至不知道這種柔情有時出自歌者的技巧。她選擇的曲目跟那天一樣,只是演唱更加自信和流暢了。進入五月以來,空氣中熱度增加,微風中遊蕩著初夏的氣息。趙雅秋穿著藍色的背帶裙,外面罩著淺黃色的棉布夾克衫,腳蹬平跟兒帆布鞋。瀟灑、莊重、恬靜。李慧泉每看她一眼都要低下頭去喝一口咖啡。難以持續注視她。而且,他品不出咖啡的味道。

  中間休息時,她朝他走過來。許多眼睛都在注意她的舉動,他往座椅裡邊挪挪,為她騰出一塊地方。女服務員為她端來了免費的飲料和冷食。

  他並不感到熱,但突然開始出汗。手心潮濕.襯衣領子發粘,他的笑像他本人一樣缺少魅力,有點兒僵硬。

  「你又來了?」她問得很唐突,「我天天來。」「我一個扎拜沒來了……」「你節日刊文化宮演節目去了?」「你怎麼知道?」

  「這兒好多人都知道。」

  「瞎湊熱鬧,沒什麼意思。」

  「我喜歡聽你唱歌。」

  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她倉促地吮吸飲料,對他的表白似乎不大在意。

  「是麼?」

  「你的嗓子……真棒!」

  「呀!有一百個人跟我這麼說過。我的噪子很差勁兒,真的,一點兒也不棒。搞專業的人沒有人誇我的嗓子,我只不過有點兒模仿能力,我能裝啞嗓子,你信不信?」

  座椅對面的兩個男顧客呆愣愣地看著她和他。她的活潑大方滲透了自豪感。她的表情天真爽朗而又無憂無慮。節日期間的業餘演出增加了經驗和自信心,她已經不像最初那樣緬腆了。

  她很可能比他見過更多的世面。

  「你呆會兒能送我一下嗎?」

  「可以。」

  他馬上又加了一句。

  「我反正是順路。」

  「你叫李慧……」

  「慧泉,泉水的泉。」

  「想起來了!這一次忘不了了。在這種地方唱歌真彆扭,有熟人在底下心裡還踏實一點兒。小李……我這樣稱呼你行麼?」

  「行。」

  他至少比她大五歲,她故意這麼做是為了顯示一種豪爽麼?

  她應該叫他老李、同志或師傅。那詳她就更像一個女孩子了,儘管如此。她仍舊使李慧泉著迷。

  他從側面膘一眼她的上嘴唇。那片金色的絨毛在燈光照射下投出無比溫柔的陰影。他想仔細看看,它卻消失了。他看見的是粉色的皮膚。

  「還有四支歌,好好為我捧捧場吧!」

  「我喜歡聽你的歌。我知道怎麼做。」

  「可別太過分。」

  「我不出聲,你放心好了。」

  她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他。她走到麥克風後面繼續演唱,看了他幾次,但每次他都閉著眼睛,頭靠在高高的椅背上。他的表情既像沉醉又像疏遠,讓人難以捉摸。

  他在分辨她演唱的歌詞。這是他選擇的尊重她的方式。她唱到高亢處同樣避免不了流行歌者的通病:吐字不清。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他不想給她指出來。

  李慧泉陪著趙雅秋走出咖啡館時,他無意中察覺幾個女服務員在擠眉弄眼,他很狼狽,好像做了錯事當場被人抓住了。但是,他深深感受到了不可抗拒的機遇的力量。為什麼偏偏是他而不是別人來擔當護送她的角色,這難道是偶然的麼?以前,他越是疏遠女人的時候,恰恰是他越發嚮往異性的時候。現在正好相反,他用行動表達內心感受。他不想繼續自我欺騙。他怎麼想就怎麼做。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攔他採取行動。

  除了被她的容貌所陶醉,他還喜歡她說話的腔調和聲音,他預感到自己不可能成功,但是輝煌的前景卻若隱若現地召喚著他,跟她走在一起給他帶來巨大的滿足,更別提那存在於幻想中的對她的最終佔有了。

  樓群之間燈光朦朧,水泥小路在腳下「嚓嚓」生響,她離他一步,走得十分輕快。他推著自行車緩慢地跟上她。

  她的父親是第六棉紡廠的工會副主席,母親是同一個工廠的退休紡織工人。她考音樂學院失敗,又不願到棉紡廠頂替,只能混日子待業,她想再考一次。如果哪個文藝團體看上她,哪怕是外地的,她也去。她最大的夢想就是登台演唱,針織路咖啡館每天晚上給她六塊錢報酬,就是一分錢不給,她也願意唱,她希望自己走到哪兒都能吸引一批崇拜者,獨唱演員的成功離不開聽眾,這一點文化宮獨唱培訓班的教師反覆講到過,她覺得自己能夠贏得觀眾的喜愛。

  她講述這些就像講述一個正在實現的計劃,李慧泉默默地聽著,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了橫在他和她之間的難以跨越的距離。

  他在她眼裡是崇拜者之一,是免費的忠實保鏢。她面孔嬌嫩,但心地已經完全成熟。她不可能幫助他實現關於女人的夢想。他和她無法交流。輪到他不得不說點兒什麼的時候,他壓低了聲音,好像生怕嚇著她似的。

  「我是孤兒。」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我幾個月前剛剛出來。」

  「……從哪兒?」

  「天堂河。我給強勞了三年……

  她的眼瞪得很大。路燈映透了她眼圈的藍色輪廓、洩露了化妝筆留下的粗造痕跡,他盯著她。她也盯著他。一種無意識的對抗。

  「因為什麼?」

  「……我用刀捅了一個人,沒有捅死,我愛打架,他們都叫我李大棒子……」

  他的嗓音哆嗦起來,她的階色由紅轉白,上嘴唇很難看地嘬成半圓,她在沉思,要麼就是真的給嚇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謊。是想嚇唬她,還是想自我吹噓?都不是,他只是信口開河,他感到不舒服。況且,他已經不在乎這個女孩子的反應。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用一種難以察覺的嘲弄心情注視著她臉上表情的變化。

  她匆匆低下頭去,加快了腳步。她身材頎長,裙子下面的雙腿在路燈下呈藍灰色。如果是方叉子,會在前邊那個樓角的拐彎處抱住她嗎?行人稀少,他會把她推倒在那片草坪上嗎?她將如何反抗?

  是大聲喊叫,還是聽之任之,李慧泉把自己想像成冷漠的旁觀者,不一會兒,他又為這些亂七八糟的怪念頭慚愧了。

  趙雅秋站在她家所在的單元門前,仍是那個純真可愛的小女孩。燈光從上往下照亮她的面孔,恬靜的表情使人感到一種溫暖與和諧,她的笑容坦蕩。

  「你朋友多嗎?」她問他。

  「我沒什麼朋友。」

  「你有女朋友嗎?」

  「……我……不喜歡……不習慣跟女的在一起。我一直是一個人,我沒有女朋友……上學的時候,有個女固學……她是我們家鄰居,可是,那不能算女朋友……」

  說那麼多廢話幹嘛!他暗暗罵自己。

  「我有很多朋友,有同的。有女的,我覺得多交幾個朋友不是壞事,在許多方面可以互相幫助……

  再見,我媽可能等急了!」

  她鑽進單元門眨眼就不見了。她的話冷靜得令人震驚,她洞察了他的心理.她為他的感情設置了警戒線。她是一個在阻擋男人的侵犯方面有不少經驗和膽識的女人,她只有二十歲,他已經二十五。他在哪方面都不如她,他的傾慕之心荒唐可笑,一錢不值,他的關於女人的幻想只不過是一些感情垃圾。她幫助是一些感情邊汲,她幫助他把它們打掃乾淨。他是一個在別人的啟發之下才能清醒認識自己的人。他很少得到這種啟發。

  她不可能看上他。他沒有能力愛上她。這是他得到的最新的人生啟示。

  單元門上的玻璃少了好幾塊,樓梯扶手是水泥的。趙雅秋每天都從這裡出出進進。李慧泉覺得這個破敗的門洞比他幸福。

  他在這個樓的拐角處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身影靠著牆,路燈的光線照亮了灰色的面頰。這是那個在咖啡館見過的呼家樓中學的高中生。他看著李慧泉迎面走來,連躲都不躲,臉上是一種深深的痛苦的表情。

  李慧泉把拳頭塞進褲子口袋。背上的肌肉一彈一彈地跳得厲害。這是動手的前兆。他掐自己的大腿。

  「誰讓你跟著我們?」「我跟她沒有跟你。」「跟她幹什麼?」「沒什麼……」,「她認識你麼?」

  「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她是我們學校的,我比她低兩屆。

  我給她寫信,可是她不理我,我想親自問問她……」「問什麼?」「我也不知道。」「那你幹嘛不問?幹嘛偷偷摸摸的?」「……我也不知道。」「笨蛋:你他媽是個笨蛋:以後不許你纏她,小心我揍你高中生一動不動,眼裡有東西閃光。李慧泉常在咖啡館看到這個神情憂鬱的小伙子。

  他的學業肯定荒廢了,單相思毒害了他。如果這是自己的弟弟,李慧泉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兩個大嘴巴。

  「滾吧!你他媽像個男人麼?」李慧泉在小伙子肩上拍了拍。這句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他騎上自行車時心情暢快了許多,動作也頗為灑脫。呆立不動的小伙於是一個警告。他對女人的態度不能過於認真。她們是不能理解別人的。趙雅秋收到校友的情書竟然置之不理,未免也太看輕別人的感情了。還能指望她什麼呢?難道這個女人能在神路銜東巷十八號的小後院裡為他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嗎?他的確這麼想過並為之激動。但這顯然是可笑的。命運不會出現這麼大的錯誤。

  他遲早會娶一個醜陋的女人為妻,跟他的醜陋相般配。這個女人必須容忍他以往和未來的所有過失,必須為他排遣孤獨和製造愉快,必須使他有信心有能力活下去。在他看來,這種女人尚末降臨人世。他需要等待。他難以預料一個醜陋的女人帶來的歡樂與一個美麗的女人帶來的歡樂會有什麼區別。那可能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也可能是同一個東西。

  他在夢中繼續跟似曾相識而又完全陌生的女人博鬥。他的慾望單純而具體。但是,彷彿是現實的一種延續,他在夢中仍舊不能把握自己。他拿自己沒辦法。事到臨頭,他總是戰戰兢兢地企圖逃脫,像個十足的膽小鬼。

  他想躲到哪兒去呢?

  他能躲到哪兒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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